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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25:21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聖·尖刀厄莉婭說過:「聖母必須把妓女的魅惑手段與童真女神高不可攀的威嚴結合起來,只要青春不老,就應該毫不懈怠地運用這些特性。當年華逝去、美貌不再的時候,她會發現,在這兩種角色之間遊刃有餘地切換的經歷使她成為策略和智謀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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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記評》
「好吧,傑西卡,你還有什麼要為自己辯解的?」聖母問道。
這是在卡拉丹城堡,在保羅經受考驗的當天。日落時分,兩個女人單獨待在傑西卡的晨室里,而保羅則在隔壁裝有隔音設備的冥想室。
傑西卡面向南邊的窗戶站著。夜色逐漸降臨,籠罩草地與河水。對這一切,她視而不見,對聖母提出的問題也充耳不聞。
多年之前,她也曾有過一次這樣的考驗。那是在瓦拉赫九號行星上的貝尼·傑瑟里特學校,一個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走進了高級學監——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的書房。小女孩長著一頭紅銅色的頭髮,她剛剛進入青春期,身體正因此飽受煎熬。傑西卡低頭看著自己的右手,伸了伸手指,當時的疼痛、恐懼和憤怒歷歷在目。
「可憐的保羅。」她輕聲說。
「我正問你呢,傑西卡!」聖母背靠石牆,坐在兩扇西窗之間,不耐煩地厲聲喝道。
「什麼?哦……」傑西卡把注意力從過去的回憶中拉了回來,面對聖母,「您想要我說什麼?」
「我想要你說什麼?我想要你說什麼?」老婦人學著傑西卡的語氣說,蒼老的聲音裡帶著冷酷與不滿。
「我是生了個兒子,又怎麼樣!」傑西卡發起脾氣來,她知道對方是故意激怒自己。
「我告訴過你,只能給厄崔迪生女兒。」
「兒子對他太重要了。」傑西卡懇求道。
「而你呢,自信滿滿,自以為能生出魁薩茨·哈德拉克!」
傑西卡揚起下頜:「我意識到有這種可能。」
「你考慮的只是你的公爵想要個兒子。」老婦人厲聲說道,「可他的願望與我們的計劃完全相左。一個厄崔迪的女兒原本可以嫁給一位哈克南的繼承人,將兩個家族的血脈融起來。可你卻使事情更加複雜,變得難以挽回。現在,我們可能同時失去兩個家族的血脈體系。」
「您也不見得永遠正確,不會估算錯誤。」傑西卡一邊說,一邊壯起膽子,用眼睛直視那一雙老眼。
片刻後,老婦人突然嘟囔一聲:「算了吧,反正已經發生了。」
「我發過誓,決不為自己所做的決定後悔。」傑西卡說。
「多麼高尚啊!」聖母嘲諷道,「決不後悔。當你成為被人懸賞捉拿的逃亡者,當所有人都轉過來對付你,想要取你和你兒子的性命時,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還這麼嘴硬。」
傑西卡臉色蒼白:「就沒有別的選擇了嗎?」
「別的選擇?一個貝尼·傑瑟里特也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嗎?」
「我只是想知道您以您的超凡能力預見到的未來。」
「我看到的未來和我看到的過去沒什麼兩樣。傑西卡,你很了解我們做事的模式。任何種群,就整體而言,都明白自己的壽命有限,擔心自己的遺傳因子不能延續。這是凝聚在血脈中的本能,不需要任何人為的計劃,種群自然會抓緊時間進行遺傳品系間的基因混合。帝國、宇聯商會公司、所有的大家族,等等,這一切只是這個洪流中的碎片而已。」
「宇聯商會,」傑西卡輕聲地說,「我猜他們早就定好怎麼瓜分厄拉科斯的戰利品了。」
「宇聯商會只不過是我們進程表上的風向標,」老婦人說,「現在,皇帝和他的朋友們掌握了宇聯商會百分之五十九點六五的股份。他們嗅得出其中的油水。如果其他人也嗅到了,皇帝在董事會的力量還會進一步加強。這就是歷史規律,孩子。」
「真好。」傑西卡說,「我現在正需要有人給我上一堂歷史課。」
「別開玩笑了,孩子!你跟我一樣清楚我們周遭的形勢。我們這兒是三足鼎立的局面:皇室與蘭茲拉德聯合會勢均力敵,互相對峙,他們之間則是壟斷了星際運輸的該死的宇航公會。就政治而言,三足鼎立是所有局面中最不穩定的。本來這就夠糟了,采邑式的貿易習俗又使情況更加複雜。要知道,采邑制根本與大多數科學原理相悖。」
傑西卡用挖苦的語氣說道:「洪流中的碎片……嗯,這兒就有個碎片,雷托公爵,還有他的兒子,還有……」
「哦,閉嘴,孩子!你完全知道局勢是多麼微妙艱險,是你自己一腳踩了進去。」
「我是個貝尼·傑瑟里特,我存在的意義就在於服務。」傑西卡引用學校的訓誡。
「正確。」老婦人說,「現在我們只能希望可以阻止衝突全面爆發,盡我們最大的努力挽救最重要的血緣體系。」
傑西卡閉上雙眼,感到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她強壓住內心的顫抖、身體的顫抖,儘量調整自己不均勻的呼吸、紛亂的脈搏和汗濕的掌心。她隨即說道:「我自己的錯誤,代價由我自己付出。」
「你兒子會跟你一塊兒付出代價。」
「我會盡力庇護他。」
「庇護!」聖母厲聲說,「你完全知道這麼做的缺陷!傑西卡,如果過分庇護你兒子,他就無法真正茁壯成長,以後無法擔負任何使命。」
傑西卡轉過身,看著窗外越來越濃的夜色:「那個叫厄拉科斯的星球,真有那麼糟嗎?」
「夠糟的了,但也並非完全沒有希望。我們的護使團已經去過那兒了,多多少少使局勢緩和了些。」聖母站起身來,抻平衣袍上的一處褶痕,「把那小男孩叫進來。我得馬上走了。」
「非走不可嗎?」
老婦人的聲音變得柔和起來:「傑西卡,孩子,我真希望我能替代你,替你承受痛苦。但我們每個人都必須走自己的路。」
「我明白。」
「我愛你,跟愛我的親生女兒一樣,但我決不能讓這種愛妨礙我們應盡的職責。」
「我明白……這是必要的。」
「你做過什麼,傑西卡,為什麼那麼做——這些你我都清楚。但出於好意,我不得不告訴你:你家這孩子成為貝尼·傑瑟里特至尊的可能性很小。千萬不要期望過高。」
傑西卡生氣地抹掉眼角的淚水:「您又使我覺得自己像個小女孩了——正在背誦著第一篇課文。」她咬緊牙關,一字一頓地說:「『人類決不能屈服於獸性。』」接著,傑西卡哽咽一聲,頓了頓,又低聲說道:「我一直覺得孤獨。」
「這也是考驗之一呀。」老婦人說,「人類幾乎總是孤獨的。現在,去叫那男孩吧。對他來說,這一天一定很長、很恐怖,但給他的時間已經足夠了,夠他思考並記住這一切。我必須再問幾個有關他那些夢的問題。」
傑西卡點點頭,走到冥想室,打開門:「保羅,請你來一下。」
保羅故意磨磨蹭蹭地走出來。他瞪著母親,就好像她是個陌生人。看到聖母時,他的目光中流露出警惕的神情,但這次他朝聖母點了點頭,就像是在和一個與他身份地位完全相同的人打招呼。他聽到母親在他身後關上了房門。
「年輕人。」老婦人說,「咱們來回顧一下你做過的那些夢吧。」
「你想問什麼?」
「你每晚都做夢嗎?」
「並非所有的夢都值得記住。我可以記住每一個夢,但有些值得記,有些不值得。」
「你怎麼知道這兩者之間的差異?」
「我就是知道。」
老婦人瞥了一下傑西卡,又把目光轉回保羅身上:「你昨晚做過什麼夢?值得記住嗎?」
「是的。」保羅閉上雙眼,「我夢見一個洞穴……還有水……那裡還有一個女孩——她很瘦,長著一雙大眼睛。她的眼睛全部是藍色,沒有一點兒眼白。我跟她說話,把你的事告訴她。我告訴她,我在卡拉丹看見了聖母。」保羅睜開眼睛。
「你告訴那個陌生女孩,說你見過我,那你昨晚告訴她的豈不是今天發生的這些事?」
保羅想了想,然後說:「對。我告訴她你來了,而且在我身上留下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印記。」
「不可思議的印記。」老婦人吸了一口氣,向傑西卡投去一瞥,接著又把注意力轉向保羅,「現在,老實告訴我,你在夢裡看到的事是否經常會真的發生?一如你夢中所見?」
「是的。我以前也夢見過那女孩。」
「哦?你認識她?」
「我會認識她的。」
「給我講講她。」
保羅又閉上眼睛:「我們在岩石叢中某個很小的隱蔽處。天已經快黑了,但還是很熱。從石縫間可以看見連綿起伏的沙丘。我們在……在等待……好像是要等著與一些人會合。她害怕了,但竭力掩飾,而我卻很興奮。然後她說:『給我講講你家鄉的水吧,友索。』」保羅睜開眼:「很奇怪,我的家鄉在卡拉丹,我從沒聽說有哪個星球叫友索。」
「還夢見別的什麼了嗎?」傑西卡迅速問道。
「是的。或許她是管我叫友索。」保羅說,「我也是剛想到的。」他再次閉上眼睛:「她讓我給她講水的故事。於是我握著她的手,說要給她背一首詩,然後我就開始背詩。但我還得不時向她解釋詩中的語句——像海灘、浪花、海草和海鷗什麼的。」
「什麼詩?」聖母問。
保羅睜開眼睛:「哥尼·哈萊克寫的那些傷感小詩中的一首。」
保羅身後的傑西卡背誦起來:
我記得海灘上的篝火那帶著鹹味的輕煙,
松林里陰翳連綿——
屹然矗立的林木,
全都那麼堅挺、整潔——
海鷗棲息在懸崖之巔,
在綠波中灑下白影點點……
松林中吹來一陣清風,
引得松濤搖曳;
海鷗展開雙翼,
振翅高飛,
它們高聲尖叫,
任那連串的尖音充斥在空中,不斷蔓延。
我聽到了風聲,
聽它從海灘上呼嘯而過,一路向前。
還有那拍岸的浪花,
轟轟而來,滾滾而去,從不流連。
我也看見了那篝火,
已慢慢把海草烤乾,
空氣中瀰漫著的,四處是輕煙。
「就是這首。」保羅說。
老婦人緊盯著保羅看了一會兒,然後說道:「年輕人,身為貝尼·傑瑟里特的學監,我一直在尋找魁薩茨·哈德拉克,那個能夠真正成為我們中的一員的男性。你母親從你身上看到了這種可能性,但她是以母親的眼光做出這個判斷的。如今,我也看到了這種可能性,但僅此而已。」
她沉默起來,保羅知道她想讓自己先開口,但終於還是決定等她先說。
過了一會兒,她說:「那麼,就當你是吧。你有潛力,這一點我承認。」
「我可以走了嗎?」保羅問。
「你不想聽聖母給你講講魁薩茨·哈德拉克的事嗎?」傑西卡問。
「她說過,那些試過的人都為此送了命。」
「但我可以幫你,可以給你提供一些線索,讓你了解他們為什麼會失敗。」聖母說。
說什麼線索,保羅想,其實,她知道的並不多。可他嘴上卻說:「那就提供吧。」
「然後讓我的線索見鬼去?」她嘲弄地沖他笑了笑,蒼老的臉上又多了幾道皺紋,「很好,『服從者方能統治』。」
保羅感到很驚訝:如此鄭重的口氣,說的卻是最基本的道理。難道她以為母親什麼也沒教他嗎?
「這就是線索?」他問道。
「我們在這兒不是要爭個高下,也不要對字句的意義吹毛求疵。」老婦人說,「柳枝順從風意才能根深葉茂,有朝一日繁茂成林,形成一堵擋風牆。這就是柳樹的使命。」
保羅盯著她。她在說使命,這個詞使他為之一震,他再次感覺到自己肩負的可怕的使命。他突然生起聖母的氣來:發昏的老巫婆,滿嘴陳詞濫調。
「你覺得我有可能成為那個魁薩茨·哈德拉克。」他說,「你說的是我,但隻字不提怎樣才能幫助我父親。我聽過你跟我母親說的話。你說話的樣子好像我父親已經死了似的。哼,他還沒死呢!」
「如果還能為他做些什麼的話,我們早就做了。」老婦人喝道,「也許我們可以拯救你,雖然沒多大把握,但總有這種可能性。至於你父親,他已經完了。等你學會面對這一現實的時候,你才算真正上了一堂貝尼·傑瑟里特的課。」
保羅看得出這些話對他母親的震動有多大。他瞪著這老婦人。她怎麼能這麼說他的父親?是什麼使她如此確信?憤恨的怨氣在他心頭蒸騰著。
聖母看著傑西卡:「你已經照我們的方式訓練他很久了——我看得出他受訓的跡象。我要是你,也會這麼幹。清規戒律統統靠邊站吧。」
傑西卡點點頭。
「但現在,我必須提醒你。」老婦人說,「最好別管訓練的常規程序了,現在沒時間循序漸進。若想自保,他就需要掌握音控力。在這方面他已經有了個良好的開端,但我們都知道,他還需要接受更多的訓練,太多了……而且必須儘快完成。」她走近保羅,俯視著他:「再見,年輕人。我希望你能成功。但即使你失敗了——嗯,我們還是會成功的。」
她再次望向傑西卡,兩人迅速交換了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隨後,老婦人穿過房間,長袍拖在地上,沙沙作響,卻再也沒有回過頭來看一眼,她不再去想這個房間和保羅母子倆了。
但傑西卡在聖母轉身的一瞬間看見了她的臉,皺巴巴的臉頰上竟帶著點點淚光。那眼淚比今天她們之間說過的任何話、做過的任何事都更加令人心灰意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