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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02

2024-10-01 17:33:16 作者: 王俊

  杜維藩一聽,便曉得他父親要問的是什麼事情:黃金榮的正室夫人,杜維藩的寄娘,杜月笙尚未出道以前對他一力栽培提拔的林桂生——「桂生阿姐」在1950年春病逝上海。杜月笙在港驚聞噩耗,至感悲悼,他立刻打電報給留在上海的杜家帳房黃國棟,轉知杜維藩前去料理喪事,盡哀成服。林桂生自從黃金榮另娶露蘭春,她「提得起,放得下」,翩然離了她相幫黃金榮建立起來的聲勢赫赫、鐘鳴鼎食的黃公館,便是杜月笙不惜開罪金榮哥,替她在西摩路備下了一幢住宅,搬過去定居,林桂生從此閉門不出,不問世事,1936~1937年裡,歷經北伐、抗戰、戰亂,哪怕上海灘炮火連天,打得稀爛,她仍不避不走。上她門的只有一個炙手可熱、步步高升的杜月笙,而杜月笙一生一世惟獨視林桂生為他的大阿姐,總是在說永遠報不完她的恩。林桂生之死,使杜月笙以未能親自送終為憾恨,他叫杜維藩去弔孝治喪,一再關照必須由他負擔所有喪葬費用。

  杜維藩稟告他父親,他在上海時已經遵照杜月笙的囑咐,妥善辦好了林桂生的後事,杜月笙聽後猶在不勝欷噓,他說了些林桂生的為人和性格,對於她的「硬氣」讚不絕口,以一個孤老太婆在上海關起大門,度過了刃兵時起,動盪不安的二十五六年的艱苦歲月,她不但不要共金榮給她一文錢,幫她一點忙,而且絕不告貸求借,或者接受任何人的饋贈,上海人所謂的「白相人阿嫂」,林桂生可以贊得上是「代表性」的人物,她是「白相人阿嫂」的「開山祖師」,同時自從她瞌然去世,這一類典型的人物就此永遠絕跡。

  接下來杜月笙便問杜維藩自己徒子、徒孫恆社子弟的近況,以及他們留在上海,處境有否危險?對於這一個問題,杜維藩惟有搖頭苦笑,他說根據他的統計,恆社弟兄滯留滬上不會逃出來的還有五六百人,而在他離開上海的前夕,共產黨早已開始清算鬥爭,五六月間上海被捕的清算鬥爭對象為數在萬人以上。這其間有多少恆社分子,他無從打聽。不過。有兩點極堪注意的事,可以預見恆社分子的前途一定是凶多吉少。

  杜月笙則聞言嗒然不語,他的神色一變而為愁慘悲痛,20年來他對恆一幫幫會流氓加意培植,嘔心瀝血,其用心之苦,不是一般朋友師生的情誼所可比擬。杜維藩的報告可能是他預料中事,但他內心對於留滬恆社分子的安全猶存一線僥倖之望,杜維藩的一番分析使他這最後的希望也歸於破滅,於是,杜月笙陷於深巨濃重的悲哀之中。

  杜維藩無恙返來原是一件大喜事,因此杜月笙力疾而起,一連和他談了幾天,然而所聽到的都是恆社分子怎樣危險,留在上海的老朋友們各種不同的悲慘下場,這許多消息使杜月笙刺激頗深,於是,杜月笙猶未痊可的一場「喘大發」,又變本加厲,病況極其嚴重。他每天一陣接一陣的急喘,喘得他汗出如漿,神志不清,半人高的氧氣筒用完一支又接一支,情況最緊急的時候,所有的醫生不約而同搖頭嘆氣,他們向杜公館的人強烈暗示:應該有所準備。

  因此,杜公館上上下下亂成一團,幾個成家立業的兒子,和三樓孫太太都住在外邊,惟恐臨時生變趕不及到堅尼地來送終,孫氏太太、杜維藩、杜維屏、杜維新,再加上住在堅尼地的杜美如、杜維善、杜維嵩,嫁到金家的杜美霞,所有杜月笙在港的太太、兒女、孫兒、孫女,每天都到堅尼地守夜,以防萬一。

  杜月笙這一次病情惡化連續一個多月,自1950年5月中發病到同年6月下旬,他躺在床上用氧氣,仍舊喘個不停,身上的小褂褲一轉眼就被淋漓大汗濡成透濕,侍候他的人忙不及脫下揩乾身體再換穿。

  好不容易在盛夏時分喘勢漸漸地被止住了,杜月笙等於在鬼門關口打過了一轉,大病初癒後的杜月笙形銷骨立,面容憔悴得令人不忍平視。

  6 江湖相士出入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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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兒由來輕七尺,好漢最怕病來磨」,隨著十里洋場上海灘的夕陽西下,遍地血光,杜月笙被接二連三的大病磨得壯志消沉,彷徨畏怯,他極力想活下去,但是,他卻已失去對於自己生命力的信心,這一位畢生艱辛奮鬥,用亦手空拳打出一片花花世界的一代豪強,當他九死一生活過來時,竟會長期熱中於求巫問卜,參詳命理,借命相專家的語言來求得自己心理上的安定與慰藉。

  從此,杜公館常常出入的,又多了一批或則道貌岸然,或則仙風道骨的星命專家、江湖術士。他們有的是新友介紹,有的是自家慕名求教,一時旅港名相士紫虛上人、袁樹珊、李栩庵,還有什麼趙神仙、一成仙等等,竟日被延請為杜公館座上客,為杜月笙細推流年,觀察氣色。當然,杜月笙要算命看相,應邀者必定是命理泰斗,神仙鐵口,每位都有其特別靈驗的事例、膾炙人口的傳奇。譬如最為杜月笙信服的袁樹珊,以君平之術享譽海內外,歷數十年而不衰,他和另一位測字靈驗、百發百中的李栩庵,都異口同聲,推算杜月笙至少還有10年大運,要活到73歲,然後「福壽全歸」。而這些安慰病人的門面話,杜月笙起先居然也深信不疑。

  在開始之時,杜月笙的妻子、兒女、至親好友,一概認為杜月笙熱衷算命看相,遍請名家,無非是求個心理上的安慰,使自己在固疾纏身之餘得到一份新的希望而已。殊不知,杜月笙「算命看相」積久成迷,迷到後來居然會影響到他的生命力,這一點,連杜月笙自己也都是始料所未及的。

  袁樹珊和李栩庵推算杜月笙還有10年大運,這是否慰藉病人的違心之言不得而知。卻是來得最勤,走動得最多的一位趙神仙,卻有事實證明,他已算定了杜月笙的死期,而在杜月笙的面前故意諱其實。

  趙神仙算命看相另有一功,他是旅美華僑,對於國文不甚了了,一口生硬的國語也是回到香港、重慶以後才學的。據說他是因為偶遇一位喇嘛僧,於是皈依佛家的密宗,專以持咒結印為修行要法,善覘候,可以望雲氣而知徵兆,有一對千里眼,看得到千里以外的事物,杜月笙和他相識已久,曾經親眼目睹他的種種奇術。抗戰時期杜月笙避難香港時,便有一些杜月笙的朋友請教過趙神仙,告訴他上海家中所在的街道名稱和門牌號碼,看趙神仙望空凝視片刻,然後便說出這位朋友的家中情景,種種現象一一對實,這使求教者無不脫口驚呼,欽服他千里眼術的靈異。

  杜月笙的一位好朋友,是1927年「清共」之時曾經和他並肩作戰的祝紹周,抗戰中期任職川、陝、鄂邊區警備副總司令,坐鎮漢中,杜月笙西北行中曾接受過他的隆重軍禮歡迎,後來祝紹周赴重慶述職,杜月笙邀他在交通銀行下榻,趙神仙偶然到訪,一眼瞥見祝紹周的頭頂上官星正旺,當時便恭賀他不日升遷,不久祝紹周果然提任陝西省主席,這一幕也曾是杜月笙親眼目睹的。

  趙神仙在香港為杜月笙望氣,也說是杜月笙的固疾短時期內並無大礙,可是不久趙神仙便去了澳門,他從澳門寫一封信給杜月笙也很熟的朋友,信中說是他實際上已經見到杜月笙的魂魄逸出體外,在距地尺多的半空中飄飄蕩蕩,這便是三魂悠悠、七魄無依的險象,因此他斷定杜月笙命已不久,趙神仙並且說明杜月笙除非渡過1951年的7月13、15、和18日那三道險關,否則必死無疑。其結果是杜月笙只過了陰曆7月13那一道關口,他死在這一年7月14日。

  還有一位不幸而言中杜月笙死期的,是善觀天文星象的「星家」吳師青,杜月笙不曾直接求教過他,倒是杜月素所崇仰的唐天如,慕吳師青之名把他請到堅尼地杜公館,請吳師青為杜月笙推算,當時吳師青唯唯諾諾,支吾以應辭出以後卻悄聲地告訴唐天如說:

  「陰曆7月15日的這個關口,杜先生很難逃得過。」

  總而言之,常常出入杜門的命相專家、神仙鐵口,當著杜月笙的面,要麼欣然算出他還有大運可走,或則病勢無礙,要麼就吞吞吐吐,囁囁嚅嚅,從沒有任何人知道杜月笙「君子問禍不問福」的「雅量」,沒有一個人對他坦然無隱,直言相告的。

  杜月笙的家人親友也認為杜月笙真正得到了安慰,「算命看相」的已發揮了心理治療、精神鼓舞的作用,他們的功勞似乎要比「起死回生」的中西、名醫更高。然而,偏有一日,杜月笙當著眾人語音蒼涼地說出了一段30年前的往事,使聽到的家人、親友過後一想,情不自禁地為之悚然,心情又開始沉重起來。

  杜月笙強顏歡笑地跟家人親友說故事,他說大概是在1921年左右,他不曾出道,還是黃金榮左右的一位小兄弟,有一天,他陪老闆逛城隍廟,走到九曲橋畔,遇見一個和尚,一把拖牢了黃金榮,硬要給他算一個命。黃金榮無可奈何,報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和尚便給他細推流年,說以往之事,道今日之境遇,居然談言微中,泰半不爽,然後和尚又說黃金榮來日如何前途遠大,如何名利雙收,如何成為名噪天下的風雲人物,又如何在花甲之年急流勇退,安富尊榮,壽登期頤而善終,一番恭維把黃老闆喜得騷耳撓腮,樂不可支,掏一塊銀洋,塞在和尚手裡便就離去。

  殊不知那位和尚志不在此,收好了銀洋偏又一把拉住杜月笙,他眉開眼笑,阿諛討好地說:

  「慢慢交,慢慢交,你這位小阿哥,我看你顧盼自如,神完氣足,眼看著就有大運來到,一步登天。這位老闆,」他伸手一指黃金榮,又道:「運道固然好,但是你將來的好處還要勝過這位老闆不知多少倍。來來來,快把你的八字報給我聽,讓我來為你細推流年,說得不准,我不要你一文錢。」

  當時,杜月笙聽他把這一段話講完,歡喜固然歡喜,但是他起了警覺,心想自己是小夥計,老闆終歸是老闆,命再好,也不能好過老闆幾倍去。靠牢黃老闆吃飯時期的杜月笙,早已將老闆的性格為人如何,膽量深淺幾許,摸了個一明二白,清清楚楚,因此,他不等黃老闆怫然變色,立刻便故作怒容,虛聲恫嚇,伸手一指算命和尚的鼻子,開口便罵:

  「觸那!儂阿是瞎脫了眼烏珠,儂曉得我老闆是啥人?敢拿我來跟老闆相比?」

  黃金榮於是面有喜色,頗為滿意,邁著八字步挺胸疊肚而去,杜月笙則亦步亦趨,貌至恭馴,卻是隔了一夜,他心癢難搔,獨自一人上一趟城隍廟,找到那位算命和尚,滿臉賠笑,向他解釋昨日不得不出於一罵的道理,果然獲得算命和尚的理解,他於是定下心來為杜月笙細細參詳。杜月笙在30年後猶仍感嘆地說:

  「可惜我往後再也尋不著這位法師了,憑良心講,他算命算得真准,推斷我往後的事,竟是沒有一件不靈驗的。」

  杜月笙為什麼要突如其來地提起這件往事,而且言下不勝其感慨?莫非是他聽到命相專家的「美言」太多,驟然想到了「君子報喜不報憂」的道理。如果真是如此,那這對於他的心理健康極可能便會一變鼓舞而為打擊。所以家人親友聽他說了這個故事以後,反倒是憂心忡忡,疑懼不已。

  答案一直到杜月笙死後方始揭曉,果不其然,杜月笙對於諸多命相專家的當面奉承,飾詞寬慰漸漸地起了懷疑。杜月笙辭離人間,家人為他清理遺物時,找到了一紙命書,攤開—看,那紙命書上寫了那麼兩句:

  「64歲在辛卯,天克地衝絕難度過。」

  再一細看,命書上印好有「六月息館主」字樣,館址則在台灣台北館前街。當時杜月笙的諸親好友業已有所悟,杜月笙算命看相著了迷,同時他畢竟也算是夙有慧根的人,迷到了相當的程度,便曉得當面求教一定問不出真話,於是,他開好時辰八字請那位遠在台灣的「六月息主人」覆函批命,「六月息主人」乃將杜月笙的最近命運據實批來,杜月笙還惟恐親友、家人傷心難受,便把命書藏在貼肉的衣袋。

  杜月笙的長子杜維藩追憶這一段經過,他眼圈已紅不勝嗟嘆,而和杜維藩持同樣論調的杜門中人大有人在,大家都認為杜月笙在邁向他人生最後的旅程時,由於經年累月求神問卜,可能走火入魔,因而使他全盤喪失自信,喪失了掙扎求生的力量。據杜維藩沉痛的說,他父親在1950年底,以及1951年初生命意志極其堅強,對於人生猶仍樂觀,「六月息館主」那一紙命書來後,杜月笙便仿佛一心只往死路上走。

  餘波尾聲,這位判決杜月笙命運的「六月息館主」究竟是誰呢?直到1952年5月,杜維藩從香港返抵台灣,曾經向王新衡問過「六月息館主」究竟是何人?王新衡說他也不知道,後來,有一天跟程滄波談起這件往事,程滄波卻曉得「六月息館主」姓季,而且是一位「國大」代表。杜維藩前去拜訪他,談起杜月笙的那一紙命書,季「館主」回答八字確由香港寄來,不過八字上沒有寫姓名。他怎想到算的就是杜月笙的命?杜維藩和許多杜門中人驚異「六月息館主」推算流年的靈驗,也曾相繼求教,據說有的確實算得很準,有的也不怎麼靈光。

  7 紅顏知己,冬皇之愛

  在杜月笙痛苦磨難、呻吟床第的病中生涯中,他惟一的安慰是孟小冬的盡心侍疾,柔情萬種。孟小冬身懷絕藝,孤苦伶仃,一輩子傲岸於榮瘁之際,受過數不清的打擊,「歷盡滄桑」四字可以說是她的一生的寫照。她自杜月笙60多歲那年進門,長日與茶爐藥罐為伴,何曾有一日分享過杜月笙的富貴榮華,何曾有一刻得過杜月笙的輕憐蜜愛,因此,杜月笙病越重,便越覺得自己辜負了孟小冬的一片深情。像孟小冬這種卓榮不群的女子,讓她踏進杜公館這麼一個紊亂複雜的環境,長伴一位風中殘燭般的久病老人,對她而言,實在是一件殘酷的事情。

  孟小冬陪侍杜月笙到香港後,雖然在杜月笙跟前強顏歡笑,神色自若,然而,即使是朝夕相見,杜月笙都可以看得出她花容憔悴,日漸消瘦,眉宇間常有憂悒之色。孟小冬在香港杜公館是孤寂的,憂悶的,她不能隨波逐流,更不會敷衍應酬,對內對外,一應交際酬酌、家務事項,都是屬於姚玉蘭的職責範圍,孟小冬輪不到也不想挨,看護隨時可有生命危險的丈夫,卻成為落在她肩頭的一副重擔,而這一副擔子,一日24小時,常年累月,沒有一時一刻可以卸得下來。大家庭,兩房太太合住一座屋頂下,姚玉蘭和孟小冬即使情同姐妹,牙齒也有咬著舌頭的時候,杜公館因為男主人病重,仿佛一年四季不露一絲陽光,不聞一陣笑聲,這淒涼黯淡的日子,孟小冬過的更是心不舒,氣不暢。

  經常出入杜公館的親戚朋友,常常可以看得到,堅尼地台18號雜亂無章,一片散漫。家裡面往往只有三五個人,一日三餐,也得開上好幾處,除了中午外面廳上開一桌或兩桌招待客人,就常是姚玉蘭在房自己吃餃子,孟小冬沖牛奶下洋點心,也是關起門來吃,病人杜月笙,他那一碗煨面當然要端到床上。其餘少爺、小姐,各有各的臥室,同時也各有各的吃處。杜月笙的那個大房間,由於他病中怕煩,兒子、女兒,平時就沒有和他親近的習慣,於是連那一個房間,也不能成為全家聚晤歡談的集合地。在這種情形之下,把堅尼地18號地大門一關,杜公館便成為了許多各自為政的小單位,湊在一起的大雜院。

  當然孟小冬會更寂寞、更孤單,她只有機械般的每日從事「看護」的工作,而她所悉心調理的病人,又是幾乎已經註定了是不可能痊癒的。

  杜月笙體會得出孟小冬的心境,了解她的苦悶,因此使他對孟小冬一向具有的「敬愛之情」,一變而為「深心憐惜」,他很小心地不把這種「憐惜之心」形諸顏色,他深知孟小冬「荷盡已無擎雨枚,菊殘猶有傲霜枚』,無論在任何艱難困苦的情況之下,她不會皺一下眉,叫一聲苦,然而,假若有人貿然地向她表示同情、憐憫,她反而會怒氣填膺地絕裾而去。

  愧於孟小冬給予他的太多,而杜月笙能為孟小冬盡心盡力的地方太少,杜月笙急於爭取補償的機會,在日常的生活中,杜月笙對孟小冬總是那樣禮敬愛慕,忍耐著自己的痛苦,跟她輕聲細氣地說話,聚精會神地交談,平時稱呼也跟著自己的兒女一樣,親親熱熱地喊她「媽咪」。「媽咪」想買什麼,要吃什麼?只要孟小冬略一透露,他便忙不迭地命人快辦,於是在外人看來,有時候幾乎就是杜月笙反轉過來多方面照顧孟小冬。

  孟小冬自入杜門,兩年多里對於一切看不慣、聽不得、受不了的事情,向來都以不屑與問的坦蕩襟懷,付之漠然。她從沒有發一句牢騷,出一聲怨言,然而她卻在她53歲生辰前夕,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之下,輕輕地說了一句話。這一句話在事後杜月笙回想便覺得其關係之大,分量之重。

  1950年,杜月笙有意全家遷法的時候,有一天杜月笙在房裡屈指細算,連同顧嘉棠和萬墨林兩家,一共需要多少張護照?當他算好了一共要27張,當著房中各人,孟小冬便淡淡地說了一句:

  「我跟著去,算丫頭呢還是算女朋友呀?」

  一語方出,環室肅然,一個相當重大的問題,總算被孟小冬如時提了出來,自此杜月笙下定決心,他不顧一切的阻撓與困憂,當眾宣稱:他要踐履諾言,儘快與孟小冬成婚。

  杜月笙這話一出,紛紛擾擾的杜公館仿佛投下了一枚炸彈,杜月笙與孟小冬已成夫妻,結為一體,早成不可否認的事實。如今杜月笙纏綿病榻,天天在靠氧氣過活,而且正值避難香港,日處愁城,又何必大事破費多此一舉?成婚與否對任何人都沒有裨益,反而可能節外生枝,徒生無窮的糾紛——反對者持此理由再三陳詞,苦口勸阻,但是杜月笙置之不理,他決意在自己死前完成這一大心愿,為孟小冬,也為自己。

  杜月笙吩咐萬墨林立刻籌備,趕緊辦事,因為在孟小冬之前杜月笙還有一位已逝的原配和三位夫人,所以原則上決定不能舉行儀式,再加上杜月笙自己抱病在身,出不了門,於是見禮喜宴只好在堅尼地杜公館舉行,為地點所限,請的只有杜月笙的至親好友。

  但是杜月笙堅持要叫好的酒席,萬墨林便渡海到九龍,在九龍飯店點了900元港幣一席的菜,把九龍飯店的大司務統統拉到堅尼地來做菜做飯。

  喜期已近,堅尼地樓下的大廳不夠擺,因為喜筵有10桌之多,臨時又借了樓上陸根泉的那間大廳,邀請的親友全部到齊,無一缺席。在那一晚杜月笙帶病陪客做63歲的老新郎,孟小冬的臉上也出現了笑容,杜月笙在港的兒子、媳婦、女兒、女婿一一前來重新見禮。一律跪拜磕頭如儀。

  「媽咪」送了他們每人一份禮物,女兒、媳婦是手錶一隻,兒子、女婿則一人一套西裝料。

  8 我不想活了

  辦了婚事之後不久,吳開先又從台北飛抵香港,杜月笙很高興,講定了7月27日中午為他接風,那一天早上,他覺得自己頭髮長了,使命人去喊個剃頭師傅就在家中理髮,一會兒隔壁的朱文德一腳踏進來,這時是上午10點鐘,杜月笙的頭髮剛理過,顯得春風滿面,容光煥發,朱文德見他氣色這樣好,心中也是歡喜,他和先他一步而來的萬墨林陪著杜月笙聊天。

  平時很少有這種情形,杜月笙在這天上午,談的都是國際情勢、國家前途,他對於朝鮮半島上美軍使用新式武器,5日之內打死了共軍6萬餘人,終於迫使共軍全線後撤,大局全面扭轉,感到非常的興奮,但是談著談著,他又被新武器如此厲害殺傷動輒以萬千計,不免起了感概,他說:

  「照這樣下去,新武器一天天的發明,殺人越來越多,打仗就未免太可怕了。說不定將來會—只炸彈投下來,世界上的人全死光呢!」

  他又在說,5天裡面死了6萬多人,還不都是中國人命,於是悲天憫人地道:

  「在這個年頭,中國人真是太可憐了。」

  這時,萬墨林提起了美國國務院公布《對日秘約草案》全文,竟然沒把中華民國列為簽字國。杜月笙頗表憤慨,他認為此一輕率的決定不僅不合情理,而且太不公平。

  「中國的8年抗戰,犧牲3000萬軍民生命,方始換來太平洋戰爭的全面勝利,終使日本宣告無條件投降,而今大戰結束,不過6年,對日和約之簽訂,我國居然連簽字國的資格,都被剝削。」杜月笙說,「這簡直是欺人太甚!」

  接著,杜月笙由8年抗戰談到「一二·八」、「八·一三」,上海市民抗戰情緒之高漲,捐輸支援之熱烈,談到杜月笙一手組織的「抗敵後援會」,「地方協會」,談到他遷居重慶,談到他直抵淳安。上下古今,天南地北,杜月笙的話匣子一下打開,滔滔不絕,一談就談了兩個多鐘頭。朱文德和萬墨林看他精神甚佳,固然私心竊喜,但是又察覺他這種情形似乎是有點反常,當下兩人心裡便繫上了一個疙瘩。

  中午1點鐘,吳開先如約而至,杜月笙親自迎到客廳,握手寒暄,十分欣愉,隨即開洗塵之宴。一席歡宴,從1點鐘吃到了下午2點多鐘,一桌人正在開懷暢飲,興高采烈;多年老友,每天都要到杜公館吃中屈的秦大律師——秦聯奎,這一天遲到,卻趕上了眾人並未散席在座諸人含笑相迎,傭人安排好座位杯著,秦聯奎便參與盛宴,秦大律師之來使接風席上又起高潮。

  喝了杯酒,吃幾筷子菜,秦聯奎偶然向杜月笙望望,脫口而出地說:

  「月笙哥,你這幾天見胖啊!」

  「胖?」杜月笙聽了便是一怔,他伸手摸摸自己的面頰,皺起了眉頭說:「恐怕這不是胖啊,是我臉上浮腫了呢。」

  於是眾人異口同聲,一致的說杜月笙近兩日確實胖了。萬墨林尤其一再強調,杜月笙今早談國家大事,一談便是兩個多鐘頭,此刻坐席又有一個多小時之久,精神飽滿,絲毫不露疲色,因此他說這是最近以來極其罕見的情形。

  儘管眾人都在善為譬解,多方安慰,然而,杜月笙臉上的欣快之色漸漸消盡而去,換上了愁容滿面,疑惑不定,他喊聲杜維藩:

  「去給我拿面鏡子來!」

  杜維藩應聲離座,到內室去找了面鏡子,遞到杜月笙手上。杜月笙攬鏡自照,細細端詳,等他放下鏡子招呼客人用菜時,在座的人都看得出來,他已笑容牽強,無精打采,和幾分鐘前判若兩人。

  又勉強坐了片刻,杜月笙便推說睏倦,他要進去午睡。在他來說,這又是極不尋常之舉,因此,他回房間便留下滿座佳賓,相顧愕然。

  這一天是陰曆6月21日,距離杜月笙64歲生辰只差23天。

  就從一句「月笙哥你見胖啊」開始,杜月笙悶悶懨懨,了無生趣,家人、親友想盡方法使他開心歡喜,卻是一概不生效力。

  28日上午,11點鐘,朱文德又到,杜月笙把他喊進房間,交代把門關上,他十分機密的告訴朱文德說:他有一筆美金,交給遠在美國的宋子良,請宋子良代為投資,宋子良說是把這筆錢買了美國股票,倒還賺了些錢。他叫朱文德代筆,寫一封信給宋子良手下的席德懋,請他把股票生意的經營情形,開一份清單,儘快寄到香港來。

  朱文德代杜月笙把信寫好,發出去了,吃過中飯以後,他先回家打過轉。

  晚間,袁國梁又來探望「老夫子」,杜月笙命袁國梁留下,陪他在小房間裡吃煨面,突然之間他眉頭一皺,向袁國梁搖頭苦笑,說道:

  「吃不下去了。」

  袁國梁趕緊起立,雙手扶起杜月笙,嘴裡在說:

  「『老夫子』,我扶你回房間休息。」

  杜月笙用力挺了挺腰,身子卻仍不能起立,於是他喃喃自語:

  「怪呀!怎麼我這兩隻腳一下子變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哩。」

  袁國梁便多用點力,將杜月笙半抬半挽地送回了房間,服侍他睡下,杜月笙睡到了床上,好像自己也覺得詫異,他連連搖頭,自言自語:

  「不對了,不對了!這次不對了!」

  堅尼地杜公館立即陷於一片紊亂,姚玉蘭和孟小冬聞訊匆匆趕來,趨前急問,惶恐之色溢於言表,於是杜月笙吩咐家人說:

  「去喊丁濟萬來!」

  有人忙不迭跑去打電話,房間裡不知是誰輕輕提醒一聲:

  「要不要把陸醫師也請來?」

  說這話的用意,是因為丁濟萬是中醫,杜月笙果若情況危殆,必須西醫才能救得了急。躺在床上的杜月笙聽到了,點點頭說:

  「對的,再去請陸醫師。」

  丁中醫師和陸西醫師一前一後的趕到杜公館,把過了脈,聽過了心音,仿佛並沒有什麼毛病。再問杜月笙,可覺得什麼不適意?這一次,連杜月笙自己也答不上來,他只是說:

  「我只是覺得不對了,再就是兩條腿發軟。」

  沒有顯明的症狀,兩位醫師都苦於無從處方,於是,由丁濟萬開了一貼常服的藥,培元固本,增強體力,杜公館兩位夫人惟恐深更半夜意外生變,請陸醫師留下來通宵守夜。

  孫夫人、隔壁的朱文德與萬墨林、杜月笙的幾位公子全都得到了消息,十萬火急地趕了來,一大群人陪著那位陸醫生在客廳里枯坐守夜。這時大家自我寬慰,都說杜月笙近來健康情形很有進步,不至於有什麼特殊變化,今夜無非老病復發,多半是一場虛驚。

  然而,時鐘敲了一下,午夜1時正,杜月笙的房門開了,徐道生快步走到客廳,直趨朱文德的面前,輕悄地說一聲:

  「杜先生請你。」

  朱文德進房間以後,守夜的人焦急地在客廳里等候,可是,過不了多久,朱文德氣急敗壞地跑出來了,他告訴大家:

  「杜先生關照我,打電報到台北,請京士兄火速來香港。」

  守夜的那許多人心臟齊齊的往下一沉。陸京土這時在台北,公務極為繁忙,杜月笙說是請他火速來港,肯定是杜月笙自知不行了。

  大家心情沉重,商量起草電稿,朱文德怕耽誤時間,顧不及聽取七嘴八舌的意見,當機立斷地說:

  「京士兄已經接到杜先生的信,曉得病情惡化,這個電報,簡單明了,就用『儘速飛港』四個字,這要勝過千言萬語。」

  28日,平安無事。

  29日,杜月笙乍看起來一如尋常,可是,他卻命人再拍急電到台北,電文由他自己口述,也是乾脆了當的四個字:

  「病危速來!」

  7月31日接獲陸京士的復電,定於8月1日自台飛港:

  8月1日,亦即陰曆6月25日的中午,杜月笙精神振作了些,楊志雄來探疾,兩位老友一道在客廳里午餐,吃過了飯,杜月笙先向楊志雄拋個眼色,然後輕聲說道:

  「我們到裡面去談談。」

  杜月笙所謂的「裡面」,即他自己的房間,楊志雄跟在杜月笙的後頭,走進房間之後,杜月笙先把房門關上,他請楊志雄落坐,然後自己躺了下來,他神情肅穆的正告楊志雄說:

  「我今朝要跟你談一件正經事情。」

  於是楊志雄正襟危坐,雙手加膝,他俯身向前問道:

  「老兄,有什麼指教?」

  萬萬料想不到,杜月笙竟石破天驚,晴天霹雷般地說道:

  「我告訴你,我不想活了。」

  當下,楊志雄大吃一驚,心跳突突,由於他深知杜月笙平生無戲言,更知道問題之嚴重。但是,在另一方面,他又衷心希望這時候杜月笙是在跟他開玩笑,於是他特地打個哈哈,漫不在意地答道:

  「月笙哥,阿是儂今朝心裡不開心,儂阿是要跟我發發牢騷?」

  「我今朝已經做過禱告了。」杜月笙答非所問地說道:「京士今天能夠來,我還可能有希望,否則的話,我這次的病一定凶多吉少。」

  這一日,正值颱風襲港,山搖海嘯,天昏地暗,楊志雄聽杜月笙這麼說時,心中即已升起不祥之兆。但是他為了安慰杜月笙,不使他盡鑽牛角尖,因此他再用玩笑口吻說:

  「月笙哥,你這叫什麼禱告?你簡直是在跟天老爺打賭嘛!」

  然而,杜月笙並不理會他,一聲苦笑,慢慢地告訴楊志雄說:

  「志雄兄,我跟你相交已久,素有淵源,而且特別的有緣分,因此,我才把我在別人面前從來不說的話,說給你聽,我老老實實告訴你,我實在是不想活了,我為什麼不想活?其中原因,我想你至少可以曉得一半。」

  楊志雄這才明白,杜月笙是對現實生活失望了,楊志雄一面搜索枯腸,想找些能使杜月笙「看得開些」的勸慰說詞,然而直到最後,他只是無可奈何地說:

  「月笙哥,自從共產黨占據大陸,我們逃出上海灘,那所有的朋友,那一個沒有困難?月笙哥你只要想想,困難是人人免不了的,你就可以心安理得,撐過這一段日子,將來總有重回上海的一天。」

  「你說得不錯,志雄兄,你們都可以重回上海灘,就只是沒有我杜月笙了,」慘然一笑,杜月笙繼續說道:「我老實不客氣地告訴你,如今我存在香港的錢,幾乎全部用光。我早就曉得,我這筆錢用光了的時候,我就惟有死路一條。」

  「笑話?」楊志雄提出抗議,他提高聲音說道:「莫說你杜先生一生一世仗義輸財,功在國家,就憑你幾十年裡放出去的交情,你救了多少條性命,濟了多少人的急難,造成多少人升官發財的機會?只要受你恩的人天良不泯,略略的盡一盡心,報一報恩,月笙哥你還會為銅鈿的事情發愁?」

  當下,杜月笙笑容之蒼涼、慘澹,這令楊志雄無比悲酸、無限淒楚,杜月笙回答他的話說:

  「志雄兄,人人都有床頭金盡,錢用光了的時候,人人都可以說明朋友有通財之義,緩急相濟的話。惟有我杜月笙不可以,因為我無論借多少錢,其結果終究還是用光。」

  「月笙哥!」

  「一個人與其沿門托缽的求生,多活一日只不過多拖累一些朋友,」杜月笙不勝欷吁地說道:「何不如早點走路,落個清清白白地死,乾乾淨淨地去?」

  楊志雄不勝悲愴,他不敢正視杜月笙,於是默默地低下頭去。

  「我杜月笙還是這個老牌氣。」驀地,杜月笙又眉毛一掀地說,「說一句是一句,我說我不想活下去,老兄,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跟他們一道亂搞,你們想救我一命,其實是反而增添我的苦惱。」

  這是杜月笙和楊志雄推心置腹,坦誠相見的最後一次傾談。

  9 死了5次,才撒手人寰

  8月1日香港風狂雨驟,整夜不停,那一天杜月笙視為一線生機的陸京士自台抵港,他的希望終告受阻於惡劣氣候,因而終於破滅。其實,當日,陸京士在凌晨5點,拂曉之際就已趕到松山機場,由於香港刮颱風,松山機場宣布停航,陸京士憂心如焚,卻是行不得,也無可奈何,他在松山機場急電香港,改在8月2日啟程。

  這一天晚上,杜月笙面容灰白,神情沮喪,至親好友圍繞在病榻之旁。杜月笙環顧四周,一張張面孔俱是焦灼萬狀,於是杜月笙又皺了皺眉頭,漾起一抹苦笑於唇角,他宣布說:

  「我今天許了個心愿,我心中所想的這一個人如能飛到香港,那麼,我的病或許能夠得救,但是方才我偏偏接到這個人的電報,說他今天不能來了,所以我現在已經曉得,我這個病絕不會好。」

  杜月笙的家人、親友,挖空心思地對他寬慰勸解,勸他不必迷信。但是杜月笙的臉上卻竟出現一種極不耐煩的神情,他向爭先恐後,發話安慰他的人,著力地一揮手,說是:

  「好啦,好啦!」

  當眾人緘口不語,他從此更是閉緊了嘴巴,躺在床上,睜大了眼睛,仰望天花板,似在休息,又像是在深思長考。一室寂然,逼人而來的低氣壓使房裡的人一臉愁苦鬱悒。

  狂飆來襲的一夜總算平安度過,8月2日的早晨,滿天陰霾,空中偶爾飄過一陣急風勁雨,打電話問飛機場,颱風已離境,可是滯留台北未能成行的旅客很多,當日上午是有一架飛機從台北來香港,飛機上有沒有陸京士,啟德機場還不知道,因而也就無可奉告。麇集在客廳里的杜門親友一商量,決定暫且先不告訴杜月笙,陸京士究竟是來不來。還是等到獲得了確訊,再講給他聽,免得他激起希望再失望。因為他這時的心裡狀況可能受不了這樣的打擊。

  但是杜月笙卻深信陸京士這一天一定會到,因此精神顯得特別的好,他堅持要起床到客廳里去,家人、親友明知他是極力振作等候陸京士,沒有人敢加以勸阻。吃中午飯的時候,他也要在客廳里和大家一同進食,眼睛不時地在向門口探望。

  剛開飯,還不曾動筷子,電話鈴響,杜月笙特別留神,接電話的人一聽對方講話的聲音,立刻喜滋滋地向杜月笙報告:

  「是朱文德從飛機場打來的。」

  杜月笙點點頭,筷子往桌上一放,等著電話里傳來的消息,只見萬墨林放下電話筒,一面跑過來,一面在哇里哇啦地喊:

  「京士兄到了!朱文德說,他今天一早5點鐘就跑到飛機場,所以趕上了飛機,此刻正在辦手續,馬上就可以坐車來!」

  杜月笙臉上卻將信將疑,似笑非笑,他緩慢地搖頭,冷冷地說:

  「假的,假的,騙騙我高興罷了。」

  雖話如此說,但是眾人注意得到,他已經輕輕地擱下了飯碗,那意思顯然是想等一等,等陸京士到了再一道同吃,於是,在座諸人也就不約而同地將碗筷放下。

  從杜公館門外一直到客廳里,一路都有人在駐足盼望,因此,當陸京士一行抵達杜公館時,便自外而內地爆出聲聲歡呼:

  「來了!來了!」

  飯桌上的杜月笙迫不及待,他顫巍巍地站起來,於是,客廳門口一下子擁進來好些個人,簇擁著風塵僕僕的陸京士。緊跟在陸京士身後的,則是到啟德機場去接他的吳開先、沈楚寶、朱文德和杜維藩。

  杜月笙一見陸京士,情不自禁,喜極而泣,他眼眶中滾動著淚水,右手一抖袍袖,急切地伸出那隻乾癟枯瘦的手和陸京士緊緊交握,一抓住了便牢牢不放,與此同時,還用左手在陸京士的背上,一遍又一遍地輕輕撫拍。

  陸京士和杜月笙多時沒見面了,乍一見面,看見他病體支離,形銷骨立,竟然憔悴衰弱到如此程度,心中一陣酸楚,兩股熱淚即將奪眶而出,然而他深知此刻一哭不大相宜,於是他竭力地忍住。聚集在周圍的杜門中人看見他眼睛紅了,人人都在心中默念:

  「京士兄,你萬萬不可哭啊。」

  陸京士忍住不哭,卻是苦於一肚皮的話,一句話都講不出來,這時他耳朵里只聽到杜月笙在用感慨萬千地聲調聲聲嘆息地說道:

  「就是我的兒子,聽到了我病重的消息,也未必能夠立刻趕了來,京士,你在台北有這樣重要的工作,居然就不顧一切地跑一趟香港,真使我不勝感激。」

  陸京士悽酸難忍,他惟有訥訥地說:

  「先生,這是我應該的嘛。」

  於是杜月笙重又亢奮起來,他流露著一臉的喜色,關懷地問:

  「京士,你還沒有吃飯吧?」

  陸京士點點頭。其實,他惟恐遲到一步,搭不上飛機,大風雨中,天還沒亮便匆匆地趕到松山機場,莫說午飯,他這大半天裡竟然是水米不曾沾牙。

  「來來來!」杜月笙拉起陸京士的胳膊:「我方才就是在等你,此刻我們一道來吃。」

  杜月笙拉陸京士和自己並肩坐下,又殷殷地招呼吳開先、朱文德和沈楚寶,叫大兒子杜維藩也落了座,傭人立刻便送上飯來,杜月笙眼睛直直地望著陸京士,他伸出右手去接,那隻右手由於過度的興奮和激動,直在簌簌地發抖。傭人確實已將飯碗遞到了他的手上,他也接住了,然而,卻不知道怎麼一來,飯碗晃了一晃,「噹啷」一聲,摔到了地上。

  一隻飯碗齊巧摔成兩片,杜月笙身旁的地板上飯粒狼藉。

  仿佛驟然之間響起了巨雷,一客廳的人臉色陡變,偌大客廳寂靜如死。

  然後又有此起彼落的寬慰、支吾和敷衍之聲:

  「快點再添一碗來!」

  「趕緊掃開!」

  「不要緊,碎碎(歲歲)平安!」

  傭人迅速地再添上飯,掃掉地面的碎碗和飯粒。在杜公館吃中飯,原是眾口交譽的一份無上享受,杜公館的廚師小鴨子燒得一手上佳的家鄉口味,名餚美酒,源源而來。主人好客,天下聞名,在座又都是知己、好友,上天下地,插諢打科。健談客的聊天題材,無所不包,無奇不有,到杜公館吃這一頓飯,每每使人樂而忘返,遍體舒泰。然而,8月2日杜公館的這一頓午餐,卻是人人心情沉重,食不甘味,連最能「打棚」的朋友也想不出一句話來排解。

  只有杜月笙一面捧著滿滿的一碗飯,一面在跟陸京士慢慢而談:

  「今年上半年毛病發作得少,我還以為病況好轉了哩。那裡想到這個月初以來,兩隻腳忽然麻痹,簡直下不了地,更苦的是不分白天夜裡都睡不著覺,氣喘病又是越來越厲害,病到這個地步,我就曉得自己一定是不行了。因為我有不少的事體要囑託你,所以又是寫信又是電報的催你來。並不是我無緣無故害你著急,實在是怕遲了兩天就見不到面,京士,你今天來了我好開心,原以為我這個病還有得救呢。」

  陸京士心亂如麻,挖空心思想出幾句話安慰杜月笙:

  「先生氣喘的毛病由來已久了,只要靜養幾天,自然會好。」

  「不,」杜月笙悽然地搖著頭說,「這一次我是爬不起來嘍。8月1日你不來呢,那就是我壽數已盡,無法挽救。那裡想到8月1日那天突然之間起了颱風,飛機不能開,把你硬留在台北,這件事對我來說就是一項凶兆,再加上剛才我打碎了飯碗,豈不是凶上加凶了嗎?我認為這不是迷信,而是天老爺在告訴我,我再也爬不起來了。」

  陸京士只好強顏作笑地答道:

  「先生還說不是迷信呢,8月本來就是颱風季節,打破飯碗那更是稀鬆平常的事情。」

  杜月笙付之一笑,不說了。從這一天開始,陸京士盡夜侍疾,衣不解帶,這倒不是杜月笙非要陸京士親侍湯藥不可,而且陸京士心知師生相處的時間已很短暫,他由於20多年的知遇之恩,一刻也不忍輕離。另外,杜月笙隨時都有機密大事和他相商,往往一覺睡醒,睜開眼睛便喊:

  「京士!」

  假使陸京士不在,杜月笙便會覺得恍然若有所失,必等陸京士聞訊趕來,他的神色才怡然輕鬆下來。近代中國,論個人交遊,杜月笙上自名公巨卿,下至販夫走卒,他的一本交遊錄即使只開名單恐怕也得寫上厚厚的一本,論其廣闊及為數之多,當代可以說沒有第二人,然而當他病入膏肓,朝不保夕之際,他竟仿佛只有一個陸京士。陸京士口口聲聲強調這是緣分,其實在杜月笙的心中,還是可能有著「相交遍天下,知己能幾人」之感的。

  自8月2日到8月16日,杜月笙一直不曾離開過病榻,2日中午吃過了那餐打碎飯碗大不吉利的午餐,杜月笙被人攙回他的輪椅,徐徐地推向他的房間,再把他扶到床上,寬衣睡好。從這個時候起始,杜月笙給他的家人、親友一個印象,仿佛前兩日他焦急地在等陸京士來,一旦陸京士來到,他便心滿意足,了無憾恨,他只有睡在床上等死的這一件事了。

  焚膏繼咎,隨侍在側,對杜月笙盡最後一份心意,這個差使是很難當的,因為在步向人生最後旅程的杜月笙,不但喘疾時發,而且體力衰竭,神志渙散,於是他的飲食睡眠一概逸出常軌。他一天只能睡很少的覺,尤其那短暫到顯然不夠充分的睡眠,還要分作幾次去睡,最令人傷腦筋的是誰也無法測知他睡著了還是僅在瞑目養神,往往眼看著他已睡得很熟,正想躡手躡足地走出去,辦一點私事或透一口空氣,杜月笙偏又適時地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喊:

  「京士!」

  「媽咪!」

  或者是:「娘娘!」

  於是,不論是陸京士,孟小冬或者姚玉蘭,全部停止腳步,走回他的跟前探問:

  「有什麼事嗎?」

  然而杜月笙的回答,又多一半是緩緩地搖頭。

  其實這僅只是他對人世間最後的一點依戀,他對於他所心愛的人能多談一句便多談一句,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

  像這種霍然而醒,脫口而呼,杜月笙喊的次數最多者的是孟小冬與陸京士,所以孟小冬、陸京士像被一根無形但卻有力的繩索拴牢在杜月笙病榻之前,陸京士是擺脫一切公私事務專程侍疾而來,孟小冬則對杜月笙一往情深,此時此境她恨不得以身相殉。這兩位杜月笙一刻也不能離的人,誰不願意分分秒秒的始終守候在杜月笙身旁?然而,孟小冬與陸京士都有苦衷,孟小冬的身體本來不好,她一入杜門只有「親侍湯藥」的份,弱質紅顏於是人比黃花瘦,再加上明知杜月笙油盡燈枯,終將不起,巨大的悲哀把她壓得椎心刺骨,眠食俱廢,若不是杜月笙需要她,她早已不支病倒,她那副勉力振作,強打精神的模樣,神情憔悴,人見人憐,因此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勸她也要保重自己的身體,倘若她再一病,那便將給杜月笙帶來多大的打擊?曾經執菊壇牛耳、為萬人迷的冬皇,卻總是搖頭苦笑,輕柔地說道:「我不要緊。」

  孟小冬自從入了杜門,一直沉默寡言,與世無爭,她本來就是人間奇女子,杜門中的一支奇葩,論才情、眼界、心胸、智慧,使她與大多數人都合不來。她歸於杜月笙時,杜月笙已是年逾花甲,衰然一病翁。如日中天,予取予求的黃金年代早成過去,囊中金盡,活不下去的大限正在步步進逼,所以孟小冬之入杜門正是感恩知己,以身相許。杜月笙一生一世可以自傲地說一聲:「平生無負於人」了。但是在他人生的最後階段,他獲得了孟小冬的柔情萬丈,衷心關愛,這使杜月笙深感自己的俠義,猶然有愧於孟小冬的恩情,所以他才會說出「直到抗戰勝利以後,方始曉得愛情」的話,孟小冬是他在人間最後的溫暖,最後的安慰,所以他一刻兒都離不開。

  陸京士自抵香港之日起,每天也是儘可能地留在杜月笙身邊,但是他有雙重的困難,其一是杜月笙還有許多事情要他辦,有時候便不得不到外面去走走,其二則是堅尼地房屋並不寬敞,每個房間都住有人,陸京士每日睡眠很少,只是靠在沙發上歪歪,因此他在熬了幾夜之後,便跟杜月笙先說明白了,每天下午兩點鐘,他暫且離開一下「老夫子」,出門辦事。或者到朋友家中小睡片刻,然後再趕回來。

  在杜月笙病勢垂危的那一段時期,經常為杜月笙診療的幾位大醫師,諸中吳子深、梁寶鑑、丁濟萬、吳必彰和朱鶴臬和陸京士都有深厚的友誼。所以陸京士趁他們先後前來看病之便,一一向他們請教,杜月笙這一次發病,究竟危險到什麼程度?

  他所獲得的答覆,是「群醫搖頭」,其中尤其是同門弟兄朱鶴臬說得最透底,他是杜月笙上海撤退來港時一路跟了來的,為杜月笙診病已歷兩年半之久,朱鶴臬直打直地說:

  「『老夫子』這一次病得嚴重,恐怕不是藥石所可以奏效。因為『老夫子』『精、氣、神』三者無一不缺,隨便怎樣都難以拖。」

  陸京士聽了這話心中非常的難過,對於杜月笙的康復業已絕望,而且聽到這幾位大醫師的語氣,仿佛還在暗示他應該及早預備後事,遲則惟恐不及。這時候他極其為難,煞費躊躇,後事如何辦理?必須杜月笙自己先有所交代,否則的話又叫他怎樣開得出口。尤其難的是替杜月笙辦後事一定十分困窘,據陸京士當時的了解,杜月笙的經濟情況不但不如外間所傳那麼富有,相反的,他可以說是已形拮拘,但是杜月笙還有4房妻室,8個兒子和他的3位愛女呢。

  8月4日的早上,杜月笙睡了一會兒,醒來時已是紅日滿窗,天色大亮,他沒有喘,連氧氣罩都不曾使用。在房間裡守了一夜的除陸京士,還有姚玉蘭、孟小冬、杜維藩、杜美如等好幾個人,看見杜月笙面容平靜,神清氣爽,心中不由一喜,以為這又是好轉的徵兆,卻不料他嘴唇噏動了一陣,張口便叫聲:

  「京士!」

  陸京士連忙答應,急趨床前,於是杜月笙兩眼直望著他,淡然一笑說:

  「趁此刻我精神還好,我要和你談談,怎麼樣辦我的後事了。」

  屋裡的人聽了齊齊的一震,孟小冬頭一個痛哭失聲,但是她立刻便掏出手絹掩住了自己的嘴,姚玉蘭、杜維藩等人也在吞聲飲泣。

  陸京士則悲哀壓在心頭,他說不出話,於是點了點頭,表示他在凝神傾聽。

  杜月笙望望陸京士,又閃了啜泣聲中的妻子、兒女一瞥,他神情肅然,語調十分平靜、低沉,很像是他在談著別人的事情。

  「此地是香港,不是上海,我們在這裡算是做客,所以喪事切忌鋪張,」頓一頓,杜月笙又說:「從移靈到大殮,前後絕不可以超過3天。我去的時候就著長袍馬褂,這是我著了大半輩子的衣裳。」

  陸京士依然還是只有點頭。

  「不過有一件要多用兩鈿的事,我那一口棺材,」杜月笙頓了一頓,然後加以解釋地說:「這並不是我死出風頭,一定要買口好棺材,而是我不要葬在香港,『樹落千丈,葉落歸根』,活的時候我因為這個斷命氣喘毛病,到不了台灣,死了我還是要葬到台灣去的。將來反攻大陸,上海光復,再把我的棺材起出來,我請你們帶我的屍骨重回上海,落葬在高橋,我出世的地方。」

  話說多了,有點累乏,杜月笙歇了一陣,才繼續交代陸京士,他先自嘲地說:

  「我一生一世,過手洋鈿何止億萬,一旦兩腳一伸,我只要你們在這件事上完成我的心愿,讓我多用兩鈿,其餘的事一概從簡。頂要緊的是要記得我們正在落難,凡事切忌招搖,免得給別人批評。所以不論開弔、出殯,絕對不許再擺什麼場面,你們要是不聽我這個話,那就不是愛我,反倒是在害我了。」

  接下來,他又再三叮嚀,遺體大殮以後,移靈東華三院的義莊,因為華東三院主席是杜月笙的老朋友、老搭擋,早年相幫他聯絡法國佬,擔任翻譯的李應生。李應生是廣東人,離開上海後業已僑居在香港多年,他在香港有勢力,足以保護杜月笙靈柩的安全。

  關於遺囑的擬訂,財產的分配,杜月笙反倒僅只約略的指示了幾項原則,然後他說:

  「後天晚上,京士你邀錢三爺、金先生、顧先生、開先兄和采丞兄,到這邊來便飯,就煩你們6位,先來商量一下。」

  從這一天開始,杜月笙集中心智,一一安排他的後事,對於妻子、兒女、至親好友,乃至於服侍他的傭人,每一個人他都分別的有所交代,但是由於人太多;要說的話一時說不完,杜月笙只好利用他有限的精力,說一陣,又瞑目休息,養半天神,等到精神體力,稍微恢復,他又掙紮起來再說一兩句,因此,有人一次便聽完了他的諄切囑咐,有人則一等再等,將分為許多次所說的話,總加起來,才知道一件事情,一些叮嚀。家人、親友眼睛紅腫的,穿梭般來往於杜月笙的病榻之前,看他說幾句話都如此吃力,卻又一心急著要多講些,回想他揚威滬上、縱橫香港……一幕幕的撼人心弦往事,念及人猶是也,而洛鍾將崩,於是,一離開他的房間,竟無不淚流滿面,放聲一慟。

  8月6日下午7時,錢新之、顧嘉棠、金廷蓀、吳開先、徐采丞和陸京士,在客廳里屏卻諸人,密商杜月笙的遺囑。6個人一邊用飯一邊長談,當時杜月笙還在房間裡醒著,他頻頻關照不許任何人闖進去,打擾他們6位的談話。

  陸京士首先發言,他報告杜月笙這幾天裡所關照他的各項原則,並且透露,當他在台北接到香港方面「病危速來」的電報,即已知道杜月笙的後事必須及早安排,他曾在一日之內訪晤了洪蘭友、陶百川、劉航琛、王新衡和呂光,向他們請教如何辦理杜月笙身後事宜。這時,他把這5位杜月笙知己好友所提供的意見也逐一地加以敘述。

  於是,由在座的6位參酌杜月笙本人所提出的原則,再加上台北好友的建議,接連起草了3份遺囑稿,一份是對於國家、社會的公開表白,一份訓勉子孫,一份則為遺產分析。

  其中最為家人戚友關心的,當然是杜月笙的遺產如何分配?由於當時沒有人曉得杜月笙究竟還有多少錢,因此,只能作原則性的分配比例,而比例則定為杜月笙的4位太太,和8兒3女,各獲遺產的一半為原則。4位太太平分杜月笙遺產的一半,8兒3女之中,則硬性規定未成家的比已成家的多拿二分之一。

  9點鐘,3份遺囑草稿均已擬妥,問過了杜月笙猶仍醒著,於是,6位好友和門人拿著3份遺囑稿一起進入杜月笙的房間。這時,孫夫人、姚玉蘭、孟小冬和杜月笙在港子女都在他的病榻之旁,或坐或立。

  於是,由陸京士宣讀3份遺囑的內容。杜月笙聚精會神,注意傾聽,他偶或打一個岔,修正若干字句,但是從大體上來說,他幾乎是全部同意。

  遺囑讀給杜月笙聽過了,經他允可,算是定稿。錢新之、金廷蓀、顧嘉棠,吳開先、徐采丞、陸京士又被指定為遺囑執行人,錢新之儘管是多年老友,杜月笙卻向來人前人後都尊稱他「錢先生」,金廷蓀、顧嘉棠是結拜兄弟,吳開先也是締交二十年的好友,徐采丞則為抗戰前後杜月笙的心腹智囊之一,陸京士為恆社的首腦人物,他跟杜月笙之間,一向情逾骨肉。

  杜月笙平生排難解紛,一言九鼎,不論什麼希奇古怪,複雜繁難的事情一到他的手上必可迎刃而解,全部擺平。惟獨他自己的公館裡面,大門一關由於太太有5位,子女又多,相處幾十年,難免也有牙齒碰了嘴唇皮的時候,要想絕對太平無事,當然是相當困難。8月6日之夜,堅尼地杜公館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是決定遺囑,分配遺產的重要時刻,對於這些家屬來說,事關個人前途以及未來生活,其心情之緊張,注意力之集中,自是不言可喻,因此不免有人擔心,這一夜會有什麼議論爭執或意外風波。然而當陸京士朗聲宣讀遺囑稿,杜月笙略予修改就算OK,杜月笙時在香港的3位夫人,4子3女,居然悶聲不響毫無異議,一件大事就此風平浪靜的解決。

  等到僅列分配方式的遺囑當眾確定,杜月笙才從容不迫地說出他的遺產數額。他在交代了幾件家事以後,開口說道:

  「我只有一筆銅鈿,留給家屬作生活費用,這筆錢我是托宋子良先生保管的,數目是10萬美金。因為宋先生代我用這筆錢買了股票,多少賺著一點,大概有11萬美金左右。」

  這時,在場的人無不為之驚怔錯愕,誰也沒有想到,一輩子在金山銀海裡面揮之如土的杜月笙,他留給龐大家屬的遺產,居然只有11萬美金左右,折合港幣,不過60多萬。

  3位太太,4兒3女分這筆錢,一個人能夠到手得了幾文呢?

  但是杜月笙對於任何人的反應,一概是置之不理,他說完了話,長長地吁一口氣,然後,他似老僧入定,輕輕地合上了眼睛。

  從8月7日這一天起,杜月笙沉睡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不過他沉睡只是為了培養精力,使他自己能夠妥妥善善地安排後事,而在所有亂雜如麻的事項之中,杜月笙最注意的還是他和知己好友之間銀錢的往來,帳目的清楚。人欠欠人,十萬百萬,在這般人里一向是「言話一句」,既不見帳目,又絕無字據,團此就必須由他自己「言話一句」而理清楚了。

  下午5點40分,杜月笙突然昏厥,有人跑過去把他的脈,驚天動地地一聲喊:

  「哎呀,杜先生脈搏嘸沒哉!」

  頓時,妻兒、子女便爆出號啕大哭,而在這時,又有人發現杜月笙的小便直在流個不停,於是便高聲地勸慰:

  「不要緊,不要緊,還有小便哩!」

  正巧守候的都是中醫師,急切間無法下藥救治,忙亂中有人飛奔出外打電話,請距離最近的吳必彰快來,但是一直等到6點20分,吳必彰才匆匆的趕到。這一次,吳必彰真是賣盡了氣力,他用人工呼吸法,先使杜月笙喘過這一口氣,「人工呼吸」緊急施救足達半小時之久,這時沒有一個人認為杜月笙還有回生的希望,然而杜月笙卻在7點鐘的時候,悠悠醒轉,一聲長嘆。

  由於吳必彰竭力救治,終告妙手回春,8點鐘,連打了兩次強心針,方始把奄奄一息的杜月笙,從鬼門關口拉了回來。

  8月8日立秋,杜月笙的病了無起色,他時睡時醒,總是說嘴裡乾渴,頻頻地叫人取西瓜汁。其實杜月笙並不知道,他的家屬聽從醫師囑咐,在西瓜汁里拌了麻醉物品,以暫時性的麻醉作用,使他提神益氣,以兼收利小便的功效。

  早上一連喝了幾杯特製的西瓜汁,果然,中午時分,杜月笙忽然清醒,精神徒長,他環顧四周,妻子、兒女的面貌歷歷在目,然後他問:

  「事體我全部交代過了,你們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快快問我。」

  妻兒、子女惟有不斷抽泣,並無一人發問,於是,杜月笙又側臉問陸京士:

  「宋子良先生可有復電來?」

  「復電來了。」陸京士趕緊地說:「10萬美金之外,還有些利潤,都在他那裡。」

  「那就好了。」杜月笙像是諸事已畢,說時似有不盡的欣慰。

  這時候,家人戚友湧上前來紛紛提出建議,一致認為當時的主治醫師過于謹慎,因而「水太靈光」,他們希望杜月笙能夠同意換一位醫師,「有以徹底改造」醫療方式,說不定,能夠立刻解除杜月笙的痛苦,使他很快的「早占勿藥」。

  杜月笙以一種帶有憐憫的眼神望著這一班人,由此,激起了他們更大的勇氣,有人提張三,有人薦李四,眾口鑠金,莫衷一是,居然還引起了爭論。

  「算了吧!」杜月笙森冷地一聲回答,宛如一盆冷水澆熄了無窮的希望,他滿臉苦笑地說:「你們何苦要我多受些罪?」

  杜月笙所謂的「受罪」,那倒不是他故作矯情之言,因為「精、氣、神」三者已竭,頭一步,他的排泄系統全部損壞,大便小便,毫無知覺地在自然排泄,偶然排不出來,還得動用工具,拿銅鉦去「通」,「通」時的痛苦,自非血肉之軀所能忍受。

  8月10日,醫生說杜月笙最好是能夠多睡,可是他偏偏神志清醒,合不上眼,他和陸京士頻頻地交談,忽然杜月笙伸手到枕頭底下掏摸。隨後,他摸出一個手巾包來。

  「京士。」杜月笙把手巾包遞到陸京士的手上,告訴他說:「這裡是7000美金。」

  「先生——」

  杜月笙緊接著便作交代:

  「你替我分一分。」

  「先生。」陸京士忙問:「分給啥人呢?」

  杜月笙的回答卻是浩然長嘆,不勝低徊:

  「說起來,只有媽咪最苦。再嘛,三樓也是手裡沒有銅鈿的。」

  於是陸京士便順從杜月笙的心意,決定將這7000美金,分給孟小冬3000元,孫夫人和杜維藩則各為2000,如數分訖再報告杜月笙。

  8月11日,杜月笙一心求死,了無求生的欲望,他唉聲嘆氣地說人生乏味,再也沒有任何人受過像他這樣的罪。這一天又有一件不吉利的事,便是杜月笙的多年老友江干廷,也不知道是從那裡聽到了杜月笙病逝堅尼地的謠言,一路哭泣地趕了來,捶胸頓足,聲聲號啕,嘴裡直在嚎著:

  「月笙哥呀,你怎麼就去了呢!」

  哭聲驚動了堅尼地18號,萬墨林快步趕到門口,他看到江干廷正哭得聲嘶力竭,口口聲聲地在喊:「月笙哥你去了!」當下十分慌亂,便急不擇言地高聲埋怨這位老大哥:

  「江干老,你是吃飽子飯沒事幹,專門來戳杜先生的霉頭?」

  「我觸杜先生的霉頭?」江干廷大為詫異,立刻止住悲聲,他急急地問:「墨林,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我江干廷也會觸杜先生的霉頭嗎?」

  明曉得這是事出誤會,可是萬墨林因為杜月笙命在旦夕,心情當然不好,於是他借題發揮,把白髮蒼蒼、老邁清健的江干老狠狠地埋怨了一頓,而江干廷也了解他的心理,無非是在為杜月笙發了急,想想自己也是不好,怎可以不問青紅皂白上門就放聲大哭的呢,因此他不言不語,結束了這場鬧劇。

  10號那天,杜月笙清醒一陣,他喊了聲:「京士,」突如其來地說:

  「你想個辦法,讓我搬到養和醫院去住院治療。」

  陸京士沒有追問,杜月笙是為了家中人多怕煩,還是自以為住院治療,可能有好轉的希望?抑或,他不願意在堅尼地18號咽氣,使這裡成為一座喪宅,將來徒使活著的家人、親友觸景傷情?他立刻便去和梁寶鑑、吳必彰等幾位醫生商量,但是他所獲得的回答,都是大搖其頭,醫生們異口同聲地說:

  「以杜先生目前的情形來看,他的病已經到了很嚴重的時期,從家裡搬到醫院,途中難免顛簸,很可能發生意外。」

  陸京士回復杜月笙的時候,當然不便照醫生的話直說,他只是含糊其詞,說是養和醫院那邊需事先安排。杜月笙聽了,愀然不語,但是,他自此便絕口不提要去醫院的事了。

  但是,從第二天下午開始,杜月笙便陷於昏迷狀態,偶然翕動一下嘴唇,即使把耳朵貼上去,也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8月13日凌晨3時半,醫生又發現他脈搏全無,呼吸停止,於是由梁寶鑑和吳必彰打針急救。這時,杜月笙的許多好友,多一半都在堅尼地杜公館守候,等著送他的終,一部分人連續熬夜,精神不濟,已回家休息,但當他們得著消息,又快馬加鞭地趕了來,好友到齊,梁寶鑑、吳必彰的急救針偏又生了效,杜月笙第二次悠悠醒轉,再次還魂。

  8月14日,凌晨2點40分,醫生做最後一次的挽救,決定替杜月笙輸血250CC,這250CC血輸了1個鐘頭又40分鐘,3點3刻,天還沒有亮,杜月笙第3次死去活來,不過這一回他既睜不開眼睛,也說不出話了,他口去失聲,兩眼微合,只從嘴巴張一個洞,眼睛眯一道線,偶或在喉嚨口咯咯作響,所有親友都已明白,杜月笙是距離死亡只有一步。6時1刻,突然又在昏迷之中暈厥,脈搏呼吸第4次全部停止。親友們大叫:「不好了!」梁寶鑑立命護士注射強心針,杜月笙的第4次進入死亡狀態,8分鐘後又被硬拖回來。

  沒有人認為杜月笙度得過8月14日這一天,偏有奇蹟出現,當陸京士等人正在分頭打電話請人準備為「老夫子」辦後事時,忽有一位遠客來到,這就是時任行政顧問、由台北專程趕來送終的呂光。

  呂光行色匆匆,抵達杜公館後,直趨病榻前,他看了杜月笙的情況,不禁慘然,但是他心中焦急,於是,他不管杜月笙聽不聽得到,湊近杜月笙的耳朵,高聲地告訴他說:

  「洪蘭公明天到香港來,總統叫他當面向杜先生致眷念慰問之意,本來我們約好今天同機來香港的,但是因為洪蘭公臨時趕不及,他要我轉告杜先生,明天中午一定趕到香港。還有維善,他也搭明天的飛機。」

  一聲聲,一遍遍,垂死中的杜月笙竟似聽見了,眾人驚喜交集地看見,他的眼睛睜大些時,嘴唇嗡動,杜月笙正在微微頷首。

  所有的醫生都認為這是難以置信的事,自8月14日下午至15日中午,杜月笙不需任何藥物,僅只是呂光帶來的一句話,「總統命洪蘭友面致眷念慰問之忱」,帶給杜月笙無限的鼓舞與感奮,他又活下去了。其間,只不過在14日夜晚和15日清晨各通了一次大小便,杜月笙還忍住了痛楚,他不曾呻吟,身體也不起顫動,仿佛肉體上的痛癢和他完全無關。

  杜門親友圍著呂光問長問短,呂光說了些台灣親友對於杜月笙病篤的關懷,還有好些朋友即將分批趕來,和他自己一樣,想跟杜月笙見上最後一面。呂光又說:他是接到錢新之的電報,才放棄一切事務搭機來港,錢新之曾在電報中關照,以杜月笙和呂光的緣分,他應該趕來送杜月笙的終。

  8月16日下午2點15分,在台灣求學住在陸京士家中的杜維善得了陸京士的急電,由陸京士夫人陪同,先一步自台灣飛到香港,他走進大門時即已泣不成聲,於是由陸京士趨前加以撫慰,囑他不要在病人眼前落淚。然後便由陸太太陪他到杜月笙的床前,由於杜維善喉梗咽塞,只好由陸京士一聲聲地喊:

  「先生!先生!維善來了!」

  於是,杜月笙勉力地睜開了眼睛,他眼珠遲滯地望了杜維善和陸太太一眼,便乏力地合上,他殘存的精力恍如一線遊絲了。

  一刻鐘後,下午2點30分,時任國民大會秘書長的洪蘭友抵達堅尼地杜公館,當即引起一陣歡呼,洪蘭友面容肅穆,神情哀戚,他快步走進杜月笙的房間,一眼看見了躺在床上呼吸屏止的杜月笙,怔了一怔,以為他已來遲了一步。但是,圍繞在杜月笙四周的親友,還在急切地大呼小叫:

  「先生!先生!洪蘭友來了!」

  洪蘭友看到杜月笙似乎還有點知覺,他為達成使命,連忙高聲地在他耳邊喊:

  「杜先生,總統對你的病十分關懷,希望你安心靜養,早日康復。目前台灣一切有進步,國家前途一片光明,我們還是有希望的!」

  這時,洪蘭友只想杜月笙能在易簀之際,聽得見他這幾句話,在他一生艱辛奮鬥的最後歷程得一份慰藉,斯願已足。誰知,杜月笙是在凝聚他每一分精力,等候著洪蘭友的來,因此,他不但聽清楚了洪蘭友所說的每一句話,而且,他竟奮目迅張,睜開了一閉三日的眼睛,甚至,他伸出了自己那隻顫抖不已的手,非常吃力地伸向洪蘭友,和他緊緊地交握,與此同時,他清晰明白地說出了他在世最後的一句話:

  「好,好,大家有希望!」。

  洪蘭友的兩行熱淚,不可遏忍地拋落下來。

  最後一個「望」字說完,杜月笙那隻手鬆弛,垂落,眼睛又合,嘴唇緊閉,但是他仍在竭力掙禮,還想多說一兩句,然而,氣逆舌僵,他已語不成聲了。

  洪蘭友忙再上前一步,大聲地說:

  「杜先生的心事,我都明白,杜先生所沒有說出來的此間友好可以轉告我,我回台北以後,一定代為上達。」

  這時,口眼緊閉的杜月笙,又艱難萬分地點點頭,兩顆眼淚,逸出眼眶之外。

  站在一旁,注視這一幕的錢新之情不自禁地一聲長嘆,熱淚泉涌,他喃喃地說:

  「大家有希望,大家有希望,天啊!就是他沒有希望了啊!」

  「什麼就他沒有了希望呀?」這時人群中的孟小冬突然發瘋似地衝著他們大喊起來:

  「他不這麼死心塌地跟著老蔣,會沒希望嗎?!」

  眾人大驚失色,有人慌忙要捂住她的口,但是,從她口裡還是迸出了:「黃老爺子不是在上海還活得好好的嗎?就是你們讓他跟著老蔣逃出上海,踏上了不歸路啊!」

  孟小冬披頭散髮,大喊大叫,眾人以為她這段時間被杜月笙死亡的陰影壓得神經失常了,慌忙把她拖了出去。剛剛平息了這一幕,有人探手伸進被窩去摸摸杜月笙的腳,失口驚呼:

  「哎呀!腳已經涼了!」

  但是他依然多拖了一天,毫無知覺,僅只呼吸迫促地多拖了一天,杜月笙拖到距離他生日不到24小時的8月16日,下午4時50分,終於走完了這段漫長而艱苦的死亡歷程,撒手塵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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