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困獸猶鬥

2024-10-01 17:26:54 作者: 程小程

  梅花易數有一個最簡易的判斷方法,就是外應。感觸外應,以應測事有時比起卦還要靈驗。只是很多人對外應沒有靈應的心去接收,到頭來,發生了事才想到曾接收到提醒的信息。

  邵康節先生曾講過一個故事,有一天他走在路上,遇見一位老人,見老人面帶憂慮之色,就問他,你因為什麼事而憂愁?老人詫異地搖頭說:「我沒什麼憂愁。」

  邵康節感到很奇怪,馬上起卦預測,老人為乾卦卦象,於是以乾為上卦,老人是從東南方走過來的,東南方為巽位,於是以巽為下卦,乾為天,巽為風,得卦《天風姤》。乾卦為一,巽卦為五,再加上當時的時辰數四,共得十數,用十減去六,餘四,得出九四爻動。《天風姤》卦九四爻辭說:「包無魚,起凶。」這是一個凶象,很不吉利,再看填象,巽為木,乾為金,用克體,而體卦又沒什麼生扶之氣,而被測之人是在路上行走,其應驗應該很快,邵康節於是用成卦數十,均分取其五,對老人說:「你五天之內,一定要小心,恐怕有過不去的災禍。」果然在第五天,老人去赴喜宴,因為魚骨鯁喉而死。

  每個人的喜怒哀樂,所見所歷之事,都能影響自己的運勢,也能給自己一個暗示,這就是應。因為人生在天地間,和萬事萬物是互相影響,互相感應的。

  我一到大都就遇上那麼一場慘不忍睹的車禍,看到那麼多的死者,其實我早該想到,這也是對我的一個暗示,我這番來大都,會有禍事在等著我。

  可是我還是大意了,只把心思用在當時事件的靈應上,忽略了對我自己的影響。

  這次身陷囹圄遭受屈辱其實是早就有外應的,該發生的事總是要發生,躲不過去。委屈也罷,憤怒也罷,都不重要了。

  只是靜下心來想一想,又不免心悸,那麼大的一個外應,難道只是這麼一點災禍嗎?會不會預示著我將有滅頂之災呢?有小災避大禍,我想,還是安心在看守所待著吧,如果真判了三年徒刑也不怕,至少比送了性命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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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想下來,我心裡坦然了許多,再去面對監室里那些面目可憎的犯人時,竟不覺得他們可怕可恨了,唐僧西天取經一路上遇到多少妖魔鬼怪啊,最後還不是得道成佛了。

  我所在的監室加上我一共關了十四個人,這間監室東西寬三米,南北長六米,留出約一米的走道,然後是由南到北砌了一條兩米寬的大通鋪,睡覺吃飯勞作全在這裡,睡覺是十幾個人頭朝外每人占不足五十公分的地方,連翻身的空隙都沒有,吃飯時把被褥疊好放在靠牆的床頭,碗盆飯菜都放在床靠走道的一邊。與房間連著有一個兩平方米的洗漱室,十四個人洗臉刷牙洗澡大小便全在這裡,洗漱室外面是鋼筋焊成的籠子,大約有六平方米,是放風曬太陽活動的地方。

  早飯過後看守所里會分派下一些手工活,做塑料花或者分揀一些布料做的小工藝品。監室里也有電視,固定在離地兩米半高的牆上,只有一個台,也不定時開,老大不高興就不能看。還有兩本書,一本是《刑法》讀本,一本是《經濟》法,好像還可以向管教要幾本關於法律的書。

  犯人們不光要幹活,還得背刑法,背不會的要受懲罰,懲罰的手段多種多樣,多分一些手工活是最輕的,影響了監室的得分還要被老大體罰。

  我對監室的規矩一點不懂,剛開始幾天受盡捉弄,也幾乎天天挨打。但是我都逆來順受忍耐了。不忍又能怎麼樣,跟這群人沒理可講,都是關了很久的瘋子,最短的關了一個月,最長的關了一年了,精神極度空虛、焦慮,他們整人的手段層出不窮,也極盡殘忍,不入老大的法眼,在裡面簡直是生不如死。

  外面有家人送錢進來,都要統一上繳老大保管,說是保管,其實沒人敢要。有一個老犯人說,這兒曾有一個老大,進來時身無分文,家裡也沒人送錢送物,但是出去時竟然帶了一萬多塊錢走。

  我的拘留通知書送到鄭巨發的公司時,鄭巨發還在韓國,他公司里的人沒有打擾他,因為沒有人認識我,他們都以為這個通知書是送錯地方了。

  我一直沒有錢進來,也沒有換洗的衣服,像一個棄兒一樣,被外面的人遺忘,被裡面的人鄙夷。

  有錢進貢給老大,多少能受到點關照,我這樣的,只有每天趴在地上擦地,洗廁所,給所有人疊被子,還要幫老大幹手工活,伺候他吃喝為他按摩更是樣樣不落。

  你是條龍,在這裡也只能盤著,別人只把你當蟲看待,唯一的盼望就是儘快出去。要不然早晚得被人碾死在裡面。

  黑臉張幾乎天天來提審我,逼我認罪。我只是保持沉默,我想上法庭再說。

  有一天,老才幫我出主意,說:「你得想辦法送個口信出去,讓家裡人給你跑跑關係,至少要請個律師,最關鍵的是得送些錢進來,沒有錢,你天天得喝稀粥啃干饅頭,用不了一個月你的身體就垮了。」

  看守所里有錢可以開小灶,雖然貴得嚇人,可是比照見人影的稀粥要強。他們都有錢在老大手上,隔幾天會吃上帶肉末的小炒,我只能吃免費提供的犯人餐。

  我問老才:「怎麼才能把信送出去?」

  老才說:「那個天天來收手工活的六指,他人很好說話,你找他就行。」

  六指不是看守所的人,他是一家工廠派在看守所的代表,專管技術指導和收集我們做好的手工活,因為他左手多長了一個指頭,我們都叫他六指。

  我看到老伊悄然對我搖頭。

  老伊叫伊長江,進來之前是建委的副主任,說是他貪污了五十萬的公款。但是他不承認,他說被人陷害了,現在檢察院正調查著,他已經被拘留三個月了。

  老伊是這群人中最和善的,第一天送我五福齊天時下手很輕,但是外人都沒看出來,我自己感覺到了。

  我和老伊的交流並不多,但是我能感覺到他和這些人不是一路人,他做過領導,有素質也有風度,連老才也很少欺負他。

  我不知道老伊為什麼對我搖頭,也許只是我的一種感覺,他根本就不是要提醒我什麼呢。

  我被關在這裡沒有人知道不行啊,我想,不管老才是什麼目的,我都得試試。

  人在困境中和順境中,都容易迷失方向,越是急於找到出口,越容易陷入泥沼,怎麼才是上策?就是靜而不動,路有時不是自己走出來的,它會伸延到你腳下。

  天上雲彩遮住了太陽,我們能用竹竿撥開雲彩嗎?不能,太陽會自己出來。

  可是能有耐力堅守不動的人有幾個呢?

  我懂易經,但事到臨頭,我仍然做不到靜而不動,這是人的一種劣根性,也是修為未到的緣故。

  當一個人與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絕,那種孤獨和焦慮是無法想像的。我決定按老才的指點去做,我想儘快得到外面的信息。

  我的信仰就是自由,不自由,毋寧死。這不是我的話,原話是蘇格蘭裔美國人巴德里克·亨利說的,一七七五年三月二十三日,他在殖民地維吉尼亞議會演講中,吶喊: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 death!

  第二天,我想好了怎麼說,一直在窗口等六指出現。

  六指哼著「你就是我的唯一,兩個世界都變形,回去談何容易……」晃了過來。

  我看了一眼老才,老才面無表情,我又去找老伊的目光,他在閉目養神。

  我咬了咬牙把六指叫過來。

  我說:「大哥,麻煩你一件事成嗎?」

  「什麼事?」六指探頭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老才,小聲對我說,「你膽子夠大的!」

  看守所有規定,在押犯人不准和非警務人員交談。

  我說:「我家人不知道我關這裡了,所以……」

  「不會吧,公安局都給家裡下拘留通知書的。」

  「我不知道怎麼回事,我進來都一個星期了,還沒有人來看我。」

  「嗯哪,怪可憐的,犯什麼事進來的呀?」

  「我也不清楚,稀里糊塗就進來了。」我含糊其辭地說。

  「嗯,這個……好吧,說說看什麼事。」

  「幫我給我朋友帶個話,請他儘快把我弄出去,我一天都不想在這裡待了。」

  「這個,有規定啊,要讓管教知道了,我的飯碗就保不住了。」六指為難地說。

  「大哥,你幫幫忙,你要多少錢都行,等我出去我一定給你。」

  六指定定地看著我,說:「你能給多少錢?」

  「五百,不,一千塊錢,你看行嗎?」我說。

  「你寫下你朋友的地址和電話。」六指說完迅速掏出一截鉛筆頭和一頁便箋。

  我趴在窗台上把鄭巨發的地址和電話寫了下來。

  六指抓過紙和筆裝進褲兜里轉身走了。

  我回身坐在床上,有一種虛脫的感覺。

  僅僅過去了五分鐘,看守所所長張鳴陰沉著一張毛肚似的臉站到門口,嘩嘩地開門,厲聲高喝:「周天一,出來。」

  我看看老才,他依然面無表情;再看看老伊,也依然無動於衷。

  我心裡有些虛,答了一聲「到」,挨到門口。

  張鳴「吧」的一下給我戴上手銬,然後鎖好門,徑直向辦公室走去,我嗅到了空氣中的緊張味道,情知不妙,但也只得硬著頭皮跟了過去。

  一進他的辦公室,我喊了聲「報告」,老實地蹲到了牆腳,他死死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點上一支煙,說:「你膽兒夠肥的,敢向外頭遞消息,說吧,是誰指使的。」

  我明白六指把我賣了,也明白這是老才故意要害我。

  可是我不能說是老才指使我的,要不然回去監室他能整死我。上次有一個犯人夜裡值班時被老才打了幾個耳光,告到管教那裡,回去後,讓老才治得喝了一盆的涼水,差點撐死。

  我說:「我的拘留通知書家裡沒收到,我沒有別的意思,想讓我朋友給我送件衣服過來。」

  「你怎麼知道沒收到?老實交代,還有別人給你傳遞消息嗎?」張鳴乜斜著我說。

  「沒有人給我消息,我進來這麼長時間了沒人來看我,我猜是通知書沒送到。」

  「你猜沒送到就沒送到嗎?你年紀輕輕的不學好,家裡人對你失望了,接到通知書也不會來看你。」張鳴說。

  「我是被冤枉的。」我分辯道。

  「冤枉你?哼,你這樣的爛人我見得多了,以前被拘留過一次吧,二進宮了,還敢說是冤枉的!」

  「我想找個律師,我有這個權利吧?」我說。

  「你在外頭什麼權利都有,在這裡少他媽的和我扯權利,我不管你找不找律師的破事,我只管你在這裡老實地待著,說吧,誰指使你找六指的?是不是老才?只要你說了,我不處分你,老才那王八蛋我早看他不順眼,老是鼓動著犯人鬧事,你不用怕,告訴我,我替你做主。」

  張鳴忽而聲色俱厲,忽而和顏悅色,令我無所適從。

  我斟酌了許久,還是打消了舉報老才的念頭。舉報了又能怎麼樣?他在看守所混得太久了,管教們拿他一點法都沒有,我不知道還要在這裡待多長時間,不想與他為敵,這次被他算計了算我倒霉,我已經夠倒霉的了,所謂虱子多了不怕咬,能忍則忍吧。

  我認真地檢討說:「不是,是我自己的主意,我錯了,以後不會再犯了。」

  「你真是茅坑的石頭——又臭又硬,你說你那點破事算什麼呀,不就是算命打卦騙倆小錢嗎?老實交代了交點罰款不就出去了?我告訴你,二十多天的偵察期,然後加上起訴,法院審理,你得在這裡蹲三個月,三個月,老才這幫渾蛋能把你的骨頭給你磨酥了,你好好想想吧!」張鳴看榨不出什麼了,也不想和我廢話了。

  我說:「我沒犯法,我認什麼?」

  「少跟我犯倔,走吧,我給你找個地方,你自己好好清醒一下。」

  張鳴不耐煩了,拎起我推搡到門外,把我押進了禁閉室。

  禁閉室是很小的黑屋子,人站在裡面連轉身的空間都沒有,裡面陰冷潮濕而且腥臭無比,我一進去,差點被嗆得嘔吐了。

  我在心裡詛咒老才這個王八蛋,可是轉念一想,又釋然了,他做牢頭獄霸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就是以整人為樂,也只有這樣他才會有成就感,或者說,他在這裡才不致瘋掉,這是他唯一的樂趣,我算是成全他了,和他這樣的流氓計較有什麼意義呢。

  我的手仍然被銬著,有些酸痛,兩腿也很快站得麻木起來,我嘗試著蹲下來,無奈空間實在太小,根本彎不下腰去,這種折磨真的是生不如死。

  一切都靜止了,沒有光,沒有聲音,我懷疑氧氣也會很快耗完,時間也像靜止了,每一秒鐘都像一年那樣漫長。

  我得給自己找點事做,要不然我熬不下去。

  我想給自己起一卦。在監室里,人多嘈雜,空氣惡濁,氣場被邪惡之氣束縛,我試了幾次想卜上一卦,都沒成功,連天目都不靈了,看來,這異人只能明察別人,關鍵時卻救不了自己。

  現在只有我一個人了,我想再試試。

  我努力要自己集中精力,可是仍然做不到,這間屋子陰暗狹窄,臭氣熏天,致使氣場阻塞,根本無法感應。

  我長嘆一聲,心裡說,都說困獸猶鬥,看來這只是書生意氣,再兇狠的獸類如我這般困法,還能怎麼個拼鬥?自己在心裡鬥爭還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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