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國牌郁美淨
2024-10-01 16:22:32
作者: 安德林
八月的最後一個晚上,聶瑜有些失眠。
一方面是因為熬夜成了習慣,十一點躺下都變成了早睡。
另一方面,他又忍不住去想,費遐周今晚會不會又大半夜夢遊跑到樓下?要是磕著碰著了,那豈不是……
等會兒,我擔心他幹嗎?
聶瑜拉起被子,蓋住了自己的臉。
一夜好夢。
聶瑜醒來後,仔仔細細地將客廳和廚房打量了個遍,和昨晚睡前一樣,沒有遭到夜遊者破壞的痕跡。昨天被借用的冬瓜完整地躺在菜簍子裡,等著被煮成冬瓜湯。
本想等著看小屁孩的笑話,結果什麼都沒發生,他竟然還有點失落。
聶瑜搖搖頭去了洗手間。
有了昨天的教訓,他連上廁所都留下了心理陰影,進洗手間前使勁兒地敲了敲門,見沒人回應才敢開門。
風捲殘雲地吃完早飯,聶瑜正準備去學校,聶奶奶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強硬地扯了回來。
「你等會兒!跟你小費弟弟一起去上學。」
既然在這兒租房子,自然是衝著育淮中學來的,他倆會讀一個學校,聶瑜不驚訝。
費遐周早飯吃得少,一片全麥麵包加一顆水煮蛋就夠了。杯子裡裝的是某外國品牌的脫脂純牛奶,味道淡淡的,也不知道有什麼好喝的。
他今天的狀態不太好,臉色泛白,眼瞼下一大片青色的黑眼圈,大眼睛耷拉了下來,眼角因睏倦而滲出點水澤。可憐中透著疲憊,仿佛熬了一整晚沒睡似的。
雖然睏倦,但費遐周對自己的著裝倒是很上心——上身白色襯衫,下身深灰色九分褲,黑白板鞋加船襪,露出纖瘦的腳踝。聶瑜這才注意到,他左腳腳踝上掛了一根黑繩,繩子上串了一顆白玉珠,顏色醇厚。
「還走不走?」見聶瑜呆看著自己半晌,費遐周催促了一聲,自顧自地出了門。
聶瑜這才找回神思,連忙趕上他:「急什麼,你知道往哪兒走嗎?」
早上六點多的襄津陽光明媚,大大小小的早餐店都搬出了桌椅,流動攤點早已送走一撥客人。炸油條的,攤米餅的,煮餛飩的,剛蒸好的包子冒著熱騰騰的白汽,就著一盤鹹菜就能吃完一大碗八寶粥。
早起賣菜的小販們在老地方占領了一條街,大爺大媽們拎著菜簍子討價還價。騎著自行車的學生們從窄小的道路一飛而過,車鈴聲丁零丁零,如清晨報曉的鳥鳴。
聶瑜這人雖長了一副人狠話不多的模樣,實則這張嘴一刻也停不下來。去學校的路上,東家長西家短地同費遐周攀談,絲毫不見外。
「奶奶說你比我小三歲,那你現在讀高一?」聶瑜問。
費遐周回話時眼睛並不看著他:「高二。我初中跳級了。」
「哦。」
聶瑜回得淡然,心裡想的卻是,你小子夠厲害的啊。
「你呢?」費遐周話鋒一轉,「你今年不是該上大學了嗎?」
「我吧……」他撓了撓脖子。
「哦,對了。你今年高四吧?」費遐周話中帶刺,故意問,「沒考上?」
聶瑜被擊中要害,不爽地反駁:「我那是眼光高、看不上。我要是真想上學,一本不在話下,好吧?」
費遐周敷衍地點了點頭,就差在臉上寫「我信你個鬼」五個字了。
「嘟嘟——」
不知哪個人把汽車開了進來,喇叭聲震耳欲聾。
聶瑜眼疾手快,一把拽住費遐周的領口將他拉到身旁,汽車擦著耳朵駛過,涼風瘮人。
「走路看著點。」他鬆開了手,不動聲色地繞到費遐周的左邊,主動站在了馬路外側。
他手勁兒大,下意識這麼一揪,費遐周脖子前一大塊皮膚泛了紅,不知道的還以為被人揍了一頓。
「對不住哈。」聶瑜舉起雙手。
費遐周白他一眼,重新理了理領口。
高二(16)班的蔣攀同學今天有點不爽。
班上新來了個轉校生,昨兒個沒來報名,傳言吹得都牛上天了。說是從省會建陵來的,長得特別好看,被星探遞過名片,並且成績還是全校第一,競賽獎項拿到手軟。
就吹吧。蔣攀不相信。
真以為人生是電視劇呢?去翻一翻歷屆高考狀元的照片,有幾個成績好的男生長得帥的?
蔣攀懷著不屑的心情等了一早上,早讀課快結束的時候,班主任魏巍終於領著轉校生進門了。
「跟大家介紹一下啊,這是我們班新來的同學,叫費遐周。」魏巍環顧教室,指著蔣攀前頭的空位說,「費遐周,你坐那兒吧。」
轉校生走近的時候,蔣攀仔細打量了他一番,論樣貌——還算行吧,跟其他歪瓜裂棗比起來算帥的了,但跟我們顧念比一比就不行了,那臉冷得跟冰碴子似的,不討喜。
而費遐周的同桌正是顧念。
顧念是被家人和老師捧在手心裡的年級第一,臉蛋和鏡框一樣圓滾滾,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學霸。誰和顧念做同桌,魏巍都不滿意,生怕將清華苗子給帶壞了。這位置空了大半年,今兒竟給費遐周坐上了。
當事人並不知道一個位置背後還有那麼多故事,他從書包里拿出嶄新的課本,端正地擺在課桌中央,等魏巍一走,立馬趴在了課桌上——補覺去了。
蔣攀心裡感嘆,學霸就是不一樣,剛開學就熬夜學習,看給孩子困的。
沒多久,上課鈴打響,費遐周仍明目張胆地打著瞌睡,蔣攀的眼皮跳了跳。
又過了四十分鐘,下課了,費遐周終於動了動脖子,換了個姿勢,繼續睡。
蔣攀迷茫了。
說好的學霸呢?
就這樣?
費遐周一早上都處於昏昏沉沉的睡眠中,直到快放學時才總算睡飽了。
他沒睡醒的時候脾氣也不太好,后座那小子幾次想要跟他搭話,他困得要命,一概沒理。好在同桌看起來性格不錯,主動提出借筆記給他抄,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育淮的食堂不怎麼樣,費遐周中午在聶瑜家待會,還能順便睡個午覺。
聶奶奶今天煮的是冬瓜湯,聶瑜皺著眉頭,吃得十分痛苦,掏了半罐老乾媽才最終吃了下去。
「今天在學校怎麼樣啊?老師和同學人好嗎?」聶奶奶問。
「還行吧。」費遐周搪塞了一句,擱下筷子,擦了擦嘴,「我吃飽了,先去睡午覺了。」
說完,人就跑上樓了。
聶奶奶奇怪:「他這是怎麼了?從早上開始就無精打采的,跟一晚上沒睡似的。」
聶瑜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猶豫半晌最終把話給咽了回去。
算了,別管這個閒事了。
之後的一個星期,樓上的費遐周沒再露出任何奇怪的跡象。
聶瑜常常起夜,半夜看著空蕩的客廳總要懷疑,之前的那個雨夜,其實是不是自己做了場夢?
育淮中學規矩頗多,一周里只放半天假,還總是有作業要寫。「周末」這兩個字眼對於高中生們來說太過奢侈了。
周日下午,費遐周霸占了洗手間,耗了一個多小時,水流聲仍嘩啦啦的,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
聶瑜貪涼,中午猛吃了四根綠舌頭冰棒,再結實的體格也經不住這麼折騰的,打遊戲打到一半就感受到了腹部的翻湧,扔下滑鼠就奔向洗手間。
「砰砰砰!砰砰砰!」
聶瑜把門板拍得賊響亮,喊:「那什麼,你洗好了嗎?麻煩你動作快點,我內急!」
裡頭的水聲小了一些,費遐周清亮的聲音從門內傳來,言簡意賅的兩個字:「快了。」
十分鐘後,聶瑜又敲了一次門,費遐周仍是答「快了」。
又過了一刻鐘,對方仍沒有要出來的意思。聶瑜這次是真的忍不住了,拿出了砸門的氣勢,大吼:「你洗澡呢還是脫皮呢!」
「吱呀」一聲,費遐周突然從內打開了門,聶瑜一個跟頭險些栽到他身上去。
剛洗完澡的費遐周雙頰粉嫩,唇色異常殷紅。額前的劉海濕答答地垂下,水霧氤氳的一雙眼像雨後的天空。他穿著粉藍色的睡衣睡褲,上頭印著卡通圖案,像童裝。寬大的領口半掩著鎖骨,瓷白的皮膚上隱著一顆小痣。
「吵死了。」他翻了翻白眼,搶白抱怨。
也不知他用的什麼沐浴露,門一打開就帶動一股清香涌動,清甜的味道里泛著淡淡的奶香氣。
聶瑜聞了幾下,鼻尖發癢。
腹中又一陣滾動,他沒工夫跟對方計較太多,連滾帶爬地衝進了洗手間。
咱倆打個商量。
為了防止類似的尷尬事件再次發生,咱們最好擬定一個住房公約,規定好每人每天的洗澡時間。
沖了馬桶,聶瑜一邊洗手一邊打著腹稿,琢磨著今天一定要把這事跟費遐周好好說清楚了。他剛才拍門拍得手掌都痛了,可不想每次上廁所都要擔憂撞見美人出浴。
呸,什麼美人,我在想什麼。
他下定了決心,擦了擦手往外走。
聶瑜推開門,費遐周雙手抱臂站在門口,搶先一步開口:「聶瑜,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客廳里,聶瑜和費遐周分別坐在沙發的兩邊,眸中鋒芒交戰。
費遐周提前聲明:「說好了,一次性把話說開,誰也不能急。」
聶瑜笑了:「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有什麼可急的?」
「那你聽好了。」
費遐周掏出兜里的清單,一條一條地吐槽。
「你生活得太邋遢了——說好不急的,你站起來幹嗎——你的東西每次都扔得到處都是,對,就現在,你覺不覺得屁股底下有點硌得慌?是,這就是你昨天找了一個小時沒找到的耳機。」
「你知道我耳機在哪兒?那你昨天還眼看著我找了一個小時都不吭聲?」
被塞進了沙發縫兒里的耳機皺成了一團,聶瑜從縫裡摳出來,怒了。
「我今天早上才發現的。」費遐周聳肩,又接著說,「還有,你每次打遊戲都開外放,我在樓上都能聽見聲音,嚴重影響了我的休息。」
這條屬實,聶瑜咳嗽兩聲,心虛地抬頭看天花板:「哦,你說完了嗎?」
「最後一條,」費遐周嚴肅地說,「不准再偷用我的洗面奶。」
聶瑜一蹦三尺高:「『偷』這個字能隨便用嗎?」
費遐周拿出證物——洗面奶:「這瓶洗面奶一個星期前我才開封,現在只剩一半了,不是你用的,難道是聶奶奶用的?」
「我只是……」聶瑜繼續看天花板,「我就是好奇……」
同樣身為男生,費遐周那皮膚卻比小姑娘還白還嫩,湊近了聞還帶著奶香。聶瑜挺好奇的,同住一個屋檐下,怎麼他總是渾身臭汗、臉黑如炭?
費遐周入住那天,瓶瓶罐罐塞滿了洗手台。聶瑜活了十八年,從沒見過這麼多的洗面奶和護膚品,實在皮膚皴了,也只用國產大品牌的郁美淨雪花膏。
聶瑜就是想試試,這小瓶子裡的東西是不是比雪花膏效果好?
費遐周的單方面控訴告一段落,聶瑜承諾一定改正以上不良行為——儘管不知道可信度有多少——下一秒,他摩拳擦掌,準備好了翻身做主人。
「小屁孩,不是哥嫌棄你,但是你真的有點太……」聶瑜努力尋找一個委婉的形容詞,「矯情了。」
費遐周的白眼翻上了天。
「你聽我說啊。」聶瑜掰著手指頭說,「你洗澡起碼控制一下時間吧。我每次上廁所都要等那麼久,憋尿憋得膀胱都要出問題了。」
費遐周「嗯」了一聲,勉強答應。
「你說說你,吃晚飯從來不刷碗,衣服也不自己洗,全都送乾洗店;冰箱裡塞那麼多吃的,嚼一口不好吃就全部扔進垃圾桶,不浪費嗎?」
「又沒花你的錢。」費遐周不屑。
聶瑜被他噎住了,擼起袖子就要教訓他,嚷嚷道:「這話真是傷透哥的心了。你以前多乖一小孩啊,現在怎麼變成這樣了?錢多了不起是吧?今天我就替你爹修正一下你這畸形的價值觀。」
話畢,客廳里突然安靜了。
本該接話的費遐周一聲不吭,整理著自己的儀表端坐在了沙發上。
聶瑜莫名其妙地瞧著他,不知道對方又在打什麼鬼主意,索性又放了幾句狠話。
下一秒,聶奶奶舉著雞毛撣子從房間裡走了出來。她只聽見聶瑜最後的那幾句話,瞄準他的屁股就要揍下去。
「你個小兔崽子!學會欺軟怕硬了是吧!我平時怎麼教你的!有種你別跑!」聶奶奶扯著嗓子嚷。
費遐周裝好人,勸道:「奶奶,沒關係的,我們就是說話比較大聲而已,我沒被欺負。」
聶瑜氣得鼻孔冒煙——你還反過來裝好人!
聶奶奶接著罵:「你這副表情什麼意思!凶什麼凶!再凶一個我看看!」
聶瑜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繞著沙發躲避攻擊,只好求饒:「我錯了,奶奶,您別激動,揍我是小事,氣壞了身子可是大事!」
客廳內雞飛狗跳。
費遐周打了個哈欠,踩著藍色拖鞋上了樓。
聶瑜看著他的背影,無聲幽怨。
這個死孩子。
睡前,屋外又飄起了毛毛細雨。
聶瑜睡前才想起來陽台的衣服還沒收,趕忙穿上鞋去了二樓。
一般沒有要緊事,聶瑜是不會上樓的。至於費遐周一個人到底有沒有占用兩間房,他也沒興趣管。有錢交房租就萬事大吉,只要不把家給拆了就都行。
費遐周還沒睡,樓上燈火通明卻大門緊鎖,聶瑜將陽台外的衣服收進來後,才發現窗戶邊還站著個人。
為了防賊,房間的窗戶都裝了防盜網,外面的人進不去,裡頭的人卻也出不來。窗戶是打開的,費遐周握著防盜窗的護欄,緊咬嘴唇,神色緊繃。
聶瑜問:「你站在這兒幹嗎?」
費遐周朝窗外瞥了一眼,嘴硬道:「你管不著。」
也不知道他這些年怎麼了,活生生長成了一位被寵壞的小孩,張口閉口就是「要你管」「你管不著」,沒了曾經的資本也不肯在氣勢上輸人一等。
聶瑜倚著牆看他,問:「到底怎麼了?你屋裡鬧鬼嗎?」
費遐周低著頭不說話。
「你不說我走了。」聶瑜作勢要走。
「等……等一下。」費遐周掙扎了片刻,還是喊住了他,「房間裡有……有……」
「有啥?」
「蟑螂……」
聶瑜愣了:「你說啥?」
「蟑螂!」費遐周吼了聲。
聶瑜摸了摸下巴:「所以,你是因為房間裡有蟑螂,所以躲在外面?」
「……」
「你怕蟑螂?」
「……」
「哈哈哈……你是小朋友嗎?」聶瑜笑噴了,「你小時候就怕蟑螂,怎麼這麼大了還怕它啊?笑死我了。」
費遐周也怒了:「你家蟑螂太大個了!」
「哈哈哈,蟑螂太大個了,哈哈哈哈哈哈!」聶瑜笑得直不起腰來。
「別笑了!」費遐周急得臉都紅了。
「行了行了,我不笑了。」聶瑜平靜下來,「那你開門,聶哥幫你打死它。」
費遐周卻突然不出聲了。
聶瑜問:「怎麼?不想讓我進去?」
「也不是。」他抿了抿唇,「門鎖上了。」
「那你開鎖唄。」聶瑜以為他說的是門插銷。
「開不了……」費遐周咬了咬牙,指著陽台內掛著的一件襯衫,「你看看,那件襯衫口袋裡是不是有一把鑰匙?」
聶瑜一頭霧水,但仍按他說的辦了,果真從兜里摸出了一把鑰匙。
費遐周接過鑰匙,在門前搗鼓了一番,「咔嚓」一聲,取下了一把鎖。
「你……不至於吧。」聶瑜皺著眉,「你要是擔心有人會進你房間,把插銷插上就行了,實在不行,我把備用鑰匙交給你。」
「不是因為這個。」費遐周搖搖頭,開了門。
他面色不太好,本就因為蟑螂受了驚嚇,又被困在房間許久,五官皺在了一起,好看的面容堆滿了複雜的神色。
聶瑜放棄了追問下去的想法,不再廢話,脫了鞋進屋。
樓上的房間比樓下大一些,裝潢也更好,地上鋪的是木地板。只不過畢竟是老房子了,夏季容易潮濕,冒出一兩隻蟑螂不稀奇。在聶瑜小的時候,還經常逮下水道的老鼠玩呢。
但費遐周從小就怕這些,聶瑜用死老鼠嚇唬他的時候,他能逃到兩條巷子外。
這麼久過去了,他膽子沒一點長進,脾氣倒是大了不少。
聶瑜用拖鞋拍死了蟑螂,用紙巾包起來扔進了垃圾桶。費遐周膽戰心驚地進了屋,看見床單上殘留的蟑螂的血污,臉色又白了幾分。
「沒事,明天扔洗衣機里洗洗。」聶瑜將垃圾袋紮起來,準備帶到樓下扔掉。
費遐周用兩根指頭捏住床單,小心翼翼地拽下床,堆成一團扔在了角落裡。
「算了,我明天重買條新的。」費遐周又發話了。
聶瑜看著這條才用了一個星期的新床單,心梗地說:「真想揍你。」
收拾完一切時,雨勢不知不覺變大了,雨點砸在玻璃上,噼里啪啦作響。
臨走前,聶瑜仍有些猶豫:「你……」他緩緩開口,「奶奶讓我問你,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你這幾天看起來沒什麼精神。」
遠離了蟑螂的費遐周又一下子活了過來,口氣不小:「我能有什麼事,你想多了吧。」
聶瑜看向他的眼睛,說:「如果有需要,我其實可以幫你。」頓了頓,又補了句,「有償。」
「謝謝,不需要。」費遐周「啪」地摔上了門。
聶瑜下了樓,把電視和電腦的插頭都拔掉,回屋睡覺了。
他做了個夢,夢到了小時候。
還是小學生的費遐周從家裡衝出來,哭哭啼啼地拽著聶瑜的衣袖說:「聶瑜哥哥,我家有蟑螂,好大一隻蟑螂,哥哥你幫幫我吧。」
聶瑜操起拖鞋,啪啪啪,三下五除二戰勝了蟑螂大軍。費遐周露出崇拜的眼神,對他說:「聶瑜哥哥你好厲害呀!我可喜歡聶瑜哥哥了!」
……
「嘻嘻,嘿嘿……」
聶瑜的夢做得美極了,笑聲從嘴邊溢了出來。
他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面前一個影影綽綽的面容,正是夢裡的費遐周。
聶瑜只當自己還沒睡醒,閉上眼繼續做夢去了。
五分鐘後,他猛地瞪大了眼睛,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眼前人。
軟軟的,有溫度。
這祖宗怎麼爬我床上來了?
費遐周這一覺睡得特別踏實。
他上個星期為了阻止自己夢遊時跑到樓下去,將自己房門加了道鎖,然後把鑰匙塞在衣服口袋裡,衣服掛在衣櫃裡。層層保險,讓他在無意識的狀態中難以完成開鎖的高難度動作。
好消息是,他的確一步沒踏出過房門。壞消息是,他的睡眠質量大幅度下跌,不是經常半夜驚醒,就是無法進入深度睡眠,躺了一晚上,早上起來時還是困得要命。
可今天不一樣,他一夜好眠,不用鬧鐘就在六點時自然醒了,神清氣爽,精神飽滿。
費遐周愉悅地伸了個懶腰,抬起手臂翻了個身,一回頭,聶瑜的臉占據了自己的全部視線。
他飛快地眨眼,長睫毛如撲閃的蝴蝶。
聶瑜半倚在床頭,撐著腦袋看著費遐周,微笑著問:「怎麼樣?這一覺睡得還好嗎?」
「我……你……」費遐周傻了,說不出話來。
聶瑜說:「我覺得你睡得挺好的,鼾聲挺大的啊。」
對尊嚴的維護超過了對當前境況的茫然,費遐周張口就駁斥:「我睡覺不打呼!」
「是嗎?」聶瑜的笑容都僵了,「有種別壓著我的胳膊說話。」
視線下移,費遐周這才發現,自己枕著的根本不是枕頭,而是聶瑜的胳膊。
「還不起開!我胳膊都麻了!」聶瑜齜牙。
費遐周被他嚇了一跳,下意識彈開,卻「撲通」一聲滾到了床下。
聶瑜甩了甩早已麻木的胳膊,眉宇間陰雲密布。
費遐周坐在地上揉了揉屁股,正想說什麼,聶奶奶突然推門而入。
「小瑜,快起來吃早飯!」
房門打開的瞬間費遐周一個激靈站了起來,一老一少大眼瞪小眼地對視著。
聶奶奶疑惑:「小費啊,你怎麼在這裡?」
「我……」費遐周支支吾吾。
「他來叫我起床!」聶瑜接上了他的話,「他看我這個點還沒起,過來叫一叫我。」
「哎喲,我們小費真懂事。」聶奶奶還真的信了,「你再看看你,這麼大個人了,還要弟弟喊你起床,像什麼樣子!」
聶奶奶罵罵咧咧地出了門。
聶瑜看著費遐周,冷言譏諷:「嗯,我從沒見過這麼懂事的人,大半夜闖進別人的房間。自己有兩間房還不夠使是吧?」
費遐周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鞋也沒穿,赤著腳跑了出去。
今天的早飯是聶奶奶一大早出去買的,炸得金黃的油條、一面酥脆另一面軟糯的糙米餅和一大壺鮮榨豆漿。
聶瑜走進廚房時,費遐周正在喝豆漿,抬眼瞧見他就想起今天早上的事,一個激動,豆漿嗆進了鼻子裡,憋得滿臉泛紅。
「這是怎麼了?小費不急哈,咱慢點吃。」聶奶奶拍了拍費遐周的後背。
聶瑜知道他心虛,冷哼一聲坐了下去。
聶奶奶習慣用米餅裹著油條吃,聶瑜則喜歡把油條泡在豆漿里,咬一口油條,滋出滿嘴的豆漿,滿手油光。
相比之下,費遐周的吃相文雅多了,他只心不在焉地吃著米餅,一小口一小口的,跟小鳥啄食似的。
對面的聶瑜沉默地狼吞虎咽,費遐周瞥他兩眼,放下筷子,說:「我吃飽了,先去學校了。」
聶奶奶緊張起來:「你吃飽了嗎?餓不餓啊?再吃點米餅吧,甜滋滋的,可好吃了。」
米餅被她強硬地塞進了對方手裡,溫熱的。費遐周頓了幾秒,小聲說了句「謝謝」。
聶瑜舉起碗一口氣喝完豆漿,抹了抹嘴去了洗手間洗漱。
洗手間的熱氣已經散了大半,但還殘留著沐浴露的香氣,薄荷味的,清甜中透著一絲冰涼。
大老爺們兒的,用這麼香的沐浴露幹什麼?
聶瑜不禁打了個噴嚏,使勁兒地揉了揉鼻子,頓了片刻又吸了吸鼻子,可勁兒嗅了嗅。
其實……還挺好聞的。
十分鐘後,聶瑜不緊不慢地出了門,卻看見本該走遠的費遐周仍滯留在家屬區內。
家屬區挺大的,擠擠挨挨住了上百戶人家。房子都是好幾十年前建的,牆皮早掉了漆、泛著深灰色,貼著大大小小的換鎖、修理下水道的小GG。
聶瑜倚著電線桿,看見遠處的費遐周站在家屬區門口,不知在看著什麼,一動不動的。
幾秒後,費遐周猛地掉頭,撒腿就跑。
——身後,還跟著一條大黃狗。
於是乎,這一大早上,聶瑜的眼屎還沒摳乾淨,就看見了狗追人跑的一場大戲。
費遐周平時瞧著五穀不分、四體不勤的樣子,竟然跑出短跑比賽的速度,一陣風似的從聶瑜身邊躥了過去。跟在他身後的一條黃毛田園犬邊跑邊叫喚,不停地搖著尾巴,看起來十分歡快。
聶瑜扶著牆,笑得直不起腰來。
費遐周見他來了,大吼一聲:「笑什麼!你想想辦法啊!」
「咳咳咳……」聶瑜忍著笑告訴他,「你別跑了,你越跑它追得越起勁兒,它以為你在跟它玩呢。」
聶瑜記得自己還在上初中的時候,這狗就養在家屬區里了,從巴掌大的狗崽兒一直長成了半個人高。去年家屬區鬧賊,它將爬窗下來的小偷咬了個正著。鄰居們循著狗吠聲出來一看,小偷正被它按在地上,一口一個「狗爺爺」地喊饒命。
儘管聶瑜說得輕鬆,但費遐周還是不敢輕易相信對方。他剛剛放慢了速度,那狗就加快步伐跟了上來,嚇得他又死命地往前跑,繞著巷子兜圈。
好笑歸好笑,眼睜睜看著費遐周跑出了一頭的汗還不出手幫忙,那就有點不仗義了。
於是,聶瑜朝那狗喊了聲:「霸天!」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玉米腸,撕開包裝袋,對著它招了招手。
不知是因為被點到名字還是聞到了肉的香氣,霸天果斷停下了腳步,撇開那位男孩,朝著熟悉的玉米腸奔了過去。
「別急,慢點吃。」聶瑜將玉米腸放在了地上,摸著它的黃毛揉了又揉。
費遐周躲在拐角後,探出一顆腦袋來。他氣喘吁吁地問:「這……這是霸天?霸天不是條小黃狗嗎?」
「都過了多少年了,狗不長大啊?」聶瑜回想起往事,「說起來,霸天這個名字還是咱倆一起取的。你倒不記得它了。」
費遐周糾正:「我明明給它取名叫嘯天,可你非說霸天更霸氣。」
聶瑜聳肩:「本來就是啊,霸天,這名字多氣派啊。」
費遐周懶得跟他掰扯。
呼吸漸漸平復下來,他大著膽子走了過去。霸天啃完了香腸,迎著他走了過去。費遐周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而霸天並沒有要攻擊他的意思,只是在他的腿上蹭了蹭,尾巴不停地搖著。
「霸天還記得你呢。」聶瑜笑了。
多虧了霸天,聶瑜和費遐周雙雙遲到了。
高三文科班和高二的重點班同在新教學區的B樓,各占據了一二層和三四層。他們一路同行,一直走到高三(19)班所在的二樓,聶瑜說了聲「拜拜」,先費遐周一步進了教室。
費遐周走路慢,還在樓梯上時,便聽見隔壁教室傳來一聲河東獅吼:「聶瑜,你給我滾出去!」
他嘆了口氣,加快步伐奔去了四樓的教室。
高三(19)班的班主任是教英語的,五十多歲,姓羅。聶瑜本就是復讀生,過去三年又劣跡斑斑,剛開學就不交作業、成天打瞌睡,死性不改,很快就成了羅老的眼中釘。
這回遲到,基本就是往槍口上撞。
羅老二話沒說,直接將聶瑜轟出了教室,晾了他一整節課。下了課出來,見聶瑜打著哈欠讀著課本,以為他安分點了,這才與他展開談話。
羅老用戒尺指著聶瑜的眉心,質問:「你已經浪費了一年時光了,安分一點行不行?好好聽老師的話,多花點心思在學習上,會累死嗎?」
聶瑜轉了轉眼珠,真誠地回答:「死倒不至於,但要真按您的要求活著,多沒勁兒啊。」
羅老磨牙:「那你倒說說,你想活成什麼樣?」
「不太清楚。」聶瑜想了想,微笑道,「反正不活成您這樣就行。」
於是他就挨了打,和他的書包一起被扔到辦公室門口,當眾罰站。
羅老挑的這地方挺刁鑽的。高三和高二的兩間教師辦公室也緊挨在一起,就在二樓走廊盡頭。早讀課剛下,辦公室內外人來人往,都是來交作業的各班課代表,不時有人向聶瑜遞去好奇的目光。
這是打定了主意要讓他丟人現眼。
但聶瑜高四了,臉皮比在場所有的學生都要厚。他倚著牆站得東倒西歪,哈欠連天,恨不得倒頭睡過去。
完全睡過去之前,他聽見了隔壁高二教師辦公室的聲音。
「你以前是在建陵一中上學的?喲,那可是個好學校。」
說話的人聶瑜認識,是高二英才班的班主任魏巍。他從前時常去英才班找顧念玩,沒少挨這位魏老師的打。
魏巍坐在椅子上正說些什麼,面前站著一個身穿白T恤的少年,背影有些熟悉。
魏巍發問:「之前的學校那麼好,為什麼要轉來育淮讀書?」
少年模稜兩可地回答:「我覺得哪兒都差不多,學習還是得靠自己。我爸媽比較忙,我一個人在建陵,他們也不太放心。」
「你家的情況呢,我們大致也了解。你一個人在外確實也不太容易。不過你也別擔心,只要認真用功,我和其他老師肯定幫你考個好大學。」魏巍對少年說。
「謝謝老師。」
那少年點了點頭,道了聲不太真誠的謝,這敷衍的口氣聽起來十分耳熟。
又是費遐周。
聶瑜辨認出來,半個腦袋探進辦公室,想聽聽他們說了什麼。魏巍的話題卻在這時候打住,只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鼓勵。
沒多久,費遐周捧著卷子出了辦公室。
聶瑜立馬將腦袋縮回去,餘光仍與對方撞了個正著。
費遐周走了過來,不冷不熱地諷刺他:「學長,你還有偷聽人牆腳的癖好呢?」
「學長」兩個字說得極慢,發音抑揚頓挫。
「早上好啊。」聶瑜不動聲色地打了聲招呼,反擊道,「魏胖子剛才跟你說什麼來著?你家的情況是怎麼個情況?」
一臉好奇寶寶的無辜樣,無意間戳中人傷口。
費遐周的目光如尖刀掃過,反問:「我要是現在去告訴你們班主任,你罰站的時候還欺負學弟,那你是不是得站上一整天啊?」
聶瑜:「你趕緊走……」
這個死小孩,一點兒也不會聊天。
昨晚的大雨到了清晨時便已經停了,雨後初霽,天色清明。
大課間時陰雲已散了大半,幾抹陽光籠罩校園。學生們踩著《運動員進行曲》的鼓點聲走出了教室,熙熙攘攘的人群填滿了整個操場,參加每周一次的升旗儀式。
聶瑜連上了兩節數學課,精氣神全被解析幾何澆滅,閉著眼睛站在草坪上,恨不能站著睡過去才好。
「各位老師、同學,早上好,我今天在國旗下講話的主題是『迎接高三,鑄就輝煌』。」
柔和的女聲從四面八方的喇叭里傳了出來,枯燥的心靈雞湯並不比方才校領導的講話有趣到哪裡。
聶瑜掏了掏耳朵,問身邊人:「今天是誰在講話啊?怎麼有點耳熟?」
同班同學黃子健說:「這你都聽不出來?咱班學委趙萌萌啊。」
「哦。」聶瑜睏倦地伸了個懶腰,舒展筋骨。
黃子健踮著腳,仰頭看著國旗台,來勁兒了:「你覺得她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就趙萌萌啊!」黃子健嘿嘿一笑,「你不覺得她長得還挺耐看的嗎?而且成績也好,說話還特別溫柔。」
聶瑜掀開眼皮,哼了一聲:「『耐看』這個詞,一般是用來形容長相普通、毫無特色的人的。」
黃子健皺了皺鼻子,不服氣:「那總比沈淼那樣的凶婆娘好看多了吧?」
「又在背後說老娘什麼呢?」
說曹操曹操到,一身黑衣的高個姑娘走了過來,她手裡捧著一個記錄本,正繞著各個班級視察大課間紀律。
沈淼朝著黃子健的屁股踹了一腳,抬高了下巴質問:「你是不是說我壞話呢?」
聶瑜毫不猶豫地把隊友出賣了:「他說你長得沒趙萌萌好看,還說你是凶婆娘。」
「多嘴!」沈淼操起記錄本就拍在了黃子健的後背上,痛得黃子健哇哇地大喊「姑奶奶,我錯了」。
肇事者抱臂看著吵鬧的兩個人,輕輕地勾起了嘴角。
他們仨在隊伍的最後頭,離最前方的班主任十萬八千里,肆無忌憚地鬧騰著。不知不覺中,老生常談的演講稿也在趙萌萌清甜的嗓音中進入了尾聲。
「最後,祝願所有高三的同學都能在未來的一年裡努力拼搏,為了我們光輝的未來而奮鬥不息!謝謝大家!」
演講結束就意味著可以回教室歇著了,聶瑜很捧場地鼓起了掌,準備好了隨時拔腿就走。
「感謝趙萌萌同學的發言,我們——」
音響里突然發出不知名的噪聲,尖銳刺耳。一片嘈雜中,隱約可以分辨出,是趙萌萌在下台時和身後的教導主任撞了個面對面。但聶瑜他們的位置太靠後,看不清國旗台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話筒沒有關閉,教導主任在一旁說了些什麼,被放大音量的聲音立體環繞傳遍操場:「同學,你的東西掉了。」
不過是掉了個東西,前方的人群卻在下一秒騷動起來,鬨笑聲翻騰起來。
黃子健最是愛好熱鬧的人,他使勁兒地拍了拍前排同學的肩膀,問:「怎麼了?前面發生什麼了?」
信息的傳播需要媒介也需要時間,等黃子健打聽到消息內容時,聶瑜已經不耐煩地走了。黃子健連跑帶追地趕上他,好似得知了什麼了不得的新聞,笑得露出了後槽牙。
「剛才趙萌萌下台的時候撞到了王大海,兜里的東西掉出來了。」黃子健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聶哥你猜,是什麼東西?」
聶瑜斜眼看他:「愛說不說,不猜。」
黃子健壓低了聲音,幽幽地揭曉答案:「是衛生巾!」
「哦。」聶瑜面不改色。
「哦?」
「哦。」
黃子健傻眼了:「不是,聶哥你怎麼沒點反應啊?衛生巾哎,王大海撿到了趙萌萌的衛生巾哎!」
王大海就是教導主任,一個長年把Polo衫塞進褲子裡,挺著個啤酒肚到處監督學生的中年男人。
「你想要什麼反應?」聶瑜冷笑,「跟你們一樣哄堂大笑,當個了不得的八卦一樣到處宣揚嗎?不知道的還以為那衛生巾是王大海留著自己用呢。」
黃子健搖了搖頭,很失望:「聶哥你這人吧,有時候真挺沒勁的。」
聶瑜抬手就猛敲他的腦袋,教訓道:「是你們太無聊了吧?小學沒上過生理課,高中生物沒考過及格嗎?拿人家小姑娘的私事取笑,很有意思?」
「你不是跟趙萌萌不熟嗎?怎麼還護上她了?」黃子健委屈了,「我就隨口一說而已。」
聶瑜無話可說:「行了,回教室吧,管好自己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