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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鋅加爽歪歪

2024-10-01 16:22:28 作者: 安德林

  「總要有一首我的歌大聲唱過,再看天地遼闊。」

  ——《一顆蘋果》

  高三前的最後一個夏天,聶瑜仿佛明天就要上斷頭台一般,抓緊暑假的尾巴可勁兒揮霍時光,每天日夜顛倒,打遊戲打到天昏地暗。

  他凌晨四點剛剛躺下,夢裡還在與敵方混戰。清晨六點就被早起的奶奶吵醒,奶奶撞開十八歲男高中生的房門,毫無青春期隱私可言。

  「你姑姑今天加班,我去幫她照顧念念。飯在鍋里,中午你熱一熱再吃。要是下午客人來了,記得幫人家收拾一下屋子。我晚上再回來。」

  聶奶奶扯開聶瑜的被子,囑咐了一番話,轉身又風風火火地出去。

  房門「嘭」的一聲關上,睡夢中的聶瑜重新將腦袋埋進了被子裡,重歸安靜。

  

  下午兩點,正是一天中日頭最盛的時候,搖頭擺尾的小電風扇顯然不足以驅散暑氣,毯子被踢到了床下,聶瑜汗涔涔地醒了過來。

  小房間內門窗緊鎖、窗簾合攏,沒開燈仍舊昏暗一片。

  聶瑜望著虛空,過了好久才漸漸清醒過來,隨手脫掉濕了大半的上衣,踩著拖鞋去了洗手間沖涼。

  太陽能熱水器的水被這幾日的大太陽曬得滾燙。聶瑜是個血氣方剛的大小伙子,正是渾身燥熱的時候,關了熱水,接了些涼水直接往身上澆。

  他前兩天剛去理了發,對理髮師說要個簡單好打理的髮型,理髮師大手一揮,給他剃成了板寸。一層青色的短髮貼著頭皮,像春天新生的短草皮,摸起來還有些扎手。聶瑜取了塊香皂就往頭上搓了點泡沫,省了洗髮水的錢。

  洗手間的窗戶沒關,聶瑜開著透氣。一陣似有若無的敲門聲飄了進來。他關掉了水龍頭,仔細聽了會兒,敲的的確是自己家的門。

  他胡亂地套了條褲衩,踩著濕答答的拖鞋穿過天井。

  「怎麼又忘記帶鑰匙了?你不是晚上才……」

  家裡已經兩個月沒來過外人,聶瑜理所當然地以為是出門復歸的奶奶,潮濕的手打開門鎖,門檻外、台階下,卻站了個陌生人。

  來人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體格瘦削、身形嬌小,穿著白色短袖T恤、七分褲、經典款黑白帆布鞋,乾淨整潔。他膚色白皙,臉頰因夏日炎熱而泛著淡粉色。

  大概是在外面等太久了,他表情不太明朗,藏在劉海後的一雙琥珀色眼睛毫無畏懼地瞪著眼前人,帶著幾分初生牛犢的驕縱,偏偏那張臉又生得極精緻,像貼在白牆上的偶像海報。

  精緻的五官與記憶中稚嫩的臉龐重合,聶瑜本能地拽了拽脖子上的毛巾,想說什麼,開了口卻發不出聲。

  滴答,滴答。

  殘留的水漬從寬厚的肩膀往下流淌,輕柔地撫摸過少年結實的胸膛、平坦的小腹,順著肌肉線條的隱約紋路緩慢滑落。

  一片好春光。

  門裡門外兩人互瞪著對方,雙雙沉默,只有夏日的蟬扯著嗓子聲音嘶啞。

  不知哪兒來的一陣涼風躥了進來,渾身是水的聶瑜當即打了個噴嚏,故作鎮定地抹了把臉。

  深黑的下垂眼警惕地瞪著來人,聶瑜抬了抬下巴,問:「找誰?」

  門外的少年看了一眼手裡的手機屏幕,回答:「劉美蘭。」

  「你找錯地兒了,這裡沒這人。」聶瑜迅速地關了門。

  少年皺著眉頭朝四周張望起來。

  齒輪廠家屬區19棟2戶。是這兒沒錯。

  他正納悶著,木門再次打開,聶瑜咳了兩聲掩飾尷尬,問:「你找我奶奶有什麼事?」

  聶奶奶本名劉美蘭,自從二十歲嫁人後,她做過聶太太、聶大嫂、聶奶奶,幾十年過去,連自家孫兒都差點忘了她原先的名字是什麼。

  少年拉起行李箱拉杆,答:「我是這兒的租客。」

  聶家這套房子是幾十年前工廠分配的,兩層的「將軍房」,名字聽著豪氣,其實上下面積加起來也不過五十平方米。但聶瑜老媽聰明,趁著房價沒漲的時候把隔壁盤了下來,兩家打通,足夠祖孫三代一起住。

  這戶型並不常見,樓梯露天,日曬雨淋,縱寬極窄,擠擠挨挨。近百戶的「將軍房」連成阡陌縱橫的小巷,夏天門窗大開,隔壁播的瓊瑤劇、小兩口的爭吵都聽得一清二楚。

  唯一的好處是,家屬區臨近周邊的學校,襄津市內最好的小學、初中、高中都在這附近,步行不超過十分鐘。特別是附近的育淮高中,宿舍環境差,食堂又難吃,但凡家裡有點能力的都不會讓孩子寄宿,因而也促成了周邊風生水起的租房和代伙一條龍服務。

  聶瑜初中的時候,爹媽離婚了。他爹聶平獻身藝術,扛著攝像機走南闖北,一年到頭不著家。聶家老兩口為了補貼家用,便將樓上兩間空房租了出去,有時還做些代貨的生意,每年的房租和退休金,也夠一家子過得舒適自在。

  上一個租客在今年六月高考後就搬走了。聶奶奶提過,新的房客這幾天就會搬過來,估摸著就是門外的這個人了。

  「你等會兒。」

  聶瑜火速奔回洗手間,衝去泡沫、擦乾身體,套了件寬大的黑色短袖。整套動作下來不超過兩分鐘。他抹了把臉,擦乾鏡子上的霧氣。

  鏡子裡的他很出眾,劍一樣鋒利的眉毛和深邃的黑眼睛,鼻樑高挺、五官硬朗,緊閉雙唇不苟言笑時頗有幾分威懾力,很不親切。

  他嘗試著彎起嘴角,光亮注入眼眸,溢出的熱情如灼灼烈陽。

  這好像又太過了。

  聶瑜抓了抓腦袋,乾脆頂著一張毫無表情的臉走了出去,給新房客開了門。

  出租的房間在樓上,一共兩間面積相當的臥室,還有一條打通的長陽台,兩三個人一起住也算寬敞。

  通往二樓的樓梯窄小而陡峭,聶瑜小時候經常從樓梯上滾下去,摔一頭大包。那人細胳膊細腿的,還提了只齊腰高的黑色行李箱,聶瑜想也沒想就伸手接過對方的行李箱,無視對方警惕的眼光,搬上了樓。

  這箱子比聶瑜預料中的沉得多,也不知道都塞了些什麼。他穿越幾十級台階,到了二樓時累得不行。回頭一看,人家房客正不慌不忙地往樓上爬,東張西望地打量。

  家裡到底比外頭涼爽些,幾陣風一吹,那少年臉上的紅暈已然褪去,面色越發泛白。他始終緊抿著唇,右手攥著單肩包背帶,也攥著幾分小心謹慎。

  聶瑜抹了把額頭上的汗,說:「樓上是你一個人的空間,平常除了打掃不會有人進去。你可以自己配把鎖,貴重的東西鎖抽屜里。樓下兩間房是我和我奶奶的——哦,劉美蘭就是我奶奶——廚房、洗手間和客廳都是公用的。」

  「噢。」房客伸手接過行李箱,指尖擦過聶瑜的手背,冰冷的。

  「生活用品都準備好了,你有什麼別的需要,可以隨時找我。」聶瑜看著對方,伸出手掌。

  「行。」房客仍是回了一個字,不冷不熱的,說話時眼睛從不看向對話人。

  他抬頭檢查了一下兩個房間,挑了裡頭的那間,將行李箱塞了進去。他又轉過頭,見聶瑜仍站在陽台上,伸出的胳膊僵在空氣里。

  他問:「你還有事?」

  聶瑜收回胳膊,不爽的心情表現在了語氣里:「醜話說在前頭啊。一年起租、押一付二、定金不退、損壞的家具電器另行賠償。三餐全包,大家吃一樣的,你要是想開小灶也行,每個月單交一筆錢。」

  「哦。」

  房客點點頭,從單肩包里取出一個小錢包,抽出四張紅鈔票。

  聶瑜以為他現在就掏錢,正想假客氣兩句,卻聽見對方說:「麻煩買點麵包和牛奶,麵包要全麥切片吐司,牛奶要全脂新鮮的。剩下的錢就當你的小費。」

  聶瑜看著眼前嶄新的鈔票,額頭上的青筋跳了跳。

  房客見聶瑜不動,又抽了兩張鈔票:「你先下去吧,我累了,晚飯時間再叫我。」

  他利落地轉過身,提著箱子往屋裡走。

  聶瑜的眉毛抽了抽。

  「你先下去吧,我累了」。

  這什麼做派?給小費?把他當什麼使喚了?

  聶瑜「嘁」了一聲,把鈔票塞進兜里,罵罵咧咧。

  「那個……」在房客關上紗門回屋前,聶瑜這麼喊了一聲,聲音裡帶著幾分不確定,「你不記得我是誰了嗎?」

  房客轉過身,大眼睛沉靜如水,逆著午後陽光凝視著眼前人。

  「記得。」他表情平靜地說,「小學六年的零花錢全交了你的保護費,四年了,利滾利連本帶息,是不是該還了?」

  鬧了半天,原來是老熟人。

  聶瑜抹了把臉,扭頭就走。

  債主上門,就不該問。

  聶瑜家每天傍晚六點準時吃晚飯。

  他們家沒有餐廳,所幸廚房也不算小,擺了張摺疊桌,吃飯時就將桌子拉開,其他時間則收在牆角,不占地方。

  聶瑜一天沒正經吃飯,餓得直叫喚。

  一米九的大塊頭,抱著碗坐在桌邊,像是只等待開飯的大狼狗,就差伸出舌頭吐兩口氣。

  聶奶奶一邊盛湯一邊說:「樓上那位你見過了吧?他是你爸朋友的兒子,人家年紀小,你就把他當成親弟弟,多多照顧著。」

  聶瑜白眼翻上天:「他不就是幾年前住在前面那條巷子的小屁孩嗎?聽說前些年搬去了建陵,怎麼又回來了?」

  「你還記得他啊?」聶奶奶驚訝,「你們好幾年沒見了吧?他搬走後你就沒提過,我以為你朋友多,早忘了呢。」

  「也就四年吧。」聶瑜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

  人的一生里有挺多個四年的。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足夠聶瑜從初三上到高四,將當年扛著鐵棍走街串巷的不良少年打磨成「金盆」洗手的復讀生。

  聶瑜想起當年乾的渾事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不良少年?有夠「殺馬特」的。

  他想起樓上那位掏錢時的樣子,鼻子裡哼出一口氣:「他就一小屁孩,哪兒算得上什麼朋友。」

  話音剛落,廚房門猛地被人推開,門沿擦著聶瑜的屁股撞在了牆上。

  他捂著屁股連退三步,慍怒地看向身後,樓上的房客踏著天井裡的陰影邁了進來。

  「不好意思啊。」

  這位不算朋友的房客聲音陰沉。

  「蒼蠅叫太大聲了,不知道門口有人。」

  這個死小孩。

  聶瑜舔了舔唇。

  四年不見,人竟變得叛逆了。

  新房客走進廚房的時候,聶奶奶已經將整張餐桌塞得滿滿當當。

  「來來來,快來吃飯。你第一天住進來,奶奶請你吃點好的。」她熱情地招呼道,「這是烤鴨,一定要蘸這個醬才好吃。這個是熏燒鵝,再吃點獅子頭,我的絕活兒,小瑜最愛這個!」

  老人家實在,雞鴨魚肉應有盡有,就是一片菜葉子都沒有。

  聶瑜捧著飯碗大口啃著獅子頭,嘴邊鼻尖沾的全是菜籽油。

  這新房客瞥了他幾眼,慢吞吞地夾了塊烤鴨,咬一下,糊了一嘴的油。他再吃口熏燒鵝,嚯,皮比肉還厚。他生吞了幾口肉,扒了幾口白米飯,擱下筷子,再也吃不下。

  聶奶奶奇怪地看著他:「怎麼不吃了?不好吃?」

  「我夏天胃口不好。」新房客看向她身後的冰箱,「有牛奶嗎?」

  「當然有啊。」聶瑜打開冰箱,「爽歪歪喝不喝?」

  新房客看著他:「爽歪歪算牛奶?」

  「怎麼不算了?」聶瑜背出一串GG詞,「15種益生菌發酵,甜甜的,酸酸的,鋅營養,吃飯香——特別適合你這種挑食的小朋友。」

  「小朋友」白眼一翻。

  「說了不准欺負弟弟,你聽不懂是吧?」他家老祖宗白眼一翻,雙手叉腰,義憤填膺,「人家是家裡有困難了才來咱家住的,你多照顧著點不行啊?」

  聶瑜「嘁」了一聲:「他能有什麼困難,財大氣粗,出手挺大方啊。」

  聶奶奶看新房客一眼,不好明說什麼,只能張口啐孫子:「不知道的事少瞎說,快二十歲的人了,跟你爹一樣心智不成熟。」

  得,又來了,每次罵我必定帶上我爹。

  聶瑜低頭扒飯,怨懟地瞪著新房客。

  新房客掃他一眼,哼一聲,扭頭走了。

  夜幕降臨,陰雲遮蔽月亮,潮濕悶熱的空氣堵塞毛孔。

  這是下雨前的徵兆。

  新房客出了廚房,穿過四四方方的天井,來到客廳門口,正撞見推拉門上掛著的今年的年曆,五顏六色的筆圈出了好幾個日期,旁邊密密麻麻地記了些什麼,字兒寫得極難看。

  他湊近了一瞧,辨認出了幾行字。

  8月1日,建軍80周年。

  8月5日,翠花生了四隻小寶寶。

  8月25日,世界田徑錦標賽。劉翔!

  8月30日,小屁孩住進來了。

  今天,就是8月30日。

  新房客轉頭看向廚房,暖黃色的燈光下,一老一小正在餐桌邊鬥嘴,極吵鬧,也極熱鬧。

  其實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柏林宣言》發表,北斗導航衛星發射,葉爾欽逝世,布萊爾辭職……年曆往前翻,大至國事、小至日常,都被零零碎碎地記錄在這裡。眾生平等,連巷子裡的母貓生產也不忘記。

  特幼稚,特無聊。

  他搖了搖頭,轉身上樓。

  隔了一分鐘,他又跑了下來,手裡多了一支黑色水筆。

  他摘下筆蓋,將日曆上的「小屁孩」三個字划去,一手漂亮的行書,在下面寫下了「費遐周」三個字。

  費遐周抬起頭,日曆上方的四個燙銀數字是那一年的年份——2007。

  2007年8月30日,是費遐周入住聶瑜家的第一天。

  晚飯後,一陣雨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到了深夜,雨勢越發猛烈。

  第二天是育淮中學報名交學費的日子,聶瑜美好假期的最後一天。深夜一點遊戲打了通關,他正準備就此躺下睡覺時,一道驚雷轟隆隆地敲響天幕。

  雨下大了。客廳推拉門的密封條老舊而破損,門口不住地有風呼嘯而來,發出嗚嗚的幽怨聲。大雨沖刷屋檐、灌入天井,萬年青寬大的葉子被擊打得噼啪作響。

  聶瑜想起天井裡的那些花草,起身下了床。

  他們家本就是兩戶並成的一間房,加上位置又靠近車行道,戶型略大些,天井也顯得比別人家寬闊。老人愛種些花花草草,但晚上睡得沉聽不見雨聲,全靠聶瑜照料她的寶貝盆栽。

  聶瑜撐著傘走到天井,往盆栽架上蓋了層蛇皮袋改的塑料布,用幾塊磚頭壓住,充當簡易雨棚。

  他收拾好一切,剛起身,就聽見上方傳來聲響。

  費遐周扶著樓梯欄杆,正往一樓走。

  「大半夜的,你幹嗎呢?」聶瑜問了聲。

  那人步伐平穩,並不搭理他。

  臭小子脾氣還挺大。聶瑜正在心裡抱怨著,一道閃電乍然划過,極短的瞬間內照亮了費遐周的臉龐。

  ——閉著眼的。

  聶瑜呵斥的話堵在了嗓子眼。

  他握緊了手裡的傘,忐忑地後退了幾步,發現費遐周連鞋也沒穿,是赤著腳往樓下走的。

  樓梯上方雖有雨棚,但年久失修,大顆大顆的雨滴滲漏而下,費遐周的半邊肩膀已經被打濕,而他本人渾然未覺,腳步穩健,平平穩穩地走到了一樓。

  聶瑜倒抽了口涼氣。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夢遊?

  以前聽老人說過,夢遊的人不能被喊醒,他不知這種傳言到底有幾分依據,也不敢輕易下論斷,只好眉頭緊皺,警惕地注視眼前人。

  費遐周看上去睡得非常死,赤著腳溜了這麼一大圈不說,還直愣愣地往天井裡走。

  聶瑜連忙撐傘上前,擋住了對方的去路。

  他個高肩寬,胸肌還厚實。費遐周矮他一大截兒,腳步毫不停滯地往前沖,一頭撞到了他胸口。

  「噝——」聶瑜吃痛。

  費遐周睡傻了,估計只當自己撞上了一堵牆,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往客廳走去了。

  聶瑜揉了揉胸口,內傷嚴重。

  客廳空曠,除了沙發、電視機和條台沒別的東西,費遐周一路沒有阻礙,嗒嗒嗒地穿過客廳,進了一間沒關門的房間。

  聶瑜手裡的傘有點握不穩了。

  他剛才出臥室的時候,是不是忘了關門來著?

  費遐周一進聶瑜的房間,整個就亂套了。

  「這是我的手辦,別亂碰。」

  「臭襪子,好幾天沒洗,你不嫌髒啊?」

  「等會兒……你不能躺我床上!」

  夢遊的人都有什麼臭毛病啊?亂闖人房間就算了,怎麼什麼東西都要摸一摸?

  聶瑜張開雙臂擋在自己的單人床前,誓死捍衛自己的領地。

  夢遊中的費遐周不比電影裡一蹦一跳的小殭屍好到哪裡去,心裡沒半點方向感,沒有障礙就往前闖,走不過去就先撞兩下,撞不過去就換方向。

  他往前拱了拱,被堅實的手臂給擋了回來。

  聶瑜琢磨著這人差不多該走了吧,費遐周皺了皺眉頭,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

  抱、住、了。

  聶瑜僵住。

  「餵……」

  他伸出一根手指抵住費遐周的額頭,生出一分「管你被叫醒會瘋還是會傻,敢吃我豆腐活膩了吧」的念頭。

  費遐周死不鬆手,倚著床沿坐了下去,頭還在對方的胳膊上蹭了兩下,還以為懷裡抱的是個枕頭。

  聶瑜心中湧出許多暴力的想法。

  「喂喂喂,你醒一醒!」聶瑜使勁兒地甩了甩手臂。

  費遐周巋然不動,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對方身上,表情平和,肩膀均勻起伏。

  你可別是……

  聶瑜探出一根手指伸到他的鼻尖,呼吸十分規律。

  還真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費遐周是在沙發上醒過來的。

  他被一條毯子裹得嚴嚴實實的,像只結了蛹的蠶寶寶,掙扎了好幾下才掙脫出來。

  沙發是木質的,夏天鋪了草蓆,費遐周枕在蓆子上躺了一宿,右側臉頰上滿是紅痕,沒有枕頭,脖子也酸疼得要命。

  他本能地想揉眼睛,伸出手才發現自己懷裡正抱著一樣東西,低頭一看……

  是個大冬瓜。

  冬瓜?

  費遐周滿頭問號。

  他使勁兒地敲了敲腦袋,實在想不起來自己怎麼會從樓上的臥室跑到樓下的客廳。還……還偷了個冬瓜?

  不會又犯老毛病了吧?

  費遐周做賊似的看向隔壁兩間臥室,大門緊鎖,沒有動靜。

  還好……他稍稍放心了。

  夢裡開別人房門這麼損的招兒,他應該還沒學會。

  被毯子裹了一晚上,費遐周渾身黏乎乎的,抬腳一看,腳底板都是黑的,也不知道昨晚自己都幹了些什麼。

  他嘆了口氣,上樓拿了身乾淨衣服,洗澡去了。

  早上八點,聶奶奶踢開聶瑜的房門,右手鍋鏟左手平底鍋,鑼鼓喧天:「醒醒醒醒醒醒!都幾點了還不起床!這麼個大小伙子,好意思賴床嗎?」

  薄毯子被扯開,聶瑜掙扎著在竹蓆上打了個滾兒,艱難地坐了起來。

  他並不是一個賴床的人,但是昨天晚上折騰了老半天,又是搬冬瓜又要對付夢遊的小屁孩,好不容易鎖好房門回屋睡覺,一晚上淨做噩夢了,根本沒睡好。

  聶奶奶去了廚房忙活,聶瑜出了臥室直奔洗手間。

  大清早的,他眼睛還沒全睜開,揉著眼,拉開緊閉的木門。

  這門和整棟將軍樓一樣有好些年的歷史了,生鏽的門樞發出「吱呀」一聲,嘩啦啦的流水聲灌進了耳朵,溫熱的水蒸汽撲面而來。

  水霧氤氳,聶瑜掀開耷拉的眼皮,望見一個朦朧的身影。先是一頭濕漉漉的黑髮、蜿蜒的背脊曲線,視線再往下移……

  「哎喲,我的媽!」

  熱水從花灑里湧出,對準聶瑜噴了一臉。他號叫一聲退了出去,慌忙關上木門。

  站在洗手間外愣了十秒,聶瑜抹了把臉上的水,徹底清醒了。

  什麼人啊,大早上洗澡還不鎖門?

  憤怒完了,他又忍不住再回味一下,這個人皮膚怎麼這麼白啊……

  聶瑜趕忙扇了自己一個巴掌,強迫自己清醒。

  廚房裡,聶奶奶正忙活著。

  「來來來,洗洗手吃飯了,我特地排隊買的王家燒餅。」聶奶奶拉開餐桌,布置碗筷,「一個咸蔥的,一個甜芝麻的。咸蔥的給小費吃吧。」

  王家的燒餅,鹹味的是長條狀,甜味的是圓的。聶瑜擺了擺手,將鹹味的搶走:「這個給我吧。」

  聶奶奶瞪他:「你這麼大個人了,怎麼還跟弟弟搶吃的啊?」

  聶瑜翻了個白眼:「我至於跟他搶燒餅?他喜歡吃甜的好不好!」

  「你咋知道?你倆很熟嗎?」

  「我……」聶瑜被奶奶噎得說不出話來,默了半晌才心虛地說,「我以前吧……老搶他的早飯吃……」

  聶奶奶怒了,舉起筷子敲他腦袋:「我就知道你這臭小子成天為非作歹不干好事!」

  聶瑜辯解道:「多少年前的事了,以前不懂事而已……喂!您下手也太重了,我是不是您親孫子啊?」

  她這是動真格的,聶瑜惹不起但躲得起,剛往後退了兩步,一腳踩在軟綿綿的東西上。他扭頭一瞧,剛洗完澡的費遐周皺巴著一張臉瞪著自己。

  「腳!」費遐周咬著牙說。

  聶瑜低頭一看,自己正踩著人家的腳呢。他連忙跳開,對方嶄新的白色球鞋留下一道清晰的鞋印。

  得。

  聶瑜在心裡想——這下咱倆扯平了。

  吃完早飯,聶瑜走到校門口的時候看見了同學枚恩。

  枚恩背著個吉他包,正被一圈女孩圍著,俊美的臉毫無表情,動彈不得。

  「學長,你是哪個班的啊?」

  「學長,能不能留個QQ號啊?」

  「學長,我認識你,你是不是上過電視?」

  聶瑜笑了聲,吹著口哨走了過去。

  「枚恩,一大早幹什麼呢?」

  他穿著寬鬆的黑色T恤,正面印著殺氣騰騰的圖案,長到膝蓋的黑短褲,兜里揣了兩支筆,乾脆連書包也沒帶。

  聶瑜腳踩人字拖,嘴裡叼著根牙籤走了過去,一把攬住枚恩的脖子。瘦削的少年一下沒喘上氣兒來,活似被黑社會威脅的苦主。

  「這是哪裡來的痞子啊……」

  女孩們忌憚地看了聶瑜兩眼,拉著同伴的手,一溜煙地逃走了。

  「咳咳——」枚恩咳了兩聲,抬眼瞪他,「撒手。」

  聶瑜聳聳肩,放開了他。

  枚恩打量對方一眼,清冷的臉上有了點表情。他眉頭緊蹙,嫌棄道:「都高四了,你還這麼不上心,成天穿得跟個流氓一樣,什麼姑娘看見你不得嚇跑?」

  「你這麼能說剛才怎麼一聲不吭啊?不是我來,你能脫身嗎?」聶瑜抬了抬下巴,指著枚恩的吉他,「你倒是上心,背著吉他來學校?」

  枚恩訕訕道:「中午要去排練,來不及再回家一趟。」

  枚恩和聶瑜一樣,上半年高考失利,下半年復讀,按玩笑話說就是讀高四。他們都是文科生,以前就是一個班的。只不過枚恩是學藝術的,吉他不離身,音樂狂一個。

  聶瑜拍拍他的肩,笑道:「走吧,迎接咱們嶄新的高四生活。」

  「瞧你這新鮮勁兒。」枚恩打趣。

  今年育淮中學辟出了一個文科強化班,班裡的學生大多是成績好的尖子生,不然就是有人脈走了後門的。

  當然,還有聶瑜和枚恩這樣的,高考成績還不錯但偏偏選擇了復讀的高四生。

  因為是新班級,入校第一天一片混亂。班主任姓羅,教英語的,進班級的第一件事是叫他們自由選擇座位,給他們半個小時商量,自己跑去辦公室喝茶了。

  林丹青一身水藍色連衣裙,黑色長髮編成了麻花辮,背著小書包站在行道里,被一群陌生男生圍堵著。

  「你是林丹青吧?是不是還沒同桌?你看我怎麼樣?」

  「我……我聽說你很久了,沒想到真人比傳說中還好看啊……」

  林丹青擠出一個禮貌的笑容,漂亮的臉蛋垂著,委婉的拒絕聲被熱情的邀請聲蓋過。

  「都起開!」

  不知從哪兒躥出一個穿黑色運動服的高個子,一頭利落的齊耳短髮,劍眉凌厲。穿衣風格雖中性,氣勢也又颯又酷,但這張臉分明是個樣貌精緻的姑娘的,只是比男孩還要帥上幾分。

  沈淼擋在林丹青前頭,瞪著眼前的男生,宣示主權般說:「林丹青有同桌了,就是我。你們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

  「有一個聶瑜還不夠,怎麼還來了個沈淼啊……」男生們低聲抱怨著,作鳥獸散。

  林丹青嘆了口氣,勸道:「以後都是一個班的同學,你別對人家太兇了。」

  沈淼嚼了嚼口香糖,不屑道:「這幫人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得提前給個下馬威,省得以後邪心不改。」

  「先想想我們坐哪裡吧。」林丹青四處張望了一下,「靠窗那個是枚恩嗎?咱們坐他前面吧?」

  沈淼嫌棄地搖搖頭:「不要,這小白臉太招蜂引蝶了,你看多少女生圍著他坐呢。」她轉頭看向角落,樂了,「咱去找聶瑜吧,他附近沒人敢去。清淨。」

  林丹青猶疑:「他看起來好兇啊……好相處嗎?」

  「我們聶哥雖然看起來凶神惡煞,內心還是很柔軟的,相信我。」沈淼拍著胸脯保證。

  你確定他內心柔軟?

  林丹青深感懷疑。

  聶瑜是全班個子最高的,理所當然地挑了最後一排的位置,縮在角落裡,打瞌睡開小差都不容易被發現。

  大部分人對聶瑜的第一印象跟林丹青想法一樣,瞅著他這面相,怎麼看都不像個好人。再加上他惡名遠揚——哪年哪月將哪個人給打了,眉角那道疤是哪場火拼留下的……總之,傳得神乎其神,人送外號「育淮山雞哥」,左踏黑、右吃白,打個噴嚏黑白兩道都要抖上三抖。

  ——都是《古惑仔》看太多罷了。

  林丹青跟隨沈淼在聶瑜前頭落座時,聶瑜正打著哈欠挖眼屎,抬手朝二位說了一聲「哦哈喲」,他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原來他是用日語在說早上好。

  好像也不是那麼嚇人,甚至還有點蠢萌。

  沈淼跟聶瑜有些交情,坐下後說的第一句話就很不客氣。

  「喲,哥,你這一個暑假搬磚去了嗎?怎麼黑成這樣了?還有你這黑眼圈,跟被人揍了一拳似的。第一次上高四,太激動了嗎?」

  「滾。」聶瑜翻白眼,「昨晚家裡鬧耗子,沒睡好。」

  沈淼以為他說的耗子是真耗子,沒往心裡去,換了個話題問:「說真的,我其實挺好奇的,您老人家到底哪兒想不開要來復讀啊?建陵財經雖說算不上『985』『211』,好歹也是個一本學校,在咱們省也算可以了。您可真捨得。再說了,我們這一屆高考改革,您萬一越考越差怎麼辦?」

  聶瑜臉都黑了,眼皮上翻,下垂眼瞪人威懾力十足。

  「你早上刷牙了嗎?口氣這麼臭?」他回懟。

  林丹青好奇地問:「你是復讀生?那你們倆怎麼會認識?」

  聶瑜淡淡地說:「哦,年初的時候吧,在網吧認識的,當時有點狀況,我替她解了圍。」

  「解圍」兩個字未免太輕描淡寫了點。

  沈淼雖然走酷帥風,但也是個長得好看的小姑娘,那日去網吧打了會兒遊戲,很快就被一群混混盯上了,一口一個「小妹妹陪哥哥聊聊天唄」地纏著她。她拼命反抗,隱隱有要打起來的架勢。

  掙扎中,沈淼不小心碰到了隔壁的聶瑜。聶瑜滑鼠一滑,動作停了三秒,血條瞬間被砍光,當場Game over(遊戲結束)。他一怒之下摔了鍵盤,站起來狠狠瞪著沈淼。

  沈淼本以為自己倒霉了,又惹上了一位,還沒來得及道歉,聶瑜一拳朝她身後揮了過去。

  「欺負小姑娘算哪門子的男人。」

  「育淮山雞哥」不輕易出手,一出手就揍得兔崽子們屁滾尿流。

  「原來是這樣啊。」林丹青微笑,「可你不是說自己從沒去過網吧嗎?」

  沈淼慌了:「這個我可以解釋的……」

  聶瑜點燃了戰爭的導火線,自己卻從容地打了個哈欠,趴在桌上補覺去了。

  費遐周是轉校生,來之前已經辦好了手續,今天不用去報到。

  他吃完早飯後去了趟超市,置辦了一些生活用品。聶奶奶雖然給他準備了全套的用具,但他還是要全換成新的才安心。

  計程車停在家屬區門口,費遐周拎著大包小包往家走。他伸出手要敲門的時候,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勁兒,退後看了兩眼,走錯了。

  準確地說,也不能算走錯。

  這兒雖不是聶瑜家,卻是他自己家。

  過去的。

  費遐周從小生活在這個家屬區,直到小學畢業後才隨經商成功的父親搬去了大城市建陵,住進了小高樓里。

  四年了。他四年沒回來了。

  可本能地,老馬識途一般,他的雙腳不由自主地牽引著他回到了這條巷子,這扇門前。

  這間房子不知道被賣給了哪戶人家,此刻家裡沒人,很安靜。

  費遐周懷舊似的仔細打量著陪伴了自己一個童年的舊家園,時過境不遷,牆面更加斑駁,經年的油煙污漬下藏著五個歪歪扭扭的字——實小的希望。

  他忍不住彎了彎嘴角,想起來了。

  這是聶瑜寫的。

  這傢伙的字跟鬼畫符似的,偏偏喜歡在牆上塗鴉,毀了好多面牆。

  「記住了,以後看見這五個字,就知道是你家了,不會再走錯的。」

  彼時,剛上初中的聶瑜手握粉筆,對這位迷了路的弟弟這樣說。

  聶瑜這個人啊……費遐周想起他來,心情總是很複雜。

  他好像變了很多,又好像一如往昔。

  在外頭耽誤了老半天,費遐周才終於回到家裡。

  其他東西都是次要的,他今天主要是出門買了一把鎖。

  不是鎖柜子鎖抽屜,而是鎖住自己的臥室大門。

  他小時候就有這毛病,壓力過大、睡眠不好時就會犯夜遊症,治也治過,但時好時壞,一直無法去病根。平時在家裡亂走也就算了,現在租住在別人家裡,嚇著人還是次要的,要是被聶瑜揪著這事調侃自己,那可有夠受不了的。

  費遐周將新買的鎖掛上門把手,暗自下了決心。

  夜遊可以,但絕不能丟人。

  早上交了學費、領了書就放學了,聶瑜中午回到家的時候,卻發現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他們家的菜譜全換了。

  昨天晚上,聶奶奶見費遐周吃飯沒什麼胃口,便問了句:「小費啊,這些飯菜是不是不合口味?你喜歡什麼,奶奶明天給你做。」

  這姓費的小子還真不客氣,撕下一頁草稿紙,寫了滿滿兩頁的飲食需求清單。

  小祖宗的嘴刁得很,不吃辣也不吃醬油,不吃豬肉、胡蘿蔔、黃瓜、芹菜、菠菜、番茄、生薑、蒜,飯菜要少鹽少油,保持食物的本味等等。

  這可就苦了聶瑜。

  聶瑜隨他那位川渝出生的親媽,平時無辣不歡。最愛吃的就是他奶奶做的油潑麵,胡椒粉、花椒粉鋪滿碗面,澆上一勺滾燙的熱油,那滋味——嘖!

  不吃豬肉也就算了,牛羊雞都能滿足他對肉食的需求,但是不吃辣算怎麼回事?不加辣椒的中國菜還有什麼滋味可言呢?

  聶奶奶才不聽他的。

  聶奶奶本就愛養生,費遐周的口味和她一拍即合,徹底忘記了自己的親孫子。

  今兒一上飯桌,聶瑜就窒息了。

  清蒸魚、蘿蔔骨頭湯、涼拌生菜、白水煮青菜……

  水煮白肉配綠色蔬菜,健康歸健康,但令人毫無食慾。

  聶瑜怒了——

  「我起早貪黑地上學,就想吃點好的,這要求過分嗎?」

  「過分,當然過分了。你比人家小費大三歲,能不能有點哥哥的樣子?就知道在吃的事情上計較,你怎麼不跟人家比成績呢?男子漢大丈夫,小氣死了。」

  聶奶奶啐他一口,扭頭就給費遐周夾了塊蒸紫薯。

  聶瑜想了想,也是,他好歹當了這麼多年大哥,不能因為吃飯這芝麻大點的事跟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計較,多跌份兒啊。

  聶瑜擺擺手,沒事,我忍。

  一扭頭,他就去超市買了十瓶老乾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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