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口齒不清地接通電話以後，欣寧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只記得被張靖宇帶出酒吧時，雙腿虛軟地快站不穩了。

  沒過多久，看到一輛黑色的轎車飛快駛來，她指著車牌，努力撐開快要閉上的眼睛：「那車……好眼熟……是他……」

  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人也受到什麼牽引一般，踉踉蹌蹌地朝馬路走過去。

  「欣寧！」

  張靖宇飛快衝去抱住她，天哪！她快要把他的心臟都嚇出來了！

  要被嚇破心臟的何止是靖宇？黑色車子的主人連罵「SHIT！」，車剎得極快，車輪在地面上幾乎要冒出煙來，緊接著沈奕棠怒氣騰騰跨出車子，二話不說從張靖宇懷裡拖過她，一把扛了起來。

  張靖宇何曾見過他這等架勢，那逼人的怒火丈外都可以感受到。

  沈奕棠咬牙啟齒地問：「她到底喝了多少酒？」

  張靖宇無奈地比了兩根手指頭，皺眉：「沒到兩瓶，啤酒。」他特意加了一句。

  

  欣寧聽不清他們的對話，她的胃正被頂得難受，不停地捶打他的肩，咕噥道：「放我……下來……」

  沈奕棠雙手按住她亂動的腿，臉色鐵青，迅速把人塞進車裡。

  張靖宇默默注視著，良久，慢吞吞地說出一句：「她問我當年你跟小晞的事。」

  沈奕棠脊背一凜，眸子暗了下去。

  張靖宇又道：「她很介意，心情抑鬱，否則不會這麼快就醉。」

  沈奕棠別過臉，嗓音極冷：「你可以選擇不跟她說。」

  正說著，手機忽然響了。他看了看號碼，遲疑片刻才接通，那頭傳來陳晞柔軟的聲音。原來她看到新聞得知沈父退出競選的事，特來關心。

  「謝謝。沒有其他事的話，我們下次再聊。」

  沈弈棠剛要掛電話，陳晞卻急切地說：「奕棠，你不是想知道我當年離開的原因嗎？今晚你來我這裡，我會全部告訴你。」

  沈奕棠握著手機緊了緊，嗓子有些緊繃：「好。九點，我會到你那裡。」

  張靖宇一直目不轉睛盯著他，不能理解地問：「你要去見小晞？」

  沈奕棠沒回答，逕自拉開車門。

  張靖宇一把擋住他，質問道：「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果斷選擇？你現在是在玩火，說難聽點就是婚外情！越拖下去，對兩個女人的傷害就越大，你知不知道！」

  沈奕棠無法反駁。今晚他必須要去見陳晞，那個困擾他四年的答案讓人再也無法等待了！

  這時，欣寧不滿地咕噥：「你好吵……吵死了……」

  張靖宇嘆了口氣：「奕棠，她們兩個誰比較重要，你還分不清嗎？」

  沈奕棠揉了揉眉心，褪去凌厲和怒火，嗓音藏著無奈和疲憊：「靖宇，所有的事情都在這兩個月里接踵而來，我還沒來得及靜下心想這些。我只知道……我不想離婚，但是也放不下晞晞。她現在很孤獨，需要朋友。」

  欣寧悄悄動了動眼皮，沒人發現她在聽到這兩人對話時，手指握得有多麼緊。

  ……

  陳晞的公寓很溫馨，沈奕棠來過幾次，每次心底都溢著無法形容的酸楚。

  有時候，他下意識地害怕來這裡，房間裡一桌一凳都有著過去的記憶。它們像一張密密的網，讓他身不由己地被包圍，想抽身卻感覺那麼無能為力。

  今晚不一樣，他在開車時腦子閃過無數個猜測的念頭，有激動更有不安。待真正踏入她的門口時，那股不安更強烈，隱隱意識到四年前的理由可能很驚人，甚至會帶來難以預料的衝擊力。

  「棠，你終於來了。」陳晞沒像以往那樣開心地迎上來。

  「對不起，家裡有事耽擱了。」時間已經九點半，沈奕棠在對面的沙發坐下。

  陳晞端上茶，坐在茶几旁的單人沙發上，慢慢地低下頭。

  「晞晞，終於可以告訴我了嗎？」他深沉地注視著她，沒錯過她的身子驟然輕顫。

  「我之所以沒告訴你……其實是為了你好。」話才出口，她的眼裡迅速盈滿淚水，微微哽咽，「我不願意讓你因為我而為難，更不願意看到你痛苦。我曾經發過誓，不到萬不得已，四年前的真相永遠不告訴你，就算你怪我怨我都無所謂……」

  沈奕棠的心臟被高高地提在半空中。那個理由會讓自己痛苦嗎？是什麼！

  「你說，不管什麼理由，我都能接受。」

  「其實你應該有所察覺了，當年我突然不告而別，是跟伯母有關係。」

  「我媽……」沈奕棠喉結滾動了一下，嗓子陡然干啞，「真的是她逼你離開我？」猶記得當年介紹陳晞是女朋友時，媽媽並未表現出不喜歡，她還說過會相信兒子的眼光，尊重兒子的選擇。

  可陳晞的點頭猶如下了宣判書，她臉色蒼白，口吻極其堅決而肯定：「是！捐助我出國留學的那個好心人，就是你最敬愛最偉大的媽媽。」

  「真……真的？」沈奕棠難以相信，這種拆散兒子跟戀人的事，媽媽怎麼可能做得出來？

  陳晞扯著嘲弄的唇角：「我就知道你不會信，她在你心裡的地位有多重要，我能不知道麼？當年如果我告訴你這些，你又能做什麼？為了我跟你最親愛的媽媽決裂，還是放棄剛接手的雲天酒店，跟我一起離開？弈棠……我不想讓你為難，一絲都不想，所以……我才答應你媽開的條件，選擇默默離開。」

  沈奕棠一瞬不瞬地注視她，良久，他聽到自己擠出聲音：「她……為什麼這樣做？」

  陳晞咬咬唇，別過頭去，顫聲道出三個字：「嫌棄我。」

  沈奕棠震動了，她眼角滾落的淚珠像電影裡的慢鏡頭，輕輕地流到嘴角、下巴。他情不自禁抬起手，卻停在半空，忍住沒去替她擦拭眼淚。

  「我媽雖然有些挑剔，雖然有些高傲，但是……不至於嫌棄別人的出身。尤其是你，你是我一心要守護的戀人，她說過相信我的眼光，尊重我所選擇的……」

  「這話你現在說出來，會不會連自己都不敢相信了？棠，我絕對相信你媽媽有多愛你，可以說這世界上，最愛你的女人就是你媽媽。她為了你，可以黑白顛倒，可以不擇手段，可以犧牲所有人，只為了你而已！」

  「晞晞……」

  「我這樣說你也許不高興，因為她是你的媽媽，所以你看不清楚她，也沒有人敢在你面前直說。我今天請你過來，決定告訴你真相，其實已經做好了徹底失去你的準備……」陳晞吸吸鼻子，眸子緩緩眯了起來，「第一次跟她見面，我們還在上大學，那時候我全心全意信賴你，相信即使不被你媽喜歡，你也會堅定地抓緊我的手。有你在，我無所畏懼。」

  「那時候，我媽應該是喜歡你的。」沈奕棠回憶著。

  「不，只能說你媽掩飾得極好。那時候，我也以為她喜歡我，至少不會反對我跟你在一起，可惜我們都想錯了。她沒過多久就來我學校，單獨找了我。」

  沈奕棠坐正了身子，心不斷往下沉：「找你說什麼了？」

  陳晞抹去一顆垂落嘴角的眼淚，露出他從未見過的冷笑：「說得直截了當，說我配不上你，無論是家世背景、文化學識都配不上你。你將來是要去美國深造，要回來接管酒店的，而我最多只是個學美術的，不可能成為大畫家，畢業後根本一無是處。」

  話語猶如指控，一字一字敲打在沈奕棠的心口，他艱澀地快要說不出話：「不可能……我媽有良好的教養，寬廣的胸襟也不亞於男人，她……怎麼可能說出這麼殘忍的話？」

  「你也覺得殘忍吧？呵，不信的話現在都可以叫你媽來當面對質。那時候我不過二十歲，正沉浸在與你甜蜜的愛戀里，忽然一座冰山壓過來，冰山下藏著那種尖銳無情的利刃……我的心被割碎了！記得嗎？那天下午的體育課，我忽然暈倒被送進醫院，後來靖宇和你趕過來看我……」

  「原來……這才是你住院的真正原因。」沈奕棠難以面對她眼底的淚水。

  「不，住院真正原因也不能全然怪在你媽頭上……事實上我的身體比一般人要弱，你都知道的……」不知為何，說到這個，她強忍的眼淚瞬間開了閘似的，落得更凶了，一顆顆滾落下巴。她搖晃著起身走到窗前，支起雙臂環抱著自己，默默注視著外面街上的萬家燈火。

  沈奕棠聽到她的聲音像從遙遠的天邊飄來。

  「這就是命運……我以前不信，現在卻信了。也許是我前輩子做多了錯事，老天爺這輩子從小到大都在懲罰我……」

  「對不起……晞晞，你別這樣子。」

  「我努力想在你身邊愛一輩子……當雙手捧著你媽媽打發過來的錢時，我有一種驚心的惶恐，感覺從此可能會失去。你媽媽承諾過，如果我能忍受四年異國他鄉的思念，如果能用行動證明自己的能力，如果這種分離都不能阻隔我們的愛情，那麼在義大利以優異的成績修完學業後，歸來之時就是她接受我的時刻。」

  說到這裡，陳晞開始悲傷地抽泣，四年後的結果就是現在這樣，她說不下去了。費盡一切努力，忍受那麼多，付出那麼多、那麼多……換來的是他已娶別人的消息，而文燕竟然沒有半句解釋！

  沈奕棠望著她纖瘦的背影，心口發緊。

  忽然，陳晞轉過身，腳步凌亂地衝進了臥房，吃力地提出了一個箱子，一邊抹淚一邊將箱子打開。

  他呆住了，那箱子裡的竟然都是錢，滿滿的一箱子錢。

  「看到了吧！你媽好大的手筆，這些錢足夠我四年裡生活和學習，她終究不想自己殘酷到底，所以每年都給我寄來了這些。」她奮力合上箱子，將它塞到沈奕棠的手裡。

  沈奕棠抱著那隻裝滿錢的箱子，明明不重，他卻感覺沒有力氣將它抱起。

  「這些錢，我都沒動分毫……你帶回去，全部退給你媽！當初飛去的機票錢，我也已經加在裡面，一分都不少。」陳晞撐住窗戶，一手按住腰部輕輕喘息。

  「晞晞，你沒事吧？」擔心她的身體，他快步過去。

  「死不了……」陳晞努力站直了身，倔強地望著他，「你知道我曾做過腎臟手術吧？這麼多年都好好活過來了，現在沒那麼容易死……」

  「先別說了，我扶你進去休息。」沈奕棠一手托著小箱子，一手去扶她。

  陳晞用力甩開他，沙啞地嘶吼道：「我說了不用！」

  她從未在他面前如此失控過，箱子沒托穩，啪的一聲飛了出去，撞在窗欞上，蓋子鬆開。霎時間，一張張鈔票漫天飛舞，飄散在空中。

  他們互相對視著，最後一張鈔票無聲地落地後。

  陳晞緩緩蹲下去，將那些自己一點都不稀罕的鈔票一張張撿起。她的眼淚落得更凶了，「我從小就討厭別人同情我，因為她是你的媽媽，我才能忍受，才希望自己變得更有能力。但是現在……問我恨她嗎？我告訴你，我恨！咳咳……我真的恨，恨她讓我與你分別四年，恨她不遵守當日的諾言……恨她答應你娶別人，恨她對我一句解釋也沒有……」

  箱子重新裝滿。沈奕棠就那樣直直地站著，想一起撿，雙膝卻蹲不下去；想說點什麼安慰她，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有深沉而無力的悲哀。

  她再度把箱子遞到他手裡，凝視著他英俊而憂鬱的面容，忍不住慢慢捧住他的臉。

  「聽到嗎？我是在恨你的媽媽……所以現在開始，我決定放棄你，不再讓你為難……你好好地回去愛你的媽媽和妻子吧！」

  「晞晞……」她像要放棄一切，曾經燦若星子的雙眸黯淡無神，他怎能不擔心？

  陳晞轉身拉開大門，指著外面：「走吧！以後不要再來了！咳咳……從小，我最珍愛的人都一個一個離開我，我已經習慣了不斷地失去。最後一個是你……我唯一最愛的拼了命依舊在乎著的你，這一次——我要親手放棄。」

  「晞晞……」

  「走！馬上、立刻！」她的神色那樣堅定。

  沈弈棠抿了抿唇，無奈地叮囑：「好，我走。你要愛惜自己的身體，否則我和靖宇……還有所有關心你的人都會擔心。四年前的事，我會回去問我媽，會還你一個公道。」

  他剛走到門邊，又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回頭道：「前幾天你跟我媽去城中村，真的只是為了慈善募捐嗎？」

  陳晞臉色微變：「回去問你媽，她說是就是。」剩下的，她拒絕回答。

  沈弈棠深深看了她一眼，終於走出了大門。

  陳晞注視他的背影，沉重地將門關上。

  她呆呆地站著，不知道過了多久，仿佛渾身都已僵硬，才靠著門板慢慢跌坐在地上，抱著膝蓋低聲啜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