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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吾親唯囚

2024-10-01 16:18:43 作者: 簡暗

  沙上馬蹄,蹄下紅印,印不下多少愁緒,印不下多少別離。

  黑衣下是擎雲寬厚的胸懷,他的氣息,帶著淡淡的憂傷,他的寂寞,帶著無奈的懊惱。

  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前方,胸口,是她一片溫熱的淚水。

  拉過披風,將她掩蓋在懷裡,那裡是片安靜的天地,沒有風沙,也沒有聲音。而她總是在這種時候說不出隻言片語,只因為這樣的沉迷,實在太甜蜜,太安心……

  她不哭了。

  一手環上他的腰,臉貼得更緊,輕輕地皺了皺鼻子,露出一副要睡著的神情。

  他一笑,握繩更緊。

  人們之所以會寂寞,常常是因為遇見,遇見得越深刻,便越寂寞。

  

  人們之所以會不安,常常是因為愛憐,愛憐得越刻骨,便越不安。

  然而,超乎物慾之上,這些都是太縹緲難以把握的東西,好比雲煙,身在其中,手抓不住……

  雪原。

  天暗下來的時候,將軍機華迎回了天都的國王陛下,一行人風塵僕僕,雖不見多少傷亡,但都一副憔悴的模樣。

  擎雲抱著皇北霜進了自己的營帳後便再沒出來。機華和淼景當然明白陛下的心情,兩人親自守在外面,再沒多嘴一句。

  擎雲坐在床邊給皇北霜上藥,那麼多天了,雖然若問給她做過緊急處理,但仍是攔不住傷口的潰爛。

  「噁心嗎?」皇北霜問。

  擎雲搖搖頭。

  她身上有的不只是那一道重創,還有大大小小的青紫瘀痕,觸目驚心。

  「餓不餓?」擎雲上完藥,給她蓋上被子。

  「我冷!」她淡淡說道。

  擎雲寵溺地一笑,脫了衣服便鑽進了被子裡,輕輕摟她在懷,問道:「還冷不冷!」

  「心冷!」她苦笑。

  擎雲的手撫上她的心口,「還冷不冷!」

  皇北霜卻一驚,兩手飛快地拉開他的,眼神充滿恐懼,呼吸也越來越重。

  她呆呆地看著她,心口上極其難受。

  擎雲見她這樣的反應,忽然明白了什麼。他眼一動,一隻手再度撫上她的胸口,緊緊地,只是這回任她怎樣拉也拉不開。

  皇北霜習慣性的恐懼,習慣性的夢魘,在這一刻全數甦醒,若問留給她的,全都是噩夢,那隻粗糙的手掌,像是永遠扣在她的心口上一樣無論如何都無法撼動。

  「放手,你放手!」她的思緒混亂起來。

  「不放!」他的手溫柔得如同一汪泉水,順應著她,撫慰著她。

  「聽我的,你能忘記,你能……」他貼她耳語,無法與人分享的親昵,想一人獨占。炙熱的手掌,逐漸平復著她的心跳,濕潤的吻,帶著極度的壓抑,纏上她的唇。

  他們都是寂寞的人,他們出生的時候,都與星星一起隕落,於是,在人世間萬丈光華中,他們只看得見彼此……

  儘管只看得見彼此,也是一種寂寞。

  烈日,燒空。火雲,照地。

  終於衝破兆淮圍困的格心薇根本沒有心思去處理及汗,她站在城頭上,看著遠方的天地線良久,忽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吶喊。

  那聲喊,肝腸寸斷,那是一聲挽留靈魂的呼喊,那也是一聲什麼也留不住徒勞的呼喊。她穿著純白的衣袍,滄桑的蛻變,洗不去她絕世容顏不變的執著,而她一生的痴迷,如今,只剩下空蕩蕩的寂靜。

  「陛下!」站在一邊良久的女官慢步上前,「雲沛發來了結盟書,請陛下定度!」

  格心薇沒有回頭,只是手一揮,「不用再說了,汾天支持雲沛。」

  女官點點頭,又道:「可是,陛下,汾天內政不安,貿然參戰恐有不妥!」

  格心薇一哼,「只是做做樣子,幫著呼喝呼喝,誰說要真的派兵了?」

  女官聞言,恍然大悟,趕緊回道:「屬下明白了!」說完,又想到什麼,補上一句,「陛下多保重身體,陛下該明白,情感或許終會消逝,但生命,卻可以延續。」

  格心薇聞言一動,一手撫上下腹,若問遺棄的,連她一起遺棄的孩子。若問,你不在了,是否代表這孩子命中注定要降生在這世上,你不在了,他便不會是你的恥辱也不會是你的敵人了,他是另一個你!

  想著,她一笑,透著些淡淡的母性的祥和,深深看了一眼夕陽霞光,便拉起披在身上的裘衣,淡道:「走吧!」說著,幾個人魚貫離開了城頭。

  那城頭,經風一吹,更加涼寂,灰黃的土牆,吸附著暈紅的光影,一深一淺,一高一低,好像正回憶著多少個曾站在那處欲攬天下的人,回憶著站在最高處,不勝寒淡的愁緒。

  ……

  若問,雖然你是一場災難,天不納,地不容。

  可是,可是……

  黃泉路上你若回頭,

  是否明了,世上總有個人,獻給你的,是她一世的靈魂!

  正所謂世事無常,有人歡喜有人愁。皇北霜回了擎雲身邊,帶回一身若問的鮮血。格心薇便從此再無可能追隨若問。沒有了若問,整個大漠好似都安靜下來,好似這一切都可以理智而平靜地肅清了。

  戰火稍息時,尖都亦是蕭條一片。

  那戰倚靠在床上,看著窗外明月,只覺得身心疲憊。

  他不時輕笑,似是苦中作樂,偶爾涼光照面,他的眼神帶著一瞬的淡泊。不知他又想到了是,只從懷裡掏出只玉簫來,便就著月光以手指反覆摩挲著,若有所思。

  「神鬼是何人,且問寶殿侯將行!誰人無三跪,便是誰人為!」

  還記得那日颯滿在大殿上唱傻了一殿文臣武將的劫歌,那一日,笑的人,都不笑了,沒有人敢昂頭挺胸,除了她。

  那戰靠在床上,持起玉簫貼唇吹奏。其實他也是嫻熟於筒笛簫塤的人,但自從聽過她的曲子,他就再也沒有碰過簫了。事到如今,無數個夜晚,嫦娥山上懷月閣中,再也沒有那一抹溫如春風的身影。他真想知道,如果他展王是這世上索命的神鬼,那麼她的靖天王又是誰?她還會不會,以同樣的眼神看著他?

  一至明日破曉,雲沛將最後一次對天都宣戰,尖都與雪原存亡就此一戰。但無論如何,他都知道,天都不會輕敗,即使沖不破雲沛的邊關防線,幾十萬大軍的駐守,也足以拉下數十年的硝煙,那樣,雲沛不如前,天都不如前,一切都不如前了……

  這不是他所期待看到的結局,戰爭從來養育不了天下生靈,戰爭養育的,從來只是位高權重的貴人,然而,貴人,又怎成得了天下?

  生來就是鳳凰的命,所以,他常思索著,哪一條路可以得走通!哪一個天下可以唱不響劫難的歌……

  神鬼呵,我問,你何笑?

  翌日清晨,天邊微亮,起了陣陣寒風。

  皇北霜一覺醒來,卻沒見著擎雲的身影。心頭一冷,便合著被子坐了起來,環視著這個裝飾得簡樸而威嚴的營帳。

  就在怔然間,忽然一縷陽光射入,皇北霜眼一眯,看不清來人。

  「娜袖你醒了!」興奮的聲音幾乎帶了哭腔,帳簾再度合上,皇北霜這才看清,進來的是夜佩。夜佩端著水盆快步走了過來,眼淚落不停。

  「擎爺接您回來的時候,咱們都快高興死了。一個晚上沒睡,全都在帳外候著!」說著,她放下水盆,為她挽起零落的青絲,「奴婢為您收拾一下,好讓廉幻他們進來見您!」

  皇北霜點點頭,走到桌邊坐下,讓夜佩為她梳洗,看著鏡中的自己,她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夜佩,我是不是變老了!」

  夜佩一愣,「怎麼會!您永遠都是最美麗的!」

  皇北霜搖搖頭,「傻丫頭,我不是在說皮相,我是說心啊,為何看到了陽光,看到了你,看到了自己,卻還是淡如深淵的沉靜。我是否失去了什麼?」

  夜佩愣了塄,才回道:「娜袖什麼也沒有失去,千萬不要想得太多!」

  沒一會兒,為她梳好頭,穿上淡綠的外衣,夜佩看著她,心裡一酸,娜袖真的變了,變得冷淡了,從前的她,眼神總是堅定的,而現在的她,眼神卻是冷漠的,再沒有絲毫如虹如夢的光彩,她更加艷麗了,卻也更加遙遠。

  皇北霜微側頭看著夜佩,輕輕伸出一手擷下她眼角邊的淚水,似知曉夜佩此時心情,便輕道:「不要擔心,我還是我,去叫他們都進來吧!」

  夜佩點點頭,轉身到門帘邊對著外面招了招手,另十二人立即進了來。

  「娜袖!」忘了跪,也不知再說些什麼,他們愣愣地看著她。

  「坐吧!你們同我之親,早如兄弟姊妹!」她說。

  十三人坐下。

  「是莽流的人救了你們?」皇北霜問。

  「是!」十三人點點頭。

  皇北霜一笑,「沒事就好!」

  十三人看著她,廉幻道:「娜袖現在有何打算?」

  皇北霜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潤澤了乾燥的唇,才問道:「天都和雲沛現在是什麼狀況?」

  廉幻趕緊回道:「論陣前形勢,天都還是勢如破竹,可是現在汾天聲援雲沛,南方的難民也開始支持雲沛,恐怕這仗不是一年兩年打得完!此外,天都的小同王,雖然沒有兵力,但是據說封關了,時間一長,影響應該不小!」

  聞言,皇北霜神色暗了暗,才道:「陛下,宣戰了嗎?」

  廉幻一呆,「哪……哪個陛下?」

  皇北霜不由失笑,「展王!」

  廉幻搖搖頭,「只聞兵鼓戰鑼響,卻還未正式宣戰,兩軍對峙已經不少時日,卻一直是膠著狀態。」

  皇北霜點頭道:「是他的作風!」

  夜佩三婢對看一眼,問道:「娜袖的意思是?」

  皇北霜道,「陛下是個容天下不容自己的人,他本就不願意打仗,一直都不願意,布了這麼多局,最後恐怕也只是逼擎雲和談。」

  十三人沉默下來,再沒說什麼。

  他們為的只是一個小小的不過七千人的厄娜泣族,而如今,無論是哪邊獲勝,他們的現狀已都是不會改變。所以,面對戰爭,他們總有些局外人的冷淡。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世人多薄情,當一次傷害落不到自己的頭上,人們便感覺不到疼痛,至多,只是對那被傷害的人,慰以深深的同情罷了。

  「娘娘!」

  這時門外有人喚她,「老叟容豁,不知有否有幸,得娘娘一見?」

  皇北霜聞這聲音似覺耳熟,再聽容豁之名,便是一笑,「容老先生納智天下,心如明鏡,我等俗人,一身紅塵,怎見得仙叟一面?當真是不堪一見呀!」

  這言下之意就是不見,皇北霜在擎雲身邊那段時日,正逢這叟幽禁於鴣劾邊城麥卡,為他演算物資調配,擎雲對其評價很有意思:酸澀,卻是真切,膽小如鼠,卻是道盡風雲。

  皇北霜如此言語,其實也只是逗逗這老頭兒,心知這類人,越是待他以禮讓,他越是得寸進尺,越是待他以刁難,他則小收鋒芒。

  果然,容豁在門外一陣尷尬,早聞這位關影王后冰雪聰明,多少大漠豪傑於她裙下追逐,當下自是收起了酸性,回道:「娘娘這是笑話老叟,容豁一生,筆握春秋,對娘娘這等奇人,怎敢冒犯,還請娘娘賜見,容豁不勝感激!」

  皇北霜撲哧笑了起來,「那就請先生進屋一敘吧!」

  再萍站在門口,便輕輕掀開門帘,讓容豁入內。

  容豁不由一陣緊張,咳嗽了兩下,才一腳踏入,抬頭一看——

  皇北霜似笑非笑,眼神微波流轉,若能洞悉一切。青蔥玉手,端著茶杯,剛剛抿上一口,便是淡淡起笑,「人生就如這苦香茶,先嘗到香甜者,其後必經苦澀;先嘗到苦澀者,繼而必知香甜,人人皆如此,卻只容老先生您,如今是香苦同在,一口啖盡人生百態!」

  容豁一下痴傻,站在門口不再挪進半步,腦海飛快閃過關於這玲瓏女人的許多事情。

  十三年前,寧都智叟容若,離開雲沛,遊走大漠,最後病逝於北部民族厄娜泣,他親贈《大漠集卷》予一個年僅六歲的小女孩,竟是含笑而去。十二年後,女孩和親,不過一年時光,獲封為關影王后,名揚天下。是她,引得狂兵南下。是她,令得天都半路收兵。也是她,割裂格心薇和煙政權,剿殺若問。她,她,她,不過一介女流,她,她,她,在這亂世天下,能算是紅顏禍水嗎?

  她如此美麗淡定,坐在那裡,只不過嫣嫣一笑,容豁便覺風和水香,一陣幽然。

  「容老先生請坐!」

  容豁聞言乍醒,帶點不自察覺的躊躇,便在一邊坐下了。

  「容豁自落入公子手中以來,最好奇的莫過娘娘,如今一見,娘娘果然是人中龍鳳,難怪得公子如此傾心,老叟當真折服了。」說著,喝上一口苦香茶。

  「容老先生,早就聽聞您是位倔強人,看來當真,您說您是『落入』陛下手中,卻為何不說是陛下識人知用,給了您一個發揮所長的機會?這歷史變遷,多少疑雲重重,您可還看得盡興?為陛下辦事,三思而為,當是活下多少性命,您可還滿意?這一切,難道不是陛下一番苦心?」皇北霜看著容豁,說話卻不留多少薄面。

  容豁其實早已臣服,但面對這番犀利言辭,卻一陣笑,「得妻若此,公子又夫復何求!」

  「我不是他的妻!」這倒是一個痛處,說來兩國尚在戰事之中,皇北霜的身份確是微妙。

  容豁道:「娘娘,天都與雲沛勢如水火,不是說他們不容,而是說他們各自為政,牽扯著大漠兩頭,您該知道,這是動彈不得的制衡關係。一旦破壞,這世界終將生活在塵埃當中!再則,天都小同王,乃公子親兄弟,便是公子自己也知道,他一離去,王宮內亂豈是那些為了避禍而從小裝瘋賣傻的王親們能夠壓制住的?」

  皇北霜沉默下來。

  這時容豁倒是笑了,「老夫這一生,最慶幸之事,莫過於遇到北靖天王,區區筆下春秋怎敵他精彩,如今又得幸見著了娘娘,當真是覺得這情這愛,不辱沒於家國,不消殆於恩仇,是乃真幸福!老夫曾這樣問過公子,『天下,紅顏,公子擇一取之!』公子回道:『皆取!』。不久後,老夫又問:『天下,紅顏,公子擇一舍之!』公子笑道:『俱不舍!』。」說到這裡,容豁帶著複雜的心情嘆了口氣,又繼續道:「娘娘,狂莽大漠,只有至霸,卻無帝王,這一點,老夫我確與展王陛下一致,無論展王還是公子,在老夫看來皆是英傑,是君命,且是明君命。但,縱使有天大的智慧,天卻裝不下這人心,如此鬆散的國土,根本是不可能統一的,娘娘,這一點,您是否也瞭然於心呢?」

  皇北霜看著他,輕輕一笑,卻不作回答。

  就在一屋子人兀自沉默,聞茶香一度失神的時候,擎雲卻大步跨了進來,手裡拿著一牒文書,身後跟著幾位將軍以及淼景。他徑直走到皇北霜旁邊坐下,一臉陰肅。

  「陛下!」廉幻十三人趕緊跪迎。

  「起來吧!」擎雲點點頭,將文書丟在了桌子上,便不再作聲。直到看到容豁才是一愣,「容老先生也在!」

  容豁趕緊起身,點了點頭。

  皇北霜伸手為他脫下披身鎧甲放置在一邊,側頭看了看站在近旁的遼震和機華,暗自忖道:兩位大將軍都不在戰場上,這文書是什麼內容想來也不用看了。

  她扭過頭,傾向他,「休戰協議?」

  擎雲唇一抿,沒支吾,旁邊的淼景倒是猛點頭。

  「果然……那你答應了嗎?」她問。

  擎雲眼瞥了一下桌上那牒文書,才道:「哪兒有那麼容易!」

  「你不答應?」她又問。

  擎雲沒回。

  皇北霜往他身邊靠上一些,詢道:「他許了什麼條件?」

  這時淼景趕緊回道:「回娘娘的話,那戰承諾無償停戰,互不相欠,對於我軍南伐以來占領各小國及鵠劾所得之物資永不追究!」

  皇北霜點點頭,「協議的結果是?」

  淼景答道:「疆土不變,恢復鵠劾王室,五十年絕不再戰!」

  皇北霜笑道:「鵠劾已是中空國,不要也罷,以現在的狀況,這條件很合理!」

  擎雲扭過頭,微有怒氣地說道:「五十年!真是笑話!」

  皇北霜看著他,才道:「天都的小同王是你親弟弟,現在受趙瑞擺布,就算是不是自己的意志,也已經與你為敵,無論你取勝與否,都將回到天都,屆時叛黨全要斬首以正皇室,他才十六歲,你下得了這手嗎?」

  擎雲眼一冷,煩躁地一掌落在桌子上,「你們都出去!」

  廉幻十三人及淼景幾人趕緊魚竄而出,沒有絲毫逗留和回眸。他們的想法很簡單:不管遇到什麼事,靖天王已經不再是獨自一人,即使心有困惑也有人相伴,她也一樣。

  直到只剩下他們兩人,擎雲才嘆了口氣,摟她在懷,「見到容豁這酸老頭兒,感覺如何?」

  皇北霜笑道:「容先生可誇讚你呢,你還不知好歹,罵人家酸!」

  擎雲兩手撫在她的背上,十根指頭繞上她柔順的髮絲,「他可有誇你?」

  皇北霜這下倒不好意思了,只道:「淨說些無用的話,我怎好告訴你!」

  擎雲大笑起來,不再多說,徐徐拉近他們的距離,他要的,只是甜美的吻,而她,任何時候都願意給。

  許久,他們耳鬢廝磨,終是淡下胸中煩悶。

  擎雲嘆口氣,卻道:「嶺兒向來與世無爭,他與我更是一母所出,也是因為這樣,才會成了趙瑞擺布的棋子,惹了這麼個大麻煩!是我沒有照顧好他!」

  皇北霜知他現在是多麼懊惱,一手貼上他糾結的眉宇,回道:「你遲遲不肯派兵回國,正是為此嗎?平亂本是小事一件,可是親兄弟在趙瑞手上,那兩人要死就勢必得一起死了!」

  擎雲抓下她的手,一拽,她坐上他的腿,他靠上她的胸口。

  「告訴我,你的想法?」他問。

  皇北霜沉默了一會,回道:「你愛我嗎?」

  「很愛!」

  皇北霜笑了笑,「你是否想答應那戰的休戰協議?」

  擎雲愣了一會,才道:「是有些考慮!」

  「那就答應吧!」皇北霜不待他說更多,便立即回道:「天都國王胞弟與雲沛關影王后,以人質的身份交換,你把擎嶺送到那戰身邊去!這樣,他可以保住性命,也不必會再受權臣左右。」說到這裡她沉吟良久,才道:「而我……」

  「而你,留在我身邊!」擎雲沒等她說完便接了下去,「聽起來不錯,等戰爭平息了,我也可以用金銀贖回嶺兒,可是,這樣一來,我就不能娶你為妻!」說著,他一手點上她的唇,「我聽出來了,皇北霜,你不想做我的王后!」

  皇北霜的唇上是他溫熱的手指,她往後微移了一下,才道:「擎雲,我是真的覺得很累,這莽莽狂沙之下,女人的地位幾乎微不足道,這天下都是你們的,我又算什麼,名分算什麼?那是對愛情的褻瀆。王后是何物?無論我如何渴望單純的相處,事實都是無法真的做到的,在那戰身邊做不到,在你身邊也一樣!因為你是國王,所以我不能做你的妻,只要沒有這個名,我就不再具有什麼政治價值。我也能快樂了,也能自由了,自由地愛你,自由地跟著你,為你看盡天下風雨,只以一雙清淨的眼睛,我不在你滿朝的跪拜中,也不在你王后的寢宮中,但我在你身邊,再不是任何人手中的棋!」

  擎雲聽完她的話,兩手一收,緊緊扣她在懷。

  「嫁給我!我發誓永遠愛你!」

  她一怔,一雙眼頓時朦朧,「我知道,我知道,擎雲,可是,你懂的,不是嗎!嫁與不嫁,早已無關愛與不愛了。嫁你,是愛你,只是會很累;不嫁,我又怎會不愛你?但我不會那麼累!世上多少勞燕分飛,世上多少結髮成灰?名分是管不住心的,我又何必為它所累?你懂的,不是嗎?擎雲!」

  擎雲看她良久,似有話又無法說出,唯有以吻封緘。

  他的手,久久不知擱在何處,他的手,猶豫著,害怕對她的滿足亦同是對她的失去。

  「對我許下諾言吧,你永遠不會離開!」

  他說。

  「我許諾,永不離開。」

  她說。

  擎雲一封非正式的回信到了那戰手中,那戰舒了口氣,儘管沒有立刻撤下前線的軍隊,但多少脫去了些許連日對戰以來的戾氣,當烈日西沉,他同巫季海一行,一道鐵騎去了汾天。

  接待他們的,是汾天的女王格心薇。

  「十分歡迎展王!」格心薇對他躬身行禮。

  巫季海站在那戰身後,縱使這已不是第一次見到格心薇,他仍是感到十分驚詫,除了那雙湛藍的眼,她,竟是那麼地像王后娘娘。由此亦可想而知,若問究竟執著到了什麼地步。

  那戰坐到大殿正席上,看著格心薇笑道:「早聞女王陛下有喜,沒有及時前來道賀,實在失禮!」

  格心薇淡淡一笑,「陛下嚴重了,今日來訪,所為何事?」

  那戰環視了一下大殿,才道:「一來是祝賀女王陛下後繼有人,二來……」說到這他頓了頓,「敢問女王陛下是否已為若問修立陵寢?」

  格心薇聞言,不禁神情暗淡下去,「立不了,世人不能接受!如今,只為他立下了無碑冢!」

  「哦!」那戰點點頭,「今日我來,只有一件事情相商,如果女王首肯,我想將是一件皆大歡喜的事情!」

  格心薇看著他,以眼神詢問。

  那戰一笑,說道:「我雲沛很願意支持女王陛下復辟麻隨,今後依舊由雨族格氏稱王統治。汾天,就當隨他而來,亦隨之而去的一場噩夢吧!不知您意下如何?」

  格心薇聞言一陣大笑,許久才停下,「陛下,原諒我的失禮,我很明白,世人都不願意承認他曾經存在,如今,更希望能夠抹殺他的存在,他終究是一道那樣深的傷痕!」

  那戰見她微有失態,卻毫不忌諱這話題的本質,倒是對她有了幾分欣賞,點了點頭,他道:「既然陛下都明白,是否願意表個態?」

  格心薇收住笑,冷道:「當然可以,能夠得到雲沛的支持,畢竟是我麻隨王室的榮幸。復辟之日,定將與貴國永修盟好!」

  那戰聞言十分滿意,舉起手邊酒杯,對她一敬。

  公元三百三十二年,夏至。

  建國不足一年的汾天從歷史上剔除,傳統麻隨貴族復辟格氏王朝。至尊者為九公主格心薇,單身女王,身懷有孕。其子父誰,無人敢提,說事人只道是天降種,地送子,久而久之,在那一段麻隨歷史上,終是成為一個眾所周知卻無人道破的秘密。

  漠沙飛,這已是不知第幾次,擎雲與那戰如頂天脊樑的相對,他總是黑衣,一派公子的淡雅,他總是紅裝,一身王公的深沉。他們的棋,輸贏從未改變,他們的結局,卻偏愛鮮艷的一邊。而鮮艷的一邊,總是離自己的幸福,有著如同鴻溝的一步之遙。

  擎雲坐在桌邊,看著那戰,兩人手邊已經擺好交換過的協議,蓋下章,簽下字,贏的人沒有贏,輸的人也沒有輸,儘管人生是不會和局的,但總會有個結果。好像現在,他們要認可這個結果,需要花上一眼相看的時間。

  那戰終於低下頭,再次看著協議上,最為顯眼的一排字:「作為交換人質,關影王后皇北霜,須得定居天都,否則一切免談!」

  這是擎雲開出的條件中,最基本的一條,那戰看著這一條協定,笑了笑。

  擎雲將天都叛變的丞相趙瑞收押以後,第一件事,就是以人質交換,把他的弟弟擎嶺送到了那戰的帳下。而那戰的王后,將在他簽下協議後,徹底斷絕了與他的關係,五十年的和平,五十年不會相見的和平,只待他的印章蓋下。

  那一片解馬樹,再花開多少,都將落盡。

  那戰想了一下,拿出印章,狠狠蓋下,然後看著擎雲道:「讓她的族人為她送行吧!」

  擎雲一笑,抽起協議,也蓋下了印章,回道:「不必了,她的族人除了送行,也不曾給過她什麼!」

  那戰看了遠方一眼,淡道:「我還是她的丈夫,難道也不該送送她?」

  擎雲聞言,莫名有股怒氣,便一甩衣袖,回道:「此名已棄,她沒有丈夫!」

  那戰看著他,點點頭,頓了一下,忽然伸出一隻手,擎雲一愣,半天沒有回過神來,直到淼景在一邊輕輕推了推他,他才是站起來,伸手與之相握。

  兩人的手緊緊握住對方好一會兒,終於鬆開。

  然後,鼓聲響了,漫天地響。

  一個士兵衝到兩軍中間,丟下手中的劍,激動地大喊,「休戰了,休戰了——!」

  反覆對天的歡呼拉起了他高昂的情緒,兩邊的士兵聞言,先是靜靜沉默了好一段時間,然後,一片如海般的吼叫穿過了雲霄,浩瀚的吶喊中,擎雲和那戰各自離開。

  他們不是神鬼!就算曾經是……那也已經是曾經了。

  他們生活著,不滿足的,已經滿足了。

  或許生命的意義從來就不在於最後的得失,而是一段內心的起伏,而是一場靈魂的相遇。他們背對背地離開,直到三軍糾纏如一鍋的開水,他們才笑了,沒有回頭,只是策馬而去。各自的選擇,常賴一瞬的承諾。

  承諾了,於是遵守了,遵守了,於是足夠了。

  ……

  站在邊城廣平城頭,那戰看著遠方越行越遠的天都大軍,那處一片灰飛。

  直到最後,皇北霜也不肯見他一面,他送去的信,沒有一封得到回應,她帶著關影王后的身份離開了他,毫不留戀,毫不猶豫。

  皇北霜……

  那戰眯起眼,看著那頂華麗的鸞轎。從來就不知道,她對他來說,是一種怎樣的存在;從來就沒有答案,他對她來說,處在一個怎樣的位置。

  他這一生,擁有過許多女人,卻沒有一個能與他平起平坐。還記得小時候,太上王曾說,一個偉大的君王,不可能有女人與之齊肩。權力的巔峰,意味著孤獨和忍受孤獨,而女人帶來的安慰,永遠不能越過黑夜。每當黎明到來,纏綿結束,他能做的,只是走上大殿,受萬人朝拜,然後踏在腳下的,是國土,握在手中的,是利劍,藏在心裡的,是霸業,留給來生的,則是愛情。

  愛情,留給來生……

  沒有了皇北霜的廣寒宮,只有一片寂寞的解馬樹,每逢花開時節,都有一位妃子佇立其中,那就是真渠幼佳。

  只是不到兩年,幼佳卻抑鬱離世,留下一子那仲,列王位第三繼承人。她陪伴展王以來,把持三宮,從無紕漏,對國王無微不至的關懷和一心一意的愛戴終令她光芒萬丈,於是朝臣商議再三,決定將其葬於展王陵邊的關後陵,那本是為關影王后修建,一直閒置,最後卻葬進了另一位絕色紅顏。

  只是,絕色的紅顏又如何,她是他的愛,但不是他的最愛,她是他的女人,卻到死才頂替了別人成為他的妻子;絕色的紅顏又如何,為他在解馬樹下花開如雪中守候,卻常只是自問能否永不介懷,這一段存在卻有縹緲的情思如何能夠散得開。

  總想問,你是否愛過?如果愛過,那麼她是誰?如果沒有,那麼你是誰?

  而這些問題,都隨一抔淨土迴蕩在這孤寂的靈冢!幸福的,是誰?

  夜臨,夢清清,眼冰冰,倚斜影。笑,醉丁零,唇淒淒。

  酒中現蒼穹,雨濛濛,美人,淺月,私語稀稀,誰臨幸。

  公元三百三十二年,秋盛煦日,又是和親時節。

  天都冰刺宮歷經如前朝舊事一成不變的動盪後,再次偽於平和。朝堂上,獨坐聽政的北靖天王,淡笑著,算盡人心真假的眼神,轉眼間閃過。

  他是天都歷史上,親政年齡最小,但是時間相對較長的一位國王,至今十二年,持國有道,勵精圖治,令得天都越見強盛。五十年停戰協議的簽訂,意味著他再也不會把眼光放在侵略和擴張上,換言之,他開始以治心,取代治疆,以治人,取代治兵。

  他依舊保有著天都強大的軍事實力,去年大戰,洗劫鵠劾等國所帶來的資源輸入,實令天都受益不少,在這樣的情況下,再有人想興風作浪,恐怕也不是件容易事。

  這一路和平下來,冰刺宮理政殿上,每日議程,大臣們總在最後一刻提出同樣的問題,那就是靖天王何時冊立王后。時至今日,依舊還無妻無子的他,最需要的,莫過一位真正的繼承人,以予穩定民心。

  卻每到這個時候,他總是深沉地一笑,眼神好像飄到了遙遠的地方。

  這日,下朝後。

  擎雲一身黑裝,穿過冰刺宮漫長的走道,一直走到後山,看到山邊一片新種的解馬樹下,那個素衣恬靜的女人,對他輕輕招手。

  他像回到了家一般,飛快地跑了過去。

  皇北霜瞧他頭上還沾著樹葉,知曉定是急著來看她,都不曾留意繽紛落下的樹葉。淡淡一笑,為他拭去,才道:「又是和親時節,陛下為何不接受各族各國和親之好!」

  擎雲笑道:「難道你希望我接受?」

  皇北霜搖搖頭,什麼也沒說,他畢竟是國王,她自己不願意做王后,難道也得讓他一輩子當一個沒有王后的國王?

  擎雲望了望她身後剛見發芽的解馬樹,拍拍她的臉,又道:「不要胡思亂想,皇北霜,你已囚在我心中,世間再無女人能夠關在這裡。」

  皇北霜笑了起來,牽著他的手,細數著他掌心上交錯的命運線,線線與她相連。

  擎雲總是給她她想要的生活,他知她要得不多,無非一份淡泊和平,當他做到了,她也願意為他付出更多。

  無論白天還是黑夜,他們都儘量地在一起,她聽他在政治上的攻防策略,為他提出中肯的意見;他聽她吹奏比月的幽曲,為她畫下如月的柳眉。他們自由地相愛,儘管愛本是一種不自由,他們盡情地相守,儘管相守終會走到盡頭。然而何妨,一生何妨!

  心口裡的人,是囚,是愛,是真。

  普天之下,誰與吾親,只此一囚,無再多情。

  雖然不是他的妻,卻為他生兒育女,雖然不是他的妻,卻能與他白頭到老。

  次年初,皇北霜生下一對龍鳳胎,女兒取名寂雪,賜姓皇。兒子取名擎風,承王姓霍氏。不三日,靖天王立擎風為太子,宣布永不立後。

  同年,麻隨,單身女王格心薇生下一子,紫瞳黑髮,雙唇緊閉,不見啼哭,婢女掌摑三下,方大哭。其聲音嘹亮,震耳欲聾,竟喚出滿天紅光,一時間電閃雷鳴,全國為之騷動,巫祭師殷芳稱其必是滅世創神,浴血凶靈降生。

  女王聞言大喜,拋棄雨族王姓,為其取名:若問!

  ……

  那段日子,還有多少人刻骨銘心,那段歷史,還有多少人至死不忘?

  至公元三百三十三年,史記叟容豁再度著書,歷時一年,完成《漠國南北序》,此序分為兩卷,上卷「天命」,概述五大政權民族——雲沛,天都,鵠劾,彌贊,麻隨之國策,國基,國風。下卷「戰棋」,此卷行文自在,不若正史筆鋒犀利,反倒是像茶樓說事人的快話,主要記錄公元三百三十一年至三百三十二年一年之間所發生的政治變動。

  《漠國南北序》於公元三百三十五年流入民間,成為各國治學傳說必考之文獻,然而,如同皇北霜的《大漠集卷》沒有最後一頁,《漠國南北序》自天都冰刺宮流落後,便沒有了下卷「戰棋」。許多經歷過那一年風雲變幻的人,對此卻並不出奇,都道,此乃天意。

  那一年,大國爭霸,土匪橫行。

  那一年,找不出誰是正義。

  總想著,那一年,是不是奇夢一場。

  然而又有誰知道,動亂之後仍將動亂,恩仇之後,剩下的,不過是一首歌謠。

  唯漠莽莽奔千里,

  一望無垠是非替,

  不問新君,

  不尋舊帝!

  幾回文人尋覓覓,

  匆匆不相理,

  但憑風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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