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念3

2024-10-01 16:14:17 作者: 織爾

  這是宋裕和第一次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

  回到屋內,門剛關上,安棉棉就支撐不住癱倒在地。

  眼眶裡蓄滿了淚水,剛一落下就被擦掉,她死死攥著拳,沒發出一點聲音。

  

  宋裕和蹲在她面前,語氣難得的溫柔:「不是因為你。」

  「奴婢知道,」安棉棉低著頭盯著宋裕和錦白的華服,一塵不染,仿佛未沾染過絲毫血腥,眼神悲涼,「楚大人在朝堂之上總與王爺爭鋒相對,他把女兒嫁給你做側妃,是想通過楚瀟然找出王爺的過錯,置王爺於死地。」

  「你還知道些什麼?」

  「那日豆哥兒即使沒驚著奴婢,日後也會有別的理由。王爺殺芳蘭,休楚瀟然不是為了奴婢。」安棉棉閉了閉眼繼續道,「奴婢不過是恰好走到了王爺的棋盤上,順水推舟了一把。」

  「還挺聰明。」宋裕和看她的眼神逐漸露出了欣賞。雖然她說的不完全正確,但能猜到這些也是他沒想到的:「既然知曉其中的道理,又為什麼哭?」

  「奴婢沒哭。」安棉棉又擦擦眼淚說,「暮遲說王爺不喜歡看見人哭,沒掉下淚。」

  「哭吧。」哭成這樣還能想到這個,宋裕和無奈地笑了笑,問,「為何難過?」

  「怕死。」安棉棉抬頭看他,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落下,「怕自己會死,怕王爺會死,怕別人會因我而死。洪水來時父親和娘親將我放在屋頂,讓我一定要帶著弟弟好好活下去,可風太大,我倆被吹了下去。我抓不住弟弟,他與爹娘一樣,被卷到水裡,再也不見蹤影。」

  安棉棉逾矩地抓著宋裕和的衣袖,一雙黑眸帶著淚,帶著哭腔道:「王爺,奴婢害怕會像曉茴一樣,被人隨便挑了個錯就打死了;也怕得罪了人,被一刀捅死。奴婢只想做一個普通人,安安穩穩過一生,只想好好活著。」

  宋裕和看著她,過了良久將她輕輕拉到懷裡,拍了拍她的肩膀。似是輕嘆道:「本王會護著你。」

  皇帝下令,禎王罔顧國法,縱容屬下當街殺人,但念及手足之情,發配到江南封地,五年之內不得進京。

  安棉棉十五歲時,宋裕和破例為她辦了個盛大的及笄禮。

  暮遲說,王爺想讓姑娘死去的家人放心。

  安棉棉垂眸未應。

  她戴著藕粉玉石的簪子,笑著問宋裕和可好看。

  宋裕和看了一眼,點頭道:「和你很配。」

  安棉棉看向鏡子笑了下,將簪子取下放進首飾盒,沒和他說這是他去年送給曉茴的,也說了句,和她很配。

  曉茴纏纏綿綿的情義,滿心歡喜的期盼,到頭來,從未被那人放在心上。

  在這裡待了三年,新年之際,她上前倒酒,聽他問道:「今年可想做禎王妃?」

  這是他第二次這麼問。

  自她及笄,每年都問一次。

  清酒溢出,順著桌子流下,宋裕和將一切盡收眼底,從她手中抽出酒壺放在桌上,輕輕笑道:「賀禮放這兒,下去吧。」

  安棉棉將從聖德寺求來的平安符放在桌上。

  去年送了個金邊的腰帶,幾乎花光了她所有的積蓄。

  但宋裕和只是瞧了一眼,便丟在一邊,頗為嫌棄道:「店裡花錢就能買來的,沒有誠意。」

  安棉棉想破了腦袋,才想到去江南著名的聖德寺求一張平安符,足足走了四千九百個台階才求來的。

  下山後,安棉棉一周沒下得了床。

  這個禮物總該有誠意。

  一同下山的夫人說她是個有心的,收到平安符的人定會開心。

  安棉棉笑了一下,說了句:「或許吧。」

  她不常跟著宋裕和露面,所以大家對她很陌生。她在宮裡跟著江南的姐姐學過方言,她的聲音本來就細細軟軟的,偶爾蹦出來幾句方言,倒也可愛。

  她還教暮遲說過,教了幾句便放棄了,笑道:「我自己都不怎麼會說,還教你呢。」

  她求符後問一旁的小和尚:「會靈驗嗎?」

  那和尚先是阿彌陀佛了一句,然後同她說只要心誠,佛祖會聽到的。

  安棉棉謝了他,看著佛祖久久沒說話。

  她在心裡同佛祖說,若您真的存在,求您開眼看看,宋朝的子民,究竟活在什麼世道之下。

  她求佛保佑,莫讓宋裕和平安,保佑皇帝坐穩皇位,以仁德治民。

  江南的冬天沒有雪,沒事的晚上,安棉棉就搬個軟榻躺在院子裡蓋著毯子曬月亮。

  宋裕和來過幾次,不明白她的行為。

  她說:「吸日月之精華。」

  「白天為何不曬?」宋裕和問。

  「會黑。」

  「……」

  宋裕和無事時,就會叫安棉棉過去一起喝個茶,下個棋。在江南的這三年,她的棋藝進步不少。

  那是來江南的第二年,他忙了一年,安棉棉也自覺地不去打擾他,許是因為回到了家鄉,總往外跑。

  新年的時候,她穿了件明黃的襖服,這一年她把自己養得不錯,臉圓圓的,想著逗逗她,那句「可想做王妃」就脫口而出。

  卻見她好像聽了什麼駭聞一樣跪在地上,眼睛裡的無措是真的。

  他也是沒想到會得到這個反應,本也是無心之言,便讓她退下了。

  但不知為何,心裡一直在意這個事,所以沒過幾天又問她為何不願做王妃。

  她低著頭,不敢說話,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望著他,帶著試探問:「說實話嗎?」

  宋裕和有些時候真的很無奈,怎麼會有一個人又聰明,又傻。

  「王妃要出身高貴,才能配得上王爺,」安棉棉抱著暮遲拿來的湯婆子垂眸道,「再者說,王爺也不喜歡我。」

  宋裕和本想反駁,但轉念一想她說得也對,自己的確對她沒有喜歡。

  「你不做王妃,那你想嫁給誰?」

  「若王爺喜歡我,即使被人嘲笑出身,我也願意。」安棉棉笑著看著他,眼睛裡是不加遮掩滿滿的情意,「若王爺不喜歡我,我會陪著王爺,找到真正的王妃。」

  宋裕和見過無數女人,或嬌或媚,或聰明或愚笨,有人貪圖他的權勢,有人忌憚他的地位。安棉棉同她們一樣,會懼怕他,提心弔膽地在他身邊伺候著,說著阿諛奉承的話。

  可總有些不一樣的地方,讓他有興趣去探尋。

  不知怎的,宋裕和突然覺得自己三年前在京城禎王府遮住她的眼睛是正確的。

  這雙眼睛,明亮,清醒,通透,純淨,明白世間複雜多變,卻依然明亮乾淨。

  就如同她自己所說,她什麼事都不想去管,只想好好活著。

  開春的時候,皇帝派人來協助宋裕和治理江南水患。

  哪有什麼水患,無非就是提點宋裕和安分守己,莫生事端。

  安棉棉一早就收拾好,要去聽說書。

  自半年前開了個庭軒閣,她偶然一次溜達進去,就迷上了聽書。這老先生每每晨間開場,只說一場,她總趕不上,好不容易求了寧格幫她排隊,要趕緊趕過去。

  「安姑娘。」剛一出府就被人叫住了,安棉棉回頭,才發現門口停了輛馬車,從馬車上下來一個暗藍官服的男子,帶著笑,向她作揖:「許久未見,別來無恙?」

  安棉棉左看看右看看,確認他是在和自己說話,問道:「你認識我?」

  「在下趙安皓。」

  「原來是你啊,舟車勞頓,辛苦了。」還沒等他開口,安棉棉就打斷他,「先不和你說了,我趕著去聽書呢,回頭見!」

  安棉棉跑了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見他還立在那裡,轉過頭,繼續朝庭軒閣跑去。

  緊趕慢趕的終於在開場前趕上了,拍了拍等得不耐煩的寧格說:「多謝寧公子出手相助!」

  寧格打掉她的手,嫌棄地拍了拍肩膀說:「看完早些回去。」

  自安棉棉中毒醒來,寧格就沒拿正眼看她,這會兒還好些,前些年話都懶得同她說一句。

  宋裕和問她是哪裡得罪了寧格,安棉棉茫然地搖頭,想了一個晚上無果,就隨他去了。

  其實她明白,寧格還在介意她體內的血決子。

  聽完說書,又去城南的點心鋪買了份糕點才慢悠悠地回府。江南點心鋪的手藝比滿街香差遠了,也許是因為安棉棉吃不慣江南的味道。

  不僅是糕點,江南的飯菜她也吃不慣。

  但她卻無法表現出來,只能裝作愛吃的樣子,笑眯眯地同宋裕和說:「好幾年沒吃到了,還是小時候的味道,可合王爺口味?」

  宋裕和好像沒什麼愛吃的,待在他身邊四年,安棉棉只觀察出他不喜甜,不吃辣,不愛吃魚。去年有一頓飯多吃了幾口豆腐,第二天上的時候卻一口也不吃。

  好似這世間的食物,沒有他特別喜愛的。

  但有一點,他心情不錯時,愛喝花茶,這是安棉棉觀察了好久才發現的。

  他惜命,又不惜命。

  那麼苦的藥,一天三次,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喝下去。極少喝酒,不常真的動怒,早睡早起,天氣一冷就將自己裹住,不沾一點冷風。

  可老大夫說讓他多靜心,勞神傷身,少喝茶,會減輕藥效。

  他卻怪那大夫醫術不精,不給他開不會被抵消藥效的藥。

  氣得老大夫吹鬍子瞪眼,大罵著再也不給他看病了。寧格在一旁好聲好氣哄著,宋裕和微微俯身作揖,笑道:「神醫息怒,動氣傷肝。」

  安棉棉都看傻了,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宋裕和朝一個人服軟。

  見她實在好奇,圓溜溜的大眼睛在兩人身上轉來轉去,宋裕和忍不住道:「想說什麼就說。」

  「王爺這樣看起來真有人情味。」

  對上老大夫別有深意的目光,像只老鷹一般,安棉棉也回看他,無辜地眨巴眼,眼裡帶了些探尋。

  後來宋裕和告訴她,這個老大夫是他的救命恩人,若是沒有他,他不會活到現在。

  他遊歷四方,每隔幾年就會找宋裕和,為他複查一次,若是宋裕和情況不好,他便會在王府住上幾日。

  「看起來脾氣不是很好,」安棉棉笑道,「這次神醫這麼快就離開了,想來王爺的身子沒什麼大礙。」

  宋裕和點點頭,示意她倒茶:「他只留下過一次,好些年前,我在嘉盛關受了傷。」

  安棉棉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滴了兩滴在桌上,面上不動聲色地皺眉道:「這茶是誰泡的?」

  將茶杯拿給宋裕和看,裡面有茶渣。

  剛說完就意識到是自己泡的,偷笑一聲道:「我去再泡一杯。」

  做賊心虛的小表情讓宋裕和不禁莞爾,剛開口就被安棉棉拿手捂住嘴,聽她在耳邊急忙道:「不打手板!我馬上換!」

  說完,一陣風似的跑了。

  安棉棉剛出門就遇到了進門的寧格,兩人都嚇了一跳,茶壺脫了手,安棉棉手疾眼快地把住門板才沒摔倒。

  寧格把接住的茶壺遞給她,側身走進屋。

  安棉棉朝他的黑影做了個鬼臉,比畫了幾下小拳頭之後也離開了。

  重新端茶進來時,屋裡在說明日去海域視察的事。

  江南臨海,早些年倭寇猖狂,屢屢進犯。自宋裕和來了之後,以雷霆手段砍了倭寇頭領的腦袋,才震懾住了他們。

  安棉棉將茶杯一放,笑眯眯地給宋裕和捶肩:「我也想去。」

  「不准。」宋裕和薄唇輕啟,說出了安棉棉不想聽到的話。

  安棉棉癟癟嘴,意料之中。

  春日的夜晚總是無聊的,安棉棉睡不著,獨自在王府花園裡溜達,江南四季如春,夜晚的小風吹著很是愜意。

  「你怎麼在這裡?」突然冒出的聲音,把安棉棉嚇得蹦出十米遠,驚恐地看向身後。

  寧格一身黑衣皺著眉頭站在那裡,安棉棉指了指不遠處的池塘問道:「你剛剛不是在那兒嗎?」

  「你看見我了?」

  「廢話,我又不瞎!」她早就看見寧格一個人站在那裡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她才不關心,兩人井水不犯河水,本想裝作沒看見就過去了,沒想到竟把自己嚇了一大跳。

  真煩人,真煩人。

  安棉棉不想理他。

  「你在這幹嗎?」寧格看了看周圍,皺眉問她。

  「我睡不著出來溜達溜達,」安棉棉沒好氣地答道,瞅了他一眼,目光下移停在他的手上問,「受傷了?」

  寧格聞言下意識把手藏在身後,說了句:「夜裡涼,趕緊回去。」便要離開。

  「平安順遂,百姓和樂,不就是高位者所希望的嗎?」安棉棉望向他的背影問道。寧格仿佛沒聽見一般,未作停留。

  因為幾年前中毒,安棉棉醒來之後身子一直不太好,雖然她自己覺得自己挺健康的,但每每大夫給她把脈都是一籌莫展,好像過不了多久,她就要不行了一樣。

  她覺得自己現在能吃能睡、活蹦亂跳生龍活虎的,而且已經兩年沒生過病,沒有他們想的那麼嚴重,但天一冷宋裕和就不讓她出門了。

  她愛聽戲,宋裕和就讓戲班子到王府表演;想放孔明燈,就找做這個的小販到府里做,下人們陪著她放。

  總之,做什麼都行,就是不能出門。

  所以,每年從入冬一直到開春,她都很少出府。

  這會兒終於能出去了,安棉棉就天天往外跑。

  昨天聽人說今日城北竹林那裡有個詩會,江南經常舉行詩會,連街上三歲的孩童也能背上幾首。安棉棉只在第一年來時跟著宋裕和參加過一次,十分盛大,只是剛到日暮就被要求回去了。

  說她舟車勞頓,要多休息。

  這次趁著宋裕和公務纏身無暇顧及她,便跟著他前後腳出了王府。

  安棉棉給暮遲留了封信,讓她領完邊陲小國獻上的首飾就去城北找她,帶上備好的點心,插上最近很喜歡的髮簪就樂顛顛地出門了。

  騎著宋裕和專門給她配的小馬風鈴,沒一會兒就到了城北,但四下安靜得不像是有詩會的樣子。

  安棉棉放慢了腳步,警惕地觀察四周,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上的哨子。

  卻沒有摸到,安棉棉這才想起來,前幾天她隨手摘了下來,一直忘記戴上了。

  宋裕和得罪的人太多,他們殺不了他,就會從身邊的人下手。他給安棉棉哨的時候說,若是遇到危險就吹哨,方圓十里,定會有暗衛來救她。

  這是宋裕和暗中的勢力。

  竹林風響,躥出來兩個黑衣人,蒙著面,拿著刀,把安棉棉圍住了。

  「你們是誰?」安棉棉冷聲問,「來殺我的?」

  「上!」那黑衣人沒有理她,揮著刀向她衝過來。

  刀劍寒光,那黑衣人的刀還沒靠近安棉棉,就被一根銀針打穿了。

  三人皆是一愣,下一秒,第二根銀針就刺穿了其中一個黑衣人的眼睛,只聽那人痛呼一聲,倒在地上痛苦掙扎著。

  一聲哨響過後,一個黑色的身影,戴著面具,從空中落下,擋在安棉棉面前。

  不一會兒,又出現了數十個黑衣人,將安棉棉圍成一個圈。

  「你有幾分勝算?」安棉棉看著他問。她一直都知道,自打她入王府以來,身邊就一直有人盯著,是宋裕和派來監視她的。

  與暮遲一樣,只不過,一個在明,一個在暗。

  四年來一直未曾現身,可現在出來了,只能是情況兇險,不得不露面。

  「屬下已聯繫支援,一會兒找到機會就騎馬離開。」那人只說了這一句,就拔刀刺向那些黑衣人。

  他武功高強,那些人竟一時間近不了身。

  但終究是雙拳難敵四手,兩人被慢慢逼近,那人縱使武功再強,但帶著安棉棉難免受了些傷,後來終於找到機會,將她推向小馬。

  「快走!」

  安棉棉翻身上馬,往林外跑去,但沒跑幾步一支箭就刺穿了風鈴的肚子。

  馬兒吃痛,將安棉棉甩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七八把劍指著安棉棉,讓她不能動彈。

  暗衛還在和那些人廝殺,但動作漸漸慢了下來,血順著劍慢慢滴落。

  「你跑啊!」安棉棉大吼道,「他們的目標是我,你回去找王爺救我,別在這裡送死!」

  話音剛落,暗衛就被刺中了腹部,劍尖朝下撐著地,他轉過身,朝安棉棉的方向跪了下去,下一秒又有劍從背後刺穿了他的胸口。

  「愚忠!」安棉棉聲音沙啞,大滴的淚水滑落,看著他慢慢倒了下去,「愚忠……」

  那人在她身邊四年,她只在那次冬夜看見過他的影子,不知樣貌,年紀,脾性。

  這世間為何會有這樣的事。

  宋裕和派人殺了她的全家,可宋裕和的人,卻為了救她而死。

  那些人將安棉棉綁了起來,蒙上眼睛,帶她離開了。

  她只感覺馬背顛簸,走了不大一會兒就讓她下來,又往下走,好似是在地下。

  這麼短的路程,大概是沒出城。

  他們將安棉棉綁在椅子上,扯開她臉上的黑布。

  是個漆黑的地下,等了沒一會兒就下來一個老者,六七十歲的年紀,拄著拐杖,時不時咳嗽一聲,在她面前坐下,語氣頗為客氣道:「姑娘得罪,我是想來向姑娘求個東西,救我家小兒的性命。」

  有人從暗處走來,拿著刀和碗,放在安棉棉手邊。

  「老頭子我老來得子,六十歲才有了這一個兒子,天生頑疾,只得靠血決子續命。」那老者說到這裡,安棉棉就意識到了他想做什麼。

  坊間一直有傳言,血決子能治百病,喝了體內有血決子的人的血,亦能有讓人起死回生之效。

  她之前還問過宋裕和是否有此事。

  宋裕和冷嗤一聲道:「無稽之談。」

  可有傳言出,就會有人信。

  「那你可知道,四年前禎王側妃,太常寺卿之女楚瀟然,是因何而死?」安棉棉眯了眯眼,手握成拳問,「你想取了我的血救你兒子,只怕到時你們都活不了。」

  楚臨泉下毒一事沒幾個人知道,人們知道的版本只是禎王偏寵安棉棉,為她不惜休了剛娶進門不到一月的側妃,幾乎滅了楚家滿門。連太后也只是訓斥了禎王幾句,奈何不了安棉棉。

  「那是我的兒子!」那老者如同瘋魔一般大吼出聲,「他才七歲,就得了絕症,全江南的大夫都治不了,我苦苦求了佛祖數十年才得來的兒子,我一定要救活他。」

  「動手!」

  匕首劃破手腕沒有安棉棉想的那麼疼,她只是有點冷,已經放了兩碗血,意識漸漸模糊。

  她想起了好多事,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那時還在嘉盛關,父親抱著她站在城樓上,鬍子有些扎臉,說的什麼,安棉棉已經記不清了。她只記得嘉盛關的風有些大,站在城樓上的哨兵哥哥站得挺拔,個個是保家衛國的熱血男兒。

  可突然有一天有人來說父親是壞人,是父親打開城門讓外族入侵的。又過了沒幾天,就有好多人衝進來,殺死了看門的大黃狗,殺死了早上還給她編辮子的奶母。

  那夜還下著雨,枯井裡比現在還冷,母親讓她一定不要出聲,然後蓋住了井口。

  她看見血順著石壁滴下來,她害怕,想哭,可她不敢。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她又餓又困,想喝水,也是像現在這樣意識模糊之時,有人移開了蓋子。

  有光照進井裡,那人探著頭,問她還活著嗎?又讓她再等會兒,一會兒就救她上來。

  後來,她被淑妃娘娘的人接進了宮,她問淑妃為何收留她?

  淑妃說她與母親年少時是好友,好友之子,不可不救。

  她又問父親真的叛國了嗎?

  淑妃讓她忘記這件事,宮裡除了太后和皇帝,再無人知道她的真實身份,讓用安棉棉的名字好好生活下去。

  母親也希望她好好生活下去,可人們都覺得嘉盛關城主是賣國求榮的大奸臣,她想為父親證明清白。

  她為了這件事,努力了十三年。

  「安棉棉!」耳邊傳來寧格的聲音,安棉棉恍惚了一下,睜開眼就看見寧格皺著眉看著自己。

  真是可笑。

  寧格殺她全家,到頭來,又救了她。

  安棉棉彎了彎嘴角,眼神悲涼。

  他們回府時,宋裕和正在和趙安皓下棋。見他們這個樣子,趙安皓立馬起身皺眉道:「怎會如此?」

  宋棉棉臉上毫無血色,手腕被簡單包紮著,還滲著血,偶爾輕眨一下眼,才能讓人知道她還活著。

  宋裕和找來了老神醫,他正巧在江南周邊遊玩,還沒玩得盡興就被人架走,看見禎王府三個大字登時氣得要打人。可見到安棉棉時又嚴肅起來,將人都趕了出去。

  這是他看病的習慣,有人在,影響他診斷。

  眾人退出來後,宋裕和轉了轉玉扳指,看了眼寧格問:「人呢?」

  「地牢里。」寧格自然知道說的是抓安棉棉的人。

  其實這件事很簡單,有人有意讓安棉棉聽見今日會有詩會,即使她這次不去,以後總會有機會。

  也是宋裕和大意了,覺得江南是他的地盤,統治三年定不會有人敢放肆。

  還真有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宋裕和只是去地牢溜了一圈,將那七歲的孩子往地上一扔,扔在老者面前笑著問他:「愛放血是嗎?」

  他笑得殘忍,如同地獄來的惡鬼,任老者如何乞求都不管用,只能看著他用匕首劃破兒子的手腕,放在水裡。清澈的水瞬間被染紅,他兒子疼得痛苦地呻吟著。

  宋裕和卻好像碰了什麼髒東西一般,擦了擦手,轉身離開了。

  離開前說了一句:「所有人,放干血。」

  短短六個字,就要了數十個人的命。

  那日的血,流滿了地牢的整個地面。

  太醫之前說,血決子有起死回生之效,是救命的良藥。

  可這良藥,也只能救人一條命。

  服用血決子,可以壓制住體內的毒素,但若再出現危及生命的事情,救不回第二次。

  老神醫餵她吃了粒補血的藥丸說:「小姑娘,年紀輕輕這麼糟蹋自己的身子,等你老了就會後悔。」

  如鷹一樣的眼睛看著她,好似要從她臉上看出什麼。

  「事發突然,棉棉也沒想到。」安棉棉微微一笑,聲音虛弱。

  老神醫看著她笑了笑,沒說什麼,起身打開了門。

  本就靠血決子續命,又從馬上摔下來,五臟六腑都受了傷,被放了血,能活著回王府,已是不易。

  至多一年。

  「準備後事吧,救不了。」老神醫扔下一個藥方就離開了。

  開的全是續命補血的藥。

  安棉棉嘆了口氣,自己都能預料到將來的生活。

  也許是習慣了,熬得很苦的藥,她竟然也能和宋裕和一樣一飲而盡。

  江南入夏的時候,安棉棉能下床了,聽說趙安皓要離開,便想一同去送送他。

  「這趙安皓定是因為江南酷暑,才尋了個理由逃跑的。」安棉棉同暮遲說道,吃了口糖糕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又看了看她問道,「你在收拾什麼呢?」

  「王爺說讓姑娘一同回京。」暮遲道。

  安棉棉起身就去找宋裕和。

  「為什麼讓我回京?」安棉棉直奔主題。

  「宋容風手裡有能救你命的血明子,你先回去養病,等你好了,我再去接你。」宋裕和嘖了一聲,似是嫌她打亂了自己的思緒。

  「陛下無緣無故為何要救我?」

  宋裕和放下手裡的兵書,沉吟一聲道:「當弟弟的,如何能不救自己的嫂子?」

  安棉棉結結實實愣在了原地,一時不知該說什麼:「王爺……」

  「我不想看見你死,姑且認為我喜歡你。」

  安棉棉總以為,若宋裕和喜歡自己,那她偷得情報的概率可能會大一些。可她從來沒設想過,這一天會如何到來。

  她總該替他擋一箭,抑或是被毒打也不供出他,讓他感動,讓他相信她。

  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樣。

  很平常的一天,宋裕和翻著書,隨口就說出了我喜歡你。

  安棉棉回京那日,宋裕和沒送她,用他的話來說,只是離開一段時間,又不是永遠都見不到了。

  五年之期即將結束,宋裕和便可離開江南封地。

  因為顧及安棉棉身體不好,車馬行得慢,走走停停二十多天才到了京城。

  安棉棉被暮遲扶著下了馬車,同趙安皓告了別,看向禎王府的牌匾。

  有一瞬間,恍如隔世。

  四年未歸,府內依然乾乾淨淨的。

  北閣樓的陳設絲毫未動,安棉棉睡了個午覺,起來之後就聽暮遲說,太醫來好久了,在外面候著。

  安棉棉一看,還是那兩個太醫,不禁莞爾道:「勞煩大人了。」

  能救安棉棉的,只有皇帝手裡的血明子,現在扎針喝藥,只能暫且保命。

  安棉棉一直在王府待著,原先的小妾早在宋裕和去江南時就打發走了,現在倒是空曠得很。

  很偶爾的,看見院裡的樹時,會想起曉茴。

  也不知道這個姑娘那時是以什麼樣的心情自殺的,因為一句誇獎被送入了王府,不幸愛上了王爺。

  真是痴傻,安棉棉想勸她,可她最終沒有。

  任由她沉淪,然後死去。

  她不敢勸,她要在王府活下去,就要謹言慎行。

  一直到樹葉變黃,才得來宋裕和回京的消息。

  安棉棉站在府門口,看著四馬同拉的馬車平穩地走過來。車簾掀起,宋裕和一身錦衣坐在馬車內笑著。

  「五年未到,王爺怎麼回京了?」她問。

  京城的秋風很涼,吹起地上的枯葉,吹動安棉棉的裙角。

  宋裕和的話隨著秋風吹來,語氣平淡卻溫柔,他說:「來與你成婚。」

  安棉棉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

  皇帝說,安棉棉不是禎王妃,受不得血明子。

  所以宋裕和回來了,哪怕是違抗聖旨,也要回來與安棉棉成婚。

  婚期定在十一月初二,是個黃道吉日。

  定了婚期,宮裡派人傳話,明日便會接安棉棉入宮治療。

  安棉棉到正院時,宋裕和正在下棋,有家丁來上茶,分成了兩杯。

  宋裕和拿起茶杯,卻被安棉棉按住手說:「王爺,還未試毒。」

  拿銀針試了毒,宋裕和未動茶杯,只是拿在手裡轉了轉,問她:「該下哪兒?」

  安棉棉垂眸道:「我不知道。」

  「是場死局。」宋裕和自己答道,走了一步黑子,又是許久的沉默。

  安棉棉拿不準宋裕和的心思,便不再說話。過了良久,卻聽宋裕和道:「棉棉,為何要這麼做?」

  他知道了。

  她給宋裕和鋪了條死路。

  她將放著她四年來查到的宋裕和所有勢力的分布圖藏在髮簪里,她故意被綁架,趁亂把髮簪交給其中一個黑衣人,由他交給趙安皓。

  她製造混亂,以此轉移宋裕和盯著趙安皓的眼線。

  安棉棉做了個局,以身為餌,讓宋裕和回京。

  回京之後,若不造反,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皇帝斬了他的眼線,小半生的心血付諸一炬。

  若是造反,皇帝打開城門讓宋裕和回京,這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後,請君入甕。

  安棉棉都懂的道理,宋裕和不會不知道。

  但他回來了。

  安棉棉不知道自己在他心裡究竟有多重的分量,無論是出於什麼目的回京,只要回來,就再也出不去了。

  「十三年前,嘉盛關城主白家滅門一事,王爺可還記得?」往事一幕幕浮現,那夜的慘叫聲,母親慌張地將她扔到枯井裡,讓她千萬別出聲。外面的人殺紅了眼,鮮血順著地面流下來。

  一滴,兩滴,三滴……慢慢成了一小攤。

  她不知道那是誰的血,或許是娘親的,或許是哪一個丫鬟,又或許是家裡看門的大黃狗。

  「白家上下七十幾口,一夜之間全死光了。他們說父親賣國求榮,不敬皇權,所以禎王派手下寧格屠殺白府。」

  安棉棉說到這裡就不再繼續了。

  她突然不想說了。

  那些過往,那些鮮血在她腦海里重複了一次又一次,她無數次幻想過自己要如何帶著仇恨去質問宋裕和為何如此,可真到了這一天,她說不出口了。

  「王爺會反嗎?」

  沒得到回答。

  安棉棉語氣放緩帶著真心問:「造反,反的是王爺你們宋家的天下。遊山玩水,錦衣玉食,人人尊稱一聲禎王,不好嗎?」

  她想看宋裕和的表情,剛想抬頭就被捂住了眼睛,就像四年前京城禎王府門口時那樣。

  這雙手常年都是涼的,由於身子不好無法習武,手上沒有繭子,但是有好聞的藥香味。安棉棉聽他說道:「別睜眼。」

  聲音很輕,輕到安棉棉聽不出情緒:「你叫什麼?」

  「桑語,白桑語。」

  「桑語……」安棉棉聽宋裕和呢喃一句,語調平緩,帶著溫柔道,「去了宮裡好好養著。」

  「去吧。」

  他什麼都沒說,卻都回答了她。

  安棉棉坐上宮裡派來的轎子,轎簾慢慢放下,宋裕和沒送她。

  他不想聽她說下去,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他慌了,這一次的驚慌,不亞於那次她毫無血色地被寧格抱回來的時候。

  他原本只是試探地問了一句,可她開始的沉默,就讓他仿佛沉入湖底。

  原來真的是她。

  不是沒調查過,也不是不聽寧格的勸,或許從一開始,他掐死她,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

  可他沒有,一開始的心軟,造成了他的節節敗退。

  回京之前,他去了聖德寺一趟。

  四千九百個台階,她為了一個平安符竟然真的走了下來,有和尚問他來做什麼。

  他也想問,一個從來不信佛的人,來寺廟做什麼呢?

  他說,來看看佛。

  那和尚阿彌陀佛一聲,同他說:「有些事情,連佛祖都不要告訴。」

  宋裕和還是反了。

  宋裕和被御林軍圍在中間,他站在那裡,寧格倒在腳下。他看著周圍的人,突然笑了,聲音蒼涼道:「母后,這是你第二次要殺兒臣了。」

  偌大的一個皇城,竟無一人站在他身邊。

  他被抓的消息傳入後宮時,安棉棉正在看書,看的是民間的愛情故事。

  她輕輕「嗯」了一聲,放下書準備睡覺。

  輾轉到半夜也沒睡著,索性起身,沒讓宮女跟著,自己披了件披風。

  在江南王府時也總這樣,睡不著時就在花園裡轉轉,卻沒想到迎面遇到了皇帝。

  止了她的禮數,讓她過來一同下棋。

  「陛下會殺禎王嗎?」

  「朕若考慮好了,也不會煩悶到大晚上在這裡下棋。」宋容風輕笑一聲,又嘆了口氣。

  安棉棉抬頭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落子。

  他與宋裕和眉目只有兩分相似,皇帝出生時太后已經是皇后,所以他才是宋朝的嫡子,名正言順地成了太子。

  母后疼愛,父皇管教,師從太保,學的是治國之策,包容大度,剛柔並濟。

  與宋裕和截然不同。

  這樣的人,才最適合做皇帝。

  「殺了禎王,百姓會認為陛下是個聖明的君主,百利而無一害。」安棉棉淡淡道。

  話音剛落,這一子,卻落錯了地方。

  兩人都愣了一下。

  「悔嗎?」宋容風問。

  「落子無悔。」安棉棉看著那顆下錯的黑棋堅定地說道,「陛下莫要忘了答應我的事。」

  又是一陣沉默。

  「陛下,我想去看看他。」

  一局終了,安棉棉終於開口,帶了些期盼。

  宋容風抬眸,眼前的姑娘模樣未變,眼神卻黯淡不少。

  在江南的四年,有時半年才傳回來一次消息,有時甚至一年。

  太后說安棉棉可能會叛變,他說不會。

  他一直相信,有明亮堅毅眼眸的人,不會忘了自己的初心。

  他點頭應允,張了張嘴,沒說出別的話。

  宋裕和半靠在牆邊,仿佛他所處的不是牢房,而是王爺府的庭院,氣定神閒。

  安棉棉不得不承認,宋裕和身上與生俱來的貴胄氣質,旁人學也學不來。

  聽見她來,宋裕和有一瞬的驚訝道:「來,棉棉,過來坐。」

  安棉棉走進牢房,身後跟著端著毒酒的小太監,放下後頭也未抬地離開。宋裕和低頭笑了笑說:「宋容風竟然同意你來……」

  「是我要來的。」安棉棉打斷他道。

  宋裕和怔了一瞬,復又笑了:「挺靈的。」

  也不知這句靈,說的是什麼。

  「陛下不想殺你,手足相殘,為人恥笑,」安棉棉坐到宋裕和對面,看著桌上的酒盅,「這酒,是我求來的。」

  「於公,王爺殺人無數,民怨已深,意圖造反,是大逆不道之罪;於私,王爺殺我全家,我要給他們一個交代。」

  安棉棉拿起酒盅將酒倒滿,卻有幾滴灑在外面。

  還有一個原因,宋裕和素來自傲,不會苟活。若他失勢回到王府,這一路,比殺了他還難受。

  安棉棉不想讓他如此難堪。

  「我五歲入宮,淑妃娘娘抱著我說,宮裡她還說得上話,我乖乖的,待到及笄找個好人家嫁了。我問她,父親真的有異心嗎?她搖頭,和我說我的母親是一個正直又有眼光的人,她看中的人絕不會做這種事。我又問她,不報仇嗎?她捂住了我的嘴,讓我忘了這件事。」

  一滴淚掉在地上,瞬間不見蹤影:「淑妃和我說,禎王是太后的親兒子,皇帝的親哥哥,皇親國戚,動不得。可是死的人也是我的生身父母,七十幾口人的命,一句皇親國戚,就過去了。小時候我不懂,只聽人說,如果報了仇,他們就能回來了。我在淑妃宮裡待了三年,她見我不死心,便將我趕出去,安排在一個沒有人住的宮裡。她說,復仇的路上無人敢幫我,只能靠自己。我去查了王爺所有的生平,花了六年的時間,去了解你。」

  「你都知道些什麼?」宋裕和轉頭看她。

  「全部。」

  太后原先只是貴妃,為了搞垮當時的皇后,托人從宮外帶了流產的藥,彼時她已有六個月身孕,懷的正是宋裕和。她為了坐上後位,要殺了自己的骨肉,可宋裕和活下來了,但因為這藥,天生虛弱,百病纏身。

  太后生下宋裕和的五年間,許是忙於和皇后爭權,也許是有愧於他無顏面對,所以對他不管不顧,不冷不熱的。

  當時的若宜公主是皇后唯一的一個女兒,與他同歲,宮裡只有他們兩個孩子,若宜生性活潑,性子單純,但很愛哭。

  即使貴妃和皇后爭得不可開交,若宜還是一口一個皇兄地叫著。

  宋裕和不願理她,可她像個跟屁蟲一樣走哪兒跟哪兒。

  終於有一天沒忍住,宋裕和問她可知兩個人的母親是宮中死對頭,換作別人避嫌都來不及。

  可若宜一下子就委屈地哭出來,她說:「可我是你的妹妹啊。」

  就這麼一句話,讓宋裕和發不出脾氣。

  之後的幾年,二人關係慢慢變好,但皇后倒台,若宜中毒,封鎖鳳禧宮。

  能救她的,是先皇手裡的血決子,他去討,龍顏震怒,禁足宮中。

  宋裕和不顧聖旨,衝進去看若宜,原本紅潤的臉頰消瘦得可怕。見著他來,笑著說:「我就知道皇兄會來,下輩子若宜還想當你的妹妹,那時候你可要一開始就寵著我。」

  那個愛哭的小公主,最後到死,也沒掉一滴淚。

  有些事情,安棉棉並不能知道全貌,只憑著他人所述和史官的記載去窺得其中一二。

  復仇的希望渺茫,她一直在宮裡等著。

  終於等到機會,她攔下在御花園閒逛的太后,自請去禎王府做眼線,成與不成,她都不悔。

  臨走之前她問太后:「我像若宜公主嗎?」

  太后有些惱怒,可她卻開心。

  她像,太后覺得像,宋裕和也會覺得像。

  不需要一模一樣,只要把握好度,不會有人刀槍不入,若宜是宋裕和在宮裡唯一的善念。

  所以,她賭宋裕和不會殺她。

  安棉棉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幼時的趣事,在宮裡的孤獨,來王府之後的謹慎,說得口乾舌燥時,還拿起他的茶杯喝了一口,語氣平淡,像是真的在同朋友講故事:「江南百姓過得心驚,但我沒有。除了怕被王爺發現之外,其餘時間還挺開心的。王爺待我的好,我能感覺到。」

  安棉棉一共賭過兩回。

  太后送她出宮之前告誡她,宋裕和不喜人哭,眼淚於他而言是最無用的東西,可安棉棉卻覺得恰恰相反。

  越是心冷之人,越能被淚水融化,所以她賭了,賭自己在宋裕和面前學若宜公主哭,他會心軟。

  當宋裕和掐著她的脖子,最後卻鬆開手時,安棉棉就知道自己賭贏了。

  越是城府深的人,越喜歡心思純淨的,一如宋裕和。

  安棉棉不傻,她只是在保留純淨,聰明且純淨,這恰恰是最能吸引宋裕和的地方。

  他這個人向來自傲,覺得他不會喜歡上安棉棉,即便喜歡了,也不會為她亂了部署。

  所以,安棉棉賭了第二次。

  拿自己的命,賭宋裕和會回京,血決子一旦失效,只有先帝留給陛下唯一一個血明子能救得了她。

  若她賭輸了也無妨,髮簪里有宋裕和在江南所有的兵防部署,和全國近一半的暗衛組織。

  這些拿給皇帝,足夠斷了宋裕和大半的羽翼,讓他至少在十年內構不成對皇權的威脅。

  當宋裕和的馬車出現在京城禎王府時,她就知道,第二次,她又賭贏了。

  也許是因為她,也許是因為他的自傲,他總歸是來了。

  可當她真的在牢里看見宋裕和的時候,她竟一時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在宮裡時,我盼望著王爺哪天舊疾復發,心想什麼時候能下來一道雷劈死你。」說到這裡,安棉棉自己都笑了,笑著笑著,卻掉下淚來,不再說什麼,起身離開了。

  「棉棉。」宋裕和叫住了她。

  「往後,不管發生什麼,要好好活著,對得起這顆血明子。」

  安棉棉停住腳步,背對他站了許久,最終一句話沒說,緩步離開了。

  「下輩子,別再遇著我了。」

  太監回報說,禎王給了他一沓紙,讓他轉交皇帝。

  宋容風打開,上面是安棉棉四年以來每月的用藥,症狀,忌口。

  一字一句,詳盡細微。

  「好像還說了一句滿街香的綠豆糕,奴才沒聽清,王爺就說罷了,讓我離開了。」

  小太監滿心疑惑,難道這綠豆糕如此好吃,竟能讓人臨死都還記著。

  「陛下,要和白姑娘說一聲嗎?」小太監問。

  「不用了。」

  宋容風又去找安棉棉下棋,當時她正在午睡,他沒讓人叫她起來,而是一直等她醒來。

  桌上的棋盤僵持不下,安棉棉走近瞧了瞧,問道:「陛下答應我的事,怎麼樣了?」

  宋容風的手一頓,似是在思量如何同她說。

  「有密探查出,白城主與鄰國有多封來往書信。」

  他說得委婉,安棉棉卻聽懂了。她睫毛顫了顫,愣了好一會兒,聲音有些破碎:「會……會不會有人模仿……模仿我父親的筆跡?淑妃娘娘說我母親是一個正直的人,不會看走眼的。」

  宋容風沒說話,他必定是徹查清楚後才來告知她的。

  剛想伸手安慰她,卻見她又緩緩朝他跪下。

  一個稽首大禮:「罪臣之女白桑語……」

  下一句,卻如何也說不出口。

  豆大的淚珠一滴一滴地掉落,安棉棉下意識想用袖子擦掉,才恍然現在已經不需要忍著了。

  原來宋裕和最後的那句無論發生什麼,都要好好活下去說的竟是這個。

  原來宋裕和早就知道,她的父親確實賣國了。

  只有她,一心堅定地說要替父報仇,為白家洗刷冤屈。

  原來一開始,就是個笑話。

  天大的笑話。

  可宋裕和到死都沒告訴她。

  他說的那句本王會護著你,竟真的做到了。

  尾聲

  宋裕和死的第二年,安棉棉回到王爺府,府門貼著的禁條早已被風吹掉,無人把守。

  她沿著牆邊走,一直走到後門,敲了門邊的第三塊磚,另一邊開出一個只能讓人側身進入的縫。

  院內雜草叢生,池塘里的魚蝦也早已死光。

  枯葉滿地,榮華不再。

  安棉棉一步一步走向正廳,耳邊的鳥鳴讓她仿佛回到了許多年前,她剛到門口就看見坐在那裡下棋的宋裕和。

  翩翩公子,舉世無雙。

  白玉般的手捏著黑色的棋子,只是淡淡看她一眼又收回了視線。

  慵懶,清冷,原本矛盾的詞在他身上卻格外適合。

  就那一眼,讓她記了好多年。

  那雙眼睛,不見情緒,三分涼薄。

  安棉棉走進屋,風吹過,吹起鋪在地上的灰塵。

  桌上放著已經發霉了的綠豆糕,缺了一塊,應該是之前被人吃了一口。

  安棉棉突然覺得,宋裕和說的那句靈,或許是吃綠豆糕前許了什麼願。

  又搖頭笑笑,他從不信這些,這綠豆糕怕也不是他吃的。

  旁邊放著一個錦囊,安棉棉打開,裡面是一張平安符。

  是她給他求來的,沒帶真心。

  他一直帶著,直到造反的前一晚,才解開它,放在桌上。

  平安符求的是不得平安。

  他都明白了。

  宋裕和說,棉棉,下輩子,別再遇著我了。

  那時的安棉棉只以為是宋裕和一句簡單的道歉,可她錯了。

  她的仇恨,她的步步為營,她的痛苦,她的掙扎,宋裕和全知道,他真的都知道。他想用自己的死,讓她放下恨意,往後的日子,過得開心些。

  「一年未見,我來看看你,身子好了很多,血明子到底是比你的血決子好用。」安棉棉掃落椅子上的灰塵,坐下身,自言自語道。

  將一旁的棋盤擺上,不知不覺間,復盤了那日宋裕和的那局死局。

  他的棋風美而慵懶,像一隻逗鼠的貓。

  「我沒有喜歡你,宋裕和。」

  「我只是有些遺憾,如果我們一開始的初遇不是這樣,我想我會愛上你的。或許是你從京城跑出來遊歷山水之時的驚鴻一瞥,會讓我記好幾年。」

  「以我的性格,會用盡全力靠近你,會努力讓你注意到我,會使出渾身解數讓你也愛我。會和你成親,生兒育女,子孫滿堂。會在成親之日叫你一聲相公,從此攜手並進,白頭偕老。」

  「宋裕和,我難過的是我們的結局明明會比現在好,可硬生生被走到了盡頭。我難過的是你拉著我的手說『本王會護著你』的時候,我的心裡只有終於讓你上鉤的竊喜。」

  「你的這一句護著,是我每天輾轉反側,步步為營,處心積慮才得到的。拋去爭權篡位的心思,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會喜歡的。」

  安棉棉沒和別人說過,甚至連她自己都不想承認,她早就不希望宋裕和死了。若是可以,她希望宋裕和能放下偏執,就在江南做一個王爺,參加詩會,偶爾聽曲,讓她一直恨著他。

  她可以一直恨著他,盼著他死,求佛祖開眼。但她也可以一直待在他身邊,吃著她並不喜歡的甜食,在宋裕和面前賣乖討喜。

  她不喜歡吃甜,同宋裕和一樣,從小就不喜。

  「宋裕和,如果我們的開始不是這樣,我不需要學若宜的性格引起你的注意。如果是我自己,我想,也足夠吸引你。」

  街道上傳來叫賣的聲音,吵吵嚷嚷的,讓安棉棉以為回到了江南的新年。

  新年真的很熱鬧啊。

  她在倒酒,宋裕和看著她,眼睛裡是當時兩人都未曾察覺到的寵溺,嘴角噙著笑,溫柔地問她:「今年,可想做王妃?」

  全文完

  [1].語出《莊子·盜跖》:丘聞之,凡天下人有三德:生而長大,美好無雙,少長貴賤見而皆說之,此上德也;知維天地,能辯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眾率兵,此下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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