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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1 16:13:36 作者: 織爾

  入秋的時候,我一個沒注意就發燒了。

  自景輝十七年我被太后罰跪在雪天之後,身子就一直不大好,每逢陰雨天就會腿疼,天稍微冷些,就得趕緊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

  但是這天我在御花園玩得久了,不覺得冷,回宮吃完飯後立馬就發燒了。

  難受得我把剛吃的飯又都吐了出來。

  

  我讓芝蓉和宮裡人說不要告訴太后,她老人家身子不好,不要過了病氣給她。

  芝蓉問我是否要告知陛下,我尋思著這麼點小事就別告訴他了,於是搖了搖頭。

  但是沒過一個時辰,章景行就來了。

  他生氣了。

  雖然他沒什麼表情,但我和他相處了這麼多年,他屁股往哪兒翹,我就能知道他放的什麼屁。

  他問我為何不告訴他,我頭有點暈暈的,和他說因為沒必要。

  這一場病引出了我之前的刀傷,太醫說了一大堆我聽不懂的專業名詞,我覺得這個太醫簡直是庸醫。

  每次讓他看病,他都說一堆我不懂的話,把事情說得很嚴重,但是實際上肯定不會這樣。

  大夫不都這樣嗎?我才不信他呢。

  按照太醫的說法,我以後要每天喝藥,喝到我死,夏天不能用很多冰塊除暑,冬天要把自己裹成一個粽子,吃的東西也要忌口,不能太辣太腥太咸太甜。

  我萬分確定他就是個庸醫。

  難道我要每天吃清水煮白菜嗎?

  ……

  我覺得章景行真的是在整我,他晚上真的端了一碗清水煮白菜給我吃。

  哦,還有點豆腐。

  我……我去他的白菜。

  於是我把碗摔了。

  他也不惱,又端了一碗給我,還和我說小廚房做了一大鍋,夠我摔的。

  我:「……」

  於是我每天吃著清水煮白菜,看著章景行在我面前大魚大肉地吃。看他大快朵頤的樣子,我偷偷問全公公,弒君是個什麼罪名。

  嚇得他又跪在了我面前。

  好了好了,起來吧,我不說了。

  更過分的是,我終於好不容易偷偷吃了塊肉,章景行竟然把它從我嘴裡摳了出來。

  摳了出來……

  摳了出來!

  我氣得不想和他說話,他倒是看起來很開心。也對,我要是看他這樣,我也開心。

  他和我說,以後我吃啥,他吃啥。

  我才不信呢,果然,過了幾天芝蓉和我說,她看見章景行在小廚房偷偷吃肉。

  喝了半個月的清湯,那個庸醫終於允許我每頓飯稍微吃點別的東西了。

  我堂堂大啟皇后,竟然被一個庸醫逼到這個份上。

  我委屈地趴在長姐懷裡求安慰,長姐溫柔地用手指點了點我的額頭,要我乖乖聽話。

  等我的感冒發燒完全好了,我第一時間去了太后寢宮,太后心疼地拉著我說我瘦了一圈。

  我覺得不管是誰,半個月沒吃到一口有油水的東西都會瘦一圈。

  我在太后寢宮待了一會兒之後,有人來報沈婉容有孕了。我過去看了看,賞賜了一些東西,沒過幾天又有人來報宋嬪有孕了。

  合著大家都一起懷孕唄。

  我去了玲瓏閣看望陳貴儀,哦對,我怕陳貴儀待在平清宮會睹物思人,就把裝修得漂漂亮亮的玲瓏閣給了她,偶爾也陪她聊聊天。

  她的性格真的好,原本以為是和長姐一樣溫柔的類型,相處久了才發現,原來是個性格跳脫的,和我合得來。

  我來的時候她正在搗騰她的小菜園,和我說她要種些葡萄,等熟了送去鳳棲宮給我吃。

  我擼起袖子和她一起搗騰了一下午,才堪堪把花架弄好,累得我倆趴在桌子上互相對著笑。

  我和她說照咱倆這速度,五天也弄不好,還是找個花匠來吧。

  她贊同地點頭。

  我又和她說沈婉容和宋嬪有孕讓她別難過,她也會有的。

  她想了一會兒說,這兩人的孩子,不出意外大概能順利生下來。

  我沒反駁。

  又待了一會兒,小盛子說章景行要來鳳棲宮,我絕望地和陳貴儀說又要喝藥了,她笑著讓我趕緊回去。

  我覺得當個皇帝也忒輕鬆了,天天還有時間看著我喝藥。

  那個庸醫開的藥真的不是一般地苦,我實在是不想喝。

  這次我又摔了碗,我現在終於知道前幾年章景行為啥總是摔碗了,因為爽啊!

  我把碗摔了之後得意地看著章景行,覺得自己現在真的欠抽。

  不過章景行是君子,他不會打我的。

  他看了我一會兒,問我:「真的不喝?」

  我說打死我都不喝。

  然後他把藥喝了。

  這是什麼操作?

  然後,他還還還還……親親親親我了。

  我???

  他竟然把藥吐到了我嘴裡!

  我!!!

  然後,他又問我:「真的不喝嗎?」

  我顫抖著點點頭:「喝……喝喝,我喝。」

  拿起碗就往嘴裡灌。

  太可怕了。

  這個皇帝太可怕了。

  「這才乖。」他摸摸我的頭,眉眼裡都帶著笑。我覺得是這個藥太苦了,苦得我腦子耳朵都不好使,我竟然從他聲音里聽出了寵溺。

  簡直是要瘋了。

  最近的天氣格外冷,我怕沈婉容和宋嬪孕中受寒,就讓芝蓉去多送點炭火,偶爾也親自去看看。

  她們早上來請安時,我都沒怎麼睡醒,聽著幾個小姑娘拌嘴,倒也是一個醒神的好法子。

  一天晚上喝完藥,章景行問我想不想出宮去玩,我以為我聽錯了,問他是不是在騙我?

  他反問我,他何時騙過我,我想了想也是,他好像從未騙過我。

  於是我接下來的幾天心情格外好。陳貴儀問我是不是遇到什麼開心的事了,我笑眯眯地趴在她耳邊悄悄說,你猜。

  陳貴儀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我覺得她應該是在想衝撞皇后是什麼罪名。

  景輝二十一年年末,啟國新年。

  這是我第二次主持新年宴,比第一次得心應手了一些,張嬤嬤慈愛地和我說皇后聰穎。

  我覺得她在忽悠我。

  晚宴的時候,我和章景行提議要不借著新年提一提大家的位分,章景行讓我看著辦就好。

  又和我說今晚回去換個輕便的衣服,帶我出宮。

  我更開心了。

  我下令把每個人的品級各晉一級,大家看起來都很高興。

  宴會散場之後我問陳貴儀,哦不對,陳修儀,今天晚上的酒釀糰子好不好吃,她點頭和我說,就知道是我專門給她要的。

  我笑嘻嘻地和她說了一會兒悄悄話後,怕章景行等急了,就趕緊回宮。

  我選了個桃粉的裙子,芝蓉怕我冷又給我披了個白色的狐裘,整個人像個小糰子,出來看見章景行還是一身黑地站在那兒。

  我覺得我倆站在一起,也像黑白無常。

  以往在宮裡都是大大方方地走,這樣偷偷摸摸的還是頭一次。我竟然覺得有些緊張,輕輕扯了扯章景行的衣袖,他問我怎麼了。

  聲音有點大,我趕緊捂住他的嘴,壓著聲音要他小點聲。

  他笑著點頭。

  別問我為什麼即便捂著他的嘴,也知道他笑了。都說了他放啥屁我都知道。

  他也低著聲音問我為什麼要小聲。

  我覺得他腦子不太好使。

  我說,我們現在是偷偷出宮,如果被侍衛發現了怎麼辦?

  然後,他笑得更厲害了。

  我覺得是我的腦子不大好使,他是皇帝,我是皇后,就沒聽說過帝後二人會在宮裡被侍衛抓住的。

  唉,我為什麼從小傻到大呢。

  我覺得有點尷尬。我要想個辦法化解一下,讓自己顯得沒那麼傻。

  一抬眼,就落入了一灣湖澤。

  他的眼睛很漂亮,漂亮到我好像能從裡面看見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可以看到長河落日,淺草沒馬蹄,可以看見一身雪白,踮腳捂住他的嘴的小小的我。

  他問我在看什麼。

  我看見他眼睛裡那個小小的我,說,你的眼睛裡有個我。

  他把我的手拿開,低頭親了親我的嘴,和我說他的眼睛裡一直就只有我。

  我好像知道那年雪地里,一件黑色的狐裘蓋到我頭上時,嘴上軟軟的觸感是什麼了。

  一直到出宮了,我的心跳得都有點快。

  我應該又得病了,那個庸醫竟然沒給我檢查出來,真是庸醫!

  出宮之後找了家客棧,章景行就帶著我去大街上玩。

  這是我第一次過新年的時候不在屋內,原來新年也可以這麼熱鬧啊。

  我走走停停,覺得這裡的好多東西都很新奇,我問章景行能不能以後每年都帶我來。

  他笑著答應了我。

  我們逛到半夜,又落雪了,前面有人表演吐火,鵝毛大的雪落在火上瞬間就沒有了。

  我驚奇地指著,想叫章景行也來看看,剛轉身就看見他正立在我身後。

  那一刻我聽不見任何聲音,也看不到別人,只看見雪花慢慢地落在章景行身上。他玄色的袍子上落滿了雪花,他就站在那兒看著我,仿佛已經站了許多年。

  我想起初入宮的那一年冬天,因為太想回家了,蹲在雪地里哭,哭累了起身離開。一轉身就看見章景行立在我身後,沖我伸出手,說帶我去吃桂花酥。

  我覺得回宮之後,有必要再請那個庸醫來看看了,我的心又開始跳得很快很快,好像要跳出來了。

  一直到回客棧我都沒說話,章景行問我是不是冷了,我搖搖頭,又點點頭。他向店小二要了盆熱水,脫下我的鞋子,坐在面前為我洗腳。

  他低頭皺著眉說我腳這麼冷,還要在外面待那麼久。我想和他說水有點燙,想了想還是不說了。

  他身上的雪已經化成水珠,我伸手摸了一下,一手的水。

  好像有東西,在心裡化開了。

  突破十年的風雪冰霜,從冰封的土裡鑽了出來。

  他說要抱著我睡覺,我想了想和他說不許搶被子,他鄭重地點頭,我就給他挪了個位置。

  第二天天不亮,他就把我叫起來,說要帶我去個地方,我迷迷糊糊地問他什麼地方要這麼早就去。

  他也不告訴我,用熱水給我洗了洗臉,收拾一番之後扶著我上了馬車。

  我靠在他身上醒神,快下車了,我也醒了。

  是個……書館?

  原諒我見識短淺,這真的只是一個小茅屋,什麼牌匾都沒有。要不是進去之後看見了整整齊齊的書架,我都懷疑我又哪裡惹到了章景行,他要把我殺人滅口。

  等了一會兒,才有個老爺爺慢慢悠悠地走出來,看了我倆一眼就又進去了。

  第二次出來多了個老奶奶,奶奶好像腿腳不好,被爺爺扶著慢慢走到一邊的凳子上。

  和藹地問我們生辰八字,章景行恭敬地回答。

  又問我們姓名,我覺得是個正常人聽見章景行的名字都應該嚇一跳。

  不過,天下之大,還是我見識太淺薄了。

  那個老奶奶只是頓了一下,就繼續寫寫寫。

  寫完之後,遞給老爺爺,老爺爺又給了我們一人一張紅色的紙。

  我看著這個紅色的紙問:「合婚庚帖?」

  老爺爺瞅了我一眼,沒好氣地說道:「難不成還是和離書?」

  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傷害我?

  章景行摸了摸我的頭說:「內子幼時腦子就不太好使……」

  我不知若是我踩了他的腳,他會不會當場結果了我。

  章景行執起筆,寫了幾個字後,看我還不動,推了推我:「傻娘子,快寫啊。」

  我我我我……我不傻。

  其實,我雖然從小就在太后宮裡讀書寫字,但是一個人不能有那麼多厲害的地方,所以我只學會了把字寫好看,沒有學會一丁點和才華沾邊的地方。

  不然,我怎麼會在章景行寫的「永結同好,護卿長寧」下面,寫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章景行看了我寫的笑了一下。

  我覺得他肯定是在鄙視我。

  但是這也不能怪我,他如果提前說要來寫合婚庚帖,那我肯定拉著陳貴儀想出很高大上的八個字出來。

  「寫下這合婚庚帖,是要相守一生,除死不棄,二位可想好了?」老爺爺似乎是看我倆不順眼,說話總是不耐煩。

  「欸,老頭你怎麼說話呢。」老奶奶拿拐杖敲了敲老爺爺,笑眯眯地和我說:「小丫頭啊,你可要想好了,寫了庚帖,跟了這個人,日後貧賤富貴,都不能相棄。」

  我尋思著,章景行總不能廢后,我在宮裡也見不到別的男人,一般沒啥事,就點點頭,說自己想好了。

  「那老身祝帝後和和美美,共享永年。」

  我驚呆了。

  原來他倆知道我們是……

  那那那,那這個老爺爺還敢如此無理?

  離開之後,章景行和我說,那兩個老人家一個是皇祖父的老師,一個是皇祖母的貼身宮女,出宮之後就開了個合婚所,只清晨營業。

  章景行又拉著我去了金玉軒,專門打造了兩個小盒子把合婚庚帖放在裡面,還剪下我的一縷頭髮,與他的系在一起,用紅繩系好,一起放了進去。

  一人一個。

  他做了二十一年的皇帝,現在竟然在做這些事。我歪頭看著他,好像有點不認識了。

  我倆在大年初一的午後回了宮,剛回宮就被張嬤嬤叫到了太后宮裡。

  我第一個反應是,完了,我好像又要出去看風景了。

  出乎意料的是,太后只是問了我去了哪裡,我如實告知之後,遞上木盒。

  太后看著合婚庚帖良久,沒有責罵我,只是讓我去看看宋嬪。

  走到門口,突然想起自己的盒子沒有拿回來,又回去拿,聽見太后和張嬤嬤說了一句:「是個痴傻的。」

  嗚嗚嗚,為什麼又罵我。

  拿回小盒子後,我讓芝蓉先送回鳳棲宮,我帶著小盛子去宋嬪的德馨宮看看,半路遇到陳修儀,她說和我結伴一起去。

  這一路,陳修儀同我說了我不在的時候發生的事情。宋嬪貪酒新年夜多喝了一些,半夜動了胎氣,但是我與皇帝均不在宮中,太后也睡了,她覺得自己是宮裡位分最高的,應該擔起責任,於是趕緊請了太醫去看看。

  太醫說還好來得早,若是再晚一刻鐘,可能就出大事了。

  簡單來說事情都解決了,只要我過去安撫一下,看望看望就行。

  我看見宋嬪的時候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一直跟她道歉,她好像很吃驚,連說妾身受不起。

  我又從小庫房撥了人參給她養身體之後,就和陳修儀離開了。宋嬪身邊的宮女送我們離開,我問她章景行來過嗎,她搖了搖頭。

  後來,我和章景行說陳貴儀有功,要不晉妃位吧。他笑了一下,打趣我說:「皇后這是徇私。」

  我一臉無辜,陳修儀因她保住了皇嗣,理應受賞呀。

  然後,陳依依就從陳修儀成了陳妃。陳依依來找我玩的時候,我正裹著狐裘堆雪人。

  「陳妃娘娘來啦。」

  「你啊,就是想這樣讓我多幹活。」

  我笑眯眯地點點頭,原來我的小心思這麼快就被發現了。

  她問我新年那兩天和章景行去幹嗎了,我說逛逛街買買吃的。

  她很明顯不信我,用雪把芝蓉精心給我畫的眉心花給抹掉了。

  難挨的冬天終於過去,春日快結束時,一場春雨把太后和章景行的關係降到了冰點。

  不知是從哪裡傳來的風聲,宮裡開始議論章景行不是太后的親生兒子,傳的人多了,信的人也就多了。

  朝堂上也有個資歷深的文官,上摺子要立章景行的生母為太后。

  「這個文官實在是太壞了,太后養了章景行二十多年,這麼辛苦,還這樣說她!」我憤怒地吃著桂花酥,和長姐罵那個素未謀面的文官。

  「宋大人是兩朝老官,在扳倒章景清一事上也做了很大貢獻,一直是陛下的忠臣。此次他沒有徵兆地突然上奏,怕是曾經的事真的有什麼隱情。」長姐蹙著眉拿走我面前的桂花酥,「後宮不得干政,此話你只能和我說說,斷不可與他人說。」

  我央著長姐給我講講先帝還在世的事情。

  長姐說那時她還是個四五歲的小孩子,只依稀記得當時先帝還在的時候,特別寵愛一個雲姓的貴妃。這位雲貴妃是藝伎出身,一路從寶林升到貴妃,獨寵一身,但在生產那日難產去世,先帝受不住打擊,還沒抱過孩子便也傷心過度離世。

  皇后下令殺死雲貴妃身邊所有的宮女太監,拿著先帝曾寫好的聖旨,抱著新生兒登上了皇位。

  這一波操作太過雷厲風行,大家反應過來的時候,章景行的名字已經納入了皇帝冊典。

  長姐給我講到這裡,陳妃來給我送她做的水晶小煎包。她最近迷上了廚藝,每每做了新產品總要第一個拿給我試試。

  失敗的總比成功多……

  要不是我和她沒仇,我都懷疑她想毒死我。

  這麼和她說的時候,她拿自己的桃花眼瞟了我一眼,說我有被害妄想症。

  我給她介紹說這是我長姐,又給長姐介紹她是我經常提的陳妃,陳依依。

  長姐看見陳依依的時候,碰灑了茶杯的水,我覺得應該是我倒得太滿了。

  長姐去屋裡換衣服,去了好久也沒回來。我想讓芝蓉去看看,陳妃說她去吧,讓我和芝蓉嘗嘗她做的水晶小煎包。

  陳依依進去不久,她倆就出來了,長姐讓我們玩,她先回去。

  這是長姐來找我時間最短的一次了。

  章景行已經一個月沒去太后宮裡,我還是照常來找太后說話,從來不提他的名字。

  前朝還在參言立雲貴妃為太后,後宮中的宋嬪因著有孕被晉位宋姬。

  我覺得沈婉容也有孕,公平起見也要晉一晉位分,便和章景行說給她晉位貴儀,他不答應,於是我下令晉了順儀。

  太后嘆了口氣,和我說我不該這樣做。

  我說做皇帝就應該一碗水端平,都是有孕,只晉一人的位分,豈不有失公允?

  太后笑了,說這不像我能說出來的話。

  因著倒春寒,太后的身子越發不好了。我去找太醫,太醫只說靜養靜養,氣得我摔了桌上所有的茶杯。

  張嬤嬤攔下我,讓我莫要動怒。

  我去乾明宮找章景行,全公公不讓我進去,然後便遇到了宋妃從乾明宮出來。

  對,她現在已經是宋妃了。

  她和我說陛下在處理政務,暫時無法見我,讓我先回去。

  我給了她一巴掌,讓她跪下,她拒絕了我,於是我又給她了一巴掌。

  我氣呼呼地回到慈寧宮,和太后說宋嫣芷對我無理。太后摸了摸我的頭,眼裡儘是慈愛。

  然後,我就被禁足在鳳棲宮半個月。

  果然,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我大概是大啟歷史上第一個因為扇了妃子而被禁足的皇后了吧。

  芝蓉捏起一個桂花酥自顧自地吃,順道回了我一句,不是。

  我:「……」

  好吧,是我孤陋寡聞了。

  總之就是很生氣,導致全公公在我禁足期間來找過我好幾次,我都不見他,芝蓉說該是有什麼事情。

  我就讓他進來了,他進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跪下。哼,他這麼愛跪就跪吧,我也懶得理他。

  見我不理他,他還爬到我腳邊,和我說別生陛下的氣,陛下也是有苦衷的。

  我笑著讓芝蓉把他趕出去。

  半個月期限一到,我立馬飛奔到了慈寧宮,看見太后還好好地待在那裡,長舒了一口氣。

  太后笑著為我拭去臉上的淚水和我說,她答應過我要長命百歲的,我們小宛兒還沒學好怎麼當皇后,她不會讓自己有事的。

  我拼命點頭,讓她一定不能食言。

  宋妃越來越得寵了,性子也更加囂張,早上的時候看誰都不順眼,特別是陳依依。

  我覺得,她應該是看不慣陳依依和她同在一個位分。

  好在我平時對她們也是寬容體貼,倒是沒有幾個倒向她的。

  長姐提醒我好生護著沈順儀,她倆同時有孕,宋妃定會視她為眼中釘。

  於是,我每天慈寧宮、華樂宮兩頭跑。

  每每我賞賜沈順儀的東西,宋妃都要,連吃的也要。

  我不想與她計較,就讓全公公送到德馨宮。

  陳依依問我為何不讓芝蓉去,我拿了柳條扔到她頭上罵她傻,若是她在裡面做了手腳冤枉了我怎麼辦。

  陳依依笑著罵我雞賊。

  我也覺得我越來越聰明了。

  我和長姐說的時候,長姐摸了摸我的頭,說我長大了。

  沈順儀生產那日,宋妃把太醫產婆都叫走了,說是自己動了胎氣。沈順儀沒有產婆,我急得去找章景行,可全公公說他出宮了。

  我想去德馨宮搶人,禁軍不讓我進去。

  好啊,章景行連禁軍都派給她了!

  宋妃身邊的宮女雙兒還和我說產房污穢,讓我最好別進去。

  我扇了她一巴掌罰她二十大板,問她我精心照看了十個月的人現在命懸一線,怎麼就不能去看了?

  進了產房,看見躺在床上痛苦掙扎的沈順儀,我握住她的手讓她一定要堅持。

  告訴她,已經找人把那個庸醫從家裡拖進宮了。

  她說:「皇后娘娘我不甘心,我天天避著、忍著宋嫣芷,若是就這樣死了我不甘心,不甘心啊,皇后娘娘。」

  後來又說若是她死了,一定要替她照顧好孩子,不求富貴顯達,只要一生順遂即可。

  她說得聲嘶力竭,抓得我的手要疼死了,這樣折騰到半夜,孩子出生了。

  我不會抱孩子,怕傷著她,就讓產婆抱著拿給她看,告訴她是個小公主,還和她說這是宮裡的第一個孩子,是皇長女。

  她虛弱地笑了笑,想摸摸孩子,手卻停在半空中,然後無力地垂了下去。

  我的那句「起個名字吧」,還沒來得及說出口。

  我輕輕叫了叫她,她不應我。

  推了推她,她也沒反應。

  太醫把了脈,試了頸搏,和我說沈順儀去了。

  我很生氣,這個庸醫!

  我覺得要給宋妃一點顏色看看,告訴她這後宮還有我呢,我很厲害的!

  還沒走到德馨宮,就被張嬤嬤拉走了。

  張嬤嬤說太后找我,我到慈寧宮的時候發現全公公也在,進屋果然看見了章景行。

  他不是出宮了嗎?

  章景行和我說,宋氏一族仗著自己是兩朝元老,又平定了叛亂,近幾年在朝堂越發囂張,拉幫結夥,公然挑釁皇威,所以他不得不先寵著宋妃,暗中找出宋家的錯處。

  我記得宮中流言傳出的時候,我和他說太后不是他生母是真,細心養育教導了他二十餘年也是真,他要是因為這樣的事就和太后反目,就是個傻豬了。

  他笑著和我說他知道。

  後來的事情發生後,我以為他當時說知道是在騙我,現在看來是真的知道。

  他摸摸我的頭和我道歉,說我還小,就沒提前告訴我,這一切是他與太后導的一場戲。

  我點點頭,其實不怪他們,是我自己傻乎乎的,看不出來。

  我問他,沈順儀去世了,也是一場戲嗎?

  章景行放在我頭上的手頓了一下,和我說將沈順儀晉位昭儀,葬入皇陵吧。

  我低頭想了想,覺得連升兩級,挺好的。

  我問他能不能把小公主交給陳妃撫養,她是宮裡除我之外,位分最高的人了。

  他說行,還說這樣的事情以後不會再發生了。

  我沒有回話,因為我不相信。

  過了幾日宋妃生產,她生產的當天章景行以宋家二子強搶民女致一家人家破人亡,三子於賭場大放厥詞藐視皇威,宋嚴嵩私藏軍火暗訓死士的罪名抄了家。

  我和芝蓉說,宋妃若是生完孩子知道自己家沒了,那也太可憐了,怕她做傻事,我們去看看吧。

  去的時候宋妃只是胎動,還未有生產的跡象。

  見我來了,只是抬眼看了一眼,嘴上說了句給皇后娘娘請安。

  她一直都是這樣的,我也不想和她計較。

  我和她說,她的肚子看起來比沈昭儀的大一些,或許是個男孩。

  她趕緊呸呸呸,說我在她面前說一個死人晦氣。

  我覺得沈昭儀這個人安安靜靜的,她們都說我傻,不想給我解釋一些我不懂的事。但是沈昭儀不一樣,她總是耐心地和我說每一朵花的花期,和我說她原本以為皇后是高高在上不好接觸的人,沒想到我會這樣溫和寬容,平易近人。

  她還說我長得好看,她是繼章景清和長姐之外,第三個說我好看的人。

  我還挺喜歡她的。

  我問宋妃為何不喜歡沈昭儀,她說沈家不過五品小吏,怎配得上她喜歡。

  我覺得她撒謊了,因為陳依依的父親是正一品的大學士,也沒見她多喜歡。

  我和她說,宋家也不過是罪臣,還沒有五品小吏職位高呢。

  她美目怒瞪,問我什麼意思,讓我繼續說。

  我覺得自己好像說錯話了,就不再說了,囑咐她好好生產,然後就離開了。

  我走後沒多久,德馨宮傳來了哀號。我和芝蓉說可能是要生了,芝蓉問我要不要回去看看。

  我搖頭,我不喜歡她。

  我在鳳棲宮睡了一會兒,芝蓉來和我說胎兒太大,宋妃難產死了。我問她生了男孩還是女孩,芝蓉說是男孩,不過也死了。

  我點點頭,把章景行之前寫好的聖旨拿出來讓芝蓉去處理。聖旨的內容是:宋氏囂張跋扈,害死沈昭儀,再加上家裡的原因,賜白綾。

  長姐進宮看我,問我怎麼樣,我搖搖頭,說自己挺好的。

  我說是不是要選秀了呀,宮裡的人一下少了倆。

  長姐讓我再等等,還擔憂地看著我。

  我和她說這次的雞腿不好吃了,是不是沒有放鹽。

  我一如往常每天去找太后聊天,沒事的時候看看小公主,或者自己練練字、讀讀書,做的最多的還是抄佛經。

  芝蓉問我這麼喜歡抄佛經,為何不去佛寺拜一拜。

  我和她說佛寺要麼在山頂,要麼在半山腰,爬上去都累死了,我才不去呢。

  而且我也不是喜歡抄,我只是習慣了。

  一旦習慣了一件事,就很難再改變。

  轉眼到了秋日,章景行問我要不要去狩獵,我想了想上次狩獵的慘痛經歷,擺擺手說算了。

  章景行說也行,若是這次再有人行刺,我可不能再和他在一起,幫他擋刀了。

  我說我陪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回來。

  一同狩獵的原本應是皇家貴胄和文武大臣,但是到了章景行這裡,皇室的人都死光了,唯一的哥哥前幾年也死了,所以只剩下文武大臣一起來。

  章景行說,這次獵到最多的,可以和他許一個願望。

  他們去了大半天,每個人回來都帶了很多獵物,唯獨章景行……

  章景行帶了兩隻兔子回來。

  我……

  我高興極了!

  我和他說正好可以吃紅燒兔頭了。

  他照著我的額頭彈了我一下,和我說好好養著不許吃了。

  這對我來說簡直是一個折磨,我每天對著這兩隻通體雪白的兔子,卻不能吃。

  「紅燒兔頭,爆炒兔肉,兔尾湯……」

  我還沒說完,章景行就把兔子抱在懷裡,語氣溫和地安慰它們:「不怕,不吃你啊,宛兒姐姐會把你養得好好的。」

  我贊同地點頭:「養肥了再吃。」

  章景行瞅了我一眼,問我今天中午要不要吃魚,我說要。

  我讓芝蓉不要生那麼多炭火,怪熱的,章景行摸了摸我的手,冷著臉讓芝蓉再給我加一個手爐。

  章景行借著我手涼的理由不讓我自己夾菜,他來餵我。

  我嚴肅地和他說,我只吃一點點,不許一直給我夾。

  他問我為什麼突然這樣說,我想了想懶得回答他。

  本來吃的好好的,一吃到魚,我感覺氣味太重,沖得我直接吐了出來。

  芝蓉趕緊給我遞上水,我漱了口,還是乾嘔不止。

  然後,章景行激動地找了太醫過來。我一看,喲,還是那個庸醫。

  我都想好了,他如果這次還讓我吃清水煮白菜,我就把他扔到池塘里餵魚。

  他在我的手腕上停了許久,久到我都以為他當著章景行的面在占我便宜。

  然後,他問我上一次月事是什麼時候來的,我哪能記得住,芝蓉說是上上個月。

  那個庸醫就跪在我和章景行面前一臉激動地說:「恭喜陛下,賀喜陛下,皇后娘娘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我驚呆了。

  芝蓉驚呆了。

  章景行也驚呆了。

  我回過神,拉著那個庸醫的袖子問他真的假的。

  他一臉笑容地和我說:「老臣行醫三十餘年,一個喜脈斷不會診錯。」

  又轉身和章景行說,兩個月的胎兒不穩定,一定要細心照料,還說我體寒,如今已是深秋,切不可著了涼。

  說完,自己去開方子了。

  我看見章景行好像想來抱我,但是又不敢,那種小心翼翼的樣子,我只有在那次刺殺醒來的時候看見過。

  宮裡的話傳得就是快,還不到半個時辰,太后就親自來了。

  我趕緊去扶她,她高興得流下了眼淚,下令重賞鳳棲宮所有人。

  第二日,宮妃們早早就來了,笑得一個比一個開心。

  我尋思著,我懷的也不是她們的孩子,她們在那兒開心個什麼勁?

  第三日,長姐和父親一同來看我,我覺得長姐又要哭了。

  果然……咦,沒有?

  父親的身體愈加不好了,我告訴父親要養好身子,將來還要抱外孫呢。

  父親大手一揮,說這都是之前在戰場上落下的老毛病了,不礙事。

  最開心的當屬章景行,他幾乎每天下了朝就跑來我這裡。我問他今年新年是不是不能出宮了,他笑著攬著我,說明年一家三口一起去。

  我說要不新年宴就讓陳妃來幫我吧,給她個協理後宮的權力。

  章景行說行,我又說要不晉她正一品淑妃。

  他說有些快了,等新年宴結束後吧。

  我把這個消息透露給陳依依的時候,她美目一橫,說她每天照顧小公主已經很累了,哪有時間弄什麼新年宴。

  我說得了吧,她要是天天照顧,那怎么小公主現在在她宮裡的於貴人那兒。

  我覺得陳依依真的很適合治理後宮,她辦的新年宴比我辦的精彩多了。

  我決定以後每年都讓她來。

  她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思,瞪了我一眼,用口型說了句不可能。

  沒關係,我就裝作沒看懂。

  於是趁著新年宴,章景行宣布晉陳妃為正一品淑妃,有協理六宮之權。

  因著我有孕不能受風,章景行早早就拉著我離開,讓她們自己玩去了。

  我其實也想和她們一起玩的。

  這個冬天,帶走了愛我的太后。

  原本太后的身子已經大好,但不知怎的,突然又惡化了。

  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正在和章景行做一場拉鋸戰,因為我實在不想喝安胎藥。

  等我倆趕到慈寧宮的時候,宮人們跪了一地。

  張嬤嬤說,太后想先見章景行,我在外面等了一刻鐘,章景行讓我進去。

  我跑到太后身邊,她讓我離她遠一點,小心過了病氣給孩子。

  我哭著說這都什麼時候了,怎麼還在意這些。

  太后拉著我的手,慈愛地看著我,讓我別哭。

  「哀家第一次見著你,你方六歲,小小的一個人跟著若嬅向我拜見,奶聲奶氣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

  「你別怪哀家把你從小扣在宮裡,哀家沒辦法啊,朝中只有你父親才能幫我們娘兒倆。可我,可我不敢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他身上,哀家只能把他的小女兒接進宮,做人質啊。」

  我哭著搖頭,聲音哽咽道:「不……太后,宛兒不怪你,從來都不怪你。」

  「好……好孩子。」太后抬了抬手,摸了摸我的臉,「哀家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大哥的死。那年西蠻進犯,朝堂小人揭竿而起,哀家實在抽不開身派兵支援,這才……這才造成了你哥哥的死。哀家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趙家啊。」

  「成鄴也是哀家看著長大的,他身死他國,是哀家的錯,是哀家的錯啊。」太后拿手拍著自己的胸口,淚流滿面。

  「不……太后,不是這樣的。」我哭得幾乎斷了氣,章景行扶住我的肩,眼眶通紅,「太后,太后您答應過宛兒的,您說過您會長命百歲,一直護著宛兒的。這皇后的位子是您把宛兒推上去的,您要……要對宛兒負責啊……太后!」

  「宛兒不哭,不哭了。」太后似乎是想笑,但她已經沒有力氣笑了,「從今往後,景行護著你,定會安好無虞。」

  「哀家老了,也累了,先帝臨死前和我說在天上等著我呢,我要去找他了。你答應哀家,一定和景行好好的,別……別像哀家和先帝一樣……」

  說完,太后就閉上了眼。

  我覺得這肯定是一場夢。

  我確信我在夢裡。

  因為我看見我自己了。

  六歲,因為想家躲在被子裡哭,被太后抱在懷裡。

  七歲,字寫得歪歪扭扭的,太后笑著說好看。

  九歲,在雪地里摔倒了,太后趕緊把我抱起來,問我摔疼了沒有。

  十歲,連夜抄的佛經,太后細心收好。

  十二歲,被罰跪在雪地,暈倒後太后焦急地在房裡踱步。

  十三歲,一身是血地回宮,太后給了章景行一巴掌。

  十四歲,我說想出宮了,太后自己在屋裡默默哭了一夜。

  十五歲,著鳳袍向太后請安,太后說我們家小宛兒真好看。

  十六歲,和她說我不想做皇后了,她眼睛裡的慌張。

  十七歲,我有孕的消息傳到慈寧宮,她急忙從床上爬起來看我。

  同年,她倒下了。

  陪了我十一年的太后,比阿娘陪我時間還長的太后,沒有了。

  再也沒有了。

  丟下我獨自在這個吃人的後宮浮沉。

  「太后!」

  我哭著坐起身,章景行一把把我抱住,身子有些顫抖。

  「趙宛兒,朕命令你,你不許有事。母后已經沒了,你想讓朕再失去你嗎?」

  我渾渾噩噩地過了三個月,突然有一天,肚子裡動了一下,我低頭看向有些圓滾的肚子,又是一下。

  「他……他踢我了。」

  這是我這三個月第一次開口說話,淑妃立馬紅了眼眶,罵道:「我還以為你變成啞巴不會說話了呢,你還知道自己肚子裡有個孩子啊,天天這樣行屍走肉地活著,你要我們怎麼辦?」

  晚上章景行來看我時,我看了他好一會兒,他瘦了,瘦了好多。

  「對不起!」

  他的身子明顯僵了一下,不可置信地轉身看著我。我站起來踮腳親親他的嘴角,又重複一遍:「這三個月,對不起!」

  往後的日子,也可能有時候要對不起了。

  章景行好像如獲至寶,眼睛裡的光又亮了起來,搖頭和我說沒事,只要我好起來就沒事。

  那個庸醫說,我本就體寒,再加之傷心過度,積鬱於心,前五個月也沒有好生養著,此次生產,怕是會很危險。

  這是我自十二歲那年摔碗後,第一次見章景行動怒,他高聲吼道:「若是生產之日皇后有個三長兩短,我要你們整個太醫院陪葬!」

  我覺得這個太醫實在是太可憐了,行醫三十餘載,到老了不僅要被我天天叫庸醫,這次更是有性命之憂。

  本是我自己犯的錯,卻讓太醫院賠罪,可沒有這個道理。

  我讓庸醫先起來,幫我好生養著就行,此次養胎還要他多多費心。

  嚇得他剛起來又跪下了。

  唉,我這張嘴啊,多說多錯。

  長姐來看我時,正巧趕上庸醫來和章景行說,茂山溫泉夏日清涼,而且溫泉有利於孕婦恢復,請皇后擺駕茂山安胎。

  長姐和章景行說她陪我去。

  父親率領趙家軍親自護送。

  我走的時候,陳依依抱著四個月大的公主走在宮妃最前面來送我,我笑著說又不是不回來了,不用這麼大的陣仗。

  她讓我趕緊呸呸呸。

  我笑著摸了摸小公主的頭說:「阿寧要乖,要努力長大,母后過幾個月就給你帶弟弟妹妹回來。」

  沈昭儀的公主,取名章康寧,取安康長寧之意。

  我和姐姐坐在去茂山的馬車上,車內很大,六馬同騎,也很穩。我靠在長姐身上問她,我會不會像沈昭儀和宋庶人一樣難產而亡。

  長姐溫柔而堅定地和我說絕對不會。

  在茂山的日子很安靜,每天就是看看書寫寫字,佛經抄了一箱。

  章景行只要有時間就會來看我,給我帶他不知道從哪裡得到的小玩意兒。

  我知道,他是在給我解悶。其實我一點也不悶,茂山的寧靜可以讓我細細地想通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事情。

  轉眼就到了七月,正是桃子成熟的時候。我吃了一個香甜的桃子之後,肚子就有些陣痛。

  章景行早在半個月前就搬來茂山陪我待產,我才和他說今日是中元節,大著肚子不能去逛了,他溫柔地哄著我說明年帶我看。

  調理了四個月,我的身子好了一些,產婆一直讓我用力,用力。

  我想和她們說,我真的已經很用力了。

  就在我快沒有力氣的時候,我聽見了一聲啼哭,耳邊是產婆欣喜地大嗓門喊著雙生子,龍鳳胎。

  我覺得她們太吵了,想讓她們出去。

  有一瞬間,我疼得以為自己要死了。我在想,沈昭儀生產的時候,是個什麼感覺呢。

  沒有產婆,沒有太醫,也沒有家人。

  她哭著央求我好好照顧她的孩子的時候,是該有多絕望啊。

  我來不及細想,章景行就沖了進來,問我怎麼樣。我讓他看看孩子,他搖搖頭,說我沒事就好。

  還說謝謝我,謝謝我沒有丟下他。

  我沒有力氣說話,只能回應他一個微笑。

  之後,我就搬回了宮裡,但是我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庸醫說多養幾年就好了。

  我想了想那苦得讓人作嘔的藥,害怕地搖搖頭。

  大啟有了嫡子,取名承瀚,章景行下令封為皇太子。

  大啟也有了嫡女,取名康樂,是我起的名字,我想讓她一生安康快樂。

  父親抱著他的外孫哈哈大笑,可能是聲音太大,把我兒子嚇哭了。長姐無奈地看了不知所措的父親一眼,把孩子抱在懷裡哄著。

  一歲的康寧,好奇地看著在搖籃車裡的弟弟妹妹,「呀呀」地叫著,突然蹦出來一個「弟」字。我們欣喜地讓她再說一句,她不理我們,轉頭看向康樂。

  我的身子因著生產一直不見好轉,天天靠藥養著。陳依依摘了她種的葡萄給我吃,葡萄皮用來餵兔子。

  章景行給我抓的兔子,我從沒管過它,它竟把自己吃得這麼好。

  我笑著和陳依依說,這下能做一大盆兔肉湯了。

  陳依依斜睨了我一眼,讓我趁早死了這條心。

  我低眉順眼地說:「淑貴妃教訓的是。」

  景輝二十四年,我的康樂沒有了。

  她生下來的時候就小小的一個,不哭也不鬧,捧在手裡就像紙片一樣。我精心養了一年半,她還是離開了我。

  康樂的離開抽走了我所有的力氣,我病得起不來床。

  章景行每天陪在我身邊,朝政幾乎都不管了。

  長姐和他說是我自己不想活了,他不信,依然天天讓我吃藥,和我約定將來的事情。

  我乖乖喝藥,他說的事一個也沒有答應。

  唉,他這個人啊。

  同年的深秋,早飯過後我的精神還不錯,想出去坐坐。我讓芝蓉給我換上桃粉的裙子,芝蓉怕我冷,又給我披了件白色的狐裘。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這一套,像極了章景行偷偷帶我出宮的那一套。

  我和小盛子說去把章景行叫回來吧。

  這是第一次,他在上朝,我把他叫了回來。

  也是第二次,他丟下眾臣,過來看我。

  那年遇刺,睜開眼時看不見章景行的那種心慌,我不會和任何人說的。

  我以為他出事了,我拿命護著的章景行,若是還出事了,我會崩潰的。

  不過還好,他回來了,抱著我,讓我以後不許再這樣了。

  我真真切切看見了他眼裡的慌張,像個小孩子一樣在我面前哭。

  我心軟得一塌糊塗。

  趙宛兒你完了,早就完了。

  從那年掀了桌子,被太后罰跪在雪地里,章景行來給你撐傘的時候就完了。

  或是更早一點,第一年入宮蹲著地上哭,轉身看見他伸出的手,用同樣稚嫩卻故作老成的樣子和你說帶你去吃桂花酥的時候,你就完了。

  「章景行呢?」我抱著兔子,問芝蓉。

  「陛下在您身後。」

  我轉頭,就看見一身玄色龍袍的章景行立在我身後不遠處。

  我讓他過來抱抱我,他輕輕擁我入懷。我和芝蓉說搬個美人榻吧,我有些站累了,想坐著等日落。

  我和他說,大概就是今日了,我有感覺。

  他沒理我。

  沒關係,他經常不理我的,我都習慣了。

  我和他說別叫那庸醫過來了,我不想這個時候了還要喝那麼苦的藥。

  我仰頭看他,只能看見他有點胡茬的下巴。

  我記得太后曾問我心裡可有章景行,我說有。

  但是太后沒信。

  那時我說的是真話,我十四歲那年出宮,找不到心心念念的肉包子,找不到和我打雪仗的阿清,阿娘也搬到道觀不要我了。

  我在家中看書,看見有意思的想說與他聽,但是他卻不在身邊的感覺,別提有多失落。

  及笄那日他來了,我牽著他的手走,幼稚得像個小孩子一樣宣示主權。

  父親問我,太后病了,你願不願意去宮裡照顧她。但這次進宮,是以皇后的身份。

  我說太后待我如女兒一般,我願意的。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說的那句願意,是在回答第二句。

  沒有人知道大婚那日我有多高興,我是他三媒六聘、以大啟最高禮儀、受萬民矚目、同享百官朝拜娶進門的皇后。

  他走在我身側,我緊張到只問了一句無關痛癢的問題就不敢再說話。

  我還想問他,若是我做不好這個皇后怎麼辦?

  若是後宮爭寵,冤枉了我怎麼辦?

  若是他有一天煩我了,怎麼辦?

  有太多的問題要問,我怕一開口,就藏不住心中的愛意。

  因為我怕,他那麼優秀,世間仿佛沒有他做不成的事。而我,從小就被人說是傻的,我怕我配不上他。

  我分明看見了我讓他去找別人的時候,他眼睛裡的惱怒,也分明看見了他寫下「永結同好,護卿長寧」八個字的時候,眼睛裡漫出來的情意。

  我想,他應該是喜歡我的。

  君言所誠,死生不離;承君一諾,至死不渝。

  我想寫好多好多庚帖,想告訴他只要他不棄我,我定不負他。

  可我不敢,我怕他看見我如火般熱烈的真心之後,我在他面前,將無所遁形。

  「章景行,我喜歡你。」

  「很喜歡很喜歡你,從很久以前就喜歡你。」

  「我知道。」

  哦,原來他知道啊。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很久以前。」

  虧我還瞞了這麼久,真是討厭。

  「那你喜歡我嗎?」

  「喜歡……」

  「有多喜歡?」

  「很喜歡很喜歡,比你還多一點。」

  我笑了,覺得他的喜歡肯定沒有我多。我抬手擦了擦他臉上的淚水,讓他不許哭。

  「父親年邁,身上有傷,你一定要好好照顧他啊。」

  「還有長姐,她為了趙家,為了我,一生沒有嫁人。我死後你一定要善待她,她太苦了,太苦了。」

  「依依是個好姑娘,她不會有那種外戚專權的想法,陳家也不會威脅到你的皇權,你別再提防著她了。」

  「那我呢,趙宛兒?」章景行低頭看著我,脆弱得好像一隻受了傷的小獸,「你要我怎麼辦?」

  「我嫁給你的第一年,就希望你長命百歲天天開心,祝酒辭的時候,我說過了的。」我抱著他,在他懷裡蹭了蹭,「你祝我萬事順意,我做到了,嫁給你的每一天,每一件事,我都很滿意。」

  我想和他說,宋妃是我害死的。我知道我賞給沈昭儀什麼東西她都會要一份,所以我就在她懷孕的時候給她很多很好的補品,導致胎兒過大,也是我在她生產前夕,告訴她她家裡的事,讓她提前動了胎氣。

  她沒了一個孩子,所以上天奪走了我的康樂。

  她難產而亡,所以老天要收走我的命。

  我想和他說我想哥哥了,西魯小公主送給我的那個哨,是大哥留給我的。她還告訴我,大哥說他有個么妹,從小就乖巧懂事,在宮裡不哭不鬧,他覺得對不起我,所以想這次打完仗之後親手送給我,和我說哥哥回來了,讓我別怕。

  我想和他說,我日日抄寫佛經,虔誠地祈禱大啟能夠江山永固、國泰民安,祈禱我的夫君不要再像幼時過得那樣艱難。可我不敢去拜佛,不敢讓佛祖看見我做的壞事,也不敢讓佛祖知曉,我卑微又懇切的情意。

  我還想和他說,我自六歲入宮,到現在十三個年頭,因為太后責罰我哭過,因為長姐操勞哭過,因為大哥和阿娘離世哭過,也因為終於見到父親哭過。

  唯獨於他,從來都是歡喜的。

  「章景行,我喜歡你。」

  很喜歡很喜歡你。

  恍惚間,我看見月亮升起來了,好像又回到了剛嫁給他的那年新年。他帶我出宮,我捂住他的嘴,只能看見他透亮的眼睛。

  他的眼睛真好看啊,好看到我好像能從裡面看見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可以看到長河落日,淺草沒馬蹄,可以看見一身雪白,踮腳捂住他的嘴的小小的我。

  我不會和任何人說,因為他說的那句我的眼睛裡從來都只有你,我心跳得快都要從我身體裡蹦出來了。

  那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美好的情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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