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吾妻晚音

2024-10-01 15:59:03 作者: 七英俊

  我已經沒有故鄉了,你就是我的故鄉。

  爾嵐等人爭相上山的同時,庾晚音驀然驚醒。

  

  她立即發現自己身在顛簸的馬車上,而夏侯澹並不在身邊。

  昨夜夏侯澹答應了與她共赴邶山,然後他們親熱了起來。後來自己是怎麼睡過去的,她竟毫無記憶了。

  「夏侯澹……」庾晚音咬牙切齒,掀開車簾朝外看去。馬車明顯已經出了城,外面卻不是官道,而是一條林間小路。一隊暗衛護送在側。

  庾晚音道:「停車!」

  無人理會。

  庾晚音道:「快停下,陛下呢?」

  暗衛開口了:「屬下有令在身,拼死護送娘娘,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能回頭。」

  「別白費功夫了。」對面有人涼涼道。

  謝永兒坐在她對面,無奈地看著她。「都出城半個時辰了你才醒過來,看來蕭添采的迷藥還挺有用。」

  庾晚音問:「夏侯澹把我弄進來的?你也知情?」

  謝永兒舉起手。「我可不知情,今天清晨我都要走了,他臨時把你塞了進來。他故意瞞到最後一刻,就是為了確保無人泄密吧。唉,別生氣了,人還不是為了你?」

  庾晚音從懷中摸出了手槍。

  她心裡全是糟糕的預感。「邶山那邊如何了?」

  「這會兒不可能知道啊,總要等逃到別的城裡,喬裝打扮安定下來,才能找人打聽吧。」謝永兒聽上去居然心情不錯,「你說我們會先去哪座城?」

  庾晚音:「……」

  「不好意思,我剛呼吸到自由的空氣,有點醉氧——」

  謝永兒的語聲戛然而止。

  下一秒,庾晚音只覺天旋地轉,整個人離座而起,耳邊傳來馬匹的悲嘶聲。

  「絆馬索!」暗衛喊道。

  庾晚音重重落地,眼前一黑。

  箭矢破空聲。

  打鬥聲。

  暗衛倒地聲。

  庾晚音揉著額頭坐起,身下居然變成了車壁,馬車整個兒翻了。謝永兒在她身側半趴著,緊緊捂著自己的胳膊,面色痛苦。

  庾晚音悄聲道:「怎麼樣?」

  「好像骨折了……」

  一支箭破窗而入,擦著庾晚音的耳朵飛過,釘到了車座上。

  「庾後,要不勞煩你自己爬出來?」遠處有人陰陽怪氣地喊道。

  謝永兒猛地抬頭。「是木雲的聲音。」

  木雲站得遠遠的,望著手下與暗衛搏鬥。「端王要你,活的最好,死的也行。」

  車內庾晚音再度伸手入懷,摸了個空。

  木雲道:「自己出來吧,別逼我放火燒車。到時候你燒焦了認不出臉,端王那邊我也不好交差。」

  火光漸近。木雲還真不是說笑。

  庾晚音慌忙四下摸索,越著急越是找不到那把槍。

  一隻手按了按她的肩。「別急,慢慢找。」

  謝永兒提高聲音:「真是遺憾,你堵錯人了。」

  庾晚音吃驚地抬頭,謝永兒已經往窗口爬去。她伸手一拉,沒拉住。

  謝永兒道:「想不到吧,車裡是我呢。」

  她一爬出車廂就被人擒住,拖到了木雲面前。

  木雲愣了愣,不怒反笑。「我道是誰,這不是謝妃娘娘嗎?」

  謝永兒雙手被反剪,還扯動著骨折處的傷,忍得冷汗直下,斷斷續續道:「你……反正也被罷免了,倒不如……跟我一道反了,反正端王……也不是良主。」

  木雲陰惻惻道:「的確,我蹲守在這兒也只是孤注一擲,賭一把皇帝會送走庾後,再賭一把他們會選一條偏僻小路。我自詡洞察人心,日後也該是端王麾下第一人。如今卻要機關算盡,只為了換回他一絲垂憐,你說,這是拜誰所賜呢?」

  謝永兒極力調整語氣,安撫道:「你不明白……」

  「當然是拜你所賜啊!」木雲目露凶光。

  謝永兒身後之人突然施力,按著她跪了下去。謝永兒痛呼一聲,緊跟著臉上就被連抽數掌。

  木雲抽完了,欣賞了一會兒她忍氣吞聲的表情,忽然大笑道:「你真以為這點雕蟲小技,就能保住車裡的人?」

  「你在……說什麼?」

  「放心,你們都不會被落下的。」木雲抽出匕首,一邊刺下,一邊漫不經心道,「把車燒了。」

  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

  接著是一連串的炸響。

  他停下手中動作,倉皇抬頭,只能看見由遠及近,自己的手下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了。

  他的腦中迴響起被罷免之前聽過的話語:「享殿裡留下了幾個碗大的坑洞,不知是什麼武器打出來的……」

  接著他就無法再思考下去了,因為那坑洞出現在了他的腦中。

  領頭的一死,餘人樹倒猢猻散,被幾個活下來的暗衛追上去解決了。

  庾晚音飛奔向謝永兒。

  木雲辦事很有效率,倒地之前,已經在她身上捅出了幾個洞。

  「沒事沒事,止血就好。」庾晚音雙手發抖,徒然地試圖堵住那幾個血窟窿,聲音都變了調,「蕭添采人呢?!」

  謝永兒笑了。「你忘了嗎?他留在宮裡,換我自由。」

  「我們回去,我們回去找他,你再堅持一下……」

  「聽我說,」謝永兒抓住她的手,「不要告訴蕭添采。他知道我死了,說不定會罷工。」

  庾晚音急紅了眼。「閉嘴!」

  北舟背著夏侯澹一逃,禁軍鬥志全無,兵敗如山倒。

  端王黨哪裡會任他逃走?此時也顧不上留活口了,暗器、箭矢如雨般落下,卻始終沾不上他們的衣角。

  然而北舟渾身都在流血,飛奔片刻,步履漸漸遲緩。

  夏侯澹看出他堅持不了多久了,開口道:「北叔,把我放下,你自己逃吧。」

  北舟短促地嗤笑一聲,像是聽了個巨大的笑話。「天塌了我也不會拋下你。」

  「我本就命不久矣。」

  「胡說!只要不當這狗屁皇帝,你肯定能長命百歲,叔去給你找藥……」

  夏侯澹伏在他的背上安靜了一下,道:「我不是你的故人之子。」

  北舟腳下未停,嘴上卻突然沒聲了,不知聽懂了沒有。

  夏侯澹道:「我不是夏侯澹,我只是借用這具軀殼的一縷孤魂。先前種種,都是我騙你的。」

  「……」

  「叔?」夏侯澹見他還不放下自己,語聲迫切了些許,「你明白了嗎?我不是——」

  「我聽懂了,你不是她的孩子。」北舟的聲音忽然嘶啞,仿佛整個人都在瞬息之間變得蒼老,「但她也不會想看到你受苦的。」

  他猛提一口氣,仰天長嘯,聲震山林。

  「端王的人上來了。」爾嵐躲在剩下的一塊巨石後,望著身邊幾人,「能與諸君同日赴死,是我生平幸事。」

  李雲錫滿臉糾結,最後仿佛痛下決心,握拳道:「爾兄,其實我——」

  「哈哈哈,不如我們在此結義,來生再做兄弟!」楊鐸捷慷慨道。

  爾嵐道:「妙啊。」

  李雲錫:「……」

  「好好活下去……把商業帝國搞起來。」謝永兒目光開始渙散,「別難過,我要回到……書外面的世界了。」

  庾晚音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對於紙片人,哪兒有什麼書外的世界?

  謝永兒道:「等回到現代,我就去你的家鄉,嘗嘗你說的……豆什麼……」

  「豆汁兒。」庾晚音的眼淚一顆顆地砸在她臉上,「還有炒肝、炸醬麵、烤鴨、燒花鴨、蒸羊羔……」

  謝永兒在她的報菜名聲中緩緩合上了眼。

  大地在這一秒開始震動。

  天選之女意外離世,這一方天地發出嗡鳴,山石震盪,搖搖欲墜,仿佛行將轟然崩塌。

  庾晚音緊緊抱住謝永兒的屍體,想為她擋去塵土與落木。

  她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一個念頭:剛才自己為什麼沒能早點找到那把槍?

  地震持續了整整一刻鐘,天地方才堪堪息怒。

  庾晚音仍舊茫然地坐在原地,直到暗衛將她拉起。「娘娘,咱們必須繼續前行了。謝妃的屍身,可否就地安葬?」

  「……」

  「娘娘?」

  庾晚音深吸一口氣。眼前活著的暗衛只剩五人,還都負了輕傷。

  她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強迫思維重新開始運轉。「葬了吧。儘量把咱們的痕跡都抹掉,或者去別處也留下些痕跡,迷惑追兵。」

  於是留下一人善後,剩下四人護著她繼續趕路。馬被殺了,他們只能步行,循著一條避開人煙的路徑越走越遠。

  這一日夕陽西下時,庾晚音體力告罄。他們尋了處山洞過夜,不敢生火,就翻出乾糧來分食了。

  庾晚音只啃了幾口就沒胃口了,退到角落裡抱膝坐著,眼神發直。

  今天發生了這麼多事,她腦中翻來覆去,卻只有兩個問題。為什麼昨夜沒看出夏侯澹在騙自己?為什麼沒能早點找到那把槍?

  或許是因為她的狀態實在太糟糕,暗衛幾次三番偷看她,末了交頭接耳幾句,其中一人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娘娘。」

  庾晚音慢慢抬眼。

  「臨別時陛下留給屬下這封信,說要等平安脫險後再交給娘娘。屬下擅作主張,提前取出來了……或許娘娘會想讀。」

  庾晚音一把奪過信,粗暴拆開,借著最後一縷夕照急急地讀了起來。

  信上全是簡體字,但寫得秀逸瀟灑,不是夏侯澹慣常給她看的字體,一筆一畫倒有些像是他昨夜寫的春聯。

  第一行寫著「吾妻晚音」。

  第二行是「我叫張三」。

  吾妻晚音:

  我叫張三。

  想笑你就笑吧,以前也常有人問我是不是充話費送的,才會叫這麼個名字。其實恰好相反,我爸媽對這名字極其滿意,覺得它如此不走尋常路,一定會讓我成為人群中最搶眼的仔。

  事實也的確如此,我從小到大,沒遇到過一個撞名的。從小學到初中,我都是第一個被老師記住的學生。不過嘛,除了這個酷炫的名字,我倒是挺乏善可陳的。成績不好不壞,只有物理拿過兩次第一。至於英語,選擇題基本靠骰子吧。

  哦,對了,我體育還不錯,校運會上老是被班裡逼去報名長跑。

  讀到這裡你可能會奇怪,我為啥要拿初中的事說個沒完。

  因為在咱們那個世界,我沒有更後面的記憶了。

  初三那年,我上課開小差玩手機,被一個彈窗小GG吸引進了這本書里(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上課要專心聽講)。剛成為夏侯澹的時候,這廝的身體才發育到六歲。

  爾來十六年又八個月矣。

  這麼算來,我成為夏侯澹的時間,竟已經比當張三的日子還長了。

  最近兩年我有時會突然心生懷疑,「書外面」的世界是真的存在,還是我腦子生病而產生的妄想。畢竟,一個同時存在空調、網際網路、醫保和阿司匹林的天地,聽上去確實越來越不現實了。

  說來好笑,當初來到此地,我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場無法結束的噩夢裡。可如今回頭去看,卻連初中的校名都險些想不起來了。前塵種種,反倒猶如華胥一夢。

  直到你問出那句「how are you」。

  原來那一切是真的。原來我曾經有血有肉地活過,有過父母,有過朋友,有過未來。

  我是一個卑劣的人。你在那一瞬間拯救了我,我卻在下一秒就制定了欺騙你的方針。取得你的信任,成為你的同盟,讓你手中掌握的劇本為我所用。只有這樣,我才能用最穩妥的方式取得勝利,讓太后和端王血債血償。

  在你面前,我不僅將過往盡數粉飾,連言行舉止都會刻意控制,努力扮演一個你所熟悉的現代人。我不能讓手上沾的人血嚇走你。

  直到真的開始演張三,我才被迫一點一點地想起,自己離他已經多遠了。這些年來夜夜夢到魑魅魍魎將我拖下無間地獄,次數多了,也就習以為常。你來一個月後,我忽然有一次夢到同學傳字條來,喊我下課一起衝去食堂。醒來時摔了幾副杯盞,只想讓四面宮牆內多些聲響。那一刻真恨不得一把火燒了一切,一了百了。

  你來得太遲了,晚音。這裡已經沒有等待你的同類了。你只能攤上一個瘋得時日無多的我。生而不為人,我很抱歉。

  ——你剛才是不是看笑了?多笑一笑,你最近太不開心了。

  我說不清是何時愛上你的。作為張三,喜歡你似乎天經地義;作為夏侯澹,卻又近乎魔障。我只知道從那以後,我就更害怕露餡了。

  溺水之人都祈求能抓住一段浮木。可當他們離岸太遠,註定無救,再死死扣住浮木,就只會將浮木也帶入水中。

  我希望,至少可以不讓你沾上血跡。我希望在這黑風孽海,至少有一個地方能讓你睡個安穩覺。我希望晚一點面對你驚懼防備的眼神。我最希望的,是看你永遠灼灼似火,皎皎如月,永遠是最初那個無所畏懼、大殺四方的小姑娘。

  如果你暫時膽怯動搖,需要一個同類給你力量,那我就扮演這個同類,一直做到死去的那一天。

  我已經沒有故鄉了,你就是我的故鄉。

  ——當時是這樣打算的。

  可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之快。我原本指望著能為你帶走端王。明天我自當盡力,萬一我成功了,你的擔子也能輕些。如果我失敗,你就照著最後一張紙上寫的去做,應該也能逃出生天。

  再之後的路,就要你一個人走了。天涯路遠,江湖險惡,多加小心。

  雖然對你撒了許多謊,但這一句絕非虛言:你是我這兩輩子見過的最厲害、最勇敢的人。你一定會笑到最後,殺出一片山河清明來。

  到那時,如果原諒了我,逢年過節就吃一頓小火鍋吧。就當我去陪你了。

  張三

  除此之外,信封里還有一頁寫滿字的紙,以及一個小東西。

  庾晚音讀完最後一個字,天邊的夕照正好徹底消失。暗衛扯來藤蔓遮住了山洞的入口,輕聲勸她早些休息。

  她將信揣進懷中貼在胸口,和衣躺了一夜。

  山中夜冷,她整個人從足心開始漸漸發寒,最後凍成了僵冷的石頭。她怕一睡不醒,睜眼默數著數,耳邊傳來暗衛換崗守夜的輕微動靜,以及遠處悲涼的狐鳴。

  第二天清晨他們再次出發,尋了一處小溪,洗去了身上的血污。

  庾晚音身上穿的本就是布衣男裝,應當是夏侯澹為了方便她出逃給她換上的。包袱里還準備了她平時喬裝慣用的工具、備用的衣服、火石、匕首等必需品。

  庾晚音對著溪水化了個妝,粘上鬍子,又站在岸邊點燃了信箋,望著它在火焰中蜷曲起來,化為星星點點的灰燼落入水中,隨波流遠了。

  她用餘光發現幾個暗衛望著自己欲言又止,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從昨夜讀完信一直到現在,一個字都還沒有說過。

  她清了清乾澀的嗓子,道:「你們傷勢如何了?」

  暗衛紛紛道:「都是小傷,已經好了。」

  「嗯。咱們得走到有人煙的地方,才能打聽都城的情況。」

  暗衛見她神情如常,也沒再鬧著要回都城,都如釋重負,忙道:「屬下奉命保護娘娘,眼下情勢難測,但凡端王未死,他安排的三方邊軍仍會向此合圍,鎮壓禁軍助他上位。這三方人馬是從北、東、南三面過來的,屬下以為,趕在他們接上頭之前,可以尋一處豁口——」

  「咱們向南。」庾晚音提起包袱,轉身出發。

  暗衛愣了,連忙追上去接過她的包袱。「娘娘,南邊是右軍要來的方向。」

  庾晚音目不斜視。「向南,去沛陽。這是陛下的意思。」

  那沛陽只是一座平平無奇的小城,地勢上也沒什麼稀奇之處。為何要去那裡,暗衛百思不得其解。

  莫非夏侯澹在那裡布置了援軍?但若有援軍,昨天就該用上了,又怎會等到現在?

  庾晚音諱莫如深,步履卻不停。「辛苦諸位,護送我前去吧。還有吃的嗎?」

  她接過乾糧,邊走邊塞進嘴裡,逼迫著自己咀嚼咽下。

  暗衛在她身後有些擔憂地對視一眼。他們不知道信的內容,也就不知道提前給她看信,會不會犯了個錯誤。

  沉默地趕路半日,前方出現了稀稀拉拉的村落。

  除了他們一行,路上沒有幾道人影,而且個個行色匆匆,神情如驚弓之鳥。

  暗衛試圖朝村民搭話,村民們瞧見陌生人,卻反過來向他們詢問消息。兩邊都是一臉茫然,交換半天情報,只知道都城昨日大亂,血流成河;今日卻已封城,一片死寂。村民莫說是誰輸誰贏,連誰跟誰打都摸不著頭腦。

  到了傍晚,庾晚音身上一陣陣發冷,漸漸頭暈目眩走不動路。後知後覺地抬手一摸,燙的。

  暗衛慌了,她卻無甚表情。「沒事,睡一覺就好。不能去客棧,會暴露行蹤的。想辦法找地借宿吧。」

  又走半里地,天色昏暗了下去,前方一戶院門裡隱約有火光搖曳。

  暗衛上前叩門,一個雙目紅腫的老嫗出來應門:「誰?」

  暗衛賠笑道:「大娘,我們是去都城探親的,沒想到路上被人偷了行李,又聽說都城出了事,不能再向前走了。而今同伴又生了病,實在無法,只剩這點盤纏,想討口飯吃。」

  說著遞進去一把銅錢。

  老嫗嘆道:「進來吧,都是苦命人。最近村里好多人家都被偷了,看來是有厲害的賊人……」

  她念念叨叨地轉身朝里走,暗衛扶著庾晚音跟了進去,才發現那火光來自院中一隻瓦盆。老嫗將他們引進屋,自己坐回盆邊,又往裡投了些紙錢。

  暗衛道:「大娘,這是……」

  老嫗背對著他們搖搖頭,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裡屋走出個老漢,低聲道:「她弟弟住在邶山邊上,昨日趕上端王造反,兵荒馬亂的,人不知怎的沒了。」

  庾晚音的心突地一跳,嘶聲問:「端王造反成了嗎?」

  老漢連連搖頭。「報喪的只說死了好多人,死的大多是禁軍,別的說不出來了。」

  庾晚音眼前發黑,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死的大多是禁軍……

  不是禁軍內訌,就是端王藏了兵力。無論是哪種,夏侯澹都凶多吉少。

  旁邊的暗衛連忙攙住她。「大爺,此時叨擾實在不該,但我們……我們兄弟病得厲害,可否煮碗面給她吃?」

  片刻後,幾人端著碗狼吞虎咽,昏黃的油燈倒映在麵湯里。

  這農戶家境還挺殷實,庾晚音那一碗裡居然臥了顆雞蛋。她捧著碗喝了幾口熱湯,手抖得沒那麼厲害了,遲鈍的腦子勉強重新運轉。

  如果端王贏了,夏侯澹有可能已經死了,也有可能被關在宮裡等死,以便端王平穩上位。他們只能祈禱是後一種。

  老嫗燒完了紙,回到屋裡揩著淚罵道:「端王這殺千刀的狗東西,老天都看不下去,要拿地動收了他。」

  「你小聲點。」老漢壓低聲音道,「那皇帝又是什麼好東西?老人總說,君主無德才會地動!那暴君連太后都殺……」

  庾晚音手中的筷子停了下來。

  老嫗道:「太后一定是他殺的嗎?皇家的事,我們哪裡搞得清?」

  老漢擺擺手。「老婆子,頭髮長見識短,不與你說了。」

  「我沒見識,我弟弟也沒見識嗎?」老嫗怒道,「他可說過,皇帝讓人均什麼……均田、減稅!還殺了好多狗官!」

  庾晚音問:「狗官?」

  暗衛詫異地瞥了她一眼,似乎希望她不要出聲。

  老嫗卻一無所覺,掰著手指報了一串名字:「我弟弟說,這都是些魚肉百姓的大狗官,這些年,皇帝為民除了不少害啊。」

  老漢拍了她一下。「名字都不知是真是假,別丟人現眼了。」

  她的確說錯了幾個字,而且大官小官混在一處說了,這情報似乎來自都城街頭巷尾半真半假的風傳。天子腳下的百姓,都有這個愛好。

  來了這麼久,庾晚音知道這些臣子有些是太后黨,有些是端王黨。但她從未費心調查過他們的背景,也不記得他們的名字是否出現在了原作中。

  說到底,她之前根本沒有關心過那「原裝暴君」殺了誰,只當是書中既定的名單。暴君嘛,肯定是要黑白不分錯殺忠良的。

  或許連夏侯澹自己都不清楚,在她來之前,他殺對了多少人,又殺錯了多少人。

  或許他也並不想面對確切的數字。

  庾晚音驀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夏侯澹與她對台詞時,十分浮誇地說過:「我不過是個被蒙住雙眼、捂住雙耳的瘋王罷了,是忠是奸,還不是一本奏摺說了算?」

  當時她只當他演得入戲,才能演出滿目的自嘲與蒼涼。

  那老漢還在與老嫗爭論不休:「你可記得胥閣老……」

  是了,胥閣老。

  庾晚音想起胥堯死後,夏侯澹問她:「原文裡的胥堯是什麼結局?」

  「好像一直跟著端王混,當了個文臣吧。」

  夏侯澹當時沉默片刻,笑了笑:「所以,我們害死了他。」

  那之後,他就不再詢問角色們原本的結局了。他毫不遲疑地推進計劃,生殺予奪,面無表情。他說:「你以後如果必須除掉什麼人,告訴我,讓我去處理。」

  他又說:「等我下了地獄再還他們的債。」

  ——他矢口否認紙片人有靈魂,卻相信一個紙片世界裡有地獄。

  此時此刻,她倒寧願他不相信。

  老嫗道:「……反正皇帝若是換了,咱家過不了現在這日子,你信不信?哎,這小伙子怎麼了?」

  暗衛側身擋住庾晚音,硬著頭皮道:「許是有些擔心都城裡的親人。」

  大娘念了句佛,起身又給她盛了碗湯。

  吃完了面,暗衛幫著收拾碗筷。庾晚音不願讓人看出自己身份特殊,也跟著站起身來,腳下卻是一軟,撐著桌子才穩住身形。

  那老嫗抬手摸她的額頭。「哎呀,燒這麼厲害,得找個郎中看看啊。」

  庾晚音連忙攔住她,只說是趕路累倒了,想借宿一晚。

  老嫗有些猶豫,那老漢卻不樂意了。「不是咱不厚道,可你們這麼多大小伙子,我家只有一張床,被褥更是不夠啊。」

  暗衛又摸出點銅錢。「大爺,只要一床被子給病人打地鋪,我們剩下的可以打坐。」

  老漢將老嫗拉到一邊。「誰知道他們從哪裡來的?你忘了最近村里好多人家被偷嗎?」

  這一聲並未壓得很低,眾人都聽到了。

  暗衛臉色變了變,瞥向庾晚音。

  庾晚音蒼白著臉笑了一下。「既然如此,我們就不叨擾了,多謝二老的面。」

  她撐著一口氣朝門口走去。

  就在這時,廚房的方向忽然傳出一聲幾不可聞的異響,似乎是窗扇被風吹得晃動了一下。

  老夫妻一無所覺,暗衛卻神色一凜,無聲地比了個手勢。幾人之間無須言語,同時半途急轉,直奔廚房而去。

  老漢道:「哎,你們想幹什麼——」

  庾晚音也詫異回頭,藏在袖中的手握住了槍。

  廚房裡一陣騷亂,夾雜著幾聲陌生的痛呼。暗衛又出來了,幾人合力抓著一道不斷掙扎的矮小身影。

  暗衛道:「這人方才翻窗爬進了廚房裡,被我們抓了個現行。」

  被抓的人身材矮小如猴,蓬頭垢面,一雙因為消瘦而凸出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他們。庾晚音被其目光掃過,像是被針扎了一下,渾身泛起一股莫名的不適。

  他手中還緊緊抓著一個包袱,被暗衛奪來一打開,錢袋、玉佩、臘肉等物五花八門攤了一桌。

  老嫗道:「啊,那是我家過年的肉!」又湊去細看,「這玉佩瞧著似是老王家的?」

  那小偷猛然撒潑似的號叫起來,聲音嘶啞尖銳,卻被暗衛死死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老漢:「……」

  前腳剛說客人是賊,後腳就看客人捉賊。老漢漲紅了老臉,囁嚅著對幾人賠不是,被庾晚音溫聲勸住了。

  老夫妻倒也淳樸,為表謝意,當即收拾出熱水被褥,給庾晚音留宿用。又請暗衛幫忙捆了小偷,丟進了後院柴房,準備等天明再去報官。

  庾晚音喝了碗薑湯,兩日以來終於第一次躺進了被窩裡,幾乎是一沾枕頭就昏沉睡去。

  沒睡多久,卻感覺到有人在拍自己。

  屋裡已經熄了燈,老夫妻回房睡了,幾個暗衛在她的地鋪旁邊靠牆打坐。

  拍她的正是暗衛。「請娘娘恕罪,方才屬下將那竊賊綁去柴房的時候,他掙扎的動靜太大,引來了一些村民。那老漢還歸還了鄰居的失物,眼下五六戶人家都知道了我們在此。」

  陌生來客身手不凡,一來就捉住了小偷——這種新聞天一亮就會傳遍村里。

  他們不住客棧,本就是為了隱匿行蹤。現在多了這一出,暴露的可能性會成倍增長。

  暗衛將聲音壓得更低:「娘娘,殺嗎?」

  庾晚音燒得腦子發昏,思維慢了半拍,愣愣地看著他。

  暗衛道:「趁著天黑殺了這幾家人,還來得及嫁禍給竊賊,抹去我們來過的痕跡。」

  庾晚音下意識道:「不行。」

  過了幾秒她才理清思路。「我們現在就走,儘快去沛陽。」

  她試圖支起身來,只覺全身關節都生了鏽般酸軟無力。

  暗衛按住她。「娘娘歇息一陣吧。」

  庾晚音也知道自己這個狀態,強行趕路也只會拖後腿。「兩個時辰,兩個時辰後叫醒我。」

  但她沒能睡足兩個時辰。

  深夜,馬蹄聲入夢,她在睡夢中陷入了一場無休無止的殺戮。仿佛回到了邶山腳下,眼睜睜地望著叛軍將夏侯澹淹沒。千刀萬劍加身,轉瞬間將他劈出森森白骨,他卻猶如感覺不到痛,目光越過人群朝她望來,沉寂而溫柔。

  他遙遙做了一個口型:跑。

  庾晚音一個激靈,強行將意識拽回現實。

  馬蹄聲是從大地里傳來的。幾息之後,全村的狗都高高低低地吠了起來。

  身旁的暗衛扶起她來,又抓起包袱,在昏暗中指了指房門。

  村口的方向響起一道男聲,似乎運足了內力,在靜夜中傳得老遠:「哪家有形跡可疑者上門借宿,速速上報,賞銀十兩——」

  隔了幾秒,又喊了一遍。

  庾晚音在心中罵了一聲。

  外面喊到第三遍,庾晚音已經將院門推開一線,忽聽附近幾家的大門「吱呀吱呀」連聲打開,數道細碎的腳步聲直奔村口而去,顯然都對那十兩賞銀志在必得。

  她在心中罵了第二聲,轉身道:「從後院逃!」

  形勢不容猶豫,幾人迅速奔向後院,繞過屋舍時,只見老夫妻臥房的窗口已經透出了燈光。

  暗衛腳步不停,當先飛身越過了後院的柵欄,又回身來接庾晚音。

  上百人的腳步聲逼近過來,熊熊火光已經照到了前門。

  暗衛背負起庾晚音,拔腿狂奔。

  老夫妻家在村子邊緣,屋後不遠處就是一片樹林,黑暗中卻看不清這林子有多大、延伸向何方。

  寒風劈面,庾晚音眯起眼睛,正要指揮暗衛往林中躲,眼角餘光里忽然閃過一道黑影。

  她定睛望去,那身影也剛剛翻出後院,正朝另一個方向逃竄,背影矮小如猴,瞧著分外眼熟。

  那小偷居然逃出了柴房。

  小偷邊跑邊扯著身上的繩索,撞見他們也是一僵,隨即「刺溜」一聲就跑得沒影了。黑暗中只能看見他消失在了鄰居家後頭的一條窄道。

  庾晚音心念電轉:這小偷能在村里行竊這麼久,說明之前從未被抓住……

  老夫妻的屋子裡一陣喧鬧,傳出一聲斷喝:「分頭去搜!」

  與此同時,庾晚音也下了決斷:「跟上那小偷!」

  暗衛鑽入那窄道,恰好看到小偷的背影再度消失在前方。他們加速追了上去,在同一處拐角急轉。

  小偷:「?」

  小偷亡命奔逃。

  暗衛窮追不捨。

  小偷選的路線果然極其刁鑽,顯然對全村地形了如指掌,翻圍牆、爬狗洞,身形又滑溜如泥鰍,饒是暗衛目力過人,好幾次也險些被甩脫。

  小偷半路一個急停,轉過身來氣急敗壞地瞪著他們,當場提起衣服一陣亂抖,似乎在示意身上已經沒有贓物,完全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大張旗鼓地追拿自己。

  庾晚音道:「不是追你,別愣著,快帶路!」

  小偷:「???」

  身後大呼小叫聲再度逼近過來,小偷條件反射地轉了個方向,又跑出一段,忽然反應過來,後頭那群追兵的目標根本不是自己。

  敢情自己真是個帶路的。

  小偷險些氣瘋,背對著他們眼珠子一轉,再度轉向。

  追兵這一通鬧騰,將全村人都吵了起來,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燈火,不時有人推開門窗探看。

  背著庾晚音的暗衛突然低喝:「你在往哪兒跑?」

  原來小偷帶著他們兜兜轉轉,竟是繞了個圈子,迎頭撞向了追兵!

  見被識破,小偷猛地一矮身,就想開溜。

  暗衛撲過去抓他。

  身後火光閃爍,有人高呼:「看到影子了,這邊——」

  暗衛道:「分頭。」

  四名暗衛斷然散開,兩人護著庾晚音,剩下兩人另擇他路,故意往顯眼的方向奔去。

  暗衛抓住小偷,「喀啦」一聲捏碎了他的手腕,又將他的痛呼捂了回去,狠狠道:「敢耍花招,先死的一定是你,聽懂了沒?」

  小偷渾身發抖,屈辱地點點頭。

  跑開的那兩人引開了追兵,身後的人聲逐漸稀疏。

  小偷越逃越偏,最後翻進了一戶人家的院落。庾晚音猶豫了一下,還是示意跟進去。

  這家沒有亮燈,後院一片荒蕪,野草橫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那小偷迅速俯身爬進半人高的野草叢裡,竟然消失了身形。

  暗衛放下庾晚音,跟過去看了看,轉頭低聲道:「地洞。」

  三人不敢耽擱,全部爬了下去,又扯動野草遮住了入口。

  這地洞極小,原本的用途未知,也有可能本就是小偷挖出來給自己藏身用的。眼下多了三個大活人,頓時擁擠得轉身都困難。

  那小偷一早被暗衛拿匕首架住了脖子,抵在最角落裡,大氣也不敢出。

  過了片刻,有人聲漸近。

  一小隊追兵搜尋到此處,胡亂翻弄起了後院。庾晚音將槍握在手中,屏住呼吸等著。

  頭頂有人交談:「應當不在這一塊,他們都往樹林追去了。」

  「那村婦不是說是幾個男人嗎?我看又要抓錯人了,這都第幾個村了?」

  「沒準是喬裝呢。」

  「嗐,臭娘兒們真會逃啊。上頭那位說只要抓住,死活都可以,要是落咱們手裡了,不如先讓兄弟們嘗嘗那皇……」餘下幾字隱去了沒說,只留下一陣竊笑。

  凌亂的腳步聲落在他們幾寸之外,又漸漸遠去。

  又過半晌,確認人都走遠了,庾晚音繃緊的身體才一點一點鬆弛下來,打起了細小的擺子。

  她高燒未退又折騰這一遭,只覺眼冒金星,貼著洞壁慢慢滑坐下去。

  她原本還抱著最後一絲僥倖,希望來的不是端王的人。然而聽完方才的對話,局勢算是徹底明了了。

  都城裡如今是端王掌權。

  夏侯澹呢?還有可能活著嗎?

  暗衛解了外袍披到她身上。

  庾晚音道:「多謝。」她抖著手裹緊外袍,「方才分開的那兩位兄弟——」

  「應該會借著林木遮掩,耗死一批追兵。」暗衛語聲平靜,「他們會在被俘之前自盡,不會給人留下線索的。」

  出發時護送她的二十人,如今只剩兩人。

  庾晚音沉默片刻,道:「是我的錯。」

  她留下了那五戶村民,卻葬送了兩個暗衛的性命。

  暗衛驚了一下,想找話勸慰她,庾晚音卻突然問:「你們都叫什麼名字?」

  從穿來那日開始,她一直在迴避這個問題。因為按照原作,這些年輕人都是要死的。她不想知道他們的名字,仿佛只要他們保持面目模糊,她就可以少背負一份債。

  暗衛道:「屬下是十二,他是四七。剛才走的是六五和……」

  庾晚音道:「真名。」

  「屬下沒有真名。陛……」暗衛顧及小偷在一旁,臨時改口,「主人說,我們領到編號的那天,他已將我們的真名刻在了墓碑上,從此前塵盡去,不得再提。」

  庾晚音抱膝坐著,將臉埋入膝蓋間。

  這茫茫世間,有一個人能洞見她的所有痛苦。

  當她踽踽獨行,才發現每一步都踏在他的腳印上。那伸手不見五指的漫長前路,他已不知走出多遠,以至連背影都尋不到了。

  地洞裡鴉雀無聲,只有那碎了腕骨的小偷粗重的呼吸聲。

  庾晚音嗓子發緊,再次堅持道:「真名。」

  暗衛頓了頓,似乎是笑了一下。「屬下是十二。」

  一旁的四七在低聲逼問那小偷逃出村莊的路線,半天問不出一句話來。他匕首一划,小偷吃痛,帶著哭腔「啊啊」地叫了起來。

  四七道:「原來是個啞巴。」

  庾晚音道:「搜他的身,他剛才能逃出柴房,身上應該還藏了工具。」

  窸窣一陣,四七搜出了一枚刀片,還有一條新情報:「……是個女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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