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和談書

2024-10-01 15:58:47 作者: 七英俊

  太后剛才在享殿裡聽到了夏侯澹嘴炮圖爾的全過程,才恍然意識到,這場和談從一開始就是由夏侯澹暗中主導的。

  庾晚音後知後覺地發現肩上劇痛。她抬手一摸,摸到了暗器劃出的血口子。

  

  她吸了一口涼氣。

  夏侯澹問:「你受傷了?」

  他的聲音很近,似乎就坐在旁邊。庾晚音試著伸手摸索,摸到他的手,輕輕握住了。

  她不想讓他在這時分神擔心自己,語氣輕鬆:「沒有。」

  夏侯澹的五指很涼,順著她的手腕一路向上摸,最終停在了那個血口子邊緣。

  「圖爾,」他低聲問,「伏兵的暗器上也抹了毒嗎?」

  圖爾:「?」

  圖爾道:「你是不是誤解了?我根本不知道伏兵是誰派的。難道是你說的那個皇兄?」

  夏侯澹:「……」

  這個人回去之後,真能成功翻盤弄死燕王嗎?

  角落裡傳來暗衛的聲音:「回陛下,屬下也中了暗器輕傷,沒感覺到有毒。」他還以為夏侯澹在關心太后,雖然略感蹊蹺,還是盡責匯報導,「但太后傷勢有些重,需要儘早包紮。」

  夏侯澹不接茬了。

  砸門聲還在狂響,石門卻只是微微震顫,毫無移位的動靜。

  庾晚音心下略松,貼著夏侯澹耳語道:「三角形的穩定性。」

  夏侯澹在這種關頭居然笑了出來。「古人的智慧結晶。」

  他們十指緊扣,靜靜聽著外面的聲響。

  又過片刻,砸門聲突然一弱,接著傳來兵刃相接的銳響。

  禁軍終於來了。

  來人在數量上呈壓倒性優勢,端王的人被困在地宮裡逃無可逃,負隅頑抗片刻,打鬥聲弱了下去。

  有人衝著石門呼道:「陛下?太后娘娘?」

  北舟氣沉丹田,將聲音送出去:「都在裡面。」

  那人喜道:「請陛下稍候,我等去尋工具來將門錘碎!」

  黑暗裡,太后忽然帶著泣音叫罵了一聲,緊接著北舟冷冷道:「老實點。」

  庾晚音問:「怎麼了?」

  北舟道:「這女人想偷襲澹兒,被我拿住了。」

  庾晚音目瞪口呆。能與端王斗上這麼多年的,果然是狠角色,都山窮水盡到這一步了,還沒忘了「初心」。

  太后剛才在享殿裡聽到了夏侯澹嘴炮[1]圖爾的全過程,才恍然意識到,這場和談從一開始就是由夏侯澹暗中主導的。

  皇帝在她眼皮子底下朝燕國派出了使者,而她甚至不知道他們口中的汪昭是誰——她疑心就連端王也不知道。

  重傷之下,尚能鎮定自若,生生憑一張嘴將敵軍策反。他要送圖爾回去與燕王斗,這是打算挑起燕國內亂,無形中消弭大夏的戰禍啊!

  這傢伙到底扮豬吃老虎多久了?

  這些年裡,他悄然做了多少布置?

  此時夏侯澹在太后心中已經超越了端王,成了頭號危險人物。若是沒有今日的變故,再過不久,他就該翻天了吧?

  雖然他已經中毒,但誰又能保證他下山後找不到解藥?他不死,死的就該是自己了!

  然而夏侯澹也不知道是不是突然糊塗了,居然忘了殺她,還將她一併救了進來。

  太后在黑暗中默默發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緊張。

  這是蒼天賦予她最後的機會了——殺了夏侯澹,栽贓給圖爾,再借開戰之機送走端王!

  她裝死蟄伏到現在,終於等到北舟與外頭喊話,注意力不在此間,立即朝夏侯澹爬了過去。

  卻沒想到蒼天的垂憐如此廉價,剛爬出一步,她就被北舟踩在了地上。

  外頭陷入一片忙亂,那領頭的似乎在指揮人手去各處找工具。

  太后道:「大膽!你——你是哪裡的奴才——」

  北舟牢牢踩著她的背心,問出了今天的第二遍:「澹兒,殺嗎?」

  他語氣隨意,無論是敵國王子,還是當朝太后,只要夏侯澹一句話,他都能當作螻蟻一腳踩碎。

  夏侯澹沉默了一下。

  庾晚音不知道在這沉默中,他具體思索了些什麼。等他開口,就是一句:「今日之事,是有刁民作亂。」

  眾人:「?」

  夏侯澹意味深長地輕聲道:「幸好,你們這些侍衛拼死護住了朕。至於使臣團,從頭到尾都在都城內,準備著和談事宜。」

  伴著門外落下的第一錘,他開始一句句地安排:「圖爾沾些泥水抹在臉上,等會兒記得低頭。暗衛,脫下外衣給晚音罩上。晚音,把頭髮束起來,臉也抹花。」

  眾人心領神會,摸黑照辦。

  夏侯澹的聲音越發虛弱:「圖爾,你那裡還有毒藥嗎?有沒有三五日內死不了人的那種?」

  圖爾沒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遲疑道:「這不好說,毒不是我煉的,我也只是拿雞試過藥。」他伸手入襟掏了兩下,摸出一顆藥丸嗅了嗅,「這一顆應該不致死吧,雞吃下去倒是當場癱了。」

  夏侯澹道:「北叔,餵太后服下。」

  太后:「!!!」

  錘石聲不斷,還伴著隱隱裂響。

  太后語聲急促:「皇帝,澹兒,你今日……你今日智勇雙全,化干戈為玉帛,母后心中十分感念……母后這些年所作所為也都是怕你肩上擔子太重,想為你分憂啊……等一下!!!」她徒然偏頭躲避北舟塞來的藥丸,「別忘了你已中毒!你我若是都死了,笑到最後的就是夏侯泊,你不恨他嗎?!」

  夏侯澹親切道:「不勞母后掛念,兒臣不會死的。」

  北舟徒手撬開太后的嘴,在她殺雞般的尖叫聲中將藥丸塞了進去。

  夏侯澹道:「母后大約忘了,拜你與端王所賜,兒臣這些年中過多少毒,又服過多少藥吧。尋常的毒藥,對兒臣可沒那麼管用了。」

  北舟卡著她的脖子,將她整個人提溜起來抖了抖。

  藥丸入腹了。

  夏侯澹道:「母后且安心吧,兒臣會全須全尾地活到和談成功,活到端王落敗,活到天下太平。到時候,你抱著孫兒在地府業火里炙烤之餘,別忘了為兒臣歡喜啊。」

  太后的呻吟聲和求饒聲逐漸低弱,最後只剩「嗬嗬」喘氣聲。

  寂靜中,夏侯澹突兀地笑了起來。

  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諸位記得我們在哪兒嗎?」

  沒人敢答,他便自問自答:「在我為她修的墳里。」

  一聲巨響,石門終於被錘出了一個洞。又是幾下,它四分五裂,崩落下去,濺起一地泥點。

  禁軍副統領跪地道:「臣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

  他低著腦袋,聽見皇帝驚慌失措的聲音:「別管朕,先救母后。」

  副統領一愣,舉高燈燭朝墓室內望去,只見太后躺在地上不斷抽搐,口眼歪斜,竟是中風的模樣。

  當下禁軍將滿室傷員抬下山,護衛著聖駕回城。

  回宮的路上,雨勢漸收,雲層散開後,眾人才驚覺已是傍晚。天際夕光如熊熊烈火,要將殘雲焚為飛灰。

  馬車入宮,太后先被扛了進去。

  副統領又要去扶夏侯澹下車,皇帝卻置之不理,由變回嬤嬤身形的北舟攙著走了下來。

  他不動聲色地將大半體重交給北舟支撐,淡定地問:「趙五成呢?」

  副統領囁嚅著不敢答。

  夏侯澹不耐煩道:「說實話。」

  副統領道:「趙統領他……不見了。」

  早些時候,副統領被楊鐸捷慫恿著支開了趙五成,偷取了兵符,假傳軍令,帶著所有肯聽命於自己的人去救駕了。

  返程之前,他還擔心趙五成會帶著剩下的兵馬來攔路,一不做,二不休,行了弒君之實。他特意著人先行查探了一番,卻發現趙五成一見風頭不對就消失不見了。趙五成膽小如鼠,見事情敗露,多半是收拾細軟跑路了。

  夏侯澹嗤笑一聲。「從現在開始,你就是禁軍統領。」

  副統領心頭狂喜。

  夏侯澹道:「傳朕旨意,刁民作亂,全城戒嚴。禁軍護駕不力,趙五成瀆職逃竄,捉住他斬立決。」

  副統領慷慨激昂道:「臣遵旨!」

  他領命而去,慶幸著自己最後時刻押對了寶,沒有留意到夏侯澹回身進宮的步履有些遲緩。

  夏侯澹強撐著走進了寢殿,大門一合,原地倒了下去。

  「澹兒!」北舟驚呼。

  作為侍衛跟在後頭的庾晚音衝過去,幫著一道扶住他,沾了滿手的血。

  同樣跟在後頭的圖爾道:「……快叫太醫啊!」

  夏侯澹沖他翻了個白眼,又望向庾晚音。

  他有好多事要交代她。

  比如,他並不像嘴上說的那樣,自信一定能挺過這一劫。之所以放倒太后,是因為如果自己死了,最後贏家必然出在太后和端王之間,而這倆人中太后主戰,端王主和。

  他並不想將勝利拱手讓給端王,但除去太后,至少可以保住和談的成果。

  比如,沒有當場殺了太后,是為了留著迷惑端王,讓他在局勢不明的情況下不敢貿然造反。倘若自己未死,此舉就能爭取到寶貴的恢復時間。

  比如,此時風雲突變,端王必然虎視眈眈地盯著宮中。但她不必害怕,她也不能害怕。自己倒了,她就是唯一的定海神針。

  好多話。

  可他沒有力氣了。

  他只能勉強說出一句:「別怕……」

  庾晚音點點頭。「你也別怕,我可以的。」

  夏侯澹放心地暈了過去。

  北舟將夏侯澹抱去床上了。庾晚音回身面對著圍過來的宮人。

  精心培養過的暗衛已經所剩無幾,大半交待在了邶山上。餘下的還在接受北舟的訓練,此時突然從替補變成了首發,一個個神情比她還緊張。

  是啊,庾晚音想,不知不覺,她已經不再惶恐了。

  如果現在回到原本的世界,她大概能晉升總裁了吧?

  她沉聲開口:「以陛下的名義傳令出去,太后有疾,今夜宮中宵禁,不得出入。去請太醫……多找些太醫去太后那邊,這裡只請一個。」他們得防著端王的眼線。

  眾人領命而去。

  庾晚音望向床上的夏侯澹。他的臉上不剩一絲血色,瞧去灰敗若死。按照這種書里的套路,太醫一般是幫不上什麼忙的。

  她來回踱了兩圈。「北叔,阿白呢?阿白到底在哪裡?他不是在外面幫陛下找藥嗎?」

  北舟無奈搖頭,當初阿白什麼也沒透露給他,夏侯澹也沒提過。

  庾晚音深吸一口氣。「我想起一個人……不好,我把她忘了。」

  她招來暗衛:「快去請謝妃。若是有危險,救她。若是無事,問問她在太醫院中是否認識一個天才學徒,一併帶過來。」

  謝永兒來得很快。

  謝永兒早上給庾晚音報完信,就飛快躲進了自己宮裡,稱病不敢見任何人。怕庾晚音領會不到意思,又怕她領會到了反應太大,引得端王警惕。端王今日的注意力應該都放在山上,但誰又敢保證他沒有留個後手收拾自己呢?

  夜幕降臨時,謝永兒終於等到了暗衛來帶她去面聖。

  走進寢殿,她如釋重負。「你們可算想到我了!我這一整天連宮人送來的食物和水都不敢碰,生怕夏侯泊殺了我……」

  庾晚音倒了杯茶遞過去。「辛苦了,這段時間你就住在這兒吧,別再出去了。」

  謝永兒渴得不行,端起來就想喝,又疑神疑鬼地停住了。「你怎麼這副鬼樣子?皇帝還活著嗎?不會是任務失敗,你們想拉我陪葬吧?」

  庾晚音:「……」

  她將謝永兒帶進內室。

  宮人已經脫去夏侯澹染血的龍袍,為他大致清理了一下傷口。謝永兒看見他胸口那還在不斷滲血的口子,呼吸都嚇停了。「怎麼搞的?」

  庾晚音疲憊地坐到床沿,將事情壓縮在半分鐘以內總結了。

  謝永兒原地凝固。

  半晌,她的思維緩緩開始流動。「……槍。」

  庾晚音點頭。

  謝永兒道:「牛×。」

  庾晚音道:「謝謝。」

  謝永兒人都麻了,心想:事到如今,無論如何都要抱緊這一對狗男女的大腿,絕對不能站到他們的對立面。

  放在三天以前,她都想像不到自己竟會為他們絞盡腦汁獻策。「傷口消毒——」

  「用酒精消過了。」

  「能輸血嗎?」

  「不知道血型啊。」

  謝永兒道:「我是O型,萬能輸血者!」

  庾晚音道:「你是說你穿來之前是O型吧?」

  謝永兒沉默了。

  庾晚音道:「只能用古人的思路了,現在最緊迫的是解毒。你認識的那個天才學徒——」

  「他叫蕭添采。方才暗衛找來後,我已經給他傳信了,讓他跟隨太醫過來打下手,免得引人注目。」謝永兒皺了皺眉,「話又說回來,你怎麼知道我認識他?」

  庾晚音:「……」

  那自然是文里寫的。

  然而不等庾晚音編個解釋,謝永兒自己又想通了。「你還挺厲害的,在太醫院那裡也有眼線?我去找他開墮胎藥,你也全程知情?還好沒跟你斗下去。」

  庾晚音道:「謝謝。」

  真相是絕對不能告訴謝永兒的。

  她策反謝永兒,最初利用的就是同為穿越者的認同感。一旦發現自己竟然是紙片人,巨大衝擊之下,謝永兒的心態會如何變化,就不可預測了。

  而且將心比心,庾晚音覺得如果自己是紙片人,自己也並不希望知曉這一點。

  自由意志都被否定,還有什麼是可以依託的?

  老太醫帶著蕭添采來了。

  蕭添采年方十八,氣質寧和,是個文雅少年。他跪地行禮之後,眼睛就一直在往謝永兒那頭瞟,欲言又止。

  老太醫流著冷汗診脈時,謝永兒想起新的注意事項,正對庾晚音竊竊私語:「圖爾關起來沒?簽訂和談書之前都不能放他自由活動,就他那只會走直線的腦子,萬一夏侯泊的人接觸到他,承諾他同時弄死皇帝和燕王……」

  「放心吧,已經關了。」

  蕭添采的目光從上到下掠過夏侯澹周身,見他昏迷不醒,旁邊似乎也無人主事,便小心翼翼湊到謝永兒旁邊。「謝妃娘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倆人走出一段,來到無人處,蕭添采將聲音壓到最低,暗含期待地問:「娘娘是想讓他活還是死?」

  在他頭頂房樑上,暗衛的匕首已經出鞘了。

  謝永兒:「?」

  謝永兒忙道:「讓他活,讓他活。」

  穿越以來,她還從未如此賣力地祈願夏侯澹別死,其虔誠程度直逼圖爾與禁軍新統領。

  大概夏侯澹本人也不知道,這一天會是史上為自己祈福的人數最多的一天。

  蕭添采面露狐疑,仿佛在判斷她是不是被綁架了。「娘娘不是說,在這宮中活得如同困獸,只盼著端王——」

  謝永兒一把捂住他的嘴。「此一時彼一時,端王在我心中已經死了!」她無法對他透露更多,短時間內又想不出什麼令人信服的說辭,將心一橫,「其實……陛下一直對我很好,是我一葉障目,未曾察覺自己的心意。」

  他盯著她看了片刻,轉身道:「我明白了。」

  背影似有幾分落寞。

  庾晚音看原文就知道這人是被謝永兒吸引的炮灰男配之一,連他們借一步說的悄悄話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見蕭添采垂頭喪氣回來了,她忙露出和善的微笑。「蕭先生,現在我們都只能靠你了。」

  正在準備告罪說辭的老太醫:「?」

  蕭添采低聲對老太醫道:「恕弟子失禮。」然後越過他去細細察看夏侯澹的傷口。

  蕭添采道:「陛下似是中了氣不攝血的不愈之毒,毒性至為霸道……」

  庾晚音屏息凝神等他的生死判決。

  蕭添采道:「……但似乎用量稀少,又或是陛下龍體強健,所以傷口已經初顯癒合之象了。」

  庾晚音猛然愣住,連忙湊過去。

  她先前一直不敢直視那可怖的創口,如今經他一說,才發現滲血果然慢了很多。

  她瞬間如起死回生,難以置信地問:「真的?這真的不是血要流幹了嗎?」

  蕭添采嘴角一抽。「陛下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微臣去開個止血的方子。」

  此時此刻,理應宵禁的城中,無數消息正在黑暗裡混亂地傳遞著。

  太后黨在急問今日發生了什麼事,使臣團逃去了哪裡,太后又是怎麼了。

  端王黨在密議任務為何失敗,皇帝究竟靠什麼逃出生天,眼下的局勢該如何改變計劃。

  楊鐸捷在給李雲錫寫密信,吹夏侯澹。

  孤月之下,一道身影倉皇逃竄,摸到一戶戶相熟的端王黨宅邸,卻叩不開一扇收留的後門,最後被飛來的亂箭射死在街上。

  禁軍新統領毫不猶豫地砍下了他的腦袋,喜悅道:「去宮中復命,罪人趙五成已伏誅!」

  按照最初的安排,後天就是欽天監定的和談吉日。到時夏侯澹若是不能到場旁觀,等於明明白白向端王透露:我罩門全開,你可以出手了。

  庾晚音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叫嚷著疲憊,這一口氣卻不敢松,趁著宮人熬藥的工夫,她又拉著謝永兒推敲了一遍宮中的防衛部署,往端王鑽過空子的地方都加派了人手。

  關押圖爾的地點,庾晚音沒有告訴謝永兒。

  北舟正在他們腳下的地道里看守著圖爾。地道另一端出口已經被封死,端王便是手眼通天也找不到人。

  若是端王走到直接行刺那一步,地道就是他們最後的退路。

  夏侯澹蒼白如紙地陷在被窩裡,人事不省,勺中的藥液全部順著他的唇角滑落到了枕上。

  望著他緊閉的唇瓣,「讀網文破萬卷」的庾晚音明白了什麼,轉頭看向謝永兒。

  謝永兒也明白了,拉走了蕭添采。「我們迴避一下。」

  她在偏殿安置了蕭添采,想起庾晚音也到了強弩之末,夜裡或許需要個人換班,又走了回去。正好看見庾晚音唇色紅潤,放下空了的藥碗,又躍躍欲試地端起粥碗,聽見腳步聲才扭頭望過來。

  謝永兒後退一步。「打擾了。你繼續。」

  夏侯澹是翌日下午醒來的。

  睡得太沉太久,他一時忘了今夕何夕,以為還沒去邶山,下意識地想要坐起,隨即抽著涼氣倒回了枕上。

  胸口的傷處仍舊作痛,但似乎沒在流血了。他試著小幅度地動了動胳膊、腿腳,除了乏力,沒有別的問題。

  看來這次也死不了了。意識到這件事,他的第一反應竟是有些疲憊。

  眼角餘光掃到床邊,夏侯澹緩慢地轉過頭。

  庾晚音趴在床沿,閉目枕著自己的手臂。她換了一身衣服,似乎匆匆洗過一個澡,長發未束。夏侯澹伸手過去,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頂,指尖傳來潮意。她連頭髮都來不及烤乾就睡著了。

  夏侯澹搖鈴喚來宮人,想讓人將她抱上床,庾晚音卻驚醒過來,迷迷瞪瞪道:「你怎麼樣?」

  或許是因為虛弱,又或許是因為剛剛心意相通,夏侯澹看上去平和到像是沒殺過生,望向她的目光溫柔如水,簡直能讓她忘記山上那個瘋子。

  「比我預想中強一點。宮裡如何了?」

  「今日不上朝,對外說是你在太后處侍疾,宮門還是不讓進出。但我想唬一唬端王,所以讓人照常去布置明日的和談席位了。他那邊目前還沒什麼動靜。」

  「太后呢?」

  庾晚音邊往床上爬,邊嘖嘖搖頭。「據說在大吵大鬧,但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太后黨那些臣子倒是葫蘆娃救爺爺,一個一個往這裡送,都被我打發走了。」

  夏侯澹笑了。「庾姐威武。」

  庾晚音往他身邊重重一躺,除了困意已經感受不到其他。「你記得吃點東西再睡,我扛不住了,眯一會兒,有事叫我……」

  「嗯。」夏侯澹握住她的手,「交給我吧。」

  鼻端縈繞著夏侯澹身上的藥味兒,緊繃的神經終於鬆弛下去,她幾天以來頭一次陷入了酣甜的沉眠。

  但等她再一次睜眼,身邊卻空了。

  耳畔傳來隱隱約約的交談聲:「……各守分土,無相侵犯。還有互通貿易,先用絲綢、瓷器與你們換一批狐裘、香料……具體清單在這兒,你先回去看看,沒問題就等明日儀式吧。」

  已經入夜,燭火的光芒映在床幔上。庾晚音悄然起身,撩起床幔朝外看去,夏侯澹正與圖爾對坐,身邊站著北舟。

  圖爾捏著和談書讀了一會兒,又放下了。「我有個問題,我要以什麼身份與夏國結盟?新的燕王嗎?到時我再帶著夏國的援軍殺回燕國,去取扎欏瓦罕的首級?這在百姓眼中與叛國何異?」

  夏侯澹不緊不慢道:「當然不是,你不是扎欏瓦罕派來的使臣嗎?」

  圖爾:「?」

  夏侯澹道:「明日盟約一簽訂,我們就會將這個消息傳遍大江南北,一路散播去燕國。就說扎欏瓦罕誠意十足,為了和談竟派出了你圖爾王子。夏國感念其誠心,將你奉為座上賓。如今兩國終於止戰,飽受戰火折磨的燕國百姓也會歡欣鼓舞。到時候……」

  「到時候,扎欏瓦罕若是為了開戰,翻臉不認這盟約,那就是背信棄義,為君不仁?」

  夏侯澹笑道:「看不出你還能一點就通。」

  圖爾:「?」

  圖爾道:「我就當你是誇我吧。以我對燕國的了解,到了那一步,不等我回到燕國,擁護我的人就會先與扎欏瓦罕打起來。我不想看見故土陷入內亂,要殺扎欏瓦罕,就要速戰速決。你能借我多少人?」

  夏侯澹似乎比了個手勢,從庾晚音的角度看不見。

  夏侯澹道:「前提是你一回去就履行契約,將貨物運到邊境與我們交換。」

  圖爾沉思半晌,鄭重點頭。「可以。」

  他站起身來。「今晚我能睡在上頭嗎?」

  「不能。」夏侯澹毫不猶豫,「地道里有床褥,北舟陪著你,去吧。」

  庾晚音似乎聽見了圖爾咬牙的咯吱聲。「士可殺不可辱!」

  夏侯澹道:「那你再殺我一次?」

  圖爾深吸一口氣,趴到地上,往龍床底下的入口爬去。

  庾晚音慌忙閉上眼裝睡。

  等圖爾與北舟都下去了,夏侯澹又捂著傷口躺回她身邊,短促地出了口氣。

  庾晚音湊過去貼著他咬耳朵。「你借給他的人手,是阿白嗎?」

  她的氣息熱乎乎地拂過他的耳際與脖頸。夏侯澹偏頭看了看,莫名地記起了這兩瓣嘴唇的質地,是柔軟的,又很有彈性,像是久遠記憶中的草莓軟糖。

  他突襲過去,在她唇上啄了一口。「答對了,加十分。」

  庾晚音老臉一熱,裝作若無其事。「阿白一個人就行嗎?」

  夏侯澹又啄了一下。「扣十分,你要在我面前提多少次阿白?」

  庾晚音:「……」

  別撩了,再撩你的傷口就該裂了。

  庾晚音翻了個身背對著他。「睡吧,明早之前儘量多睡,有利於傷口恢復。」

  夏侯澹卻不肯閉嘴:「你不餓嗎?」

  「我……睡眠不足沒食慾,我讓他們溫火燉了粥,等夜裡醒了再去吃。」

  「嗯。」

  庾晚音在昏暗中睜開眼,望著床幔。「說起來,我有件事問你。」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夏侯澹的身體僵直了。他沒有忘記,自己說過要對她坦白一件事。當時他還以為那會是自己的遺言。

  庾晚音道:「你怎麼會知道珊依的匕首長什麼樣?」

  夏侯澹:「……」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熟能生巧、全自動化地蹦出喉頭:「調查過。當年給她收屍的宮人說的。」

  「那……」

  夏侯澹的指甲嵌入了掌心。

  「那你在享殿裡認出圖爾之後,應該立即與他對質呀,說不定還能免去山上那場惡戰。」

  似乎過了格外漫長的幾秒,夏侯澹接話了:「當時他殺紅了眼,對我的性命勢在必得,這種沒有物證的一面之詞,他聽不進去的。」

  「但是後來——」

  「後來他功虧一簣,內心不願接受落敗。我給了他新的復仇對象、新的人生目標,他自然願意相信了。」

  靜夜中,夏侯澹涼涼的語聲裡帶了一絲嘲弄:「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但可以把他餓醒。」

  庾晚音嘆了口氣。「他殺了汪昭,我不願意同情他。但他跟珊依的故事也挺令人難過的。這世道,活著都是僥倖,能相守在一起更是奢求了。」

  「我們不會的。」

  庾晚音笑了笑,翻身回來鉤住他的胳膊——本想熊抱的,卻顧忌著他那莫名的接觸恐懼症,只能循序漸進了。

  夏侯澹這次沒有應激反應。或許是太虛弱了,折騰不動。但庾晚音總覺得自己享受到了特殊待遇,滿意了。「某種意義上,還得感謝這件事,否則我倆這彎子再繞下去,哪天一不小心死了,都沒來得及好好談一場戀愛。」

  「戀愛……」夏侯澹無意識地重複。

  她又有點不好意思。「罪過,我終究還是戀愛腦了。實在是見過生死無常,讓人突然有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衝動。」

  夏侯澹不吭聲了。

  庾晚音得不到回應,有點尷尬,碰了碰他。「你沒有一點同感嗎?哦,對了,你上山前好像立了個flag[2],是要告訴我什麼事?」

  「……你不是還困著嗎?先睡吧,改天再說。」

  這日清晨天光熹微時,大夏的朝臣們已經頂著秋涼站在正殿外,等待早朝了。他們似乎比平時到得更早一些,卻無人開口寒暄。

  沉默之中,一陣陰風吹過。

  人群隱隱站成了兩撥,兩邊還都在偷眼打量對方。

  看神態,太后黨是縮著脖子,人人自危;端王黨則是滿目戒備,如臨大敵。

  當然也有個別例外,比如木雲。

  木雲在縮著脖子的同時滿目戒備。

  他是端王安插在太后黨里的臥底,此時承受的是雙份的焦慮。

  從前天到昨天,全城戒嚴,宮裡更是封閉得密不透風,無人進出。禁軍臨時換了新統領後,昨日在皇城內巡查了整整五遍,嚇得商戶早早收攤,百姓連出門都不敢。

  就是頭豬都能嗅聞到變天的節奏了。

  木雲知道事情辦砸了——他把圖爾放去了山上,圖爾卻沒能幹脆利落地除去夏侯澹和太后。

  從探子口中,他聽說邶山上運下來的死屍堆成了一座小山,又被連夜匆匆掩埋。侍衛、燕國人、端王增派的援手,幾乎無人生還。

  那場不祥的暴雨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皇帝和太后活下來了嗎?怎麼活下來的?

  木雲不是沒有努力將功補過。昨天一整天,他裝作擔心太后的樣子,幾次三番托人放行,想進宮求見,卻都被攔下了。宮中對外宣稱,太后突發疾病,需要靜養。

  不僅如此,皇帝自己也整整一日沒有露面。

  木雲在端王面前絞盡腦汁分析:「多半是兩個人都受了重傷,性命垂危。殿下正可以趁此機會放手一搏,別讓他們中任何一方緩過這口氣啊!」

  話音未落,探子報來了新消息:「宮裡照常在大殿上布置了席位,說是陛下有旨,明日早朝時跟燕國使臣簽訂和談書。」

  木云:「……」

  木雲腦中一片空白。

  夏侯澹放出這消息,就仿佛在昭告天下一句話:贏的是朕。

  皇帝若是無礙,為何不見人?

  還有,哪裡來的燕國使臣?燕國人不是來行刺的嗎?不是死絕了嗎?夏侯澹打算從哪裡變出個使臣團?就算找人假扮,燕國不認,這盟約又有何用處?

  與苦大仇深的胥堯不同,木雲是天生的謀士。他享受躲在暗處蜘蛛結網的過程,樂于欣賞獵物落網時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的驚愕與絕望。

  有生以來第一次,他覺得這回的獵物竟是他自己。

  夏侯泊當時笑了笑,有商有量地問他:「明天早朝,你說我該到場嗎?」

  木雲頭皮發麻。「這……皇帝也許只是在故布疑陣,裝作無事,想拖住殿下。」

  夏侯泊望著他。「萬一他真的無事呢?」

  木云:「……」

  能從邶山全身而退,這瘋皇帝手上握著什麼深不可測的底牌嗎?

  沒人能確定他現在的狀況。如果他傷情危重,端王大可以徐徐收網,送他殯天。但反過來說,如果他真的沒事,那收拾完太后,他轉手就該對付端王了。

  木雲額上滲出些冷汗。「殿下不必太過擔憂,皇帝這些年裝瘋賣傻,不得人心,就算暗中培養過勢力,在朝中也根基未穩。現在他名義上控制了禁軍,可禁軍內部各自為營,若是真走到短兵相接那一步……並沒有太大勝算。」

  端王麾下養了許多精銳私兵,又與武將們交好,就算沒有實際兵權,登高一呼也應者雲集。戰鬥力上,皇帝確實比不過。

  夏侯泊點了點頭。「所以如果夏侯澹有腦子,想對我下手就會速戰速決,殺我一個猝不及防——而最好的機會,或許就是明日早朝了。你說對不對?」

  那雙淡定的眸子又朝他平平掃來,仿佛真的在徵詢他的意見。

  我完了,木雲心想。

  以端王的縝密與多疑,自己辦砸了邶山之事,怕是已經被視為叛徒了。而叛徒的下場,他已經從胥堯身上見識過了。

  事到如今,要怎麼做才能保命?

  木雲在太后黨面前偽裝了多年結巴,頭一回真正地犯了口吃:「那……那殿上或……或許有詐……又或許沒有。」

  他面紅耳赤,險些當場跪下求饒。

  夏侯泊卻沒發作,也沒再為難他,甚至溫聲安慰了一句:「別太自責,你盡力了。」他自行拿定了主意,「局勢不明,我就先稱病不出吧。」

  殿門外,大臣們很快發覺了端王缺席。

  端王黨臉色都不好看。夏侯泊本人不來,氣勢上就輸了一截。

  原以為干倒太后就大功告成,沒想到這麼多年,竟讓皇帝在他們眼皮底下悶聲發大財了。

  端王黨恨得牙痒痒,早已暗下決心,等下上朝要死死盯住皇帝的一舉一動,就像群狼盯緊衰老的首領,只消對方露出一絲虛弱的跡象,便會一擁而上,咬斷他的脖子。

  遠處傳來淨鞭三聲。

  殿門大開。

  夏侯澹閒庭信步似的走到龍椅前坐下,神色跟平日上朝時沒什麼區別——百無聊賴。

  直到俯視眾臣行禮時,他突然露出了一絲譏笑。仿佛被他們臉上的表情娛樂到了,無聲地放了個嘲諷。

  眾臣:「……」

  這笑容轉瞬即逝,他隨即憂心忡忡道:「母后突發疾病,朕實在寢食難安。唯有儘快定下盟約,消弭戰禍,才能將這喜事告於榻前,使她寬心。」

  眾臣:「……」

  你是怕她死得不夠快啊。

  夏侯澹抬了抬手指,侍立於一旁的安賢開口唱道:「宣燕國使臣!」

  燕國使臣緩步入殿。

  木雲回頭一看,整個人都木了。

  圖爾已經扯了絡腮鬍,穿上了代表王子身份的華貴裘衣,高大英武,走路帶風。他身後象徵性地跟了一隊從者,是夏侯澹臨時找人假扮的,因為真從者都死絕了。

  除去極少數知情者,大臣們一看他的裝束就瞳孔地震,竊竊私語聲四起:「那不會是……」

  圖爾越過眾人,朝夏侯澹躬身一禮。「燕國王子圖爾,見過大夏皇帝陛下!」

  大臣們瘋了。

  圖爾頂著幾十道顫抖的目光,大馬金刀地坐到了和談席上。

  負責簽盟書的禮部尚書也隨之上前,渾身僵硬,半晌才囁嚅道:「沒想到圖爾王子會白龍魚服,親自前來。」

  圖爾偏過頭,隔著層層玉階與夏侯澹對視了一眼。

  他此時是真正孤身一人,眾叛親離,身陷他國,四面楚歌。幸虧是個久經沙場的老狗,坐在那兒竟也穩如泰山,撐起了台面。「實不相瞞,我是奉燕王之令前來,但先前隱藏身份是我擅自做主。我與夏國打過許多仗,卻從未真正踏上夏國的土地,看一看這裡的禮教與民風。」

  夏侯澹和顏悅色道:「哦?那你此番觀察結果如何?」

  圖爾道:「皇帝陛下在千秋宴上秉公持正,還我等清白。想來上行下效,主聖臣直,兩國的盟約定能長長久久。」

  他睜眼說瞎話,滿堂臣子無一人敢嗆聲。

  一方面是塵埃落定,再出頭也沒用了;另一方面,此時人人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哪兒還管得了燕國是戰是和?

  他們只從夏侯澹和圖爾的一唱一和中聽出一句潛台詞:贏的是朕。

  禮部尚書麻木道:「燕王與圖爾王子有此誠心,令人感佩。」

  夏侯澹道:「開始吧。」

  安賢便舉起和談書,當堂朗誦了起來:「上天有好生之德,一戎而倒載干戈……」

  夏侯澹坐得很直。

  他只能這樣坐著——他的胸前還纏著厚厚的紗布,為防傷口重新開裂,緊緊地裹了一圈又一圈,讓他的上半身幾乎無法活動。

  早上出發之前,庾晚音給他化了個裸妝,遮擋住了慘白的臉色。

  然後她就匆匆離去了,要確認宮中的防衛、太后的情況、端王的異動。

  庾晚音離開後,夏侯澹起身試著走了幾步路,問:「明顯嗎?」

  北舟道:「太明顯了。你現在路都走不穩,而且這一開口,傻子都能聽出來你氣虛。聽叔的,還是再緩幾天……」

  「緩不了了,夜長夢多。」

  為了幫他爭取到一天的恢復時間,庾晚音幾乎在一夜間挑起了大梁。她像他預想中一樣勇敢,一樣果斷,可他沒有忘記,她也剛剛受了傷、殺了人,目睹了堪稱人間煉獄的慘狀。放到現代,她需要的是毛毯和心理醫生。

  可他給不了。

  他能做的只是不讓她的努力白費。

  夏侯澹喚來蕭添采。「有沒有什麼猛藥,能在短時間內提神提氣的那種?」

  北舟怒道:「不行!你知道你流了多少血嗎?不靜養也就罷了,再用虎狼之方,你還要不要命了!」

  夏侯澹只望著蕭添采。「有,還是沒有?」

  蕭添采猶豫道:「有是有,但正如北嬤嬤所言……」

  夏侯澹道:「呈上來。」

  北舟直到他出門都沒理過他。

  安賢繼續念:「……各守分土,無相侵犯,謹守盟約,福澤萬民。」

  落針可聞的大殿上,雙方按照流程按下了官印。

  盟約達成。圖爾抬起頭來,一字一句道:「願兩國之間,從此不再有生靈塗炭,家破人亡。」

  就在這一刻,和談成功的消息飛出了皇宮,借著文書、密信、民間歌謠,以最快的速度傳出都城,遍及大江南北,最終傳入了燕國百姓耳中。

  一個月後,燕王扎欏瓦罕會勃然大怒,將圖爾打為叛國賊子。至於和談書,那是賊子圖爾冒充使臣團,與夏國私自簽訂的,每一條盟約都置先祖的榮耀於不顧。他決然不認,還要割下圖爾的腦袋祭天,平息先祖的怒火。

  趁著圖爾還未歸來,他會搶先一步圍剿一批圖爾的心腹。

  餘下的圖爾擁躉會在沉默中爆發,斥責扎欏瓦罕背信棄義,為君不仁,陷百姓於戰亂。他們迅速集結兵馬,要擁立圖爾為新的燕王。

  兩個月後,圖爾會帶著夏侯澹借他的人手殺回燕國,與己方勢力裡應外合。混戰持續數月,最後以扎欏瓦罕身死告終。

  與此同時,圖爾會遵照約定,與大夏互通貿易。邊塞之地商賈雲集,漸漸有了物阜民安的繁華風貌。

  即將隨著大批狐裘、香料一道運入大夏的,還有一車車燕黍。

  此時的朝堂上,夏侯澹垂眸望去,透過圖爾,望見了含恨而亡的珊依,也望見了客死他鄉的汪昭。

  目之所及,死去的人與活著的人,每一個都仰視著自己。他們在等待他開口。

  他開口了:「朕年少時,尚未認清這個世界那會兒,做過一些扶危濟世的美夢。以為自己批批奏摺、下下決策,就能讓這國祚綿延,每一塊田地都豐收,每一戶人家都興旺。」

  他迎著眾人的目光笑了笑。「後來那些年裡發生的事,諸位也都看見了。」

  眾臣從未聽過他如此冷靜的聲音,他們從話音里聽出字來:不演了,攤牌了。

  這個開場白,是打算秋後算帳了啊!太后黨中那幾個熱衷於忽悠皇帝的文臣,此刻已經雙腿發軟,眼神飄向了四周門窗,估算跑路的可能性。

  夏侯澹能感覺到藥效在退去,胸口那股暖流逐漸消失,四肢百骸重又變得僵冷乏力。腦袋裡熟悉的疼痛也回來了,拉著他的神志沉沉下墜。

  他提了口氣。「有人說殺人安人,殺之可也;以戰止戰,雖戰可也。但坐在這張龍椅上,每一個罪人都是朕的子民。八荒之間,四海之半,所有的苦難都是朕的責任。還要用多少屍骨來安邦,多少殺孽來興國,朕不知曉,卻不可不知曉。這張龍椅於朕而言,便如荊棘做成。」

  所有人都聽蒙了。

  夏侯澹道:「朕本不該在此。但既然坐上來了,想是天地間自有浩然之道。天生民而立之君,年少時發過的宏願,朕至今不曾稍忘。」

  他的目光從一個個太后黨臉上掃過,又坦然望向端王黨。有一瞬間,木雲與他的視線相撞,雙眸仿佛被火炙烤,倉促地躲開了。

  這皇帝的眼神還跟從前一樣陰鷙,卻又有什麼變了。說這席話時,他眼中的孤絕之意倒似是金剛怒目,自有天意加持,令人惶然生畏。

  在這玄妙的一刻,有幾個敏感的臣子心中閃過一個天人感應般的念頭——或許世上是有真龍天子的。

  夏侯澹收回目光,最後一笑。「幸而有眾位愛卿,吾道不孤。」

  人群埋首下去,山呼萬歲。

  皇帝這段話里隱約藏著句潛台詞:既往不咎,此後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注釋:

  [1] 嘴炮,網絡流行語,用講道理的方式說服他人。

  [2] flag,在這裡有「不祥的信號」的意思。網絡流行語,「立flag」指說一句話或做一件事,為下面要發生的事做了鋪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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