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何體統.下第十五章 燕人行刺
2024-10-01 15:58:43
作者: 七英俊
漆黑的雨幕中,一道人影逐漸浮現,一步一步地踏上支離破碎的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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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
正在巡邏的侍衛忽然聽見林木深處傳來一聲異響,混在雨聲中並不分明,似是樹枝折斷的聲音。
他走去探看,沒瞧見人影,心想著可能是聽錯了,正要回身,眼角餘光猛然瞥見泥濘的土地上,一排深深的腳印。
侍衛張口便要預警,那一聲呼喊卻被永遠掐斷了。
圖爾將他的屍身拖到樹後藏了,抬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殿宇,比了個無聲的手勢。
殿內。
太后仍死死盯著夏侯澹,仿佛聽見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正等著他謝罪。
夏侯澹的確是不想演了。
雖然不知道她費盡心機將自己弄到這裡,即將亮出什麼招來,但走到這一步,已經沒有必要虛與委蛇了。
此刻庾晚音不在身邊,他連最後一層偽裝都不必披了,似笑非笑地瞥了太后一眼。「還不開始嗎?」
太后道:「……什麼?」
話音剛落,一道閃電劃破天幕,昏暗的室內霎時間明光爍亮。就在這一閃之間,四面的窗扇同時破碎!十數道黑影一躍而入,如鬼影般撲向他們!
太后肝膽俱裂,尖叫一聲:「護……護駕!」
殿中的侍衛匆忙奔去,卻連來人的動作都未及看清,就見一把粉末兜頭撒來。
跑在最前面的侍衛倒地之前還在勉力招架,被來人三兩下結果了性命。
十人。
延遲的雷聲如在耳邊炸開。
夏侯澹的暗衛們慌忙現出身形迎敵,沒想到對方武功奇高,而且路數詭譎,竟然一上來就打潰了他們的陣形。
十四人。
又一道閃電。乍明乍暗,餘下眾人視野昏花一片,已經來不及思量對敵之策,只是憑著本能縮小圈子,以肉身為牆擋在皇帝面前,要拖住他們一時半刻。
「陛下快逃——」
太后早已癱坐在地。
二十人。
第二道雷聲傳來時,地上已經倒了二十具屍體,其中只有兩個是來敵。
此時夏侯澹終於看清了這群人的面容。並不陌生,千秋宴上還見過。
燕國人。
圖爾沖在最前面,抓著一把從侍衛身上扒下來的刀,舞得大開大合、虎虎生風。天生巨力如洪流澎湃,灌注周身,普通的長刀愣是被他使出了風雷奔騰之象。
刀光如電,將又一名暗衛齊腰砍斷,下一秒已經指向了堂上的天子,那沙場征伐的氣勢,就仿佛這一刀劈下,直能葬送千軍萬馬——
然後被一把短劍架住了。
握劍的手腕上還戴著鐲子。
圖爾驚愕地抬頭一看,是個濃妝艷抹的嬤嬤。
便在他的注視下,那嬤嬤周身的骨骼傳出「喀啦啦」一陣悶響,整個人的身形驀然拔高,現出了男人的體貌。趁他一時震驚,那男人一記鐵掌裹挾著勁風,結結實實拍中他胸口,圖爾踉蹌退出兩步,吐出一口血來!
圖爾道:「你是什麼怪物?」
北舟道:「你老母。」
圖爾:「???」
北舟也在暗暗心驚。劍短刀長,方才他強行一架,已經受了內傷,出掌的那隻手也在隱隱作痛。這人身上的肉怎麼長的,莫非是鋼筋鐵骨不成?
北舟面色凜然,緩緩道:「看這身手,你是那什麼燕國第一高手圖爾吧?」
圖爾道:「不錯。你又是什麼來頭?」
北舟瞥了一眼滿地的死傷,跨前一步,從地上撿起一把長劍,抖落刃上血水,淡然道:「我是大夏宮中一個普通的端水嬤嬤。」
圖爾:「……」
圖爾後知後覺被人諷刺了,不怒反笑。「你們夏人只會耍嘴皮子嗎?來打啊!」
他拉開架勢,持刀又上,北舟毫無怯意,正要迎敵——
突然聽見身後某處傳來幾不可聞的「咔嗒」一聲。
電光石火之間,北舟動了。
不是迎著圖爾,而是抽身撤向一旁。
下一秒,仿佛有一道天雷直直落在了享殿中央,轟然炸開。
昨夜。
庾晚音笑道:「北叔,給他看東西。」
北舟笑眯眯地將藏在身後的兩隻手舉了起來。
夏侯澹:「……」
夏侯澹一臉空白地看向庾晚音。「你在逗我?」
北舟道:「咦,澹兒你怎麼一副已經看出這是什麼東西的樣子?這可是晚音當初提的點子,不用內力,而是用火藥催動機關,發出暗器。叔研究了無數個夜晚才做出來的,古往今來唯一一對……」
夏侯澹道:「槍。」
北舟道:「你這眼神不好,這怎會是槍?我給取了個名字,叫九天玄火連發袖中弩。」
夏侯澹:「……」
夏侯澹道:「叔你開心就好。」
北舟道:「來,一人一個拿好,關鍵時候保命。不過你們未經練習,恐怕會欠些準頭,輕易不要亂用。我?我不需要這玩意兒也能防身。」
殿中一時又陷入了死寂。
就連乘勝追擊的燕國人也不禁動作一滯,目瞪口呆地看向大殿中央。
木柱上憑空冒出一個巨大的窟窿,燒焦的味道伴著青煙飄了出來。
夏侯澹自己不知為何踉蹌後退了半步才站穩,手中舉著一個前所未見的古怪玩意兒,一頭正對著圖爾。
誰也沒看清他剛才是怎麼出手的,但那巨大的聲勢、恐怖的殺傷力,已經顛覆了眾人的認知。
他應當是打偏了,剛才那一下如果打中圖爾……
圖爾仰頭大笑。
「好!」他眼中泛著血光,「今天就看看是你死還是我亡!」
話音剛落,他卻沒有沖向夏侯澹,而是縱身撲向了北舟。
北舟眉頭一擰,想與他拉開間距,方便夏侯澹下手。圖爾卻直覺驚人,一下子領悟了其中關竅,抓著北舟與之纏鬥,口中還提聲喝道:「都這麼做,他沒有準頭!」
他的手下恍然大悟,如法炮製,抓著剩餘的侍衛近身打鬥,更有甚者,直接扛起侍衛的屍首當作掩護,一步步朝著夏侯澹逼近。
北舟被圖爾窮追不捨逼至牆邊,面如霜寒。「你是不是太小瞧我了?」
他腳下一錯,猛地運氣周身,長發飛揚,劍光如虹。
圖爾側身避過,北舟這一劍卻勢頭不減,徑直破開窗扇,整個人順勢沖了出去。
圖爾一愣,緊跟著了悟,卻已經來不及了。
身後又是一聲炸響,他的肩上一陣劇痛!
圖爾大喝一聲,跟著北舟破窗而出,右肩血流如注,焦煳味兒混著血味兒,令人作嘔。
他就地一滾,遠離了窗口,在大雨中站起身來,試了兩次都無法再抬起右臂,惡狼般的眼神射向北舟,恨不得生啖其肉。
北舟卻「嘖」了一聲,遺憾道:「準頭確實不行。」
圖爾將刀換到左手。「再來!」
殿內,侍衛已經死得七零八落,餘下四五人苦苦支撐。
太后癱坐了半天,發現來人似乎對自己的性命並無興趣,便縮著腦袋朝後門爬去,想要趁亂逃脫。
夏侯澹放槍殺了四個燕人,剩下的不好瞄準,反而失手打傷了一個暗衛。
不過有槍在手,倒讓這群燕人也不敢輕易靠近。
還剩幾發彈藥?三發?四發?記不清了。
他深吸一口氣,重新舉起槍,忽聽暗衛驚呼道:「陛下,身後!」
夏侯澹猛地回身,只來得及避過要害。
偷襲他的哈齊納一劍刺入了他的右胸。
或許是因為對疼痛已經習以為常,夏侯澹先是感覺到一陣刺骨涼意,接著才遲鈍地覺出痛來。
他機械地抬手,扣動扳機。
哈齊納倒下了。
夏侯澹跪倒在地,拿不準要不要拔出胸口的劍。傷口開始有些發麻,也許淬了毒。想到此處,他還是咬牙拔了劍,血液汩汩冒了出來。
殿門外,早有侍衛見勢不妙,沖入雨簾中,打算跑下山去找禁軍增援。
還沒跑出多遠,頭頂忽有破空之聲。他沒來得及抬頭,便被一箭穿心。
林中傳出一聲驚呼,緊接著是重物墜地聲。
如此反覆幾次,北舟注意到了,一邊應付圖爾,一邊提氣從窗口喝道:「林中有埋伏,不讓我們下山!」
已經快要爬到門口的太后一個激靈,回頭去看夏侯澹。跪在地上的夏侯澹也正抬頭望向她。
視線撞上,他毫不猶豫地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她。
太后眼前發黑,下意識地一聲慘叫。
夏侯澹卻將槍口下移,「砰」的一聲打中了她的腿。
太后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夏侯澹,你這個死——」
夏侯澹道:「母后這是打算與我同歸於盡嗎?」
「什麼……」太后腦中一片混沌,痛得涕泗橫流,「林中不是我的人!我的人在城裡——」
方才的一切發生得太快,夏侯澹來不及梳理思路,這會兒聽太后一號,他倒是想明白了。
端王。
太后還在哭號:「真的不是我,你放我走啊……」
夏侯澹笑了。「母后,想不到你我母子一場,今日竟會一起交待於此。但不幸中的萬幸是,你的陵寢可以派上用場了。」
他說完笑得更真心了點,似乎被自己給逗樂了。
太后的冷汗和鼻涕一起往下淌。「你……你是個瘋子……」
夏侯澹卻搖搖頭。「可惜,我還不能死。」
還剩幾發彈藥?兩發?一發?
他支起身,又結果一個衝上來的燕人。
「還有人在等我回去呢。」
楊鐸捷出了下宮一座偏殿的門,又朝下一座走去。
從剛才開始,外頭雷聲不斷,一陣陣由遠及近,仿佛九天之上有什麼龐然大物正一步步地踏來,要以電為刃,劈碎這座邶山。
楊鐸捷心頭不知為何突突直跳,他縮緊了脖子。
又是一聲炸雷,身旁的宮人驚得傘柄一偏,澆了楊鐸捷半身的雨。
楊鐸捷正要悶頭走進室內,腳步卻忽然一頓,偏頭望向享殿的方向。
剛才那最後一聲……是雷聲嗎?
邶山上的林木在晦暗不明的天色下簌簌顫抖。遠處天際如同一團濃墨洇開,層層疊疊的雲山傾倒,化為洪荒倒灌而下。
突然之間,眼角餘光里閃過一道黑影!
楊鐸捷定睛望去。不是錯覺,真的有人在朝山下狂奔而去,是大內侍衛。
侍衛竟然棄皇帝於不顧?是倉皇逃命,還是去搬救兵?
享殿裡出大事了。
楊鐸捷內心掙扎了一下,最終責任心戰勝了求生欲。一日為臣,就得盡臣子的本分。他從嚇得腿軟的宮人手中奪過雨傘,朝著享殿疾步走去。
迎面又是兩人奔來,看裝束是夏侯澹的暗衛。「楊大人且慢!」
楊鐸捷問:「裡頭怎麼了?」
暗衛面色凝重,簡短道:「燕人是刺客。」
楊鐸捷一下子明白過來,拔腿又要衝,暗衛一把攔住他。「屬下去通知禁軍,大人千萬別去享殿,也別下山,尋個僻靜之處躲起來,莫辜負了陛下一番好意。」
他倆匆匆交代完,撂下楊鐸捷,奔向了黑黢黢的山林。
楊鐸捷呆立在原地。
好意。
是了,方才皇帝支開他,是察覺情況有異,故意讓他避險。
只有生死關頭等臣子救駕的皇帝,哪兒有一把將臣子推開的怪胎?
他想起夏侯澹剛才望向自己的那個眼神。那其中沒有笑意,也沒有光彩,只有冷漠的權衡計算——正是一貫讓他不適的,「聖人無情」的眼神。
今日之前,楊鐸捷一直以為夏侯澹將自己當作一顆有用的棋子。
現在他明白了,他的確有用,但不是對皇帝而言。
皇帝臨死也要保他,因為他對天下有用。
夏侯澹當初在畫舫上那一番煽動人心的發言,他從未當過真。「站直了身子,做大夏的脊樑啊。」
然而天子一諾,重於九鼎。
楊鐸捷一時說不清心中所思,只覺得四肢發麻,血脈僨張。他沒頭沒腦地朝著享殿拔腿衝去,然而剛剛邁出幾步,就聽見身後林中傳來異響。
剛才攔住自己的暗衛之一撲倒在地,背上插著一支箭。剩下一人正在與人苦戰。
楊鐸捷慌忙閃到最近的廊柱後頭,探頭望去。
仔細一瞧,他才發現林間各個方向的地上都有屍體。除了侍衛與暗衛之外,還有一些屍體身著布衣。
林間正在與暗衛廝殺的那人也是布衣。這群伏兵不顯身份,但楊鐸捷也不是傻子,稍加判斷便知不是燕國人就是端王的死士。
端王想放任燕國人殺了夏侯澹和太后。
那僅存的暗衛身手不錯,被偷襲受傷後,愣是咬牙幹掉了那個伏兵,這才倒地不起。
楊鐸捷呼吸急促。他能看出那倆人交戰期間沒有別的伏兵來援,說明那個方向的伏兵暫時被清空了,包圍圈出現了一個豁口。
那麼,自己此時……
這個念頭甚至沒有完全成形,他的身體已經自作主張地衝出了藏身地。
楊鐸捷只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未曾如此狂奔過。他一頭扎進山林,越過地上橫斜的屍體,向下,向下,甩開枝葉,甩開砸下的雨水——
山形變得陡峭,他每一步都在打滑,逐漸無路可走。
「在那兒!」身後有人呼喝。
端王那王八蛋到底布置了多少人?!
楊鐸捷腳一崴,摔了個狗啃泥,雙手深陷在泥濘里,怎麼也爬不起來。他掙扎著回頭,身後的樹上有人正在彎弓搭箭。
楊鐸捷不再試圖爬起,直接順著陡坡翻滾而下。
一陣天旋地轉,他仿佛一段折斷的樹枝,被泥水一路衝下,越來越快,直到撞上一棵倒伏的巨木才終於停下。
渾身都在劇痛,他弄不清自己斷了幾根骨頭。衣服早已磨破,皮肉也在流血。楊鐸捷喘息片刻,撐著巨木站起身,繼續向下。
從樹木的縫隙間,他終於望見了山腳。
楊鐸捷尚未來得及熱淚盈眶,背上的汗毛忽然豎起。頭頂某處,再度傳來了弓弦繃緊聲。
這一剎那被無限延長,死去暗衛的聲音迴響在耳際:「莫辜負了陛下一番好意……」
楊鐸捷目眥欲裂。
他命不該絕,命不該絕!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朝一旁撲去——
破空聲。
重物落地聲。
楊鐸捷撐起身子,檢查了一下自己完好的四肢,又扭頭看去。剛才張弓的伏兵落在了地上,身上插了一支飛鏢。
「楊大人?」有女聲喚他。
一個農婦與幾個莊稼漢子模樣的男人朝他跑來。那農婦開口時,楊鐸捷震驚地聽出了庾晚音的聲音:「你怎麼了?」
「庾妃娘娘!」楊鐸捷顧不上其他,大喊一聲,「樹林裡可能還有人!」
庾晚音猛然止住腳步,抬頭望去。
雨幕之中,林木之間,無論如何都辨認不出人影。
忽然刀光一閃,不是從樹上,而是從樹後!
這一刀轉瞬間已至眼前——
楊鐸捷聽到庾晚音深吸了一口氣。
千鈞一髮之際,楊鐸捷耳邊一聲炸響,差點將他炸聾。
這一聲跟剛才享殿方向的那一聲出奇地相似。
楊鐸捷捂著耳朵驚慌失措。庾晚音自己倒退兩步,跌坐在地。樹後冒出的伏兵身上多了一個血洞,卻還未死,舉刀執著地砍向她。
又是一響。
這回楊鐸捷看清了,庾晚音手中舉著一個古怪的東西,正對著那人的腦門兒。
那人的腦漿和血液一併濺到了身後的樹上,紅紅白白的一攤。他晃了晃,才跌倒在地,那把刀滾了幾滾,碰到了庾晚音的腳。
庾晚音上次殺人的時候,是假借淑妃之手,沒有親眼見到小眉的屍體。當時她吐了一場。如今真人的屍體就在眼前,她卻沒有再次反胃,只覺得虛幻。
眼前的場景如夢境一般浮動,就連那個死去的傢伙,看上去也像是道具假人。
說到底,這整個世界不都是假的嗎?
「娘娘!」暗衛的聲音喚回了她的意識,「娘娘可有受傷?」
庾晚音的胃後知後覺一陣抽疼,她咬牙忍住了。不對,就算是在這個世界,還有一個人是真的。
她轉向楊鐸捷,疾聲道:「說說情況。」
楊鐸捷儘量簡短地匯報了。
庾晚音的頭腦飛速轉動。她望向身後跟來的四個暗衛,點了其中兩個。「你們兩個,背著楊大人去求援。」
暗衛道:「是!」
「楊大人,」庾晚音拍了拍他,「大夏的未來就寄托在你這張嘴上了。」
楊鐸捷走了。
剩下兩名暗衛面露遲疑。「娘娘……」
庾晚音臉色慘白,緊緊握住那把槍。「我沒事,我們趕緊上山。」
她亂成一團的腦子裡,忽然生出一個最不合時宜的念頭:昨晚在迴廊燈火下,自己為什麼不親上去呢?
暗衛腳程極快,負著楊鐸捷一路狂奔,接近了城門。
楊鐸捷身上血跡斑斑,守城的禁軍急忙攔住了人。
楊鐸捷啞著嗓子喝道:「趙統領何在?帶我見趙統領!」
趙五成早有吩咐,有什麼風吹草動都得匯報。守城的不敢怠慢,著人將他請了過來。
趙五成一見楊鐸捷這模樣,心先放下了大半:看來端王快成功了。
楊鐸捷還在疾呼救駕,趙五成打斷了他:「你是何人?」
「我……」楊鐸捷自報家門。
趙五成摸了摸鬍子。「你這般德行,帶了幾個莊稼漢,就敢自稱欽天監的人,還妄想調動禁軍?」
楊鐸捷氣得發抖,伸手在身上一通亂掏,所有能證明身份的物件都在方才那一陣亂滾間掉落了。
趙五成道:「來人,將他關押受審。」
楊鐸捷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他固然可以想辦法自證,但等他這一通折騰完,邶山上還能剩下活人嗎?
暴雨之中,北舟和圖爾已經過了數百招,誰也脫不開身。
論武功,北舟遠勝只剩左手能動的圖爾。但圖爾心存死志,一招招都是兩敗俱傷的路數,仿佛要與北舟就地同歸於盡。北舟卻還心繫著享殿中的夏侯澹,一時之間竟被壓制住了。
享殿裡。
無論是入侵者還是護衛,幾乎全躺在了地上,有死有傷,動彈不得。
整個大殿裡站著的,只剩三個燕國人。
他們都是圖爾手下的精英,闖過了無數的血與火才走到此處,而且越戰越勇,到這最後關頭也絲毫不鬆懈。他們將死去侍衛的殘屍拎在胸前當作肉盾,擺出陣形,亦步亦趨地逼近最後的目標。
夏侯澹坐在享殿深處的地上,胸前冒著血,一隻手舉著槍,對著他們來回移動,似是在尋找破綻。
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這不過是虛張聲勢。槍膛里已經不存在任何彈藥了。
對方還在緩緩地逼近。
今日是真的回不去了吧。
夏侯澹回頭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太后,只覺得萬分遺憾。早知道活不過今天,剛才就不應該浪費那顆子彈打她的腿,而該直接拖她為自己陪葬。
他還有很多的遺憾。
沒有看到端王跪在自己身前。沒有看到兩國止戰,燕黍豐收。沒有完成對岑堇天和更多臣子的承諾,讓他們看見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無數遺憾如浮光掠影一般遠去,留在腦中最鮮明的畫面,竟是冷宮中冒著熱氣、咕嘟作響的小火鍋。
如果還能見到她……
三聲爆響。
擋在眼前的三人一個接一個地倒了下去,露出了身後洞開的大門。
漆黑的雨幕中,一道人影逐漸浮現,一步一步地踏上支離破碎的享殿。
她臉上的偽裝已被雨水沖刷乾淨,濕淋淋的長髮貼在蒼白的臉上,眼中開槍殺人時的冷意還未及消散。
她沒有等他回去。
她來找他了,就像很久很久之前的那夜一般。
那一天,安賢突然對他道:「今日要來侍寢的那個庾嬪有些異樣,妝容打扮都與往常迥異……」
他不明所以。「什麼意思?」
安賢錯愕道:「陛下吩咐過奴婢,來侍寢的妃嬪若是有與往昔不同之處,都要稟報陛下的。」
他這才想起來,那是很久以前的指令了。當時他還沒有放棄尋找那個穿來的同類。這麼多年,他自己竟然都快要忘記了。
無論如何,他還是走了一遍流程。感覺到那個女人跪到床前,他便開口道:「滾吧。」
接著又表現得像個剛穿來的人,問侍衛:「她不留下侍寢就得死嗎?」
如果對方是穿越者,聽到此處就該有所反應了。
他揮退了侍衛。隔著一層床幔,那女人遲遲沒有動靜。
夏侯澹自嘲地笑了笑。
就在那時,一隻白皙的小手撩開了床幔。
對方果然打扮得美艷無雙,卻長著一雙十分乾淨的眼睛。
他已經不敢相信任何乾淨的東西了,但是他也不想輕易地抹殺這雙眼睛,便淡淡地讓對方打個地鋪,湊合一晚。
寂靜片刻,他聽見一道顫抖的聲音:「How are you?」
夏侯澹對她笑了笑:「你來了。」
庾晚音跪倒在他身前,雙手發抖,撕開一塊衣料包紮他胸前的傷口。「沒事沒事,小傷而已,止住血就好了……」
「晚音,」夏侯澹望著她,「我有事對你坦白。」
他的嘴唇都發白了,這話聽著就像臨終遺言的開場白,庾晚音的眼眶立即紅了。「不許說!給我憋著,活著回去再說!」
夏侯澹笑了:「怕我說完就死嗎?」
「閉嘴!」
「放心吧。」他說,「在你答應之前,我都不會死。我還沒有實現你的夢想呢……」
尾音戛然而止。
庾晚音勸不住他,就用另一種方式堵住了他的嘴。
夏侯澹不記得自己的感官是從何時開始麻木的。或許是穿來的第一天,或許是殺人的那一天,又或許是在日復一日的頭疼之後,身體開啟了自我保護機制。
但在此刻,他被這個莫名的世界再一次分娩。
雨聲震耳欲聾,像是有人掀開了一層隔音的幕布。
體內所有疼痛清晰了千倍百倍,每一寸神經都在叫囂著燃燒。
她的嘴唇仿佛由熔岩鑄成。濃烈的鐵鏽味兒從喉頭泛開,捲入糾纏的唇舌,不知是誰渡給誰一口血。
這具身體條件反射地退縮,像要躲開火焰。夏侯澹卻繃緊了肌肉,反而探身向前,抬手扣住了她的後頸。
暴雨砸碎三千微塵,大地上有人在死亡,有人在接吻。
直到庾晚音喘不過氣,小幅度地掙扎了一下。
夏侯澹鬆手放開她,笑道:「甜的。」
庾晚音:「……」
你還挺會的啊?
她魔怔了般湊上去,還想再戰。
北舟道:「打擾一下。」
北舟嘴角帶血,受了點內傷。
庾晚音帶上來的兩個暗衛在關鍵時刻出了一把力,與他一道制服了圖爾。北舟拖著被五花大綁的圖爾,站在一旁耐心地看他們難捨難分,也不知等了多久才禮貌打斷。
那兩個暗衛正在檢查殿中的傷亡。有幾個侍衛還未死,被他們扶起來療傷。他們還找到了兩個沒斷氣的燕國人,一併綁了起來,丟在圖爾旁邊。
庾晚音猛然回神,尷尬轉身。北舟瞧見了夏侯澹胸口的傷,臉色一變。「澹兒!」
夏侯澹自己穿著玄色龍袍,血跡不顯,但庾晚音給他包紮的布料已經被完全染紅了。
夏侯澹低頭看了一眼。「沒事。」
北舟面色陰沉,一手懸於圖爾的天靈蓋上。「此人不用留吧?」
圖爾沒想到這占盡天時地利的行動竟會以落敗告終,此時整個人都頹唐了下去,只有那雙深陷的眼睛還死死盯著夏侯澹,眼中燃著兩團鬼火。
他啐了一口道:「果然,夏國人只有陰損的武器和不男不女的怪物。」
北舟極力抑制著一掌拍下的衝動。「澹兒,殺嗎?」
「殺了他!」角落裡忽然響起尖厲的女聲。
庾晚音嚇了一跳,這才瞧見坐在地上形容狼狽的太后。
太后道:「留他做什麼,等他與端王裡應外合嗎?!」
夏侯澹驚訝道:「差點忘了你還活著。」
太后:「……」
夏侯澹在這場行刺開始前就徹底和她撕破臉了,此時也不打算再粘回去。他看都不看太后一眼,盯著圖爾陷入了短暫的思索。
庾晚音被這麼一打岔,思維倒是回到了正軌。端王的人還在林中虎視眈眈,瞧不見享殿裡的情況,暫時不會直接攻來。但再過片刻,此間還沒有動靜,他們就該來查探情況了。
一旦發現夏侯澹沒死,他們會做何反應呢?到了這一步,會不會一不做,二不休,乾脆代行弒君之事,再栽贓到燕國人頭上?
北舟顯然也想到了這一節,朝外頭望了一眼。「此時正面對抗,我沒有勝算。」
庾晚音戒備地看看太后,壓低聲音道:「楊鐸捷去調禁軍了。」
夏侯澹道:「禁軍不一定調得動。」
庾晚音道:「我相信他的嘴。」
夏侯澹笑了。「那我們就等。」
圖爾突然也笑了一聲。「不用白費力氣。」
他盯著夏侯澹的胸口,眼中流露出惡意的喜悅。「你很快就會死。我們在武器上抹了羌國的毒,你的傷口不會癒合,你的血會一直流,一直流,直到流干。」
庾晚音愀然變色。
北舟攥住他的領口。「解藥呢?」
圖爾放聲大笑。
他知道死到臨頭,只想用他們的痛苦為自己餞行。「就跟那個汪昭一樣!你們這樣看著我做什麼?他當然死了,跟真正的使臣團一道被我們截殺在了半路,哈哈哈,死得拖泥帶水的,咽氣之前趴在地上,還伸直了脖子對著夏國的方向張望呢!」
庾晚音渾身發抖。
一隻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夏侯澹借力站起身來,順帶著從地上撿了把劍,微微搖晃著走向圖爾,一步一個血腳印。
他卻又越過了圖爾,朝著旁邊那個燕人舉劍。
燕人慘叫一聲。
又一聲。
夏侯澹機械地舉劍又捅下,次次避過要害,那燕人的腸子都流了出來,叫得像是殺豬一般。
庾晚音捂住嘴別開頭。
幾滴熱血濺到了圖爾臉上。他瞳孔收縮,猛烈掙紮起來。「夏侯澹!你還是一國之君嗎?放過他們,有種衝著我來啊!」
夏侯澹的劍卡到了對方肋間,拔不出來了。他俯身又撿了一把,換了另一個燕人,接著干體力活。
圖爾無能狂怒,罵得語無倫次。
夏侯澹又一次舉起劍,卻沒能落下去。庾晚音從背後抱住了他,聲音打著戰:「別動了,你不能再流血了……」
夏侯澹頓了頓。就在這一頓之間,北舟出手如電,給了那倆人一個痛快。
夏侯澹喘了口氣,鬆開五指,長劍「噹啷」一聲掉落在地。
他站立不穩,整個人直往下滑,卻又不想倒在圖爾面前。庾晚音感覺到了,努力撐住他的身體,對暗衛使了個眼色。
暗衛從堂上搬來一把椅子,扶著夏侯澹坐下。庾晚音放開他時,發現雙手都沾滿了暗色的血。
她咬緊了後槽牙,將手背到身後擦了擦。
夏侯澹垂眸看著雙目通紅的圖爾,心平氣和地開口:「汪昭出使是個秘密,連父母也不知真相。朕告訴他此行兇險,他若是不願,可以不去。」
圖爾沒想到他發完瘋,一轉頭卻開始說這些,莫名其妙地瞪著他。
「他說和談乃國之大計,不可不往。如有不測,請朕著人告於他家中二老,給他立個衣冠冢,使他生魂得歸故里。」夏侯澹望著圖爾,「朕要讓他死得其所,告慰其在天之靈。」
圖爾:「?」
夏侯澹說了句他做夢也沒想到的話:「現在,我們和談。」
除了庾晚音,所有活著的人都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滿室沉默是被太后的罵聲打碎的。女人的理智瀕臨崩潰,她拖著傷腿朝他們爬來,似乎打算親手代勞,殺了圖爾。
夏侯澹只對暗衛簡短道:「照顧好太后。」
太后被照顧了。
夏侯澹道:「晚音,把槍給北叔,讓他盯著大門外。」
庾晚音擔憂地望了他一眼,夏侯澹回以一個安撫的笑: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圖爾道:「你在說什麼鬼話?你是必死之人,我是亡命之徒,我們談個鬼?」
夏侯澹很平靜。「確實。你就當是人之將死,隨便說說夢話吧。明日此時,朕的好皇兄和你的好叔叔,都該舉杯慶祝了。」
不知不覺,都城裡的街巷阡陌已經空無一人,猶如被大雨洗成了鬼城。活在天子腳下的百姓,對變故有著野獸般的嗅覺,全都閉緊門窗躲進了家中。
楊鐸捷晃了晃手上的鐐銬。「老哥,哪裡人啊?」
坐在他面前的副統領嗑著瓜子,不理不睬。
這人是趙五成提拔上來的。趙五成命他將楊鐸捷關押受審,他卻明白,此人只需關押,根本不用審。拖著拖著,把山上的皇帝拖死就完事了。
楊鐸捷笑道:「老哥,相逢即是有緣,左右無事,兄弟給你講個故事如何?」
副統領吐了瓜子殼,轉頭去看窗外的雨。
楊鐸捷也不管他在不在聽。「話說當初曹操去征袁術,遇上大旱,軍中缺糧。糧官問曹操,大伙兒沒飯吃了可怎生是好?曹操便道:『你將大斛換作小斛,發給他們。』糧官又問了,那將士們心生怨懟,又該如何?曹操說沒關係,自有良策。」
嗑瓜子的動作慢了下去。
楊鐸捷故作不覺。「口糧一減,將士們果然暴怒。曹操對糧官道:『得找你借一樣東西穩定軍心——你的項上人頭。』糧官大驚喊冤,曹操倒也很委屈:『知道你無罪,可若不殺你,難道殺我嗎?』」
窗外電光一閃,一道炸雷恰在此時落在他們頭上,如天柱摧折,壓頂而來。
副統領:「……」
副統領冷笑一聲:「彎彎繞繞的到底想說什麼?」
楊鐸捷嘖嘖搖頭。「老哥,你就是吃虧在書讀少了呀。趙五成明明可以只讓你看著我,為何非要當眾命你『審』我?」
副統領一愣。
楊鐸捷道:「救駕不力,總得有顆人頭落地吧?即使皇帝駕崩了,端王為了擺姿態,也會來問這個罪。趙五成是端王的狗,他是不會有事的,有事的便只能是……審訊不出結果,耽誤了出兵的那個人。」
他老神在在:「趙五成下令的那一刻,老哥你的項上人頭,便已經出借了。」
副統領哈哈大笑。「挑撥離間得如此明顯,真當我會上當?」
楊鐸捷聳聳肩。「不信便罷了,人各有命。」
副統領道:「那便閉嘴!」
楊鐸捷果然閉上了嘴,再也不說一個字。
副統領嗑完了半盤瓜子,朝他瞟了又瞟,終於忍不住問:「若真如你所言,我如何應對?」
楊鐸捷牢牢閉著嘴。
副統領猛一拍桌。「說話啊!」
楊鐸捷哂笑。「天下竟有如此不守禮法之人,求人指點還不躬身討教……」
副統領「唰」地拔出刀來架到他脖子上。「我還能更不守禮,你說不說?」
「說的說的。」楊鐸捷縮了縮脖子,「聽說趙五成並不實際管事,平時的雜項事宜,是誰在幫他打理?老哥弄得到兵符嗎?」
享殿。
圖爾道:「什麼意思?和談失敗,扎欏瓦罕為何會慶祝?」
夏侯澹笑了。「你真的不明白嗎?你到此時還以為燕王被蒙在鼓裡,不知道你要來行刺嗎?」
「我們留了障眼——」
「那老狐狸坐了幾十年王位,能被你一點障眼法騙這麼久?」
圖爾被噎住了。
他想起羌國女王「恰巧」留下的香囊,又想起自己一路出逃時,出奇鬆散的防衛。
夏侯澹道:「連年戰亂,民生凋敝,燕國人士氣低落,節節敗退。你沒有察覺,扎欏瓦罕卻發現了,是百姓不想打了。他痛恨夏國,出使和談只是權宜之計。他需要時間休養生息,也需要一個新的契機,煽動起民眾的戰意。」
他的語聲中帶著淡淡的嘲弄:「你說巧不巧,上一回這個契機是珊依,這一回就輪到了你。」
這句話精準點燃了火藥桶。
圖爾渾身都在蓄力。「你——怎麼敢——提她?」
「有何不敢?她要殺朕,朕難道要站著任她殺不成?」
「放屁!」圖爾怒吼一聲,周身筋肉暴起,竟然掙斷了繩索,朝夏侯澹撲來。奈何身負重傷,半途又被暗衛按下了。他被壓在地上不斷掙扎。「到現在還在信口雌黃,所謂行刺都是你們的謊言!」
夏侯澹微微挑眉。「她行刺的那把匕首很精巧,柄上還雕著鹿和花。」
圖爾的掙扎驟停。
庾晚音詫異地半張開嘴。
這種塵封多年的宮闈秘聞的細節,夏侯澹是怎麼知道的?原文裡寫到過嗎?他不是沒仔細看過文嗎?
然而圖爾的反應已經充分說明,這細節是真的。
夏侯澹道:「珊依一個弱小少女,應當不會無緣無故行刺吧?你說,是誰給她下的令呢?下令之人又是怎麼讓她聽話的,威逼利誘,還是拿她珍愛之人相要挾?」
他任由沉默持續了一會兒,才望著圖爾的後腦勺,憐憫道:「真是可悲,身為傀儡卻不自知,救不了心愛的女人,連真正的仇人都找不到。你以為你是瞞天過海來行刺的?不,你是被燕王送來的,就像珊依一樣。你們死在大夏宮中,遠比死在他手上有價值。消息傳回燕國,他又可以老淚縱橫,高喊讓夏國血債血償了。」
「……」
圖爾嘶啞地笑了。「你說我是傀儡?」他用血色的眼睛盯著夏侯澹,「你自己不是嗎?」
「朕當然是。」夏侯澹眼都不眨,「朕年少時也以為放手一搏,就可以擺脫他們的控制。後來才慢慢發現,自己下的每一個決定,做的每一次反抗,都如了他們的意。朕是他們的牽絲傀儡,是他們手中殺人的刀……」
他瞥了太后一眼。
太后瑟瑟發抖。
夏侯澹收回目光。「其實我們兩個很像,但朕不甘心,不甘心裝作一無所覺,不甘心渾渾噩噩地迎接宿命,還要自欺欺人,美其名曰別無選擇——你甘心嗎?」
這些台詞……
像是每個字都被和血嚼碎了,再連牙吐出來,庾晚音想。
圖爾聽在耳中,更是如驚濤駭浪一般。
自欺欺人。
他不禁自問:我真的一無所覺嗎?
多年以前,當叔父大言不慚地說出「她的身份最合適」時,自己是如何回答的?
多年之後,那香囊、那防衛、那種種異狀,自己是不曾看見,還是刻意忽略了?搞這一出同歸於盡,便可自認大仇已報,含笑九泉——卻至死也不敢回頭看一眼。
原來如此,他恍然間想。
原來我這燕國第一勇士,是畏懼著扎欏瓦罕的。
夏侯澹忽然話鋒一轉:「可惜啊,可惜朕快死了。否則倒是可以派人助你一臂之力,殺了扎欏瓦罕呢。現在嘛,你犯下弒君之罪,怕是連活著走出大夏都無法可想了。」
圖爾:「……」
庾晚音仿佛能聽見他大腦中齒輪瘋狂轉動的聲音。
半晌,他含恨道:「我真的沒有解藥。羌國那女人只給了毒。你能讓太醫想想辦法嗎?」
夏侯澹:「……」
夏侯澹道:「那你就努力為朕祈福吧。」
門邊的北舟突然跪地,將臉貼在地上聆聽。「有大隊人馬在上山,應該是禁軍。」
眾人尚不及鬆一口氣,他又飛快起身朝外放了一槍。
「林中埋伏的人奔來了。」他語速飛快,「先逃,撐到禁軍過來就行。」
逃,又能逃去哪裡?
庾晚音猛地回頭看向後門,當機立斷:「進地宮!」
從享殿後門望出去,尚未封土的地宮入口就在百米之外。
北舟又放了兩槍,眼見著林中冒出的黑影不斷擁來,援軍還不見蹤影,槍中彈藥卻所剩無幾,當下低喝道:「走。」
北舟背起夏侯澹,兩個暗衛一人負起太后,一人拖著圖爾,帶著幾個傷員出了後門。
四面八方都有人追來,端王安排的埋伏似乎是見任務即將失敗,索性破罐破摔,全員出動了。
雨水瓢潑,庾晚音百米衝刺。
墓道還在修建,入口處沒有鋪滿地磚,泥地已經化作了水窪。一步踩進水裡,整隻腳深深陷入了爛泥,只能再奮力拔出來。
跑得最快的追兵已經將他們拉進了射程,五花八門的暗器投來,落在後頭的傷員幾聲慘叫,當了肉盾。
北舟負著一人還是一馬當先,整個人幾乎是飄過水麵,踏上了墓道石階,頭也不回地奔了下去。庾晚音蹚著水緊隨其後,身後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呼,太后也中招了。
她在下班路上熟讀盜墓小說,知道為防盜墓賊,所有地宮裡都有個地方設有石門,門後還有卡死機關,從外面一時半刻絕無辦法打開。但一旦進去,也就再無退路,石門一破就只能任人瓮中捉鱉。
情勢不由人,她三級三級地往下跨,口中指揮道:「主墓室!」
視野一暗,眾人終於進了地宮。
北舟運足目力,在黑暗中直奔最大的墓室,回身一腳踹向頂門石。
頂門石緩緩傾倒,像是宏觀版多米諾骨牌,推動著巨大的石門逐漸合上。
餘人紛紛搶入,從越縮越窄的門縫間擠了進去。大門轟然合死,頂門石歸入凹槽,與石門和地面形成三角。
最後一縷光線消失,墓室內陷入一片漆黑。
緊接著,外頭傳來了砸門聲。
庾晚音屏息聆聽了一會兒,厚重的石門巋然不動。她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氣,就近貼著牆坐下了。
室內伸手不見五指,一時間只能聽見太后的呻吟聲。
一群各懷鬼胎的陰謀家,在黑暗與墳墓里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