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風波初定

2024-10-01 15:58:50 作者: 七英俊

  庾晚音穿來的時間太短,還沒見過足夠的生離與死別,不明白他人的善,最終都是灼身的火。

  這天晚些時候,木雲混在一群同僚間,終於見到了太后。

  他們幾乎不敢相認。

  幾天前還正當盛年、雍容華貴的女人,此時口眼歪斜地倚在榻上,見到木雲,她整張臉都漲紫了,口齒不清地喊了起來,依稀是個「死」字。

  

  木雲哭喪著臉跪下去,啪啪地掌自己的嘴。「臣該……該……該死!臣沒……沒料到那圖爾如……如此狡猾,竟與端王狼……狼狽為奸,躲……躲開了追捕……」

  太后哪兒會讓他自扇幾個巴掌就混過去,恨得雙目暴突,還在嚷嚷著「死」。

  跪了一地的臣子全部假裝聽不懂,喃喃地勸她鳳體要緊,寬心息怒。就連平日最得她信任的大宮女都一臉木然地立在一邊。

  大宮女見到太后「中風」後口涎橫流的模樣,就知道大勢已去。

  說來也巧,多年以前,那個威嚴的老太后就是中風後沒過多久就離世了。再往前,夏侯澹的生母慈貞皇后也是這樣早逝的。

  這一次與那幾次的中風,因由是否一樣,大宮女不敢細想,也沒心思再猜,她此時只想著太后一倒,自己要做什麼才能保住這條小命。

  太后扯著嗓子嚷嚷了半天,最後帶上了哭腔,喊的內容也變了,似乎是「救命」。空氣中泛起一股異味,她失禁了。

  幾個臣子擠出幾句寬慰之言,勸她好生將養,便逃也似的倉皇告退。

  走出宮門,幾人面面相覷,都是苦不堪言。

  有人壓低聲音,暗含希望道:「聽陛下今日早朝說的話,似乎沒有清算的意思。他還有端王這麼個勁敵,想在朝中站穩腳跟,便需要培養自己的勢力……」

  「你的意思是,他會拉攏我們?」

  木雲半邊臉還高高腫著,聞言在心中冷笑一聲,擺出一臉誇張的畏懼表情。「趕……趕緊辭官吧。皇帝連……連弒母都不怕!」

  另一個臣子愣了愣。「你說的也對,那一位遠非仁主,現在不清算是因為我們還有用,等他滅了端王之後呢?與其等他兔死狗烹,不如趁早告老辭官,才是真的保命之道啊。」

  於是眾人各存心思,分道揚鑣。至於有幾人跑路、幾人找夏侯澹投誠,便只有天知道。

  木雲不知道自己這番表現有沒有被端王的探子查到。他希望探子能如實匯報給端王,好讓自己洗清叛徒的嫌疑。

  事情發展似乎如他所願,端王重新召見了他,還透露給他一條新情報:「我派人上邶山查看過了。享殿裡留下了幾個碗大的坑洞,不知是什麼武器打出來的。皇帝能逃出生天,應該是留了一手。」

  木雲忙不迭出主意:「既然如此,不宜正面交戰,只能攻其不備,讓他來不及反擊。殿下還記得先前商量過的那個計劃嗎?」

  夏侯泊沉默。

  沉默就代表他記得,但還在猶豫。

  木雲道:「殿下,此事宜早不宜遲,萬萬不能放任他坐大啊。」

  端王為了名正言順,籌謀了這麼多年,想要借圖爾之刀殺人卻又失敗,現在已經被逼到了不得不親自動手的境地。即使成功奪權,也落了個千古罪名。

  木雲知道他在擔心什麼。「當然,咱們必須師出有名。我近日先派人在民間散播流言,說那場雷雨是因為皇帝弒母,蒼天降下警示。過些時日再照那個計劃行動,正好還有個呼應,百姓只會覺得暴君死有餘辜。」

  良久,夏侯泊輕輕點了點頭。

  滿朝文武惶惶不可終日的同時,被他們視作魔王出世的夏侯澹正在床上躺屍。

  蕭添采開的猛藥只夠他撐到下朝,藥性一消就被打回了原形。

  這一天冷得出奇,連日秋雨過後,寒風從北方帶來了入冬的氣息。北舟忙進忙出,指揮著宮人燒起地龍、更換羅衾,就是不搭理夏侯澹本人。

  等餘人退下,他又自顧自地整頓起了暗衛。

  夏侯澹陷在被窩裡半死不活。「北叔。」

  「……」

  「北叔,給點水。」

  「啪」的一聲,北舟冷著臉將一杯熱水擱到床邊,動作過大,還濺出了幾滴。

  夏侯澹:「……」

  庾晚音對外還得做戲做全套,表現得對情況一無所知。

  出門之後,她被其他驚恐的妃嬪拉到一起,竊竊私語八卦了一番。又跟著她們到太后的寢殿外兜了一圈,請安未遂;到皇帝的寢殿外探頭探腦,被侍衛勸退。

  一整套過場走完,她已經冷到感覺不到自己的腳趾了,搓著手念出最後一句台詞:「看來是打探不出什麼消息了,咱們先散了吧。」

  結果被一個小美人挽住了胳膊。

  小美人巧笑倩兮。「庾妃姐姐不用急,最晚今夜就該聽到了。」

  庾晚音道:「啊?」

  一群人心照不宣地笑起來。又有人挽住她另一邊胳膊,悄聲道:「姐姐,太后病倒,現在沒人送避子湯了,正好加把勁兒留個龍種呀。」

  「對對,我前日學了個時興的牡丹妝,可以為姐姐化上。」

  「說什麼呢,庾妃妹妹容顏極盛,再去濃妝艷抹反而折損美貌!上次花朝宴上,那謝妃處心積慮塗脂抹粉,在妹妹面前不也像個笑話一般?倒是我這薔薇露不錯,妹妹你聞……」

  庾晚音:「……」

  她想起來了,邶山之變發生前,這邊的宮斗戲碼應該是剛演到自己復寵。

  呼風喚雨的太后倒了,不僅前朝在地震,連帶著後宮也得抖三抖。

  於是庾晚音搖身一變,成了重點巴結對象。

  挽著她的小美人,父兄都是太后黨,自己從前又依附於淑妃,跟著踩過庾晚音。如今急得花容憔悴,生怕庾晚音一朝得勢,吹枕邊風報復自己,甚而累及娘家,所以忙不迭過來示好。

  卻也有頭鐵的,覺得庾晚音小人得志,陰陽怪氣地勸了句:「那聖心一向易變,依我看,妹妹還是悠著點為好呢。」

  庾晚音又想起來了,這原本似乎是一篇宮鬥文。

  可她到現在也沒記全她們的名字。

  禍國妖妃庾晚音面對著神態各異的眾人,醞釀了半天,憋出一句:「我覺得吧,這宮裡歷來比相貌、比家世,氛圍不太友好。」

  眾妃:「?」

  庾晚音道:「而且古來後宮平均壽命太短了,這種局面對大家都不利啊。我倒有個提案,以後可以引進一下桌球什麼的,把競技精神發揮在有意義的地方,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提高身體素質,關照精神健康。」

  死寂。

  半晌,挽著她的小美人問:「『桌球』是什麼?」

  等眾人散去,庾晚音又從地道折回夏侯澹的床底下。

  剛一探頭就被撲面而來的暖意撞得一激靈。

  地龍燒得內室溫暖如春,頭頂傳來夏侯澹低低的說話聲:「……太醫不行的話你頂上,最好讓太后撐滿一個月。」

  蕭添采道:「臣盡力而為。」

  謝永兒的聲音響起:「我能問問為什麼嗎?」她語帶恨意,還記著太后的打胎之仇。

  夏侯澹道:「不能。」

  庾晚音趴在床底陷入沉思。

  太后黨這兩天遞上來的摺子能把御書房埋了,討饒投誠的、告老辭官的、趁機告狀剷除異己的,堪稱群魔亂舞。夏侯澹全都仔仔細細地讀了,還預定了分批召見他們。

  現在回頭分析,她才想明白夏侯澹當時沒殺太后,還有另一層目的:留一個緩衝期,將太后的勢力平穩接手過來。

  有端王這個大敵當前,己方勢單力薄,當務之急是在短時間內壯大隊伍。而此時最容易拉攏的盟友,正是那些即將失去利益的既得利益者——兵敗如山倒的太后黨。

  此時妄動他們,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平白給端王做嫁衣裳。那理想中的肅清朝野,只能留到日後徐徐圖之。

  庾晚音雖然沒有親自跟那些臣子打過交道,但看過文中的描寫。那群人對著夏侯澹連哄帶騙、陽奉陰違,對外卻又打著皇帝的名號層層剝削、中飽私囊,種種陰招從未收斂過。僅僅作為旁觀者,她都恨不得快進到秋後算帳。

  但夏侯澹忍下來了。

  無論是在邶山上命懸一線之際,還是現在聲威大震之時,他做出的所有選擇,仔細一想竟然都是最優解。

  論心性,論眼界,都可以算是個優秀的帝王了。

  ——或許優秀得有點過頭了。

  誰能相信這只是個剛穿來一年的演員?

  謝永兒沉默了一陣,後知後覺地品出了其中門道,嘀咕了一句:「狠人。」

  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夏侯澹道:「太后黨里哪幾個是端王的臥底?」

  謝永兒:「……」

  夏侯澹道:「別猶豫了,回頭列個清單,老實交上來。你已經跟我們在一根繩上了,這一波端王不死,死的就是你,有什麼情報都主動點。」

  謝永兒忍氣吞聲道:「知道了。」

  蕭添采跟在謝永兒身後告退,走到無人處,腳步漸漸慢了下來,盯著謝永兒的背影。

  「娘娘。」

  謝永兒回頭。

  半大少年欲言又止了半天。「你不是說,被陛下的真情打動?」

  夏侯澹剛才的表現,就差把「工具人」的標籤釘她腦門兒上了。

  謝永兒望著蕭添采那不識人間疾苦的天真表情,苦笑一聲,道:「哪兒有那麼多人間真情。我只是臨陣倒戈,以圖苟且偷生,活到他們決出勝負罷了。」

  這話說完,她自己聽著都慘澹到了難堪的地步。蕭添采愣在原地,明顯不知該如何反應了。

  謝永兒撿起碎了一地的尊嚴,吸了口氣。「走了。」

  身後追來一句:「等他們決出勝負……然後呢?」

  謝永兒聽出了他語聲中暗藏的期待。然而她這會兒已經意氣不再,也沒心思與任何男人周旋了。

  她聳了聳肩,道:「大概是想辦法逃出去吧。」

  蕭添采不吭聲了。

  謝永兒茫然抬頭,望了望被殿檐切割出形狀的天空。「你說好不好笑,我一心想擁有這個天下,卻連這天下長什麼樣都還不知道呢。」

  內室。

  庾晚音從床底下爬了出來。「小會開完了?」

  「開完了。」夏侯澹倚坐在床上。

  庾晚音四肢回暖,整個人都活了過來。她坐到床沿喝了口茶,皺眉望著夏侯澹。「是我的錯覺嗎,你的臉色怎麼比早上更差了?」

  夏侯澹尚未回答,靠牆站著的北舟突然冷哼了一聲。

  夏侯澹飛快地瞥了北舟一眼。這一眼的意思是:別告訴她我吃藥的事。

  北舟更重地哼了一聲,走了。

  庾晚音:「?」

  夏侯澹道:「沒事,只是傷口癒合得比較慢。羌國的毒太厲害,能活下來都是奇蹟了。」

  庾晚音眯眼打量著他,拖長了聲音:「澹總,你怎麼總有事瞞著我?」

  這句話有沒有一語雙關,只有庾晚音自己知道。

  夏侯澹僵硬地笑了笑。「哪兒有。」

  不知不覺,庾晚音發現自己已經能從他的表情甚至眼神中看出許多門道來了。

  昨日他剛從鬼門關回來,精神狀態卻出奇地平和。但現在,他那雙濃墨繪就的眼瞳又晦暗了下去,似乎在無聲地忍耐著什麼。

  庾晚音道:「你頭又疼了?」

  夏侯澹:「……」

  夏侯澹問:「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的可比你想像中多。」

  庾晚音沒能等到預想中的反應。夏侯澹根本不接招,裝傻充愣地一笑。「不愧是你。」

  庾晚音釣魚失敗,只得放棄這個話題。「躺下,給你揉一揉。」

  其實按摩並不能緩解他的頭痛,但他喜歡這個提議,欣然將腦袋湊了過去。庾晚音搓熱掌指,熟練地按上他的太陽穴。「閉眼。」

  夏侯澹依言合上眼假寐。

  窗外風聲呼嘯,襯得室內越發靜謐。

  不知過了多久,夏侯澹輕聲開口:「你還好嗎?」

  「我?」

  「山上死的那些人——」他閉著眼,似乎在斟酌措辭,「他們無論如何都會死的。就算完成了任務,也會被端王滅口。所以,他們的死不是你的錯。」

  庾晚音的動作慢了下來。

  她有點啼笑皆非。「你在給我做心理疏導?」

  夏侯澹睜眼望著她,那眼神說不出是什麼意思。

  「咱明明經歷了一樣的事啊,要疏導也該互相疏導。」她輕輕拍了拍他的額頭,「也不是你的錯。」

  夏侯澹仍舊不錯眼地盯著她,久到庾晚音開始覺得莫名其妙。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有東西?」

  「沒有。」夏侯澹終於移開了目光,「身上有點香。」

  「香?」庾晚音低頭嗅了嗅,笑了,「你那些好妃子給我灑的薔薇露。」

  「為什麼要給你灑?」

  庾晚音想起那句「加把勁兒留個龍種」,老臉一熱。「不為什麼。」

  「說啊。」

  「頭不疼了?那我先走了。」

  夏侯澹連忙扯住她的裙擺。「別別別,我不問了……」

  暗衛捧著密信趕到門口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重傷在床的皇帝,在用生命跟妖妃玩一些拉拉扯扯的遊戲。

  暗衛腳下一頓,正要原路退下,夏侯澹卻瞥見了人影。「何事?」

  庾晚音連忙站直了。

  暗衛道:「白先生有信。」

  庾晚音道:「阿白?」

  暗衛呈上信件,詫異地看了庾晚音一眼,見她毫無迴避之意,而夏侯澹竟也沒趕她,不禁腹誹。他專門負責為夏侯澹傳信,每次時隔月余回宮一趟,都發現這妃子的地位又有顯著提升。

  她究竟有何過人之處,能讓多年不近女色的陛下迷了心竅?

  夏侯澹已經拆開了信封,抽出信紙掃了一眼。

  暗衛聽見他居然向庾晚音解釋:「我讓阿白派人去幫圖爾,他回信說照辦了。」

  「派人?」

  「……他的江湖兄弟。」

  庾晚音恍然大悟。「這就是你給阿白的任務?你許諾給圖爾的援軍,就是一群江湖中人?等等,阿白不是今年剛出師嗎,他是怎麼號召到那麼多人的?」

  夏侯澹:「……」

  夏侯澹語焉不詳。「他有他的法子吧。」

  庾晚音道:「阿白還挺厲害。」

  夏侯澹抿了抿嘴,沒接茬,又將信封開口朝下抖了抖。裡面先是照例掉落下幾枚藥丸,接著是一個意料之外的東西。

  一枚銀簪,雕成飛鳥振翅的樣子,末端垂落下來的卻不是穗子,而是兩根長長的羽毛。

  這明顯不是送給皇帝的。

  夏侯澹的嘴角沉了下去。「雲雀。」

  他將簪子遞給庾晚音。「給你的,他說你生日快到了,這是賀禮。」

  暗衛的眼都直了。這麼刺激的場面真的是他能看的嗎?當著皇帝的面,給皇帝的女人送禮?

  暗衛心驚膽戰地偷看庾晚音。

  庾晚音哭笑不得。「他可真不怕死。」

  不是啊這位妃子,你怎麼還有閒心管人家怕不怕死,你自己不怕死嗎?

  庾晚音將簪子拿在手裡掂了掂,見夏侯澹一臉「你敢簪上我就殺了阿白」的表情,忙擱到一邊,勸道:「莫生氣,他對我沒那個意思,江湖人不懂規矩,拿我當朋友呢……」

  夏侯澹陰沉道:「一共只相處過幾天,這就交上朋友了。」

  庾晚音聞著醋味兒居然樂了,心想:你當初還裝什麼大氣,可算裝不下去了。

  暗衛窺見她嘴邊的笑意,心梗都要發作了。

  庾晚音俯下身去湊到夏侯澹耳邊道:「陛下。」

  夏侯澹被她吹得耳朵發癢,將頭偏到一邊。庾晚音跟個千年狐狸精似的,窮追不捨纏著他,幽幽道:「陛下……他只是我的妹妹。」

  夏侯澹:「……」

  暗衛:「?」

  你剛才說什麼?

  庾晚音魔音貫耳:「他說紫色很有韻味。」

  夏侯澹:「……」

  夏侯澹沒憋住:「噗。」

  暗衛麻木地心想:這或許就是下蠱吧。

  夏侯澹躺屍了一天,字面意義上回了點血,第二天終於能勉強起床,立即人模狗樣地出去跟太后黨打機鋒了。

  庾晚音睡了個久違的懶覺,起床後熟能生巧地換了男裝,帶著暗衛低調出宮,確認無人盯梢後,默默出了城門。

  都城郊外的墓地上新增了一座石碑,碑前的土坑還未填上,旁邊停著一口空蕩蕩的棺槨。

  庾晚音下車時,眼前已有數人等候:李雲錫、楊鐸捷、爾嵐,還有一對素未謀面的老夫婦。

  寒風比昨日更凜冽,吹得眾人袍袖飄蕩。那對老夫婦身形佝僂,互相攙扶著,望向眾人的雙目浮腫無神,似乎雖然張著眼,卻並未注意到身處何處。直到庾晚音上前,那老婦人才略微抬起頭來,囁嚅道:「諸位……都是我兒的同僚?」

  為避開端王的眼線,所有人出城前都喬裝打扮過,也不能自報真名。就連這座碑上刻的,都只是汪昭入朝時用的化名。

  楊鐸捷上前道:「伯父、伯母,我們都是汪兄的至交好友,來送他一程。」

  其實要說好友也算不上。

  汪昭這人像個小老頭兒,平時說話字斟句酌,沉穩到了沉悶的地步,沒見他與誰交過心。何況他入朝不久後,就隻身遠赴燕國了。

  老夫婦聞言卻很欣慰。「好,好,至少有這麼多朋友送他。」

  老夫婦顫顫巍巍地打開隨身的包袱,將一摞衣物放入棺槨,擺成人形。

  侍衛開始填土的時候,庾晚音鼻尖一涼,她抬頭望去,天空中飄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李雲錫今早咬牙掏錢買了壺好酒,此時取出來斟滿了一杯,唱道:「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魂兮歸來!哀江南……」

  老夫婦在他沙啞而蒼涼的吟唱中悲號起來。

  庾晚音站在一旁默默聽著,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一天,自己用大白嗓哼小曲兒,被汪昭聽見了。汪昭當時糾結了半天,點評了一句:「娘娘唱出了民生多艱。」

  那就是他們唯一的交集了。

  汪昭是怎樣的人、生平抱負是什麼、有沒有過心上人、臨死望著夏國的方向想些什麼,她一概不知。

  只知道天涯路遠,青冢無名。

  李雲錫唱完,將杯中酒傾灑到冢前,道:「汪兄,霄漢為帳,山川為堂,日月為炬,草木為梁,你已回家了。」

  餘人也接過酒壺,依次相酬。

  李雲錫最後又倒了一杯。「這是岑兄托我敬你的。」

  庾晚音將地方留給老夫婦哀悼,示意幾個臣子走到一邊。

  她低聲問:「岑堇天怎麼了?」

  李雲錫道:「不太好。」他嘆了口氣,「昨日聽說燕黍有著落了,他還很高興,約了今天來送汪兄的。今天卻起不了身了。」

  庾晚音回宮時,夏侯澹已經見完了兩撥人,還帶回一條新聞:「庾少卿在想方設法給你遞話。」

  庾晚音神思不屬。「庾少卿是誰?」

  「……你爹。」

  「啊,差點忘了。」

  「估計是在端王手下混得不好,看我這裡有戲,想抱你的大腿求個新出路。這人在原作里就是個路人甲吧?要不然給他個……」夏侯澹語聲一頓。

  庾晚音望向他。

  夏侯澹問:「你哭過?」

  「沒有。」庾晚音的眼眶確實是乾燥的。她忘了自己多久沒哭過了。

  她說了岑堇天的事。

  夏侯澹提醒道:「他原本就是要病死的。」

  「但原作里他至少活到了夏天,旱災來了才死。」

  「那是因為他以為能看見豐收,吊著一口氣呢。現在他知道有旱災,也知道百姓能挺過旱災,不就沒掛念了。」夏侯澹語聲平靜,「對他來說是HE[1]了。」

  庾晚音有些氣悶。

  她想說這怎麼能算HE呢,他們當初明明許諾,要讓岑堇天活著看見河清海晏、時和歲豐。然而在用這句話換取他的效忠時,他們就心知肚明,時間多半是來不及的,這願景註定只能是個願景。

  但她還沒出口,夏侯澹卻像是預料到了她的台詞,用一種教導孩子般的口氣說:「晚音,千萬不能忘了他們是紙片人,記住這一點,否則你會被壓垮的。」

  當那蒼涼的歌聲和悲號還縈繞在耳際時,「紙片人」這個詞就顯得格外刺耳了。

  庾晚音脫口而出:「你在邶山上聽見汪昭的死訊時,不是這個反應啊。」

  夏侯澹的眼神有剎那的沉寂。「所以我也得提醒自己。」

  庾晚音啞口無言。

  夏侯澹似乎認為話題自動結束了。「最近外頭很危險,不要再出宮了。想探望岑堇天,可以派人去。哦,對了,要召你爹進宮來見嗎?」

  「不見。」庾晚音深吸一口氣,「我不見他,他就永遠是個紙片人。」

  夏侯澹:「……」

  夏侯澹忽然記起,自己曾經向她保證過,她永遠都不需要改變。

  是他食言了。

  他不想看她痛苦,所以試圖剝奪她感知痛苦的權利。

  過了好幾秒,夏侯澹輕聲問:「晚上吃小火鍋嗎?」

  「……啊?」

  夏侯澹笑了笑。「你不是一直想湊齊三個人,吃小火鍋、打鬥地主嗎?現在有謝永兒了,我把北叔也拉來,咱們可以教他打牌。」

  庾晚音強迫自己從情緒中走出來。「你傷口還沒好呢,不能吃辣吧?」

  「可以做鴛鴦鍋。」夏侯澹對小火鍋有種她不能理解的執念。

  天黑得很快,宮燈暗淡的暖光照出紛紛揚揚的白雪。

  庾晚音去偏殿找謝永兒了。為防端王滅口,謝永兒現在對外稱病不出,其實一直獨自躲在夏侯澹的偏殿裡,整日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夏侯澹跟著走到庭中,揮退了撐傘的宮人,轉頭望向北舟所在的房門,腳步卻遲遲沒動。

  不知過了多久,他拂去肩上的落雪,上前敲了敲門。「叔,吃火鍋嗎?」

  門開了,北舟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當朝暴君低眉順眼。「別生氣了,當時吃藥也是別無他法。」

  北舟無聲地嘆了口氣。

  夏侯澹道:「……叔。」

  頭頂一重,北舟在他腦袋上按了一下。「我說過,你是南兒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叔在這世上無親無故,費盡力氣護你周全,可不是為了什麼家國天下。你再為這勞什子皇位多折一次壽,叔就把你綁著帶走,丟去天涯海角度過餘生,聽懂了嗎?走吧。」

  北舟沒等他回答,自行走了。

  夏侯澹還低著頭站在門邊。

  庾晚音穿來的時間太短,還沒見過足夠的生離與死別,不明白他人的善,最終都是灼身的火。

  小火鍋咕嘟作響,北舟吃得直抽氣。

  庾晚音招呼謝永兒:「站著幹嗎?幫忙下鍋。」

  謝永兒整個人還是蒙的。她沒想到自己穿來之後第一次吃上火鍋,竟是在這種情況下。

  她面前的狗男女已經自顧自地聊了起來,似乎在交流今天的新情報。

  夏侯澹道:「民間已經有傳言了,說太后是我害的,那場雷雨是對我為君無道的天罰。」

  庾晚音道:「好傢夥,端王黨散播的流言吧?這是要打輿論戰的節奏啊。不要蔥,謝謝。」

  夏侯澹道:「也可能是殘餘的太后黨。蝦滑要下紅鍋嗎?」

  北舟抬頭插言:「誰在傳這些,我去抓一個宰了,殺一儆百如何?」

  「不行。」庾晚音和謝永兒異口同聲。

  庾晚音:「?」

  資深追星女謝永兒道:「輿論戰我懂啊,封口只會適得其反。要用魔法打敗魔法,你也找些人去街頭巷尾,說端王不仁不義,派人去邶山暗殺你和太后,幸而你是真龍天子,洪福齊天,天降九九八十一道閃電,劈死了所有刺客。」

  夏侯澹沉默了一下道:「有點浮誇。」

  庾晚音贊同道:「確實。」

  「百姓不怕浮誇,魚腹藏書他們都信,越浮誇傳得越廣。」謝永兒侃侃而談,「夏侯泊一直不反,你們知道為什麼嗎?他這人其實一直堅信自己是天降正義、大夏救星,所以執著於師出有名。現在這些流言,聽上去是他逼不得已要親自動手了,其實是在做鋪墊呢。」

  「啪啪啪」,庾晚音鼓起了掌。

  「永兒,端王能折騰這麼多回合,原來都是因為有你撐著。」

  謝永兒不太自在地笑了笑。「他段位比我高多了。」

  「那是因為你心中有情,你比他像個人!」

  夏侯澹沉吟:「既然如此,我們也不能無緣無故突襲他,否則弒母加弒兄的罪名扣下來,日後朝中人心不穩。」

  庾晚音道:「按照胥堯書中所記,有兩種刺殺你的方案,都是在太后死後的。一個在靈堂里,一個在出殯時。但如今局勢變了這麼多,端王會選哪種,又或是都不選,我也說不好。我覺得應該先針對這兩個方案做好防備,端王那邊也派人盯緊了,一旦他有異動,咱們就能抓個現行,名正言順地把他辦了。」

  提到胥堯的書,謝永兒的耳朵動了動,抬頭望向庾晚音。「說起來——」

  「怎麼?」

  「你上次告訴我,胥堯記錄的計劃,跟我最初的提議都有些出入。」謝永兒越說越慢,「但你是怎麼知道……」

  你是怎麼知道我最初的提議的呢?我明明只告訴了夏侯泊一個人,難道以他那完美反派的做派,竟會轉頭說給你聽?

  當時她被突如其來的衝擊攪亂了思緒,沒想到這一節。這幾天情緒逐漸平復後,這個問題一次次地浮上心頭,又被她一次次地壓下去。

  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想知道答案。

  庾晚音飛快地與夏侯澹對視了一眼,神情如常,拍了拍她。「也是胥堯倒戈後告訴我的。你那些提議,端王都找胥堯商量過。」

  「啊。」

  內心深處,謝永兒覺得這個解釋也有牽強之處。但如果不是端王,也不是胥堯,難道庾晚音還真開了天眼嗎?

  ——天眼。

  謝永兒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不該再順著這個思路尋覓下去了,否則最終找到的,也不會是自己喜歡的真相。

  肩上一緊,庾晚音攬住了她。「妹妹,男人這種東西,天涯何處無芳草,回頭咱去別處找。」

  夏侯澹莫名其妙地看了庾晚音一眼。

  夏侯澹問:「這也是你的妹妹?」

  在某人的有意控制下,太后的病情反反覆覆,吊著不少人的心上上下下。直到整個太醫院輪番請罪了一遍,事實終於逐漸明朗:她是真的好不起來了。

  就在這數日之間,太后黨樹倒猢猻散。幾個出頭的被褫了,一批辭官的獲准了,剩下的囫圇併入了皇帝麾下,連官職都基本沒什麼變動。

  那些空出來的位子,被一些新人填補了。

  爾嵐和李雲錫都升了職。

  楊鐸捷終於揮淚告別欽天監,轉頭敲鑼打鼓入了吏部。

  許多平日裡被各部壓在底層悶頭幹活的小官吏,此番都被悄然提了上去。

  一切發生得無聲無息,甚至因為過於平靜,讓人少了幾分風暴過境的實感。

  為此,渾水摸魚的炮灰們還在感慨皇帝走了狗屎運,那些入局最深的聰明人卻已經生出幾分膽寒。

  他們感受不到風暴,是因為風暴都被扼殺在了青之末。

  先前只知道端王是個人物,現在才驚覺,原來還有更狠的在上頭。

  單看誰升官、誰丟命,就能發現皇帝裝了這麼多年瞎,其實看得比誰都清楚。他像一條最劇毒、最狡詐的蛇,在有十足把握前可以徹底僵死,任人踢打踩踏都絕不動彈。但等你瞧見他露出獠牙,你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於是恐懼的更恐懼,膽大的卻生出了別的心思。

  朝中不乏恃才之輩,只是在這烏煙瘴氣中熬到今天,基本都心灰意冷了。此時太后一倒,風向隨之一變,他們隱約嗅到了大展宏圖的希望。

  甚至連端王黨中都有幾個冒險跑來找皇帝投誠的。他們以前哀嘆生不逢明主,只能將希望寄托在端王身上,等著他取而代之。如今一看,倒也不用費這個周章。

  就這樣,隨著太后黨的消失,朝中多出了一批擁皇黨。

  木雲急了。

  木雲一心要保住在端王手下的地位,混在太后黨中找皇帝磕了頭、表了態,轉頭就忙不迭地吩咐手下,加大力度傳播流言,務必讓暴君無道的形象深入人心。

  他為端王幹了這麼多年髒活,自認為熟能生巧,天衣無縫。結果忙完一天剛回家,等待他的卻是一道聖旨。

  夏侯澹隨便找了個罪名,將他革職查辦了。

  木雲大驚失色,想破腦袋也沒明白自己在何處露出了馬腳。直到聽說端王手下的其他臥底也被一鍋端得乾乾淨淨,他才恍然大悟——有人把整個名單列給夏侯澹了。

  「謝——永——兒!」木雲將這幾個字咀嚼出了血味兒。

  與此同時,端王黨正在進行這個月的第十八次緊急會議。

  臣子們著急上火,千方百計暗示端王該動手了,皇帝在飛速成長,晚一天動手就少一分勝算。

  夏侯泊面上一派莊嚴,優雅的眉目間隱現憂愁。「陛下雖然為君有過,畢竟仍是本王的親生兄弟。他不仁,我卻不可不義。正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若與他一樣不擇手段,又怎麼對得起諸位的拳拳之心?」

  臣子們熱淚盈眶:「殿下!」

  夏侯泊溫聲勸慰:「諸位務必少安毋燥,多行不義必自斃,要相信他的因果報應很快就來了。」

  夏侯泊送走臣子們,大門一關,喚來死士:「按照計劃去布置。」

  死士道:「殿下,聽說謝妃已經倒戈,她又常能未卜先知,會不會將我們的計劃也報給皇帝?」

  夏侯泊微笑道:「以前她出的主意,我在實行時都會改變一些小小的細節,她並不能察覺。這次也一樣,我會在計劃當日,臨時讓你們去多辦一件小事。」

  他揮退眾人,低頭拉開床頭的暗格,取出一個繡工粗糙的香囊,捏在修長的手指間晃蕩了兩下。

  如果謝永兒真有天眼,就會發現他手中把玩的香囊,並不是自己所繡。

  庾晚音打了個噴嚏。

  她正在翻奏摺。

  夏侯澹最近拖著尚未痊癒的傷口,成日撐出生龍活虎的樣子與人周旋,往往一回寢殿就直接躺下了。庾晚音為了減少他的工作量,坐在床邊一封封地翻奏摺,一目十行地掃過去,總結道:「章太傅歌功頌德了三百字,重點是吹了句自己的侄子。」

  夏侯澹道:「呸,他侄子是個智障,晾著吧。」

  庾晚音將它丟到「不重要」的那一堆,又翻到下一封,笑了。「李雲錫的。」

  自從朝中開始變動,她就沒見過李雲錫等人了。

  夏侯澹不再與他們私下接觸,還特別告誡幾人,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少與人議論皇帝,更別讓自己成為擁皇黨里的出頭鳥。

  李雲錫已經在朝堂中摸爬滾打了一些時候,也懂了些好歹。收到夏侯澹的告誡,他奇蹟般地領會了用意:皇帝對勝利並無絕對把握。萬一最後贏的是端王,皇帝也要儘量保住這一批臣子,確保端王得勢後不因記恨而毀了他們。

  李雲錫感動得潸然淚下,卻又不能進宮謝恩,最後洋洋灑灑寫了張陳情表,恨不得磕出點血來塗上去。

  庾晚音看得直樂。「有幾個字都糊了,不會是邊哭邊寫的吧哈哈哈……」

  笑聲戛然而止。

  夏侯澹轉頭望向她:「怎麼了?」

  庾晚音盯著奏摺。「他說岑堇天快不行了,想再見你一面。」

  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夏侯澹坐了起來,正視著她。「我現在不能出宮。」

  「我知道,那我——」

  「你也不能去。我那天就說了,外面不太平。」

  庾晚音急了。「我剛想起來,我可以帶蕭添採去看他啊,就算治不好他,哪怕讓他走得舒服點呢?當初是我們忽悠他入朝的!」

  「那讓蕭添采自己去,你別去。」

  「蕭添采這人只跟謝永兒一條心,對你我可是挺有意見的,萬一他糊弄我們……」

  「晚音,」夏侯澹打斷了她,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強硬,「別去。岑堇天有什麼遺言,可以讓人轉達。」

  庾晚音不認識般愣愣地看著他,半晌才輕聲問:「你想讓他也在死前望著皇宮的方向嗎?」

  有床幔遮擋,夏侯澹的臉龐隱在陰影中,蒼白而模糊,讓她突然回憶起了初見之時,自己得知他身份之前的恐懼。

  他的語氣也像那時一樣疲憊。「等我下了地獄再還他的債。」

  庾晚音還是出了宮。

  傍晚,趁著夏侯澹召見別人,她帶上蕭添采與暗衛,熟門熟路地溜了出去。暗衛早已習慣她在宮中為所欲為,根本沒想過她這次竟是抗旨。

  他們照常確認了無人尾隨,庾晚音擔心夏侯澹發現後派人來追,催著馬車直奔岑堇天的私宅。

  那片熟悉的試驗田已經被積雪掩埋,看不出作物的模樣。

  出來迎客的是一個出乎她意料的人——爾嵐。

  爾嵐見過庾晚音男裝,一眼認出了她。「娘娘,岑兄病重,又無親友在身邊,我來幫忙。」

  庾晚音顧不上寒暄,忙把蕭添采推了進去。「讓他給岑大人看看。」

  蕭添采不情不願地搭上了病人的脈。

  岑堇天費力地撐開眼帘,望見了庾晚音。他面現急切,略去所有虛禮,用僅存的力氣道:「娘娘,燕黍在各種田地的耕種之法,我已寫入冊中……」

  爾嵐幫著將冊子遞給她。

  岑堇天曾說過這玩意兒需要兩三年才能試驗出來,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竟趕出來了。

  庾晚音鄭重道:「放心吧,圖爾答應了一到燕國就將貨物運來,開中法也在照常實行,開春時全國的農戶都會種上燕黍。」

  岑堇天道:「倉廩……」

  庾晚音道:「戶部檢查過各地倉廩儲備了,旱災一來,怎麼調劑賑災都已有數。等到旱災過去,還會讓各地照著你的冊子調整作物種類。」

  「陛下……」

  「陛下一切安好。他很掛念你,無奈身不能至,讓我代勞。」庾晚音張口就來,「他讓你好好養病,等明年田裡的燕黍成熟時,咱們一起去看。」

  岑堇天面露微笑,慢慢頷首。

  蕭添采診完了脈,回身將庾晚音拉出了屋,低聲道:「沉疴難愈,應該是出生就帶了惡疾,拖到現在,已經無力回天了。」

  庾晚音心中一緊,還不肯放棄希望,疑心他沒有使出全力,又不知該如何求他,只能深深躬身。「蕭先生。」

  蕭添采大驚:「娘娘使不得!」

  庾晚音道:「屋中那位,是所有大夏百姓的恩人,求蕭先生讓他多活一些時日,哪怕看到一次豐收也好。」

  蕭添采沉思了片刻,道:「只是多活幾個月的話,或許有法子。」

  庾晚音正要高興,又聽他道:「但我有個條件。」

  「什麼?」

  「我見陛下對娘娘甚是信任,等他解決了端王,娘娘能不能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讓他放謝妃自由離開?」

  庾晚音:「……」

  她肅然起敬。「蕭先生真是情深似海。」

  斯文少年被這用詞噎了一下,尷尬得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擺。「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見她鬱鬱寡歡,心中……算了,娘娘就說行不行吧。」

  「行,當然行,別說放走謝永兒,就是把你一起放走也行,你們可以紅塵做伴活得瀟瀟灑灑,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

  蕭添采道:「……我並不……」

  蕭添采道:「謝娘娘。」

  蕭添採去開藥方了。

  庾晚音望著那片積雪的田地,聽見身後靠近的腳步聲,微微偏了偏頭。「蕭先生很厲害,應該能讓他多活幾個月。」

  爾嵐道:「嗯。」

  她們同時陷入沉默,並肩望著空曠的雪地。

  庾晚音小聲問:「岑大人知道你是女兒身嗎?」

  這是她第一次說破這個事實。

  爾嵐平靜地搖搖頭。「他只當我是好友。」她自嘲一笑,「他都這樣了,何必再讓他平添煩惱呢。」

  庾晚音聽出來了什麼,有些震驚。「你對他——」

  爾嵐沒有否認。「我的心思是我自己的事。」

  她似乎察覺了庾晚音的難過,笑著摸了摸後者的頭。

  爾嵐生得高挑,眉目間暗含英氣,扮作疏闊男兒也毫不違和。此時低低說話,才顯出女兒音色:「我生於商賈人家,幼時有神童之名,過目不忘。父母家境殷實,也就隨我跟著兄弟一道念書。長到十五歲,我才發現身為女子,讀再多聖賢書都沒用,我還是得嫁給一個木訥男人……」

  庾晚音愣了愣,沒想到她還結過婚。

  但轉念一想,爾嵐看上去有二十五六,放在這個時代,再過幾年都能當奶奶了。

  爾嵐道:「後來男人死了,我在家中守寡,成了左鄰右舍的談資。他們這一天若是沒別的可聊,就聊我是不是又穿得太俏、多看了哪個男人一眼。終於有一天深夜,我跳入了河中,想著如果不能游到對岸,我就死在河裡。

  「我游過去了。於是我繼續往前走,再也沒有回頭。走啊走啊,到了都城,遇到了你們,入了戶部,幹了好多事……」

  她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等到局勢穩定,四海清平,也就到了我退隱之時吧。」

  庾晚音明知故問:「為什麼?」

  「你能看出我是女人,別人遲早也能看出。與其等到那時被人參本,不如急流勇退,再尋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度過餘生。有此一遭,我終於也算活過愛過,再無遺憾。」

  爾嵐轉頭看著庾晚音。「其實,汪兄、岑兄一定也不遺憾。所以不要傷懷了,晚音。」

  注釋:

  [1] HE,Happy Ending的縮寫,大團圓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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