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的真實身份

2024-10-01 15:58:21 作者: 七英俊

  這是在以退為進吧,庾晚音想,是為了讓我感受良心的譴責吧。

  「太子。」

  張三聽見聲音,連忙回頭,規規矩矩道:「皇祖母。」

  遠處被他指揮著幹活的宮人也紛紛停下動作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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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嚴的女人朝他身後望了望。「這是在做什麼?」

  「回皇祖母的話,前些日子是花朝節,孫兒看見御花園裡的布置,便生出一個念頭,想為皇祖母也栽種些花苗。」

  張三天天偷聽古人說話,現在發揮多少自然了些。「待到皇祖母壽辰時,這些花也該開了,正好為皇祖母獻壽。」

  太后表情緩和了些許。「哀家看這花苗的排列分布,似有些講究。」

  張三抿嘴笑道:「皇祖母明察,這是一幅雙龍戲珠圖,寓意吉祥。」

  他許久都沒聽到回答。

  張三有些惶恐地抬頭望去。

  太后神色冰冷。「這大夏的江山,只需要一條真龍。」

  張三:「……」

  這話叫我怎麼回?!

  太后望著他不知所措的樣子,良久露出一個近似憐憫的眼神。「你母后早逝,皇帝已經另結新歡,很快就會冊封新的皇后,再之後就會有新的太子。這偌大的宮中,只有哀家疼你。」

  張三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他今天必須在這裡把這太后哄高興了。因為那些花苗是他與同類相認的唯一希望。

  他福至心靈般投誠道:「皇祖母誤會了,孫兒種的那兩條龍呀,一條是皇祖母,一條是孫兒。」

  太后:「……」

  張三緊張地等待著。

  太后笑了。「這才是哀家的乖孫。你放心,宮中不會有新皇子誕生的。」

  按照夏侯澹最近兩邊徘徊的規律,今夜應該輪到謝永兒侍寢。

  謝永兒花枝招展地來到寢殿,卻被攔在了大門外。

  侍衛道:「陛下已經睡下了。」

  這才幾點?

  謝永兒心下疑惑,又猜測是庾晚音在搞事,咬了咬牙,從袖中翻出一塊碎銀遞過去。「這位大哥……」

  侍衛的長劍「噌」地出鞘三寸。

  謝永兒大吃一驚,連忙後退。

  「哎呀,謝妃娘娘。」大太監安賢推門而出,笑眯眯道,「今兒不巧,陛下頭疼心煩,吩咐了誰也不見,娘娘請回吧。」

  「安公公,說到這個,永兒倒是學過些推拿手勢呢。」謝永兒諂媚一笑,又去翻袖子,卻見安賢眼望著自己,皺著眉搖了搖頭。

  她不由得定住了。

  寢殿內。

  北舟終於忍不住了,抹了些藥油到掌心,搓熱雙手,伸向了床上雙目緊閉之人。

  還沒觸到他的太陽穴,就被一隻冰冷的手鉗住了腕間。

  緊閉的雙眸倏然睜開,濃黑眼瞳里翻湧著戾氣,在看清來人之後才痛苦地壓了回去。「別碰我,北叔。」

  北舟心疼道:「你痛成這樣,讓叔揉揉,會好些的。」

  夏侯澹只是緊緊抓著他的手腕。

  北舟道:「唉,怎麼突然發病……」他入宮之後已經查過了角角落落,驗過夏侯澹的所有膳食,始終沒發現什麼毒藥。

  夏侯澹勾了勾失去血色的嘴唇。「或許是腦中有瘤子吧。」

  「瞎說,叔不是診過脈了嗎?沒有的。」

  夏侯澹嘀咕道:「CT才行。」

  「什麼?」

  「沒什麼。叔,我想喝甜粥。」

  北舟立即起身。「叔去給你做。」

  待他走遠之後,一道身影悄然靠近,跪伏在了床榻邊。

  夏侯澹眼望著床幔發了半晌呆,嘆了口氣。「去請白先生。」

  謝永兒走出老遠,都不敢相信自己被趕了出來。

  皇帝明明正痴迷於她,任她在後宮中呼風喚雨,剛剛清理了一撥眼中釘,怎麼一夜間情勢就變了?就連那百般逢迎的安賢,居然也敢對自己使臉色!

  按照宮斗劇情標配,此時天上開始下雨。

  謝永兒沒帶傘,獨自走在淒風苦雨中,腦內播放起了二胡配樂。

  此時她必須弄清楚,皇帝寢宮那扇緊閉的大門後,是不是藏著一個千嬌百媚的庾晚音。

  謝永兒繞到了貴妃殿外。

  萬萬沒想到,庾晚音不僅在貴妃殿,而且就孤身坐在迴廊里,提著一盞宮燈仰頭看雨,濕淋淋的髮絲貼在頰上,明艷的臉蛋頓顯蒼白。

  謝永兒:「……」

  這種場景里,你比我還悽慘算什麼事?!

  謝永兒腳步一頓,正想戰術性撤退,庾晚音卻已經看了過來,驚訝道:「是永兒妹妹嗎?」

  她將謝永兒喚到廊下躲雨。「妹妹今晚不是該去侍寢嗎,怎會在此?」

  謝永兒低下頭。「陛下身體不適,已經歇下了。」

  夏侯澹病了?庾晚音一愣。

  下午在御書房裡,他的確說過頭疼。她走之後,更嚴重了嗎?

  又或許……只是裝病吧。

  自己對他的身份起疑了,所以他通過示弱來逃避問題。

  庾晚音離開御書房就後悔了。拆穿他對自己有什麼好處呢?一直以來她努力忽略他身上的違和感,又何嘗不是在逃避呢——逃避這一刻舉目無親的惶惑與無措。

  謝永兒觀察著庾晚音的神情。她沒想到這庾貴妃是真的不知情。

  這麼說來,皇帝確實病了?

  謝永兒心念一轉,突然面露關切。「貴妃姐姐,你去看看陛下吧。他方才很是難受,似乎說了一句想要找你。」

  方才那被侍衛驅逐的待遇,她可不願獨享。

  庾晚音的反應有些出乎她意料,臉上既無得色也無期待,反倒皺起了眉,像在經歷一番內心掙扎。

  謝永兒唯恐她打退堂鼓,正待再慫恿兩句,庾晚音卻已經上鉤了。「既然如此,我去看看。」

  謝永兒帶著快意目送她轉身離去。

  庾晚音撐起紙傘走入雨中,忽然又回過頭來。「妹妹先在此稍歇,我讓小眉帶你去換身乾淨衣服,等雨停了再將你送回去。謝謝你特意來告訴我此事。」

  謝永兒笑得更明媚了些,緩緩道:「姐姐告誡我別喝避子湯,那份恩情,永兒一直記在心裡。」

  庾晚音:「……」

  不會是真心的吧?

  如今看來,跟那兩個夏侯相比,謝永兒的段位低得甚至有點可愛了。

  庾晚音生出一絲愧疚,黯然道:「想不到,還能盼來與妹妹交心的一日。」

  謝永兒:「……」

  不會是真心的吧?

  難道她上次真的只是善意提醒?

  從她一個古人的角度,確實預料不到有誰會存心拒絕龍種。所以自己那次中毒,純粹是自作自受?

  可是……如果原文裡的心機女主徹底不當惡人了,自己這些未雨綢繆的爭鬥,豈不就變成了單方面的迫害?

  庾晚音已經朝皇帝寢殿走去。謝永兒迷茫地衝著雨幕張了張嘴,但終究沒有發出聲音。

  雷聲滾滾,一道閃電劃破天際,在侍衛的劍上映出慘白的光。

  侍衛道:「娘娘請回吧,陛下誰也不見。」

  庾晚音原本還在躊躇著不願面對夏侯澹,一見這陣勢,心中一慌。「陛下怎麼了?」

  侍衛三緘其口。

  庾晚音的宮燈早已被澆熄,那把紙傘擋不住四面八方潑來的大雨,整個人成了落湯雞,縮著身子瑟瑟發抖。「能否煩請大哥通報一聲,告訴北……北嬤嬤……」

  「庾貴妃?」

  庾晚音回頭。嬤嬤打扮的北舟正要進殿,手中端著一碗甜粥。

  她連忙拉住他,小聲道:「北叔,讓我進去看看他吧。」

  北舟暗含審視地看了她一眼,大約是記起她那日在舟上那句氣壯山河的「干他」,面色略微緩和。「跟著我。」

  夏侯澹整個人都縮進了被窩裡,團成一個球。北舟喊了兩聲,掀開被子將他的腦袋露出來。「晚音來了。」

  庾晚音被嚇到了。

  夏侯澹長發凌亂,面白如紙。他吃力地掃了庾晚音一眼,啞聲說:「謝謝叔,粥先放著吧。」

  北舟識趣地走了。

  庾晚音坐到床沿上,小心翼翼道:「我餵你?」

  夏侯澹做了個類似點頭的動作,緊接著就咬牙定住了,額上青筋突起,仿佛這點幅度的移動都帶來了劇痛。

  庾晚音手足無措地扶住他,又不敢用力。過了好一會兒,夏侯澹自己下定決心支起了身。庾晚音連忙拉過兩個軟枕墊在他身後。

  她又伸手想去端那碗粥,被夏侯澹攔住了。

  夏侯澹做了個悠長的深呼吸,語氣低柔:「我們談談。」

  「不急這一時,先好好休息……」

  「你猜得沒錯。」他打斷道,「我確實不是什麼總裁。」

  夏侯澹道:「穿來之前,我是個不入流的演員,跑了很多年龍套都沒混出頭。」

  庾晚音錯愕地看著他。

  這倒是可以解釋他扮演暴君時的以假亂真。

  「但只是這樣的話,你何必特意騙我?」

  「不是故意騙你。當時你自己猜我是總裁,我就順勢認下來了。」

  「為什麼?」

  夏侯澹笑了笑,雙唇毫無血色。「我這個人,運氣一向不佳,所以一穿進來,第一反應就是要死在這個鬼地方了。然後你就出現了,像天降救星一樣,手握劇本,志在必得,一來就熱火朝天地計劃著絕地翻盤……看著你的時候,我才覺得我還有希望。」

  他閉了閉眼,喉結困難地滾動了一下:「我害怕失去你。一旦發現我是這樣無能的失敗者,你就會離我而去吧。你一走,我就完了。」

  庾晚音不知所措地沉默了一會兒。「……跟我想像中不太一樣。」

  「嗯?」

  「我還以為,你會背負著什麼深沉的秘密。」

  夏侯澹沒有讓自己停頓半秒,輕柔地笑了。「看來這破演技終究還是有點用。」他嘆了口氣,坦然看著她,「但你現在知道了,我沒什麼勝算。那端王就算是紙片人,手腕也勝過我百倍。所以那句承諾依然有效:如果你選擇離開,我完全理解,不會阻攔。」

  他歪在枕上,眼神像一隻無害的大狗。

  這是在以退為進吧,庾晚音想,是為了讓我感受良心的譴責吧,但不知為何,她心裡一點也不牴觸,甚至連呼吸都輕鬆起來。

  「就算你不裝可憐,我也不會走的。」她拍了拍夏侯澹的手,「快點好起來,我們下一步計劃還需要你的演技呢。」

  夏侯澹默默看著她。

  她坐在那裡,眼珠子已經開始緩慢打轉,像一隻醞釀著狩獵的小動物。

  庾晚音想得出神,突然鼻頭一癢,打了個噴嚏。

  夏侯澹摸了一下她的袖口。「全淋濕了?」

  「不打緊……」

  夏侯澹抓起手邊的搖鈴喚來宮人。「帶貴妃去洗澡。」

  庾晚音泡了個熱水澡,心中陰霾盡散,只覺得好長時間沒有如此愜意平靜了。

  她烤乾頭髮,想去跟夏侯澹打聲招呼就走,夏侯澹卻自然而然道:「下著雨呢,別折騰了,睡吧。」

  庾晚音猶豫了一下,欣然躺到了他身邊。被窩裡暖洋洋的,窗外的雷雨聲令人昏昏欲睡。

  「還疼得厲害嗎?給你揉揉?」

  「嗯。」

  夏侯澹閉目躺著,感覺到她貼近過來。小動物毫無防備,只想互相取暖。

  夏侯澹稱病輟了兩天朝,第三天面色如常地坐到了龍椅上,懶洋洋道:「太后想建陵寢好多年了,如今她生辰將近,朕想聊表孝心。戶部,稅收夠嗎?」

  戶部尚書蒙了。「臣立刻去核驗。」

  夏侯澹先前當庭殺了個戶部尚書,現在任上這位是那傢伙的弟弟。堂堂尚書換了個人,沒有引起任何波瀾,連手下政務都一切照舊,仿佛無事發生。

  這就是大夏的朝堂。

  十幾年來,朝中兩黨相爭,權力傾軋,拱起了無數不做實事的冗官。官來得快,去得更快,早上擬旨,下午上任,晚上興許就入棺了。

  在這種環境裡,所有人腦子裡都是苟且偷生,或者趁著在任多撈些油水。無數政策令而不行,干實事的早就被搞死了。

  戶部尚書焦慮了。

  別的聖旨,他或許還能陽奉陰違糊弄過去,但太后陵寢卻是萬萬不能糊弄的。他是太后提上來的人,新官上任,這正是立功的大好機會。

  但有一個現實的問題:國庫是真的沒錢了。

  陵寢這麼大的工程,讓他從哪裡變錢?

  戶部尚書想到了唯一解:繼續去搜刮民脂民膏。

  翌日早朝,夏侯澹又懶洋洋道:「戶部提出今年繼續增稅,眾愛卿怎麼看啊?」

  眾臣哪兒敢說什麼。皇帝腦子一抽要彰顯仁孝,哪怕每個人都知道百姓已經被榨得連渣都不剩了,再增稅怕是要造反了,也沒人敢站出來反對。

  夏侯澹揮揮手。「那就這麼辦吧。」

  增稅的消息不知為何不脛而走,幾日內就傳遍了都城。百姓怨聲載道,但橫豎傳不進皇帝耳中。

  這天夏侯澹出宮去探望一個抱病的老臣,出發之前,叫來驅車的侍衛耳提面命了一番。

  回宮路上,馬車忽然急停。

  夏侯澹穩穩坐在車中,聽見外頭侍衛怒道:「何人敢攔聖駕!」

  這一聲喊得聲若洪鐘,半條街外的百姓都張望了過來。

  夏侯澹知道演員已就位,慢悠悠地撩開車簾走了下去,問道:「何事?」

  遠處跪了個衣衫襤褸的群演,一見他下車,立即殺豬般地開嗓號道:「聖人啊!蒼天啊!求您開開眼啊!草民的鄉親父老,每家每戶,無一不是一年到頭起早貪黑地耕織,存留的糧米卻只夠果腹。草民一對弟妹,出生不久趕上歉年,被父母含淚活活餓死……」

  混在人群中的李雲錫:「?」

  這段慷慨陳詞怎麼聽起來有點耳熟?

  那群演直接把李雲錫當日在舟中的整段台詞復讀了一遍,末了哭號道:「草民一家是活不下去了,若是再增稅,唯有割去腦袋,以這一碗熱血供養聖人了!」

  「哐哐哐」磕頭。

  李雲錫:「……」

  周圍的百姓個個聽得熱淚盈眶,加入了哭喊的隊伍,遠處還不斷有人趕來,將夏侯澹回宮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夏侯澹狼狽不堪,一雙拳頭攥得咔咔作響,忽然扇了侍衛一巴掌,嘶聲道:「廢物!快把戶部尚書捉過來!」

  戶部尚書在全城百姓的圍觀下跪到了夏侯澹面前。

  夏侯澹問:「為何要增稅?」

  戶部尚書:「……」

  那不是你自己批的奏摺嗎?

  戶部尚書哆哆嗦嗦地將奏摺內容複述了一遍,幸而有些腦子,沒敢提皇帝盡孝的事,只說是自己的意思。

  夏侯澹理直氣壯道:「所以增稅是為了造陵寢?那國庫里原本用來修皇陵的稅收呢?」

  戶部尚書噤若寒蟬。

  夏侯澹道:「帶朕去看,今日必須給……給百姓一個交代!」

  片刻之後,戶部尚書冷汗淋漓,哆嗦著手打開了一間錢庫的大門。

  夏侯澹直直立在門口,僵硬良久,突然間仰天大笑,癲狂道:「錢呢?朕的錢呢?!」

  周圍宮人呼啦啦跪了一地。

  夏侯澹目露凶光,左右一看,又劈手奪過侍衛的劍,朝著戶部尚書大步走去。

  戶部尚書當場尿了一攤。「陛下!!!」

  「陛下——」安賢邁著小碎步跑來,「右軍章將軍急奏,說是……」

  他湊到夏侯澹耳邊,夏侯澹卻不耐煩道:「大聲講。」

  安賢道:「說是軍餉發霉了。」

  夏侯澹扔了劍,接過他手中的奏摺,展開掃了兩眼,將它一把摔在戶部尚書臉上。「他們威脅朕,說是今年的軍餉再不加量,恐怕軍馬將無餘力護衛邊疆。」

  所有人都知道,那幾個將軍基本上都是端王黨,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來找皇帝施壓,自然是因為聽說了戶部要加稅,要求分一杯羹。

  夏侯澹踉蹌了一步。「好,好啊。所有人都來找朕要錢,國庫卻是空的。這江山差不多也該改姓了!」

  戶部尚書終於尿完了,整個人很平靜。「臣該死。」

  夏侯澹卻沒再去撿劍,喘息片刻,疲憊道:「此事朕要找母后商議。」

  另一邊,太后也聽說了今日的鬧劇。

  她多少有些心驚。「國庫這樣空下去,確實不是辦法。」

  沒帶過兵的人,終究還是怕那些兵痞子的。一邊忌憚著他們,一邊卻又依賴著他們的保護。

  「那些武人想法簡單,為今之計,還得先餵飽他們。」太后扶了扶鑲金嵌玉的簪子,笑道,「讓戶部想想法子,撥些補給過去吧。」

  心腹道:「那陵寢的事……」

  太后望著自己紅艷艷的指甲。「難得皇帝有孝心,陵寢自然也是要建的。」

  御花園裡,張三那個所謂「雙龍戲珠」形狀的花陣已經種好了,不日便會開花。

  揮退宮人之後,他又自己提起鏟子,往那「珠」的下方泥土裡埋了一個盒子。

  他在盒子裡藏了張字條:如果你是同類,留言給我,我想與你見面。

  ——用的是簡體字,從左往右書寫的。只要是穿越者,看一眼就會明白。

  花期未至,張三已經開始每天找由頭去附近徘徊了。

  當然,泥土始終沒有被翻弄的痕跡。

  夏侯澹回頭對庾晚音複述了那場大戲,庾晚音笑得前仰後合。「你也太會演了吧!」

  夏侯澹道:「畢竟只剩這個優點了。」

  庾晚音道:「挺好的,特別管用。這樣一來,爾嵐他們也該出場了,戶部推行開中法是遲早的事。」

  「但種子問題還是沒解決……」

  「是時候研究一下燕國的事情了。」庾晚音深思熟慮道,「我先去藏書閣做點功課。」

  藏書閣已經重建完畢,還收集了一批新書替換被燒毀的藏品。

  庾晚音在裡面泡了一天,找出了幾本與燕國有關的通志,與宮人說了幾句好話,想將書抱回去慢慢看。

  在二樓經過自己原本的工位時,她不經意地朝窗外看了一眼,突然間定在了原地。

  御花園裡面新開了一批花。

  站在二樓俯瞰,花叢之中,一個巨大的「SOS」形狀赫然在目。

  庾晚音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她轉頭問宮人:「那些花是什麼時候栽種的?」

  宮人道:「奴婢不知。」

  庾晚音再也顧不上借書,下樓跑到了那片花叢前。

  「SOS」的形狀是由一株株鐵線蓮拼成的,花色粉紫,與周圍其他花草截然不同。

  會是自己想的那樣嗎?這真的是穿越者種下的嗎?

  《穿書之惡魔寵妃》里絕對沒有這情節。

  難道又是一個意外穿來的新同伴?如果這「SOS」是一句留言,周圍應該還會有別的線索才對。

  庾晚音四下打量了一圈,先把附近的樹洞挨個兒搜尋了一遍,一無所獲。她還不死心,又彎下身去查看花叢下的泥土。

  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

  庾晚音有所預感般一回頭,那個沉悶的小太子正靜靜望著自己。

  四目相對了幾秒鐘,小太子見禮道:「貴妃娘娘。」

  「……太子殿下,你在這裡做什麼?」

  小太子望著她,眼中似是戒備,又似是茫然。「只是無意間路過。」

  庾晚音朝他靠近了兩步,心中浮現出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想。

  她抿了抿嘴唇,試探道:「我家門前有兩棵樹,你知道是什麼樹嗎?」

  小太子毫無反應地望著她。

  庾晚音又走近一步。「其中一棵是棗樹,另一棵是什麼?」

  小太子緩緩蹙起眉。「貴妃娘娘?」

  遠處,一個小太監匆匆奔來,朝庾晚音一禮,又對小太子道:「殿下,太后在等你呢。」

  庾晚音失望地看著他們離去。

  「殿下,請速速隨奴婢來。」小太監驚慌失措地壓著嗓子,「太后不太好了。」

  張三夢遊似的被推進了太后寢殿。

  有那麼片刻,他沒有認出床上那個半臉歪斜、雙目暴突的女人。

  她中風了,一夜之間老了二十歲,耷拉下去的嘴角口涎橫流,對他顫抖著伸出一隻手。

  張三握住了太后的手。

  她的五指像鷹爪般緊緊扣著他,像是要抓住一縷執念一般,眼神中的不甘幾乎要化為凶煞將他吞噬。

  殿外傳來唱名聲:「皇上駕到——」

  張三頓了頓,回過頭去。

  一抹高大的身影走到床前,跪地叫了一聲「母后」。不等太后回應,他又抬起頭來,對著張三冷淡地笑了笑。「澹兒。」

  張三沒有回應。

  床上的太后死死瞪著皇帝。皇帝卻顯得遊刃有餘,貼心地為她抹去口水,微笑道:「母后好生養病,不日便能康復的。」

  張三默默地立在原地,嗅著空氣中冰冷的、帶著鐵鏽味兒的、權力交替的氣息,腦中突然間傳來一陣銳痛。他沒有聲張,默默地忍耐著。

  那是他生命中第一次頭痛發作。

  太后的病情惡化得很快,一個月後就薨了。

  而皇帝也如願以償地封了新的皇后。

  繼後年輕美艷,通身珠光寶氣,染了蔻丹的指甲輕輕掐了掐張三的臉。「澹兒,以後本宮就是你的母親。」

  張三不動聲色地偏了偏頭,避開了她的手,溫順道:「母后。」

  他已經在這宮中待了很長的時間,長到足以弄清許多事情。

  比如,眼前這位繼後在上位之前,已經被太后下了毒,終生無法受孕。

  比如,太后的中風與死亡,這位繼後大抵脫不開干係。

  又比如,繼後當然恨他。另一方面,她又需要馴服他。等到熬死了皇帝,她就是呂武。

  他不是真正的幼童。但作為一個普通的初中生,他的心術或許還比不上宮裡長大的幼童。

  以前是太后掌控他,現在是繼後掌控他。他鬥不過任何一個。

  可是那個妃子,那個理應是全文主角的惡魔寵妃,他唯一的同類,究竟在哪兒呢?

  張三試過把繼後帶去那一片「SOS」花叢附近,觀察她的反應。但繼後的目光毫無波瀾地穿過了花叢。

  她正忙著扶植自己的外戚,要牢牢把持前朝與後宮。

  張三知道,自己作為未來皇帝的勢力正被一步步地蠶食。但他無能為力——他在書中的生母早已離世,而皇帝對他並沒有額外的垂憐。

  他的頭疼越來越頻繁了。

  那個人在哪兒呢?什麼時候出現呢?

  他還能等到她嗎?

  晚上,庾晚音興沖沖地找到夏侯澹,說了花叢的事。

  夏侯澹頓了頓,道:「會不會是謝永兒種的?」

  「我一開始也這樣猜。」庾晚音道,「但謝永兒的一言一行都寫在了書里,她肯定沒幹過這事。而且,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唯一穿越者,不會想著尋找同類的。我覺得這應該是另外的人,像我倆一樣,意外穿進來的。」

  夏侯澹道:「但我們在這裡待了這麼久,如果有奇怪的人,早就該發現了。」

  「也許那個人在竭力隱藏自己?他,或者她,不知道該信任誰,只好用這種方式求救……不行,我得去查查那片花叢是誰種的。」

  夏侯澹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大概率是巧合。你覺得是SOS,人家種的說不定只是雙龍戲珠。」

  「我知道。但萬一呢?萬一還有人等著我們相救呢?一個人在這個世界,該多害怕啊。」

  夏侯澹靜靜地望著她。

  庾晚音笑道:「別這樣,發揮一下想像力嘛,湊齊三個人就能鬥地主啦。你說那個人是男是女?會喜歡吃小火鍋嗎?」

  繼後受封一年後,張三也到了要去尚書房念書的年紀。

  這個世界的尚書房通常是所有皇子一同聽課的。但張三入學之後,卻發現前後左右空蕩蕩的,偌大的書房裡只有他一個人坐在中央,所有夫子滑稽地圍著他打轉。

  他知道這是繼後的意思,那野心勃勃的女人正在從根源上孤立太子。

  張三不信命。

  哪怕沒什麼實際本事,他心裡還藏著現代人的優越感,不願就此輕易屈服。他要盡己所能改善處境,直到找到那個同伴。

  張三乖乖上了幾天學,待到帝後來檢查課業,才靦腆道:「兒臣日日孤坐,實在寂寞無趣。求父皇、母后開恩,哪怕多一個伴兒也是好的呀。」

  他想試著交朋友,培養自己的勢力。

  皇帝看了繼後一眼。繼後摸了摸張三的頭,微笑道:「那便讓泊兒來陪你吧。」

  夏侯泊長他幾歲,雖是出身卑賤的庶子,卻生得俊秀文雅,芝蘭玉樹。唯有在朝他見禮的時候,眼中冰冷的厭惡幾乎藏不住。

  夫子讓夏侯泊與太子對坐。

  冗長的講經聲中,張三的眼帘越來越沉,正自昏昏欲睡,耳邊忽然落下「啪」的一聲脆響。

  他仿佛回到了初中數學課上,驚恐地抬起腦袋。

  「啪」,又是一聲。夫子的戒尺高高揚起,重重抽在夏侯泊的手心。「不得走神!」

  夏侯泊沒有走神。

  夫子只是讓他替太子受過罷了。

  講經聲再次響起,夏侯泊蜷起紅腫的手,死死盯著張三,薄唇抿成了一條縫。

  下課之後,張三立即去問跟隨自己的那個小太監:「安賢,夏侯泊是怎麼回事?別想著瞞我,我總能查出來的。」

  安賢戰戰兢兢、語焉不詳,但他大抵聽懂了:在漫長的宮斗歷史中,自己已故的母后害死了夏侯泊的母親。

  然而,當事人都已死去,這深宮之內,假戲真做,虛實莫辨,又有誰說得清楚呢?

  張三唯一可以確知的是:夏侯泊恨他。

  而繼後非常樂於加深這份恨意。

  從那天開始,所有夫子對夏侯泊的懲戒一次比一次加重了。很快,他們不再滿足於戒尺,尚書房裡出現了柳條。

  就連太監、宮人,都在膳食茶水上爭相發揮創意,變出了許多折辱人的戲法。每當夏侯泊面無表情地咽下污水,他們總會喜滋滋地望向張三,仿佛在期待他賞賜似的。

  據說,繼後是這麼囑咐他們的:「太子若是頭痛發作,旁邊必須有人比他更痛。」

  張三軟語相求了數次,但這時皇帝已經漸漸不管事了,一切交由繼後做主。

  繼後沒有開恩調走夏侯泊,卻調來了更多庶出不得寵的皇子。

  可想而知,每個同窗都成了「繼後哄太子高興」的道具。在所有人眼中,張三都與繼後牢牢綁定,情同親生母子。

  張三有時會想,孤立太子有許多種方式,繼後選擇了最激進的一種,或許是因為當年墮胎之後,早就恨上了所有皇子吧。

  那女人當時還沒料到,這五毒俱全的尚書房裡,最終會養出一隻超越自己的蠱。

  夏侯泊身上的血痕淤青一天比一天多,望向張三的目光卻一天比一天收斂。現在他的臉上已經徹底沒有仇恨的影子了,眉眼溫文爾雅,微笑謙恭有禮。他是那麼討人喜歡,所有被虐待的皇子都團結到了他的身周。

  張三不信命。

  他試過在夫子訓誡同窗時挺身而出,據理力爭。老邁的夫子一臉惶恐地對他行禮,請他息怒,隔日卻變本加厲地抽人。他的抗議成了拙劣的做戲,在眾皇子嘲諷的注視下唱著紅臉。

  他試過自己給所有同窗帶飯,以圖緩和關係。他親自挑選了豐盛的膳食與點心,親眼望著宮人裝入食盒,帶進尚書房。然而同窗們打開食盒,入目的卻儼然是糟糠。

  有暴躁的皇子忍無可忍,當場摔碎了食盒。「太子殿下真是深情厚誼啊!」

  「三弟。」夏侯泊一拍那皇子的肩,示意他冷靜,隨即彬彬有禮道,「多謝太子賞賜。」

  張三道:「我沒有——這不是——來人!」

  端食盒的小太監跪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張三怒罵他時,眾皇子又露出了觀看自導自演戲碼的嘲弄目光。

  張三百口莫辯,腦袋疼得像要裂開,一腳踹翻那太監。「到底是誰指使的你,說啊!」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

  夏侯泊恰在此時溫聲道:「這閹人罪不至死,還請殿下寬仁。」說著積極地把糠吃了。

  張三站在原地,只覺得渾身發冷。

  剛才短短一瞬間,他捕捉到了小太監與夏侯泊交換的眼神。

  在他過家家一般琢磨著「緩和關係」的時候,夏侯泊已經學會栽贓陷害、收買人心了。

  他還試過連續半月稱病不出,索性不去尚書房。

  這時候,對他不聞不問的繼後卻又出現了,一臉關切地坐在他床邊。「澹兒,陛下聽說你不僅懶於讀書,還想盡辦法折辱同窗,正在發怒呢,你快去給他磕頭認錯吧。」

  張三氣得肝疼,實在維持不住那張乖覺懵懂的面具了,瞪著她冷冷道:「折辱他們的究竟是誰,相信母后比兒臣清楚。」

  繼後訝然道:「是誰?說出來,母后為你做主。」

  張三:「……」

  張三寫了一封長信,親手塞到了皇帝手裡。

  他用上了全部智商,先是吹捧了一通父皇仁厚,又述說了一番自己與兄弟們的遭遇,閉口不稱委屈,只說自己為父皇憂心,怕他被奸人蒙蔽。

  他沒有等來皇帝的回音,出現在他面前的依舊是似笑非笑的繼後。「太子啊太子,本宮將你視若己出,未想到你對本宮誤解甚深,實在叫人寒心哪。」

  張三道:「父皇他——」

  繼後嗤笑道:「你以為如今的前朝後宮,還由你父皇做主嗎?告訴你也無妨,我這一生恨過許多人,但最恨的非他莫屬。」

  張三的心臟停跳了一拍。

  這女人連這話都說了,自己是要被滅口了嗎?

  繼後長長的指甲划過他的臉,一個用力,刺出了一滴血珠。「你若不願與本宮母子同心,自有別的皇子願意。」

  那一刻,張三初次明白了一件事。

  這個故事裡,他是誰,他是怎樣的人,並沒有那麼重要。

  張三「撲通」一聲跪倒在繼後面前,磕頭道:「是兒臣不孝,兒臣願面壁思過。」

  在他面壁思過的日子裡,御花園那片擺成「SOS」形的鐵線蓮又到了花期。

  張三一次次地跑去觀察泥土,一次次地失望而歸。直到某一日,他突然遠遠地停下了腳步——花叢下的泥土有了被翻弄過的痕跡。

  張三連鏟子都顧不上拿了,跪在地上徒手刨土,刨出了埋在深處的那個盒子。

  他用髒污的指甲撬開盒子。自己留在裡面的字條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形狀奇異的葉子。

  此後數日,張三一棵樹一棵樹地找過去,終於在深宮某個角落發現了同樣的葉子。

  他又一寸寸地摸過樹幹,最後摸到一個細細的刻字:丑。

  深夜丑時,張三繞過熟睡的宮人溜了出來,獨自走向那棵樹。

  一個瘦弱的小宮女正提燈站在樹下,蒼白著臉望著他。

  張三連呼吸都屏住了。

  他小跑到她面前,問:「……你拿到了我的字條嗎?」

  小宮女手一抖丟掉了宮燈,猛然跪地道:「殿下饒命,奴婢不知那是殿下之物!」

  張三看著她的反應,心漸漸地涼了一截。

  他猶不死心,試探著對她說:「Hello?」

  小宮女茫然而恐懼。

  張三渾身的血液都在冷卻。「你如果沒有認出那片花叢,又怎麼會想到去挖土?」

  「奴婢……奴婢在那附近的偏殿裡服侍,時常從遠處看見一道人影徘徊,又見那花叢形狀奇異,心生好奇,就挖了挖……」

  小宮女帶了哭腔:「那字條上的字形狀詭異,句意不通,奴婢以為……以為是哪個不太識字的侍衛……奴婢該死!」

  張三嘶啞地笑了一聲。

  「別演了,你是怕我害你嗎?相信我啊,我們是同類啊。」

  小宮女茫然而恐懼。

  「我——我在這個世界只有你了。」張三朝她一步步走近,她卻步步後退。

  張三站定了。「你真的不是?」

  「不是……什麼?」

  張三突然溫柔地笑了,他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臉。「沒什麼。這下你知道我的秘密啦。」

  小宮女茫然而嬌羞。

  張三的手緩緩下移到了她纖弱的脖頸。

  日出之前,他將她沉入了池中。

  那是他殺的第一個人。

  庾晚音找信得過的宮人打聽了一圈,沒人知道那叢鐵線蓮是誰種的。

  「他們說,近年沒人動過那一塊御花園。」庾晚音失望道。

  夏侯澹聳聳肩說:「你看,我就說吧,是你想多了。」

  「但從上往下看,真就是個鬼斧神工的『SOS』……」

  夏侯澹道:「這就有一個新問題了。這花才剛到花期,還會開很久呢。哪天謝永兒路過,跟你一樣把雙龍戲珠看成『SOS』,你猜她會怎麼想?」

  庾晚音恍然大悟地捂住嘴:「她也會懷疑身邊有同類。」

  「然後,保不齊哪天她靈光一閃,就會懷疑上我們倆。」夏侯澹循循善誘。

  庾晚音果然焦慮了。「那片花叢不能留了,能想個由頭拔掉嗎?」

  「笑話,朕想翻新御花園,哪兒還需要由頭。」

  當天下午,在確認謝永兒沒出門之後,夏侯澹命人翻新了花叢。

  鐵線蓮被一株株地連根拔起,夏侯澹坐在亭中遠遠地望著,目光無悲無喜。

  他一轉頭,身旁的庾晚音倒是一臉悶悶不樂。

  夏侯澹失笑道:「怎麼了?」

  庾晚音有點不好意思。「你就當我異想天開吧,我還在想萬一有個同類,千辛萬苦種了花求救,結果非但沒等到回應,連花都被拔了……不然我們在原地埋張字條什麼的?」

  夏侯澹:「……」

  夏侯澹溫柔地看著她。「有被謝永兒發現的風險。」

  「好吧。」庾晚音放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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