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試探

2024-10-01 15:58:18 作者: 七英俊

  在讓她懷疑和讓她死心之間,他選擇懷疑。

  花朝宴的主題還挺有創意,每個妃子都選了一種鮮花簪在發間,就連衣著配飾也與之呼應,這樣一朵一朵嬌花亭亭落座,宴席間衣香鬢影,賞心悅目。

  或許是覺得這場景不適合未成年人觀看,又或許是一貫避免夏侯澹與兒子接觸,太后並沒有帶太子來。

  海棠花姬謝永兒款款上陣,獻出了一支獨舞《寄明月》。

  她準備充分,事先還跟樂師打了招呼,教他們學會了伴奏,只是由於自己也沒記清,成品略有跑調。

  夏侯澹這回居然忍住了沒笑場,也可能是確實沒聽過這首,全程十分鎮定,還有餘裕擺出痴迷的神情。

  謝永兒轉著扇子跳完了,風情萬種一拜。

  夏侯澹道:「好,好,坐到這裡來。」

  謝永兒越過庾晚音坐到了皇帝右側,還要拿眼瞧著庾晚音,嬌聲道:「庾貴妃,不知妹妹可有幸一睹姐姐的舞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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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庾晚音:「……」

  原文裡她也說了這話,只不過當時身份倒換,是風頭正勁的庾晚音故意點了謝永兒跳舞,想看她出醜,結果謝永兒用一曲《寄明月》艷驚四座,挫敗了庾晚音的陰謀。

  沒想到命運的軌跡改變了,謝永兒還是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得勢也要斗,失勢也要斗,你怎麼就這麼沉迷宮斗?

  謝永兒那夜侍寢,醒來後竟然記憶全失,還聽宮人說自己當時驚恐過度,狀若瘋癲。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那麼脆弱,一定是那碗避子湯有問題。名為避子,說不定其實是別的毒藥。

  自己發瘋的時候到底說了什麼?

  看那暴君事後沒有生氣,反而對自己展開了土味攻勢,大概沒說什麼危險的話吧。

  然而……庾晚音當時忽悠自己喝那碗藥,肯定沒安好心!

  謝永兒想明白了這個問題,再也不願心慈手軟。她雖然不喜歡夏侯澹,但人在宮中,身不由己,她不抓住帝王心,來日就只有被鬥倒的份兒。

  庾晚音嘆了口氣,將手心的傷口藏了藏。「回陛下,回太后,臣妾不善舞藝,恐怕無法獻舞。」

  太后冷哼一聲:「貴妃好大的派頭,是要哀家請你不成?」

  謝永兒的新跟班紛紛擠眉弄眼。

  落毛鳳凰不如雞,庾晚音淒婉地行禮道:「臣妾,臣妾最近只學了一首小調,唱得不好……」

  謝永兒愣了愣,如臨大敵,《東風夜放花千樹》原文裡沒提女主會唱歌啊?

  庾晚音深呼吸數次,回憶了一下跟小眉現學的調子,擺了個姿勢開口了:「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

  直愣愣的大白嗓,雄壯如縴夫。

  謝永兒:「……」

  太后:「……」

  庾晚音成心要噁心這幾人,愣是把整首曲子都乾號完了,這才柔弱道:「臣妾受了風寒,氣息不繼,嚶,求陛下責罰!」

  她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愣愣望著她,面露「她好清純,好不造作,跟別的妖艷賤貨好不一樣」的驚艷之色。

  庾晚音的視線剛剛跟他接觸半秒,就忙不迭地收了回去。她怕他和自己之間總有一個要先爆笑出聲。

  夏侯澹咳了一聲,溫柔道:「既然貴妃身體不適,就不必陪坐了,先去休息吧。」

  庾晚音落荒而逃。

  夏侯澹在這種時候實在太好笑了,以至她很難想像,這樣的人會去行那些陰險狡詐之事。

  但她同時又知道,這樣的判斷完全是意氣用事。

  庾晚音心中第一百零八次對自己念著「保持清醒」,並沒留意腳下走到了哪兒,忽聽不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晚音。」

  庾晚音瞬間真的清醒了。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夏侯泊將她帶到了一間似曾相識的舊屋——正是他上次私會謝永兒的那間。看來這兒還是他在宮中的大本營。

  庾晚音故作不知。「這裡是哪兒?」

  夏侯泊溫聲道:「小時候,我尚未離宮,若是受了宮人毆打,便會跑到這裡躲起來,獨自熬到深夜再回去。」

  開始了,反派獨白環節。

  庾晚音如今確知他不是全知全能的神,而且還需要自己,底氣便足了許多,反而能好整以暇地陪他演戲了。她聞言面露觸動,良久才道:「上次見面時,殿下所言之事……」

  夏侯泊道:「嗯,你考慮清楚了嗎?」

  庾晚音試了他一句:「我的考慮結果,殿下也能清楚看見嗎?」

  夏侯泊裝神弄鬼道:「你覺得呢?」

  庾晚音低頭摸出一個香囊。「我……我那時驚慌之下,言語間對殿下有些冒犯,這是賠禮……我自己繡的。」

  這是她這兩天趕工出來的,繡工奇爛無比,紅艷艷的底色上,烏漆墨黑地繡了一男一女。男人獨臂,但由於手藝太爛,看不出是失誤還是故意為之。他們共騎在一隻碩大無朋的鳥上,大約是雕。

  雖然知道了端王不在最高層,但她還需要更嚴謹些,確認一下他也不在中間層,只是最底層的紙片人。

  但是,她又不想用問「how are you」這樣簡單粗暴的方式測試他。因為,端王自己還在故弄玄虛扮演著半神,以為把她瞞得很好。她問了「how are you」,他答不上來,便會明白自己已經被揭穿。

  她需要更高明的測試題。

  這個香囊就是她琢磨出來的題。任何一個穿越者看見它,都會脫口而出:「神鵰俠侶?」

  夏侯泊道:「燕燕於飛?確有幾分巧思。」

  庾晚音:「……」

  庾晚音立即笑道:「殿下喜歡就好。」

  行了,你小子底褲都掉了。

  雖然她仍舊猜不出一個紙片人怎麼能找出三個穿越者,雖然她面對這個手段明顯高於自己的危險生物,依舊心懷恐懼,但經過這幾日的見招拆招,她的膽氣一寸寸生長,終於邁出了關鍵的一步:她,要忽悠他了。

  她賭端王並沒有「穿越者」這個概念。因為原文裡謝永兒從未向他表明過來歷,每次出主意時,都只是含糊道:「我算出來的。」

  那麼謝永兒在他眼中,究竟是諸葛再世,還是妖魅精怪?

  也許他自己也在琢磨這件事?也許自己那日脫口而出的「物種都不一樣」,給他帶去了更多想像空間?

  還有一個問題。端王已經有了一個全心全意幫他的謝永兒,卻並不全然信任她,還要跑來招安自己。他再智多近妖,也不可能憑空算出自己比謝永兒高一層。所以他為什麼如此執著於自己?

  庾晚音決定一探端王的內心世界。

  她暗中吸了口氣,緩緩問出了一個推敲多日的問題。

  庾晚音問:「你是什麼時候開天眼的?」

  夏侯泊:「……」

  在這半秒之間,庾晚音仿佛能看見端王那漂亮的腦袋瓜里,飛速轉動的齒輪幾乎擦出了火花。

  夏侯泊鎮定道:「前不久。」

  庾晚音道:「我料想也是。殿下當時忽然點出我能預見一些未來,我嚇了一跳,事後一想,才明白原來殿下也已得見大光明。只是殿下性情言行竟毫無變化,這一點與我等不同,所以我才有些不敢認。」

  夏侯泊腦內的齒輪又飛速轉了幾圈。「為免多生事端,不得不稍做偽裝,見笑了。」

  「原來如此,那現在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不知殿下自己又預見了什麼?」

  夏侯泊面不改色道:「晚音以為我今日是如何找到你的?」

  庾晚音狐疑道:「除此之外呢?」

  「……」夏侯泊顯然害怕多說多錯,一時沒有接茬。

  庾晚音的思路很簡單:按照原作,端王應該一心瓦解太后黨,並不會將瘋皇帝放在眼裡。此時起疑,是因為他意外發現夏侯澹和庾謝二妃都與往日不同,而謝永兒那些未卜先知的建議,又讓他進一步懷疑三個人都非同尋常。

  她想繼續韜光養晦,就必須消除他的戒心。

  但此時一味強調「我很普通」,或者「我這能力不足為慮」,只會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

  不如虛虛實實忽悠一番,讓他自己得出「所謂天眼也沒啥大不了」的結論。

  庾晚音再接再厲,循循善誘:「殿下才剛剛開天眼,還不太適應吧?是不是夢裡有時能看見些奇異的景象,卻又不知是何意?」

  夏侯泊順坡下驢:「是的,瞧著甚是模糊。」

  庾晚音笑道:「解夢是門大學問,誰也說不清楚。據說境界最高者,六道眾生諸物無不能照,一閉眼便勘破迷障。但實際上每個人根骨殊異,能看見的東西也不盡相同。」

  她裝作很在意的樣子,打探道:「殿下既是皇子,能看見更長遠之事嗎?」

  夏侯泊懂了,自己看見的,她看不見,所以可以隨便說。

  夏侯泊道:「說來怕你傷心。」

  庾晚音:「!」

  庾晚音緊張道:「但講無妨。」

  夏侯泊緩緩負手。「我看見了戰火燎原,死傷無數,國祚斷絕。晚音,我還看見夏侯澹匆匆逃出皇宮,身邊沒有你。」

  乖乖,果然眼界不同,連扯謊的氣勢都不同,一張口就是大場面。

  庾晚音用上了畢生演技,醞釀出一臉驚疑不定。

  夏侯泊還挺入戲。「你沒看見嗎?」

  「我……」庾晚音欲言又止,「我只能看見一些最近的小事。」

  「比如?」

  庾晚音想了想,說:「有一次,我在夢裡看見過謝永兒一針一線地繡一個香囊——似乎就是殿下腰上這個。」

  謝永兒這香囊是躲起來繡的,連貼身侍女都不知情。庾晚音會知道,純粹是因為原文就是這麼寫的。

  庾晚音帶著醋味兒加了一句:「殿下先前似乎說過,謝永兒也開了天眼?可她怎會認識你,又怎會繡香囊向你示好?」

  夏侯泊頓了頓。謝永兒在送香囊時說過:「永兒略通占卜,曾算出殿下才是天命之人,真龍天子。」

  夏侯泊心中對庾晚音的說法又信了幾分,面上卻溫柔道:「應當是看錯了吧。」

  庾晚音道:「不可能,那香囊的繡線我看得分明!」

  「哦?你夢中的畫面都很清楚嗎?」夏侯泊繼續評估。

  「嗯……」庾晚音的大腦也開始超速運轉,「清楚的,還有一次,我清楚地看見殿下遭人下手暗算。」

  夏侯泊:「?」

  庾晚音道:「那時我剛入宮,殿下應該還在戍邊,我看到一個魁梧的人從背後偷襲,幸好殿下反應快,回身擋了一下……之後我就驚醒了,一直擔心得不行,幸而後來殿下平安歸來了。」

  夏侯泊想起她說的是哪一節了。

  她看見的人是洛將軍,與自己混得很熟,時常互相試試身手。那所謂的「偷襲」也只是一次玩笑。

  所以,她確實開了天眼,但其實只能看見零碎的畫面,至於畫面是何意,則未必能準確猜測。

  夏侯泊心中分析著,不動聲色道:「晚音,陛下可曾告訴過你,他看見了什麼嗎?」

  這個問題庾晚音已經準備好了答案。「他有一次驚醒,說他看見我當了他的皇后,並立世間,國運昌盛。」

  夏侯泊不以為然。「晚音是聰明人,即使不用天眼,想必也能看出大夏如今內憂外患,不似中興之兆。陛下既然是驚醒的,當時神色如何?」

  庾晚音憂鬱地低頭。

  夏侯泊用一種「你司快倒閉了,跳槽到我司吧」的口吻說:「你在宮中幾度沉浮,仍視陛下為良主明君嗎?」

  「……晚音不過是個僥倖窺見一線天機的可憐之人,那麼遠的未來對我而言,如同一團迷霧。殿下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呢?」

  夏侯泊眯了眯眼,望著她低垂下去的蒼白臉蛋。

  她今天為了花朝宴扮作了牡丹花仙,一身的金紅貴氣逼人,神情卻像霜打的茄子,一副唯唯諾諾沒有主意的樣子。

  跟那天湖心的女子判若兩人。

  那一日他站在岸上,遠遠聽見她那聲撕心裂肺的「干他」,至今疑心自己聽錯了具體字眼。但那份無畏的氣勢還是破空而來,她仿佛由內而外打破了一層枷鎖,整個人都在發光。

  讓人無端地……想要掠奪那光。

  片刻之後,庾晚音鐵青著臉回到了貴妃殿。

  夏侯泊剛才說:「前幾日,我在夢中見到陛下與你在湖中泛舟,與幾個布衣相談。我有些擔心你出宮後的安危,便派人跟去看了看,沒想到陛下身邊多出了一個高手,二話不說,殺了我手下許多暗衛。」

  庾晚音:「……」

  她竟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夏侯泊甚至還理所當然地問她:「你們見的是什麼人?那高手是誰,晚音見到過嗎?」

  庾晚音還想多苟一陣,不能直接撕破臉,只得忍氣吞聲道:「只是我想學小曲兒,陛下隨手點了幾個平頭百姓來教我罷了。至於那高手,我在宮裡從未見過他。」

  夏侯泊道:「是嗎?那你能不能用天眼算一算他在何處?」

  庾晚音忙道:「殿下難道不知夢中的畫面光怪陸離,都是天意所賜,不是我等能指定的?」

  夏侯泊被堵住了。

  他沉默了一下,緩緩伸手,憐惜地摸了摸她的臉。「為我試試,好嗎?或許不久之後你會想明白,誰才是你的良人。」

  庾晚音拿出全部的自制力,才沒讓自己後退。

  他的話翻譯過來就是: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庾晚音一回貴妃殿,便喚來信得過的暗衛,吩咐道:「去謝妃的必經之路上多放些辟邪鎮妖的玩意兒。」

  暗衛詫異道:「娘娘,難道謝妃是妖?」

  庾晚音高深莫測道:「她自己知道。」

  暗衛又問:「鎮邪法器可有講究?」

  庾晚音道:「沒啥講究,長得越瘮人越好。再放點那種道士高人斬妖除魔的話本,妖魔的結局越慘越好。」

  端王心思縝密,誰都不信,連謝永兒都不完全信任,否則也不會來找自己當備胎。

  自己那通忽悠,他肯定不至於照單全收,轉頭就會找謝永兒比對。

  自己得事先嚇一嚇謝永兒,把人嚇到草木皆兵,這樣到時候端王套話,謝永兒才不至於大喇喇全交代了。

  至於她會扯什麼謊、能否與自己的說辭完全對上,這個就不強求了。反正端王也不信任她,虛虛實實,誰真誰假,就讓他自己腦補去吧。

  他要是對謝永兒的預言徹底失去信任,那反倒是天大的好消息。

  這一整天,謝永兒每到一處,都有詭狀異形的可怕東西入目。那些憑空出現的話本更是不斷恐嚇著她:你這妖物被盯上了,要被貼上符紙燒死了。

  是誰?究竟是誰想害她?

  是皇帝懷疑她的歌舞來路不明嗎?不,以皇帝的脾氣,疑心一起,直接就把她埋了,不會如此費心暗示。

  是哪個嫉妒她的妃嬪嗎?不,妃嬪也只會偷偷去找皇帝告密,何必引她警覺?

  直到晚間端王來找她密會,正在濃情蜜意指月談詩,冷不防問了一句:「永兒曾經說過,自己時常未卜先知?」

  謝永兒整個人都僵住了。

  是的,這話她只告訴過他。

  難道古人到底還是接受不了這種說法,直接將她打為妖孽了嗎?之前那些鎮邪之物,是用來試著鎮她的?!

  謝永兒道:「……也……也不是時常……而且也未必都准……」

  夏侯泊道:「占卜之時,是什麼感覺?有天音傳入耳中嗎?」

  謝永兒哪兒還敢說真話,含糊道:「沒有那麼玄乎,只是模糊的感覺罷了。」

  「感覺?」

  「嗯……」

  夏侯泊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攥緊發白的指節上停留了一下,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溫聲道:「別害怕,我會為你保密的。」

  那你又何必試我?謝永兒恐慌之餘,生出了幾分委屈。自己全心全意為他打算,到頭來卻換不來一句坦言。這個人的心思,實在太深了。

  夏侯泊道:「永兒能不能算一算,陛下在計劃著什麼?」

  皇帝?謝永兒愣了愣。「似乎沒什麼特別的。」

  原文裡的皇帝基本啥都沒幹,就是吃喝玩樂等著被推翻罷了。

  難道說他最近做了什麼事,但自己看完原文忘了?

  謝永兒怕端王覺得自己划水,補充道:「有些東西是算不出來的,能算到什麼要看天意……其實,準不準也要看天意。」

  庾晚音哄走了端王,低調了幾日。

  藏書閣還在修繕中,她無書可看,只能躲著練練字。夏侯澹有時會陪她一起練,但也不是每天。

  為了方便監視謝永兒,他現在的戲份是「在白玫瑰庾貴妃和紅玫瑰謝永兒之間來回搖擺」,今天給你賜點首飾,明天推她盪個鞦韆。宮人都知道,暴君的春天來了,連脾氣都好了些許。

  然而事實上,在私下共處時,庾晚音很久沒找回當初吃小火鍋的那種鬧哄哄的溫馨了。

  端王找她打聽北舟,擺明了要逼她當間諜。

  她越是拒絕,端王就會越忌憚夏侯澹。等他意識到庾晚音不可能為己所用時,就會痛下殺手,如同對胥堯那樣。

  所以現在……她要當雙面間諜了?

  她區區一個社畜,哪兒來的本事幹這個?而且,兩個夏侯,一邊是鐵惡人,另一邊她現在也摸不准了。

  那天湖裡的刺客確實是端王派的,但他又不是真的開了天眼,到底是如何找去湖邊的?會是夏侯澹有意引他過去的嗎?

  庾晚音倍感孤獨和心累。

  夏侯澹明顯感覺到了她的迴避,卻沒說過什麼。

  這日他帶庾晚音進了御書房,將看守的侍衛都換成了暗衛,這才低聲道:「那五個學子都順利入朝了,在各部混了幾個小官職。今天叫來兩人,開個小會。」

  李雲錫等人或通吏治,或善財政,但個個出身低微,既找不到門蔭的路子,也通不過形同虛設的科舉。所以只能由夏侯澹出手,替他們改了姓名,假託一個身份,再送他們一筆錢,讓他們拿去納粟買官。

  放在以前,學子們聽說要用這種方式當官,一定會嗤之以鼻,啐一口再走,但經歷了那場湖中事件,他們顯然成長了。

  來的人是李雲錫和岑堇天。換了朝服,戴了官帽,瞧去與當日布衣飄飄的樣子判若兩人,已經有社畜那味兒了。

  夏侯澹迅速免了他們的禮。「愛卿請坐。」

  庾晚音對小組會議很熟悉,自行在下首找了個位子坐,還擺好了筆墨,準備做筆記。

  卻沒想到李雲錫抬起頭來瞥見了她,難以置信地瞪大眼道:「貴妃娘娘也在?」

  夏侯澹問:「怎麼?」

  李雲錫軸勁兒又上來了,積極找死道:「微臣懇請娘娘迴避。」

  夏侯澹:「?」

  岑堇天看不下去了,扯了扯他的袖子。

  李雲錫理也不理。「當日舟內娘娘旁聽,已屬僭越,今日竟入了御書房,後宮參政,成何體統!」

  夏侯澹順手就將茶盞摔碎在他腳邊。「滾出去。」

  李雲錫好像很期待這個彰顯傲骨的機會似的,眼含熱淚跪地磕頭道:「陛下,臣願死諫!」

  夏侯澹:「……」

  他堂堂戲霸今天居然遇上對手了。

  庾晚音哭笑不得。

  她看過原文,知道李雲錫就是這麼個狗脾氣,堅信天下就數自己最正義,理想是一頭撞死在大殿上芳名永存。

  於是她慢條斯理地翻出手心,撫摸了一下還未完全脫落的結痂。「剛才忘了問了,李大人那日落水之後,傷勢如何?而今已大好了嗎?」

  李雲錫:「……」

  庾晚音伸手給他倒茶。「李大人消消火氣,再諫不遲——哎呀,」她手一抖,將半壺茶水潑到桌上,一聲長嘆,「這隻手算是廢咯。」

  李雲錫:「……」

  庾晚音潑潑灑灑倒了半杯茶,起身親自遞到他面前。「李大人先喝著,那本宮就先迴避了。」

  李雲錫:「……」

  「晚音!」夏侯澹痛心疾首道,「你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朕全看在眼中,何必理會這忘恩負義的小人?」

  庾晚音悽然一笑。「臣妾是女子,這家國之內,怕是沒有容身之處;大恩大義,也與臣妾無關吧。」

  夏侯澹道:「你坐,坐到朕身邊來,連這點道理都捋不明白的傢伙,想撞就讓他撞死吧。」

  李雲錫整張臉漲成了豬肝色,半晌憋不出一個字來。

  庾晚音想著此人還有用,可別腦出血氣死了,正想說句好話把人哄起來。

  「砰」的一聲,他又結結實實磕了個響頭。「娘娘高義,微臣願以死謝罪!」

  庾晚音:「?」

  合著你就是想死唄?

  最後大家還是端著茶坐下來開會。

  庾晚音先提了最重要的問題:「岑大人,聽聞你……嗯,很擅長種田?」

  按照原文描述,這個病懨懨的書生志趣不常,大約是因為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並不把時間浪費在吟詩作賦上,也不喜歡慷慨論政。

  他從少年開始週遊各地,不游山不玩水,每到一處就扛著鋤頭下地務農——但庾晚音很懷疑他這單薄的身板,究竟要怎麼種田。

  岑堇天忙道:「微臣不善耕作。這些年遍訪田間,是為了這個。」

  他將一本厚厚的冊子呈給夏侯澹。

  夏侯澹翻了翻,面現驚嘆:「愛卿這冊子記了多久?」

  岑堇天道:「約莫十年。」

  「戶部都沒做到的事,岑愛卿做到了,朕真是汗顏哪。」

  庾晚音其實大致知道岑堇天的研究方法,簡單來說,就是在大夏各地留一小塊試驗田,種下各種主流作物,然後控制變量,依次研究土壤、氣候、種植時間、灌溉方式等因素對收成的影響。

  十年之後的今天,他對各地應該種什麼、怎麼種,已經有了一套理論。

  庾晚音看書的時候,根本沒把岑堇天這號人物放在心上,直到他抱憾而死的那部分才留下一點印象。

  現在她捧著他的冊子,像捧著救命稻草,手都在抖。「岑大人,這其中的作物可包含燕黍?」

  「燕黍?應該只有零星記錄。此物在大夏不太常見,多是當作餵牲畜的雜草……」

  庾晚音急了:「那其他抗旱的作物呢?」

  岑堇天的臉色微微一變。「娘娘為何問起這個?」

  庾晚音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一手撐著腦袋,揉了揉太陽穴。「欽天監算出來的,天象不祥,近兩年有大旱之兆。」

  兩個臣子瞬間白了臉。

  夏侯澹淡淡瞥了兩人一眼。「此事乃絕密。」

  古來天降災禍,都是為了懲罰君主無道,通常伴隨著政局動盪甚至江山易主。此時這君主本人卻親口將這災禍說了出來,仿佛在預言自己的死期似的。

  庾晚音卻還要幫他補個設定。「陛下,欽天監算得准嗎?」

  夏侯澹道:「許多年未出錯了。」

  連李雲錫都不敢再諫什麼了。「臣絕不泄露一字。」

  夏侯澹嗤笑一聲:「怕什麼,這不是還沒來嗎?現在開始準備對策,到時候就餓不死人。岑愛卿?」

  岑堇天定定望了夏侯澹一眼,仿佛受到了什麼激勵,微笑道:「臣回去就整理。燕黍雖然口感不佳,但一年兩到三熟,若廣為播種,旱時確實可以救命。」

  庾晚音聽他語氣平靜,並不像是全無頭緒,心下稍安。

  李雲錫卻又道:「大夏沒有燕黍,想從現在開始播種,得先採集種子。」

  庾晚音道:「那就只能去燕國拿了?」

  李雲錫眉頭一跳。「陛下,此時不宜起戰事!」

  燕國不斷來犯,漸漸積弱的大夏應付起來其實很吃力。中軍好不容易退敵了一次,大家都指望著邊境能安生兩三年。

  更何況,現在兵權幾乎全捏在端王手上,夏侯澹想調也調不動啊。

  夏侯澹揮揮手道:「不需要打仗。」他知道庾晚音說「拿」的時候,腦子裡想的肯定是外交。

  八成又要演一場大戲了。

  但這事不需要跟這兩人商量,夏侯澹當下搪塞道:「種子的事先放一放。李愛卿,就假設我們已拿到了足夠多的種子,下一步呢?」

  「下一步?」

  「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旱災將至,到那時候,要用什麼理由說服百姓種燕黍?」

  李雲錫說出了當初庾晚音說過的話:「或許可由朝廷購入……」

  「國庫已空,朝廷沒錢了。」夏侯澹再度面無表情地甩出一個爆炸性新聞。

  李雲錫:「……」

  岑堇天默默回頭看了一眼御書房緊閉的大門。

  他倆今天說完事,還能活著走出去嗎?

  這王朝還能撐幾年,夠他種地嗎?

  李雲錫凝眉苦思起來,半晌沒說話。

  庾晚音費了好大力氣尋來這幾個專家,眼見著專家都沒轍,不禁心涼。「李大人……」

  李雲錫抬起頭。「開中法如何?」

  夏侯澹:「……」

  夏侯澹問:「開什麼?」

  李雲錫最終花了兩個時辰,解釋細節和回答問題。

  等他與岑堇天告退之後,夏侯澹整個人都從座位上滑了下去。「我的頭……」

  庾晚音神情有些沉寂,頓了幾秒才道:「很疼?」

  夏侯澹半掛在座椅上,略帶期待地看了她一眼。「有點。」

  庾晚音又頓了幾秒,默默坐到他身邊,伸手抵住他的太陽穴輕輕按揉。

  夏侯澹閉上眼,臉色緩和了些許,嘴角微翹。「多謝愛妃。」

  「都是臣妾分內的事。」

  夏侯澹「撲哧」一笑。

  庾晚音邊揉邊說:「我覺得這幾個臣子還挺靠譜的,就按他們說的一步步去做,說不定真能阻止旱災。」

  「和端王。」

  「和端王。」庾晚音附和。

  夏侯澹睏倦地歪著頭閉著眼,低聲道:「我最近在想,既然已經有了胥堯那本書,眼下又有了幫手,咱們能不能挨個兒挫敗端王的行動?」

  「不行,最多只能挫敗一次。」庾晚音將那段「開天眼」的笑話大致講了一遍,「端王已經盯著我了,但還不清楚我的能力高低,也不清楚我能不能為他所用。只要失敗一次,他就會徹底把我拉進黑名單。那之後,他所有的計劃都會再度改變,增加一堆障眼法,就為了防我。」

  夏侯澹道:「所以,只能任由他干他的。」

  「問題不大,他目前的大部分計劃都是針對太后的。就先讓他們鬥著,我們藏起來猥瑣發育[1]。那一次挫敗的機會,得用在刀刃上。」

  夏侯澹沒吭聲。

  庾晚音盯著桌上的筆記出神,隔了片刻才覺得過於安靜,低頭看去。

  夏侯澹已經掀起了眼帘,墨黑的眼瞳正靜靜對著她。

  庾晚音僵了一下,問:「怎麼了?」

  「今天進展很大,你卻好像不太高興?」

  庾晚音強笑道:「沒有啊,要恭喜你,終於得到了左膀右臂,以後不是孤軍奮戰了。」

  夏侯澹笑了笑,慢慢直起身。「晚音,你覺得我們湖中會面的消息,是誰泄露給端王的?」

  庾晚音心頭一跳。「我也一直沒想明白。」

  「你覺得是我,對嗎?」

  庾晚音:「……」

  夏侯澹瞭然道:「你覺得我為了跟端王比誰心黑,不惜犧牲一個股肱之臣,乃至他原本可以造福的一方百姓。哦,對了,你會不會覺得藏書閣的火也是我放的?畢竟從結果來看,胥堯被逼到絕境,果然交出了那本書。」

  庾晚音震驚道:「這個絕對沒有。」

  夏侯澹此刻的神情令她十分陌生。他的眼睛似乎變得特別黑,黑到失去了一切反光,原本就濃墨重彩的眉眼,艷麗得像一張獰惡的畫皮。

  「你的心思都寫在臉上了,晚音。」

  庾晚音背後的汗毛豎了起來。這個應激反應通常是端王專屬。

  她想打個哈哈,問他「怎麼對著我也演起來了」,唇齒卻仿佛突然遭了冰封。

  夏侯澹看了她許久,才輕聲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的這份懷疑,也是端王的目的呢?他不知道我們在湖中見的是什麼人,他想殺了他們,威懾我們。但當聽見你悲憤的怒吼時,他突然意識到,那是挑撥我們的絕妙機會。」

  庾晚音道:「什麼……」

  「他故意撤走,使結果對我有利。因為他判斷,比起幾個草民,你的效忠對他來說更為重要。當你發現我從杜杉之死獲益良多,你還會心無芥蒂地與我合作嗎?」

  庾晚音無言以對。

  夏侯澹攤了攤手:「人可以證明自己做過一件事,卻證明不了自己沒做過一件事。我說我沒有泄露地點,你信嗎?」

  庾晚音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怎麼做。

  她應該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痛改前非的表情,在夏侯澹面前大罵端王險惡,然後與他冰釋前嫌。

  這一套她在端王面前演了幾次,已經很熟練了。

  但她不想。

  即使是對著這個明顯不正常的夏侯澹,她也不想。

  或許是因為兩邊演戲的精神壓力終於累積到了臨界點,她幾乎無法控制衝出自己唇齒的語句:「不是因為杜杉——不僅僅是因為杜杉。」

  夏侯澹道:「嗯?」

  庾晚音道:「那天在船上,我們與學子談了整整兩個時辰。今天在御書房,又是兩個時辰,而且主題是稅賦。你說了很多話,顯示出了豐富的學識,但你的經濟學知識少得幾乎跟我一樣可憐。」

  夏侯澹:「……」

  「你是哪家公司的總裁?那家公司做什麼業務?什麼時候上市的?你穿來之前,股票市值如何?」

  夏侯澹:「……」

  不能再問下去了,庾晚音心想。他會殺了你的。

  但她分明聽見自己的聲音問出了口:「你到底是誰?」

  在漫長的五秒鐘里,有一個念頭在夏侯澹心頭盤旋而過:乾脆全告訴她吧。

  但他不能。

  即使庾晚音別無選擇,只能與他合作,他也不能。

  全盤相告,就意味著她那小小的、脆弱的信任與親近,從此都將蕩然無存。

  在讓她懷疑和讓她死心之間,他選擇懷疑。

  頭疼已經劇烈到了不可忍受的地步。夏侯澹眼前都泛起了黑霧,他硬扯出一個頗為無賴的笑:「我不記得了。」

  庾晚音轉身就走。

  夏侯澹只記得聽見了她開門離去的聲音,以及門外暗衛的詢問聲。再之後,就只剩黑暗了。

  注釋:

  [1]遊戲用語。己方裝備不如敵方時會產生一個共識,就是偏向防禦,去獵取野怪,從而獲得金幣購買裝備。現有不衝動硬拼、慢慢積蓄力量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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