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密會

2024-10-01 15:58:15 作者: 七英俊

  到了那日,唯願諸位莫忘了今日舟上痛陳之辭、鴻鵠之志,站直了身子,做大夏的脊樑啊。

  翌日,她找到了夏侯澹。「我要拿那幾個考生做一個實驗。」

  夏侯澹問:「……什麼?」

  「是這樣,現在關於端王有兩種假設,他有可能比我們更高一層,也有可能還在最底層。所以我想試他一試。」庾晚音花了一晚上想出這個計劃,此刻正在興頭上,沒注意到夏侯澹探詢的眼神,風風火火道,「謝永兒報出的那幾個考生,你能聯繫上嗎?」

  夏侯澹望著她。

  

  她夜會端王,不是去投誠的嗎?

  夏侯澹道:「已經在找了,應該沒問題。我打算近日微服出去與他們見一見,看看能不能打動他們。」

  「好,那我們事先放出消息,讓端王以為這場會面在A地,然後到了當日,再偷偷去B地碰頭。現在有了暗衛和北舟,這點秘密應該能夠保住。」

  夏侯澹隱約明白了她的思路。「所以你想看看端王會去哪裡查探?」

  「對,如果他得了A地的情報,就去A地守著,那就是紙片人。如果他朝兩邊都派了人,那他還是紙片人——我們的行蹤被發現了,但端王多疑謹慎,兩地都不會放過。」

  庾晚音緩緩道:「只有在一種情況下,他才會捨棄A地,直奔B地——他在更高層,預判了這一切,所以確知A地可以忽略。」

  夏侯澹鼓起掌來:「不愧是庾姐。」

  庾晚音道:「嘿嘿嘿,一般一般。」

  「但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他預判了一切,包括我們現在的對話,所以故意朝兩邊都派人呢?」

  「他不會裝紙片人的。」庾晚音咬咬牙說了出來,「他私下聯繫過我,想讓我相信他在更高層,然後效忠於他。有這個機會證明自己,他巴不得呢。」

  夏侯澹微微挑眉道:「這種事,你就這麼告訴我了?」

  庾晚音被他看得有些心虛,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我這不是不信他嗎?能選的話我肯定跟你混啊。」

  「庾晚音。」

  「嗯?」

  夏侯澹揉了揉額頭。「如果實驗結果證明,他在更高層呢?」

  庾晚音:「……」

  夏侯澹道:「如果是那樣的話,你可以去投靠他。這是真心話。」

  類似的台詞他之前也說過,但庾晚音只當是懷柔之策,沒往心裡去過。

  夏侯澹語聲平淡:「我不會攔你,但你離開之後,就失去了我的庇護,這點你應該也懂。」

  這……是在威脅嗎?

  庾晚音小心道:「然後你要做什麼?」

  「我?」夏侯澹仿佛認真考慮了一下,「我多半會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殺一些人,然後坐等自己的結局吧。」

  庾晚音心涼了一下。「……你聽上去有點跟暴君重合了。」

  夏侯澹沒精打采道:「沒辦法啊,你天天頭疼欲裂試試看。」

  庾晚音無法真正害怕夏侯澹,哪怕他說著最危險的台詞。

  她也思索過為什麼。或許是因為他的表情和語氣——三分抱怨,三分低落,像一個吃火鍋時聊著跳槽衝動的同事。不僅與他在外扮演暴君時判若兩人,也不太像個高高在上的總裁。

  他渾身都釋放著「這是同類,可以相信」的氣息。

  她甚至無法報之以謊言,隨口哄他「就算是那樣,我也不會跑路」。因為大家都一樣,大家都明白,公司破產了,員工都是會走的。

  跟她看的文里那些女主角比起來,她的戀愛腦只有三分之一,膽子則只有二十分之一。那點虛無縹緲的溫情,在死亡面前不堪一擊。

  庾晚音早就知道自己是這個德行,但面對著夏侯澹,心中還是有些不好受。

  她轉移了話題:「北叔在替你四處驗毒呢,他連我都查過了。以後會好的。」

  接下來的幾天,夏侯澹一方面朝考生寄出了密函,另一方面朝端王放出了假消息。

  幾日後。

  夏侯澹道:「考生們到B地了。端王的人目前只去了A地。」

  庾晚音神情鬆弛下來。「那就八九不離十了,這孫子是裝的。總之先去赴約,靜觀其變吧。」

  所謂的B地是一處游湖。

  今日天陰,遊人並不多,湖中稀稀拉拉漂著二三艘船。

  夏侯澹和庾晚音這回扮作通身貴氣的公子哥兒,在「家丁」們的簇擁下包了一艘富麗的畫舫,朝湖中心緩緩盪去。

  畫舫遠離湖岸之後,又有一艘小漁船朝它靠過來。

  暗衛在雙船之間放下踏板,須臾接上來了六個人。

  盤絲洞二人組今天又是慈眉善目二人組,雙雙搖著摺扇站起身來,文質彬彬地迎接來客。

  六個學子大多是單薄的文人身形,只有當先一人較為健碩。見過禮後,他們才卸下了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六張年輕或滄桑的臉。

  當先那個健碩學子瞧上去年過三十,神情倨傲中隱隱帶了些不滿,口中道:「我等前來赴約,是有感於閣下的來信,願與知音一敘。不過今日一看,閣下對我等並不似信中那般相見恨晚。」

  他這暴躁老哥似的一開口,庾晚音就對上號了。李雲錫,所有考生中最窮苦的一個。胸有大才而屢試不第,生性剛正不阿,在《東風夜放花千樹》里因為揭發某關係戶作弊,最終橫死街頭;在《穿書之惡魔寵妃》里則被夏侯泊籠絡,成了其一大助力。

  夏侯澹忙拱手道:「勞煩各位舟車勞頓,又受了這遮頭蓋面的委屈,在下心中實在過意不去。箇中情由,容後解釋。如信中所言,在下確實仰慕諸位才名已久,諸位的錦繡文章,尤其是其中的賦稅徭役之論,在下常常口誦心惟,掩卷而思。」

  他仿佛生怕姿態擺得不夠低,說完當場對著原作者背了幾段,背得聲情並茂、搖頭晃腦、嘖嘖感慨。

  學子們:「……」

  有點羞恥。

  讀書人畢竟麵皮薄,被這麼一捧,總也要擺出個笑臉回贈兩句。

  夏侯澹順勢請他們落了座,換上一臉憂國憂民。「諸位無疑有經國之才,只是如今世道混亂,科舉猶如一潭死水,徇私舞弊大行其道,寒門學子幾乎沒有出頭的機會。在下見諸位一年年苦讀,心有不忍啊。」

  李雲錫道:「誰人不知所謂選賢舉能早已成了笑話?只是我一心未死,承仰鄉親蔭澤,不甘百無一用罷了。」

  他這話戳中了考生共同的痛點,餘人紛紛附和。

  有人說朝中能臣凋零,大夏要完,自己恨不能以頭搶地喚醒那暴君;有人提出端王文韜武略,尚可稱賢王,又有人冷笑道端王一心自保,不敢出頭;有人辯駁端王無罪,罪在暴君,陷民生於水火;甚至有人指責庾晚音妖妃禍國。

  最後有人喝茶上頭了,振臂一呼:「王侯將相!」

  夏侯澹道:「寧有種乎?」

  學子道:「正是!」

  庾晚音嗆咳出聲,拿胳膊肘捅夏侯澹。

  學子們冷靜下來一想,也有些膽寒。「……閣下可真敢說。」

  唯有李雲錫嗤笑道:「有何不敢?在座諸位皓首窮經,能救大夏幾何?」

  夏侯澹道:「沒錯,讀書救不了大夏人。」

  李雲錫道:「你們且抬眼看看,不見青天,唯見爛泥!碩鼠碩鼠,無食我黍!既為蒼生,無有不可!」

  夏侯澹激情鼓掌:「說得太好了,有李兄這般胸襟抱負,大夏才有望啊!」

  學子們都感動地看著他。「閣下果然信如其人。話已說到這個份兒上,不知閣下能否告知大名?」

  夏侯澹搖了搖摺扇,儒雅道:「敝姓夏侯。」

  船艙里寂靜了一下。

  學子們紛紛站起身來望著他。「端……端……」

  夏侯澹道:「單名一個『澹』字。」

  庾晚音腳趾摳地。

  她應該在船底,不應該在船里。

  夏侯澹又指了指她,說:「這是禍國妖妃庾晚音。」

  暗衛積極地圍了上來。

  凝固在原地的學子們終於動了,七零八落地跪了下去,面如死灰。只有兩個人還硬戳在原地不肯跪。其中一個自然是李雲錫,另一個是剛才附和得最起勁兒的杜杉。

  此時李雲錫自知必死,反而不慌不忙,瞪著那對惡人夫妻滿臉不忿;杜杉卻雙腿發抖,只因臉面比天大,愣是不肯輸給李雲錫。

  夏侯澹擺擺手揮退了暗衛。「諸位都請起。」

  他倒是沒有絲毫不自在,就仿佛剛才放言要反了自己的人不是他。

  「諸位只知暴君苛政、魚肉百姓,殊不知朕這個皇帝早已被架空。如今的朝政,半數由太后把持,半數由端王左右。他們以朕的百姓為賭注,一場接一場地豪賭,朕心如刀割,卻別無他法。今日一敘,只為朝諸位剖開這顆拳拳之心。」

  他再次示意,學子們訕訕地重新落座了。

  只有李雲錫仍然梗著脖子站著。「陛下既有此心,何不整頓科舉,廣納人才,卻要我等形同做賊,蒙面來見?如此納才,未免有失君儀。」

  「適才說過,確有苦衷。」夏侯澹道,「太多雙眼睛盯著朕,單是動一動科舉,便會立即遇到多方阻撓。若非暗衛四處搜羅,諸位的錦繡文章根本到不了朕的案上。此時只能暗中聯繫,再徐徐圖之,將諸位送去合適的位置上大展宏圖。」

  他嘆了口氣,道:「諸位一入朝堂,定會被太后或端王黨盯上,或吸納,或利用,或針對,拖入他們的豪賭之中。到了那日,唯願諸位莫忘了今日舟上痛陳之辭、鴻鵠之志,站直了身子,做大夏的脊樑啊。」

  庾晚音服了。

  聽聽,真是催人淚下。

  這總裁到底是做什麼生意的,這麼有演員的自我修養?

  學子中甚至已經有兩人紅了眼眶,庾晚音辨認了一下,一個是扮男裝的大才女爾嵐,還有一個是方才抖著腿不肯跪的杜杉。

  杜杉一臉感動道:「陛下竟寄如此厚望於我等,真是……」

  李雲錫道:「真是成何體統!」

  夏侯澹:「?」

  庾晚音:「?」

  李雲錫暴躁道:「天子此言,何其輕巧?一句苦衷,就要將寒門學子的血肉之軀塑成棋子,去為你拋頭顱,灑熱血,廢太后,除端王。夾縫求存,所以你不能抒發己志?多方阻礙,所以你不能整肅朝綱?堂堂天子連這等擔當都沒有,又何必演什麼千金買骨,推別人去做脊樑!」

  夏侯澹:「……」

  挺押韻的。

  角落裡抱胸而站的北舟動了一下,似乎想去砍了他。夏侯澹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李雲錫提高聲音,說得咬牙切齒:「草民的鄉親父老,每家每戶,無一不是一年到頭起早貪黑地耕織,存留的糧米卻只夠果腹。草民一對弟妹,出生不久趕上歉年,被父母含淚活活餓死……如此賦稅,去了該去的地方嗎?中軍連年奮戰對抗燕國,將士的軍餉里竟摻了三成沙石!陛下,陛下,你睜眼看過嗎?」

  杜杉慌了:「李兄,也不必如此……」

  李雲錫嘲諷道:「適才是誰說若能面聖,定要以頭搶地、以死相諫?聖上就在眼前,怎麼一個個都啞巴了?」

  杜杉漲紅了臉,被堵得啞口無言。

  庾晚音這會兒真的有些汗顏了。

  她是小康家庭出身的普通社畜,學校里也沒教過如何拯救一個國家。加上人在書里,始終有種虛幻感,沒法對紙片人的處境感同身受。所以集結這些學子時,確實沒想過會面對這一通拷問。

  可是……她現在沒法確定自己不是紙片人了。

  所以其他紙片人的痛苦,真的那麼虛假嗎?

  此時李雲錫一通搶白,夏侯澹顯然也招架不住了,沉默不語。庾晚音不由得幫著說了一句:「陛下當時處置了戶部尚書的,鬧得很大,諸位應該聽過。」

  一旁的杜杉欲言又止,幾番掙扎後開口道:「月前消息傳來,草民的家鄉百姓無不歡欣鼓舞,為陛下燒香祈福。」

  他沒再說下去。

  庾晚音仿佛臉上被人揮了一拳。

  那戶部尚書死後,太后黨立即推上了另一個嘍囉占位。

  無須再說,她也能猜到民生沒有絲毫改善。那家家戶戶的高香終究是白燒了。

  李雲錫失望地搖了搖頭,似乎無意多談,轉身就走。

  他剛一轉身,暗衛就動了。

  所有人都明白此人絕不能留——他懷著如此仇恨離開,卻又已經知曉夏侯澹的密謀,等於一顆定時炸彈。

  杜杉顫聲道:「李兄。」

  暗衛直接亮劍,李雲錫不為所動,大步向前,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血濺畫舫。

  「等等!」庾晚音喊道。

  她小跑到李雲錫面前,語無倫次道:「李……李先生,陛下今日來此,絕不是為了將各位捲入朝黨之爭。說難聽點,那尸位素餐之輩——也包括皇室——死也就死了,可百姓又有何辜?」

  眾學子震驚地看著她,你剛才說包括誰?

  庾晚音道:「但如今局勢已經如此,賦役不均,胥吏舞弊,貪官橫行,國庫空虛,我等能力有限,實在是惡補也來不及了,需要諸位的幫助啊。」

  她深深一禮,懇切道:「晚音口拙,說不出什麼大道理,唯有懇請各位,不為什麼暴君妖妃……」

  眾學子震驚地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毫無反應。

  庾晚音繼續道:「也為家鄉父老計議吧!」

  她再度深深一禮,抬起身來時發現李雲錫盯著自己,神情有異。

  庾晚音抹了把眼淚,詫異於自己的演技。但另一方面,她又不確定自己還是不是在演。

  「陛下,貴妃娘娘。」一個安靜清瘦的學子開口了。

  「草民生來患有惡疾,如今只剩兩三年壽數。」

  庾晚音想起來了,此人叫岑堇天,是個農業奇才,在原文裡不能算是端王黨,一腔赤子之心,為社稷嘔心瀝血了兩年。

  然後旱災來了,他看著焦枯作物、遍地餓殍,懷著生不逢時的憾恨咽了氣。

  兄弟祭天,法力無邊,端王當著眾人的面向他祭酒,發誓為其報仇,然後反了。

  岑堇天道:「敢問陛下,草民有生之年,能否看見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夏侯澹與他對視片刻,鄭重道:「此為天子之諾。」

  岑堇天淺淡一笑,跪地道:「願為天子效犬馬之勞。」

  所有學子最終心平氣和地圍坐在一起,與夏侯澹商議了兩個時辰,最後眾人弄來烈酒共飲了一杯。

  夏侯澹與庾晚音親自將他們送回漁船,望著他們戴回偽裝,撐舟離去。

  兩人還沒有轉身回艙,便聽喀啦一響,不遠處的漁船就在他們眼前開始迅速下沉。

  事發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

  夏侯澹猛地轉頭道:「暗衛,掉頭救人!」

  有幾個通水性的學子果斷棄了漁船,朝著畫舫游來,餘下的還在徒勞地往外舀水,便見平靜的水面驟然生變,游到半途的學子忽地嗆水掙紮起來,身後憑空冒出了幾道刺客的身影!

  庾晚音一聲尖叫,只見水中一片暗紅漾開,杜杉已經被刺客從背後抹了脖子。

  夏侯澹的暗衛紛紛跳入水中去與刺客纏鬥,試圖保護學子。

  北舟站在船頭,目光如電掃視了一圈,指了指湖岸某處,簡短道:「那裡。」

  話音剛落,也不見他如何動作,舉起的袖中就「咻」地射出一物,閃電般直衝著湖岸而去!

  緊跟著岸上傳出「當」的一聲巨響,有人擋下了這一物。

  直到此時,庾晚音才看清他所指的地方,確實立著幾道人影,其中一人被其他人擋在身後。

  雖然看不清眉目,但用腦子一想也知是夏侯泊無疑。

  北舟袖中「咻咻」連聲,竟是攻勢不斷。夏侯泊的侍衛舉劍抵擋,漸漸吃力起來,護著夏侯泊左躲右閃,很快就倒下一人。

  水中的刺客發覺不妙,分了幾個人來阻撓北舟。

  夏侯澹的暗衛頓時占了上風,護著哭爹喊娘的學子游向畫舫。

  庾晚音左右一看,船上有兩個救生用的木桶,一頭連著繩子,連忙抱起來拋向眾人。「抓住!」

  李雲錫體魄健壯,無須暗衛幫助,自己游得最快,一把抱住了一個木桶。庾晚音連忙往回拉繩。

  鬆弛的繩子猛然緊繃!

  一名刺客在混戰中受了傷,又被打落武器,只能閉氣入水伺機而動,此時突地冒出頭來,拖住了李雲錫。李雲錫猛烈掙扎,刺客只是死死鉗著他不放,要把他拖入水裡。

  李雲錫口鼻嗆水,終於呼道:「救——喀喀喀……」

  庾晚音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拽繩子。「別放手!」

  她吃不住那頭的重量,整個人都朝船沿滑去。背後伸來另一雙手,與她一道抓住了繩子。

  夏侯澹咬牙道:「我也拉不過。」

  庾晚音道:「閉嘴,拔河!」

  「端王來了,你的實驗結果如何?」

  「我已經不在乎了。」

  無論是因為預見了此處,還是追蹤到了此處,夏侯泊終究還是來了。

  他來了,就要在他們眼前殺死所有學子。

  是控制,也是震懾。

  他要嚇破他們的膽,讓他們再也生不出反抗之心。

  按照她膽小如鼠的本性,此時也確實該被嚇破膽。

  但是物極必反。

  庾晚音怒髮衝冠。

  她一直覺得站在端王的角度,從小遭受太后虐待、夏侯澹欺負,苟延殘喘到了出宮建府,又有感於朝政腐敗,想要取而代之,一切行為有他的道理。

  然而,水中掙扎的這幾個人,是未來的股肱之臣、社稷棟樑,是穩住大夏的最後希望。

  如果他是紙片人,那就是在濫殺無辜。

  如果他來自更高層,明知他們是誰,還輕易下令抹殺,那就是為了自己亂世梟雄的未來,提早宣判了旱災中無數人的死刑!

  「我惡不過他,這點他贏了。」庾晚音死死拽著粗糙的繩子,掌心皮開肉綻,「但哪怕他是神,我也絕不會投誠!」

  夏侯澹的手心也磨出了血,聽她咬著牙關說得含混。「你說什麼?」

  庾晚音青筋暴出,朝天怒吼:「干他!!!」

  這一聲吼得幾乎撕裂了嗓子,回音在空蕩蕩的湖面上傳出老遠。

  庾晚音直直瞪向岸上之人。隔得那麼遠,彼此的五官都看不清,但玄而又玄地,她卻懷疑對方露出了一個饒有興味的笑。

  庾晚音惡向膽邊生,雙手間陡然爆發出一股蠻力。水中的刺客與李雲錫拉扯良久,已經力竭,沒料到她突然發難,竟被她拽動了,身不由己地漂向了畫舫。

  庾晚音的血液被擠出指縫,順著繩子一滴滴地往下淌。

  與她對抗的那股力量忽然消失,她踉蹌著倒退一步,撞到了夏侯澹身上。

  刺客終於氣力不濟,放開了李雲錫,獨自沉了下去。李雲錫抱著木桶浮出水面,嗆咳不止。

  幾人這口氣剛剛一松,就見水中冒出一雙手,狠狠掐住了李雲錫的脖子!

  刺客詐死!

  庾晚音與雙目暴突的李雲錫對視著,心中的恐懼瞬間沒頂,絕望道:「救——」

  下一秒,一道身影如飛鴻般掠去,一腳蹬在刺客的天靈蓋上,「喀啦」一聲送他歸了天。

  北舟終於解決了面前的敵人,有餘暇清掃戰場了。

  庾晚音發著抖四下掃視,除了開場就被抹脖子的杜杉,剩餘的學子都被救下了。

  那些刺客原本人多勢眾,幾倍於夏侯澹的暗衛,結果來得壯烈,送得輕鬆。一場廝殺虎頭蛇尾地結束,岸上那幾人不知何時也撤退了。

  水中餘下幾個刺客徹底失去鬥志,轉頭朝岸上游去。

  北舟看了看夏侯澹。

  夏侯澹道:「一個都別留。」

  北舟點點頭,結果了逃兵,又跳入水下搜查了一番,把一個閉著氣的漏網之魚撈上來宰了。

  一具具屍首橫七豎八地漂浮著,將這一方湖水染成血紅色。

  學子們重新上了畫舫,或多或少都受了傷,濕淋淋地蜷縮在船艙里,只能由暗衛幫著臨時處理傷口。

  北舟從懷中摸出一瓶藥粉,對夏侯澹和庾晚音道:「伸手。」

  四隻手攤開,暗衛呼啦啦跪了一地。「屬下該死。」

  北舟撒著藥粉眼圈一紅。「剛才不該讓那廝死那麼快。」

  庾晚音搖了搖頭,低頭望著一旁那具蒙住臉的屍體——杜杉被打撈了上來。

  就在一刻鐘前,這個人還滿腔壯志,與他們共飲著烈酒。在原文裡,他雖然有些膽小怕事,但因為死要面子,不甘輸給這些同期,最終也咬著牙接受磨礪,成長為澤被一方的良臣。

  庾晚音強迫自己收回目光,走向船艙角落。

  爾嵐縮成一團坐在那裡,拒絕了暗衛的包紮,面容緊繃地盯著地板。

  庾晚音脫了自己的外衣,披到她肩上。「還好嗎?」

  爾嵐驟然抬頭,面露戒備。庾晚音安撫地笑笑,用最小的聲音說:「沒事的,擋一擋。」

  爾嵐便也笑了笑。

  夏侯澹一直背靠船壁站著,若有所思。

  待學子們包紮了傷口,喝下熱茶,神色鎮定下來,他才開口道:「方才潛伏在水中的刺客已經全死,即使偷聽到了船里的對話,也傳不出去。諸位又做過喬裝,端王應該無從得知你們的身份——但朕也不敢作保。若他查出朕今日見了誰,恐怕諸位的名字已經上了他的暗殺榜。」

  庾晚音與學子們一道抬頭望著他。

  夏侯澹道:「經此一役,諸位還想冒險潛入朝堂嗎?現在入朝為官,為免引起注意,必須改名換姓,拋卻過往的才名,甚至很長時間不能再回鄉。明年科舉時,朕會另外找人頂用諸位曾經的名字,圓了這個謊。」

  庾晚音心想:這倒是個聰明法子。端王和謝永兒都沒見過這幾個考生的真容,只知道名字而已。如此一來,端王按照謝永兒給的名單去找人時,就會找到幾個贗品。

  夏侯澹話鋒一轉:「若是就此萌生退意,亦在情理之中。只是諸位已經得涉機密,朕不能放爾等自行歸鄉,萬望諒解。」

  李雲錫摸著脖子上紫黑的指印,整個人都萎靡了不少。「那陛下要如何?像方才那樣亮劍殺我嗎?」

  夏侯澹笑道:「不會。朕會找個遠離這片泥淖的地方安置你們,也不強迫諸位出謀劃策,行謀士之實。諸位只需安心讀書,待都城局勢穩定,無論是誰坐穩那個皇位,你們仍會是清清白白的可用之才。」

  幾個學子面面相覷。

  片刻後,回宮的馬車上。

  夏侯澹問:「手還疼嗎?」

  庾晚音隔了兩秒才搖頭。「北叔的傷藥很好。你呢?」

  「我也還行。回去再用酒精沖一下吧。」夏侯澹沒發現她的情緒異常,還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你覺得端王是怎麼回事?」

  庾晚音道:「是紙片人。」

  「這回篤定了?」

  「嗯。我剛才冷靜下來,就想明白了。」庾晚音道,「他沒有更高視角,才會同時派人去了A、B兩地,而且明顯沒預估到北叔的戰鬥力。他選擇在我們面前殺人,原本就是為了威懾吧?若說連敗北都是算計好的,我是不信。今天這一出鎩羽而歸,不僅長他人志氣,還讓我質疑他的實力,對他沒有任何好處……對你倒是挺有好處的。」

  最後一句說得意有所指。

  臨別之時,夏侯澹那一席話說完之後,幾個學子無一例外,全部選擇了入朝為官。

  原文裡就很激進的李雲錫和楊鐸捷帶頭,較為沉穩的汪昭和爾嵐隨後。最後是岑堇天:「草民時日無多,等不起了。」

  就連庾晚音都沒有預想到,今日的談話會如此順利。

  雖然損失了一個學子,但夏侯澹得到了所有人的忠心。

  望著他們眼中昂揚的鬥志,庾晚音的激憤反而漸漸冷卻了下去。

  太順利了。

  順利到不可思議。

  夏侯澹道:「確實,有了這幾個幫手,燕黍就可以引進了,經濟問題也有人出主意了,往後終於不是我倆對坐拍腦袋了……」

  庾晚音坐在他對面掙扎幾秒,還是開了口:「澹總。」

  「嗯?」

  「端王作為紙片人,能掌握我們的行蹤,只可能是有人泄密。但今日我們的行程只有北叔和暗衛知道,而他們在原文裡都忠於你到最後一秒。學子們赴約前根本不知道你是誰,也不可能泄密。那麼……」

  夏侯澹沉思道:「我也在想這件事。不過,原文裡的端王也沒這麼不擇手段吧?他作為男主順風順水的時候,並不需要當惡人,結果我們來了,境遇改了,他不也變了嗎?」

  庾晚音慢慢收回了目光。「你說得對,看來要慢慢排查了。」

  會是夏侯澹自己引來端王的嗎?

  甚至還有另一個問題:岸上那人真的是端王嗎?

  有沒有可能,端王自始至終都被蒙在鼓裡,只去了A地,而B地湖中發生的一切,都是夏侯澹自導自演的呢?

  犧牲一個紙片人,換來更大的利益……畢竟他在宮裡的時候,似乎也沒把紙片人的命看得多重。

  可是,就算她庾晚音今日焚香沐浴原地升天當了聖母,紙片人也還是會死的,而且是成千上萬地死。死在旱災里,死在戰火中,死在端王上位的道路上。

  為了阻止那一切,現在死一個杜杉,或許……

  庾晚音掌心一陣劇痛,才發現那隻手無意識地攥緊了拳。

  她心中生出一股無由的惱怒。自己還沒找到正反證據呢,居然先為夏侯澹開脫起來。

  說到底,她第一步就不該對夏侯澹懷有真善美的期許。社畜是不會要求同事真善美的,這種期許通常是誰對誰的,她不想知道。

  北舟今天被端王看見了身手,為了混淆視聽,又重啟縮骨功,切換到了女人模樣,成了貴妃殿裡的新嬤嬤。

  夏侯澹對外獨寵謝妃的新人設不能崩,沒有陪他們回貴妃殿。庾晚音獨自重新處理了手上的傷,隨便扯了個理由應付驚慌的小眉。

  小眉道:「小姐傷成這樣,幾日之後的花朝宴上還如何表演啊?」

  庾晚音道:「表演?我為啥要表演?」

  「當然是因為陛下點了謝妃獻舞,她最近出盡風頭,咱們不能被她比下去啊!」小眉焦慮道,「不然唱首歌?」

  庾晚音興趣缺缺,只想趁機探問一點原主的技能點,試探道:「你覺得我唱得如何?」

  小眉面露難色:「……還有幾天時間呢,小姐努力學學?」

  好的,沒有技能點。

  張三已經穿過來一段時間了,還活在地獄模式里。

  每分每秒,他都在默默觀察古人的言行舉止,生怕說錯一個字就露餡。小太子每天都有課業,他得從毛筆字開始惡補,更別提那些不知所云的古文內容了。

  幸好這小太子的原身似乎就挺沉默寡言,以至他每天扮啞巴也沒人覺得奇怪。至於課業,他寫得再爛,也沒有老師敢訓斥太子——這大概是新生活的唯一美好之處。

  然而,他的靈魂只是個初中生,如今肉體更是幼小,行走在這個氣氛詭異的皇宮裡,時刻覺得難以自保。

  穿來之前他只匆匆看過一眼這篇文的文案,隱約記得主角是個穿來的妃子,卻不記得那妃子叫什麼。

  他試圖去尋找過這個世界的同類,偶爾遇到一個妃嬪,都要細細打量一番。但以太子的身份,並不方便接觸皇帝的後宮,那幾秒鐘的審視也實在發現不了什麼。

  他冒險過一次,在群妃向太后請安的時候,覥著臉跟在太后身邊,在她們宮斗中場休息時,當著所有人的面說道:「皇祖母,最近天太熱了,孫兒簡直想活在冰室里不出來。」

  這個暗示夠不夠明顯?同為穿越者的人能聽出端倪嗎?

  結果所有妃嬪都低眉順眼,繼續沉浸於宮斗戲碼,甚至沒人多給他一個眼神。

  只有太后板著臉訓了一句:「身為儲君,不該畏暑畏寒,貪圖享樂。」

  張三:「……」

  這樣下去真的不行,他必須想辦法留下一個顯眼的標記——只有同類能發現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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