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過夜

2024-10-01 15:52:20 作者: 明月傾

  凌霜只管賭氣,到了晚上,用了晚飯,又回到嫻月房間裡,看見丫鬟們把東西收的收,揀的揀,連嫻月每晚都要玩的那些首飾寶石都收起在一邊,整間房間都寫著一句話:嫻月以後再也不會在這住了。頓時就有點繃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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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大家都在外間坐著說話,凌霜忽然默默走過來了,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過去把嫻月一把抱住了。

  嫻月正和蔡嫿聊夏天可以穿的花樣,正說道:「但荷花紋是越大越好看的……」忽然被凌霜一把抱住了,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也明白了。

  「現在知道姐姐的好了。」她任由凌霜抱著自己,逗她道:「以前怎麼對姐姐的,睡覺時還天天欺負我呢。現在後悔了吧……」

  她雖然說笑,但自己眼睛也酸了,見凌霜是認真傷心,拍著她的背哄道:「別傻了,我又不是不回來,再說了,賀家到咱們家才多遠,你想我了,騎馬一刻鐘就到,我那裡給你留個房間,就挨著我的,你什麼時候來,我什麼時候都陪你睡覺,你在那住半年一年,住一輩子都行。」

  蔡嫿見了,也摸著凌霜的背勸道:「你不要老覺得賀家是賀雲章的家,那也是嫻月的家,你要想著,是嫻月多了一個家,而且是一輩子不變的,又屬於她,又近又好。

  「你看人種樹,小苗都挨著,長大了也要分開種的,不然陽光不夠,大家都長不好。

  「你們沒有分離,只是大家都長大了,雖然不再緊挨著,仍然是最近的距離,因為樹大了,枝條也長了,小時候覺得幾步路就遠了,大了就算街頭街尾,跑過去也到了,是不是這道理?」

  兩人都認真勸凌霜,卿雲在旁邊,只能安靜看著。

  雲夫人心細,看見她眼中落寞,知道她也在傷心。

  只是她性格隱忍,只怕到了嫻月嫁了都不會說出來。

  儘管婁二奶奶對雲夫人頗有敵意,但云夫人卻一直對婁二奶奶高看一眼。

  她家中也有姐妹,卻從未有過這樣真摯的感情,有時候想想,真是遺憾,人生一場,姐妹緣分,就這樣黯淡收場。

  因為這緣故,所以她比所有人都知道婁家這樣的姐妹情分多難得。

  都知道婁二奶奶偏心,但說一千道一萬,能把這幾姐妹養得這樣好,個個都是好姑娘,彼此感情還這樣赤誠,就說明婁二奶奶已經是最好的母親了。

  晚上果然睡不著。

  凌霜倒不鬧了,只是生悶氣,往榻上一躺,不睡,也不肯走,蔡嫿和卿雲勸不動她,只得各自去睡了。嫻月哄了一會兒,也累了,勸道:「姑奶奶,我怕了你了,你上床睡吧,我可要睡了,明天辦喜事還得早起呢。」

  「就不睡,熬哭你,讓你明天嫁不了。」凌霜開始耍橫。

  嫻月氣得把她擰了兩下,但也沒有拋下她去睡,而是坐在榻邊,其實她也心緒縱橫,哪裡睡得著,還是雲夫人舉著燈來勸道:「該睡了,再熬下去明天眼睛要腫了,那麼多人來看新娘子呢,要是眼睛腫了,嫻月得記一輩子。」

  「就讓她腫,誰讓她拋下我嫁人去。」凌霜道。

  「你做夢呢,姐姐腫了也比她們都好看。」嫻月還和她鬥嘴。

  雲夫人無奈笑了。先把嫻月拉回去,又把凌霜勸起來了。

  叫桃染端了助眠的茶來,三個人都喝了,坐在床上聊天。凌霜一人生悶氣,睡在那頭不說話。

  「其實我當年出嫁的時候,也一夜沒睡呢。」雲夫人笑道:「那年官家倒沒來主婚,官家自己都大婚沒幾年,是先太后娘娘來了,給我梳的頭。

  「我後來才知道,是明煦託了當年盧家的老太君去求的太后娘娘,本來京中流言可不好聽了,但太后娘娘來梳頭,誰還敢說什麼呢。」

  「可見梳頭的說法不靈。」嫻月還記得呢。

  雲夫人頓時笑了。

  「雲姨的母親那時候還在嗎?」嫻月問。

  「還在,但她也不怎麼喜歡我,所以倒沒很傷心,我走的時候還很依戀她,做女兒的要磕頭拜別父母嘛,我和明煦說好了,一起磕頭,明煦也答應了。

  「但她執意扮賢良,把我爹的一個偏房,叫做馮姨娘的推出來,和我爹一起受我的磕頭。

  「明煦也懵了,他那時候都做到文樞房的一把手了,就是聽宣處的前身,如今趙擎的位置,見皇后都是免禮的,給個非親非故的姨娘磕頭,道理上也過不去。

  「我那時候脾氣也大,索性都不磕了,直接轉身就出了門,三朝回門,也是喝了一杯茶就走了。所以京中都說我不孝,倒也沒說錯……」

  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說起來仍然清晰得像昨天,房內熄了燈,嫻月看不清雲夫人的表情,但也知道絕不會像她語氣一樣雲淡風輕。

  「後來呢?」

  「後來我娘沒幾年就去世了,她素來有病根,她是填房,一直想做賢良人,雖然就生了我一個,但對我那些哥哥姐姐比親生的還好,有時候做得過了火,寒冬臘月里還給我那哥哥上書院送衣服去,大雪封山耽擱了一夜,山風吹的,落下了病根。自己不肯保養,早早去了。

  「她一去,我就不跟我家的親戚走動了,後面明煦又不在了,更沒心思了……」雲夫人淡淡道:「但我有時候想起來,也還是很後悔。」

  「後悔什麼?」嫻月輕聲問道。

  「那時候我請了御醫,也開了極好的藥,她只不肯喝,我弄來的參,她全送給我哥哥媳婦了。我生氣了,也就沒管她了。

  「後面我常想,要是我那時候再霸道點,索性把她強行接到我家來,把藥熬了灌下去,管她樂不樂意,說不定也就好了。就算不好,也不會五十歲就沒了。」

  雲夫人的聲音輕而淺,像在講一場夢:「我想著,要是她還活著,當然她還是不喜歡我,還是一心為他們拼死拼活。

  「但至少她還活著,我還有個母親在這裡,我想她的時候還能看見她,這就行了。

  「我當然也不會常想她,也不會常見她,但知道她還在那裡,還活著,這就夠了。」

  嫻月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許久沒說話,忽然自嘲地笑道:「前兩天黃娘子還勸我呢,說父母是鬥不過子女的,讓我體諒她。

  「我說哪裡是父母鬥不過子女,父母可以有很多子女,我卻只有一個母親。

  「她做了什麼事,都無法改變她是我母親這點,我知道我贏不了她,我也沒想過贏她,我只是心淡了。」

  「娘是這樣的。」凌霜在那頭道:「你看她打我兩次呢,一次都沒道歉過,反正死不認帳就完事了。」

  嫻月輕輕踢了她一下。

  「你和卿雲說這個差不多,和我說?

  「我倒寧願她打我一頓呢,娘雖然打你,哪次不是你闖了大禍之後?

  「就算這樣,還照樣幫你善後,你們也從沒因為這個傷過感情。我呢?我都懷疑我是不是撿來的。」

  「你這小身板,也捱不了幾下打啊。」凌霜道。

  不等嫻月罵她,忽然翻身坐起,擠了過來,湊到雲夫人面前,道:「不說這個了,真沒勁,說點別的唄。」

  「說什麼?」雲夫人笑著問。

  「說那個。」凌霜趴在兩人中間,笑嘻嘻問。

  「哪個?」雲夫人是真不知道。

  「就是那個呀,」凌霜見她不明白,索性直說了:「不是說大家子弟都有丫鬟來教,郡主們出嫁前,也有宮裡的嬤嬤教,雲姨你陪嫻月,又給她梳頭,總得教她點呀,指望我娘是指望不上了……」

  雲夫人都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之後,頓時大笑。嫻月頓時臉上發燒,抬手就掐凌霜,道:「你真是瘋了,看我不打死你……」

  她打人其實不疼,也沒什麼力氣,凌霜在床上一滾就躲過去了,躲到雲夫人外面,靠著她道:「本來就是嘛,實話還不讓人說了。

  「我看賀雲章那樣子,倒還算潔身自好,沒有什麼丫鬟之類的,估計也是現學的,也不知道學成沒有。你再不學點,你們倆怎麼辦,大眼瞪小眼呀?

  「還不趁雲姨在,有什麼不懂的,都問問,省得到時候想問都沒處問去。」

  嫻月聽了還了得,立刻坐起身,越過雲夫人來打她,雲夫人笑著把她雙手按住了,笑道:「凌霜說得倒也有點道理,雲章這點是不錯,之前官家賜的人,都被他謝絕了呢。正經讀書人,這點操守還是有的。」

  嫻月頓時臉通紅,道:「關我什麼事,犯不著和我說。」

  「怎麼不關你的事,像趙景那樣,多噁心人。」凌霜笑嘻嘻道:「得了便宜還賣乖,看蔡嫿,被趙擎氣死了都要。」

  「不過話說回來,就算我要教,那也是深夜四下無人,只剩我和嫻月兩個人的時候教,你在這混著,我就算教,嫻月怎麼好意思聽呢。」雲夫人笑著對凌霜道。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這麼見外,他們男的聚在一起,怎麼什麼都聊呢,他們都沒有不好意思,怎么女孩子就不行。

  「這事也算門知識,多懂點知識總是沒錯的,反正平時也沒機會,今天難得,說給我也聽聽唄。」凌霜纏著雲夫人道。

  「你以後跟秦侯爺大婚,也自有人梳頭,只怕宮裡都要派嬤嬤來呢。到時候你想問什麼都能問,問一夜都使得。」雲夫人笑著道。

  「誰說我們要大婚,就是成婚,我也不搞這麼大陣仗。」凌霜道:「再說了,我也不是找不到人問,是問起來都沒什麼真話,像宮裡的嬤嬤,一定教的是守貞那些……」

  「你不是說知識總沒錯嗎?」嫻月問。

  「那要看知識是在誰手裡。」凌霜道:「要真是為我們好,怎麼到結婚前夜才教。早知道不是更好……」

  「也許是怕早知道了,就跑去試呢,世道待女子苛刻,容不得行差踏錯。」雲夫人笑著道。

  「這話不對。刀也鋒利,弓箭也危險,是從來不練刀不會握刀的人容易被割傷呢,還是知道怎麼用刀的人更容易割傷呢?

  「況且你不用刀,備不住人家不用刀傷你,知道些知識,就知道如何防範了,雖然丫頭婆子一天十二時辰跟著,保不住有疏漏的時候。

  「親戚家的表哥這類人物,也很危險,柳子嬋不就是吃了這個虧?」凌霜道:「我以後要有女兒,我一定早早教她,不會讓她懵懂無知,就被拋進這世界裡。

  「明知她身懷珍寶,世道又對她苛刻,還不好好教她,這不是愛女兒的作為。」

  「瞧瞧她,又開始發議論了。」嫻月也困了,依偎著雲夫人道:「雲姨教她些吧,省得她在這大放厥詞呢。」

  雲夫人其實也不是要瞞凌霜,見姐妹倆都要聽,真就認真教了些,嫻月還好,聽了一半困了,凌霜聽了個滿的,十分驚奇,時不時還問雲夫人幾句,雲夫人倒沒長輩架子,都告訴了她,還囑咐道:「雖然做母親好,但也常有女子為生育所苦的,你們姐妹都是聰明人,自己忖度就是。」

  「知道了。我娘當初生嫻月也吃過苦頭的,養了幾年才好。」凌霜沉吟道:「雲姨,你有時候也會覺得這世界不公平嗎?

  「世人都是女子九死一生所生,怎么女子的地位還這樣低。

  「老太妃還說,世人說女子生育的血水,玷污神佛,所以要頌血盆經消孽,聽聽,多無恥,沒有女子生育,世人從哪來?」

  雲夫人笑了。

  「我當然也會想這個,但你是讀書的人,又和秦翊情投意合,自然知道,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命運,不會以個人的意志而轉移。哪怕是官家呢,也只能順勢而為。

  「我們作為一個人,能做的,也就是儘可能地善待身邊的女孩子,互相扶持,渡過難關……」

  她實在是極好的女性長輩,凌霜當初和卿雲的爭論,是兩種觀念的針鋒相對,但她面對卿雲,就替凌霜說話,面對凌霜的時候,又為卿雲那種觀點辯解。讓兩人都有了反思的契機。

  果然凌霜立刻就懂了她的意思。

  「雲姨,其實我這趟下江南,收穫還挺大的。我帶回來一個小女孩,叫阿二,你知道嗎?

  「那天我在渡頭等船,心情差極了,我見的天地越大,人越多,越覺得自己不過是渺小的一個,就是有通天之力,也改變不了這世道一分一毫。

  「然後我就看見她,那么小小一個,被人用麻繩捆著手在賣,只賣一兩六錢銀子。但她眼神跟我小時候一模一樣!」

  她說得激動,坐了起來,道:「雲姨,你敢想嗎,一兩六錢銀子,可以買下一個女孩子的一生,她聰明勇敢,會反抗,不安於她的命運,如果我那天沒有在那個碼頭,沒有看見她,她這輩子會怎樣?

  「但我剛好在那裡,最重要的是,我有這個錢,我還有這個想法,願意花下這個錢。」

  「那天之後,我就想通了這個道理,就和你說的一樣,世道無法改變,老子,莊子,孔子,這些先秦的大家,通天之能,也只能隨著時代而行。

  「但我可以改變我身邊的人的命運,我有一兩六錢,就可以改變一個女孩子的命運,我越強大,越富有,我能庇護的人就更多,我自己可以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誰說一定要改變世道,至少阿二的一生都會因為我而改變,我還可以救下很多個阿二,這就夠了。」

  雲夫人在黑暗中看著凌霜,心生感慨,真是年輕啊,這樣的熱血,這樣的勇氣。

  也難怪,其實她雖然是賀家主母,仍然感覺對秦家有些既敬又畏,雖然秦翊和賀南禎是一起長起來的年輕人,卻總覺得他心思如海。直到看到凌霜,才知道那海底下藏著什麼。

  也只有這樣火焰般熊熊燃燒的女孩子,能將海水都煮沸。

  但她還沒讚賞凌霜,旁邊的嫻月卻不幹了,嫌棄道:「行了,知道你是活菩薩了。

  「還不睡覺,明天看你怎麼起來,你不是還說要送親嗎?」

  「哼,送親?」凌霜爬過去睡在嫻月邊上,道:「還指望我乖乖送親,我可準備了幾道試題呢,明天難不死他!」

  「人家探花郎呢,怕你這個。」嫻月打著呵欠道:「快睡吧,明天再折騰吧,算我怕了你了。」

  凌霜其實也困極了,趴在她旁邊,就這樣一覺睡過去,夢見小時候在揚州,嫻月身體好了些的時候,坐在庭院裡曬太陽,自己爬樹給她摘她喜歡的那枝花,因為莫名其妙的事吵架又和好,夢裡的陽光和煦,一個下午感覺有一萬年那麼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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