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寒微

2024-10-01 15:46:43 作者: 明月傾

  短暫的對話後,凌霜進去還馬,蔡嫿心想她畢竟是女裝到此,恐怕有不便,想在外面照應一下。

  誰知道凌霜這傢伙的烏鴉嘴准得很,說不要惹荀文綺,荀文綺就到。

  本來蔡嫿隱在馬廄外的樹後,過去沒有遇到凌霜的日子裡,她無師自通地練就了這門本事,主要就是為了躲避荀文綺,這也沒什麼,就好像獵手進入森林,躲避老虎豺狼一樣,她是看莊子的人,很多事都看得開。

  就連那些在人前被抱團的嘲笑和捉弄,也不過是如山間清風,江上明月一樣,是可以順其自然的事罷了。

  荀文綺有權勢,荀文綺愛帶著小跟班嘲弄人,她是寄人籬下的孤女,只能尷尬笑著被嘲弄,這也是山間清風,江上明月一樣的事。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這世上哪有絕對的好事和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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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上,荀文綺今日在夫人群中那「不好相處」「氣焰囂張」的口碑,讓趙夫人這種侯夫人都不敢和她家訂親的處境,又何嘗不是她日復一日這樣行事積累下來的呢?

  蔡嫿早學會在這片森林中生存,就算沒有凌霜,她也終會有她應得的結局,不會太好,也不會太差。

  但生在樹蔭下的蘭草,偶爾能曬一曬森林中常年不見的陽光,還是很快樂的。

  蘭草雖小,也有自己的力量,所以蔡嫿主動站了出來,果然荀文綺一見到她,就跟聞到血腥的老虎一樣就上來了,帶著她的玉珠碧珠,還有幾個小姐,就停了下來。

  「你怎麼在這裡?」她一上來就嘲笑蔡嫿:「你這寒酸樣,難道家裡還能養馬不成!別是跑到馬廄來和人私會的吧?」

  蔡嫿攔住她就為這個,凌霜一個人跑到馬廄里,雖然沒人在,但這裡畢竟是男子的地盤,傳出去不好聽。

  再者,她身上還有那個大秘密,要是被荀文綺知道她男裝在外跑,和秦翊結交,只怕天都要被掀翻。

  「荀郡主說笑了。」蔡嫿只是柔中帶剛地道:「我只是和你們一樣,過來散步罷了。」

  荀文綺不喜歡她就為這個。

  荀文綺雖然跋扈,但也不是誰都欺負的,京中比蔡嫿懦弱卑微的小姐也還有,但誰也不像她,那些看似柔軟和順的皮下面,藏著的是硬邦邦的骨頭。

  荀文綺雖然膚淺跋扈,但畢竟是跟著文郡主長大的,天性也還有幾分聰明,所以本能地不喜歡她,一次次嘲弄,也不過是為了打服她。

  「散步,這有什麼好散的。」荀文綺道:「我們是去看我的雪獅子的,你還不知道吧,我的雪獅子還有個名號呢,古時候有匹名馬叫白義從,是唐太宗的八駿之一,秦翊哥哥有一匹,我的雪獅子和白義從就是同一匹母馬生的……」

  蔡嫿只是笑著聽著,並不反駁,事實上,秦翊的白馬取名白義從,是因為白馬義從,而八駿中的叫做白義。荀文綺把兩者弄混了。

  「你笑什麼?」荀文綺不滿地道。

  「沒什麼,只是想起雪獅子好看罷了。」蔡嫿道。

  荀文綺說不出哪裡不對,但就是本能地覺得不舒服,她穿著胡服馬靴,手中拿著皮鞭,故意向前一步,問她:「你覺得這鞭子怎麼樣?」

  「荀郡主的東西,自然都是好的。」

  蔡嫿只慢悠悠拖延時間,凌霜機靈得很,去哪都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只要不讓荀郡主進去馬廄,正撞見凌霜,她出來時必然是會先觀察的,就不擔心遇見。

  荀文綺臉上閃過一絲惡意,直接把鞭子一甩,脫手飛到了兩丈開外的樹叢上。

  「我鞭子掉了,你去給我撿過來。」她指揮蔡嫿道。

  也許是今天被凌霜那番話給感染了的緣故,蔡嫿竟然沒有動。

  這傢伙,真是數一數二的烏鴉嘴,說不要遇到荀文綺,迎面就來荀文綺,說韓信,緊接著胯下之辱就來了。

  蔡嫿不動,周圍的女孩子就忍不住了,尤其是玉珠碧珠兩姐妹,衝鋒在前。

  一個說「你怎麼還不動啊,你碰掉了郡主的鞭子,還不給郡主撿起來」,一個說「蔡嫿,你還不動,我回去可要跟大伯母告狀了,要是她知道你在外面對荀郡主無禮,又關你十天,錯過花信宴可別怪我!」

  可見婁老太君上次讓她們告病缺席一場花信宴,對她們打擊多大,連威脅人也不忘拿這個來威脅。

  蔡嫿還在沉默,估摸著凌霜也快出來了,給她看見這樣,反而會衝出來主持公道,撞破了反而不好,不如自己去撿起來,誰知道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

  是個成年的男子,已經有了歲數,三十後半段的樣子,有風霜之色,英俊得很,氣宇軒昂,看長相倒有幾分眼熟,但未出嫁的女子,盯著男子看總是不合適的。

  蔡嫿看見他一身胡服都是錦緞,還是上好的麒麟錦,是御前重臣才穿的,這一批年輕人里,只有秦翊和賀雲章穿過,連掛職賦閒的賀南禎都沒穿過。

  他穿暗紅,倒也壓得住,神色平易近人得很,順手就把那馬鞭撿起來了,走過來遞給荀郡主。

  荀郡主連忙行下禮去,後面跟著的女孩子們,有認得的,有不認得的,但看荀郡主行禮,也知道該行禮。

  京中規矩大,荀郡主行的是見長輩的禮,一群花朵般的女子盈盈下拜,倒也好看。

  「馬鞭子掉了,自己撿也是一樣的,何必勞動別人呢?」

  他只帶笑說了這一句,荀郡主的臉就通紅了,她欺負人多了,但被長輩當面教訓還是第一次,只能紅著臉接過鞭子。

  「姑父說得是。」

  蔡嫿這才知道他是誰。原來是趙修的父親,聽宣處的趙擎大人。

  趙家兩兄弟里,趙景的父親是長房,正經侯爺,但京中侯爺也不少,能排得進嫻月的「四王孫」里,有名而無權勢是不行的,趙家的侯位其實不怎麼珍貴,賀南禎的安遠和秦翊的文遠才是侯位里排名數一數二的,當初平定燕北,秦家是將軍,賀家是軍師,這才掙下子孫的赫赫家業。

  就算賀南禎父親早逝,自己也賦閒不當官,但隨扈的侯爺里,他仍然只排在秦翊後面,秦賀兩家,再有三代也敗不完。

  而剩下的兩個王孫,都是家中權勢正盛,賀雲章不用說,捕雀處實際上的一把手,官家面前的紅人。

  趙家則是因為二房的趙擎官高位重,髮妻亡故了,只有趙修一個獨子。這也是嫻月把趙景趙修列為一個的原因。

  因為連趙景排進來也是借的他家的勢,看趙修行事花費,有時候比趙景奢侈多了。

  只是嫻月顧忌他不過是少年貪戀美貌,沒有定性,再者年紀小,才能也看不出來,不然以他父親的權勢,張敬程只好望洋興嘆罷了。

  也難怪荀文綺怕他,不只是因為他是荀文綺的姑父——他亡故的妻子,就是荀家嫡出的大小姐,如今荀家也是敗落了,就連荀文綺父親的官,都有點倚賴著他。

  文郡主雖然位高,但舊日王侯和權勢正盛的寵臣,誰都能分出高下來。

  聽聞他是能臣,本來是不襲爵的侯府子弟,但辦事實在是厲害,從黃河決堤治水時脫穎而出,查鹽又整肅了江南,官家倚重得很,如今京中趙夫人和雲姨在夫人中的不和,恰恰是因為官場上他的戶部,和賀雲章的捕雀處,互相制衡,是官家手下的兩大派系,也都是心腹中的心腹。

  凌霜常說「男子境遇再差,也還有路走,就是在外面成就一番事業」,其實京中這麼多子弟里,真正做到這點的,也只有他和賀雲章了。

  蔡嫿雖然學的是老莊,但對外面的世界也不禁有些好奇,不然也不能和凌霜玩得那麼好,隨眾行了禮。

  就在一旁悄然觀察,垂著眼睛看他腰上的躞蹀帶,看得出確實是精明強幹的人,都說權勢正盛的人身上是有股氣的,相比賀雲章的鋒利如劍,他更像是御前的儀仗,整個人像一柄長槍。他腰上佩戴的,想必就是傳說中的金魚袋了。

  「知道錯就好,去吧。」

  他倒還算和藹,大概也是知道人本性難改,所以也不多教訓荀文綺,放她走了。

  荀文綺頓時如同逃出貓口的老鼠一般,帶著小跟班們飛快走了,也不去看她的雪獅子了。

  蔡嫿仍在原地,她有心道一句謝,但又覺得有點不合適——倒像是又控訴他家的晚輩欺負人似的。

  好在他也看出了這份尷尬,這樣權勢的臣子,不會察言觀色是不可能的。

  他是侯府的庶子,自然也見過人情冷暖的,對這處境寒微的晚輩也有幾分憐憫。況且輩分在這,男女大防也鬆懈些。

  但越是這樣的地位,人越敏感,憐憫有時候也是一種傷害。

  蔡嫿正遲疑怎麼退下去呢,卻聽見趙擎問道:「君影草?」

  他是說她頭上的簪子呢。

  讀過書的人,彼此是對得上暗號的,蔡嫿頓時笑了。

  她明白他的意思,凌霜說她和嫻月一樣,喜歡首飾簪環,刺繡錦緞,其實她們都不是喜歡這些東西本身,而是喜歡它們身上承載的意象,嫻月愛畫,蔡嫿愛看書,香草花樹,蟲魚燕雀,在詩與畫中都是有它們獨特的意義的。

  趙擎見她笑了,知道她懂自己的意思,頓時也笑了。

  「你是讀過書的人,肯定是看得開的。」

  他對這女孩子的博學有點驚訝,但是讚賞的驚訝,道:「我看文綺剛才說白義從,你笑了,想必也是知道她說錯了的。就更不必為這些無意義的瑣事傷神了。」

  不止他有些驚訝,蔡嫿也有點驚訝。

  她沒想到這人這麼厲害,一句話就點破了她和荀文綺之間的關係——與其說蔡嫿是在忍讓荀文綺,不如說是在俯視,人在面對比自己蠢的人面前,是會有這種高傲的。

  雖然有些自我安慰,但這也是她在京中生活許多年,仍然沒被壓垮的原因。

  連凌霜也沒有全然看清這一點,凌霜雖然也看莊子,但婁家的女孩子,畢竟是婁二奶奶教出來的,個個都有一股勁在,就連最溫柔的卿雲,也自有一份傲骨,她們要是遇到荀文綺,哪怕一時鬥不過,也絕不會像蔡嫿這樣順其自然的。

  但蔡嫿顧忌他畢竟是荀文綺的姑父,沒有和他多討論荀文綺的愚蠢,而是垂著眼睛道:「聽說黃金奴傷得嚴重,現在還好嗎?」

  趙擎和那些終日悠閒的王侯子弟不同,並沒多少時間打馬球賽馬,黃金奴也不過是重臣的例行賞賜而已,聽到這話,他還有些驚訝,但並沒有在蔡嫿面前露出來,只是道:「我想不礙事吧。」

  蔡嫿聽他聲氣,就知道他並不知道黃金奴受傷的事,她問這一問也是為這個——黃金奴是趙擎的馬,她有意讓他知道黃金奴受了傷,也是為卿雲和柳夫人的事先在他這備個案。

  雖然大概率用不上,但如果真有對簿公堂那一天,他也會是這邊的助力。

  但趙擎顯然以為她是喜歡馬的人,聯繫到剛才荀文綺對她炫耀獅子馬,又嘲笑她家中沒有養馬的事。

  「黃金奴適合女孩子騎,我日常用不上,常年養在馬場的,你要是想騎的話,隨時過來,只說是……」他頓了一頓,才想起自己不知道這女孩子的名字。

  蔡嫿輕聲道:「我姓蔡。」

  女孩子的名字,自然是不能報給男子的,趙擎不由得笑了一笑。

  他原是十足的長輩姿態,因為這一笑,倒去了七成。

  「就說是蔡家小姐就好了,我自會交代養馬奴的。」他笑著道。

  一句話,就把和烏雲騅火炭頭同等價值的馬送了出來,他不常騎是真的,但常年養在獵場肯定是假的,趙家自有馬廄,養在外面幹什麼?

  他是怕她不好上趙家去借馬,所以把黃金奴留在這貴族子弟都可以隨意出入的馬場,既然常年留在這,他自己不騎,子弟也不騎,其實等同於送給蔡嫿了。

  甚至體諒她家中無錢養馬,留在馬場,也許要為她配個養馬的女奴都不一定。

  就因為這一場萍水相逢,送出一匹凌霜都沒有的馬,趙擎的權勢,真是讓人驚心。

  蔡嫿留意不露出驚訝來,但也不能顯得自己全然不知道這份善意的價值,於是收斂神色,盈盈一拜,道:「多謝趙大人。」

  「天不早了,我也該去獵場了,下次再見吧,蔡姑娘。」

  趙擎道,他倒是雷厲風行,蔡嫿這才看見不遠處他的僕人正牽著匹棗紅馬,那匹馬也神氣得很,想必是他早該去獵場,只是和自己說話耽擱了。

  別過趙擎,蔡嫿還有點沒回過神來,凌霜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出來,驚訝道:「你怎麼還在這裡,我還以為你走了呢。」

  「遇上點事,就沒回去了。」蔡嫿道。

  「早知道我就早點出來和你說話了,我在裡面想找黃金奴,看看它的傷怎麼樣了,找來找去沒找到,不會趙家知道卿雲和柳家的事,把它當證據收起來了吧。」

  「不會的,二奶奶不是說給柳夫人一天時間嗎?柳夫人現在在獵場裡,晚上就該見分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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