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太妃

2024-10-01 15:45:45 作者: 明月傾

  海棠宴正是熱鬧的時候。

  老太妃年輕時能得聖寵,生下王爺,也是貌美又有趣味的性格,如今雖然老了,但也愛看年輕的夫人小姐們一起賞花飲酒,玩樂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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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棠宴直接在花下擺酒,天氣和暖,綠草如茵,老太妃直接將地毯鋪在草地上,擺下几案,上面全是時新點心,精緻菜餚,暖酒熱茶,坐下幾十位小姐,夫人們則是都在老太妃身邊湊趣,老太妃笑道:「這還是瑤姬出的主意呢,果然有趣,真是美人畫一般。」

  文郡主有意討好她,和雲夫人一左一右,依偎著老太妃說話,老太妃身邊都是宮裡的老嬤嬤,還有賀老太君這樣輩分高的夫人,像趙夫人這些都被擠到外面一圈了,至於婁二奶奶婁三奶奶這些,更是只能在外圍說話。一句笑話說下去就有無數人接口,熱鬧非凡。

  然後一片熱鬧中,卻有個不速之客打破了這片祥和。

  是個穿著紅色錦衣的女孩子,極漂亮,但看得出是匆匆趕來的,連衣服都像是匆匆換好的,妝發也簡單,她直奔老太妃面前,往她面前一跪,高呼道:「請老太妃主持公道。」

  這一聲把眾人都驚住了,都看過去,原來不是別人,正是婁家三房的三小姐婁凌霜,眾人都認得她,也知道她兩個姐姐風頭正勁,對這個老三倒不怎麼留意。只見她跪在地上,高舉著一卷帕子,道:「民女自知冒犯,但此事事關民女清譽,還請老太妃主持公道。」

  「你這丫頭,發什麼瘋,」婁二奶奶嚇了一跳,連忙去拉她,婁三奶奶也道:「老三老是這麼咋咋呼呼的,驚了駕怎麼好。」

  嫻月反而拉住了婁二奶奶,神色凝重在她耳邊附耳說了什麼,婁二奶奶大驚。

  卿雲雖沒聽見,但也十分驚訝,但她向來疼愛自己妹妹,倒不阻止她,只是焦急地看向老太妃。

  「你是何人?怎麼敢這樣驚駕。」老太妃貼身的魏嬤嬤道:「還不下去。」

  「民女知道自己無禮,但此事事關民女生死,又與太妃娘娘有關,閨閣之事,不關朝廷律法,又不是官府衙門可以管的,所以只能請老太妃主持公道。」凌霜神色悽惶,哀求道。

  老太妃聽到不關朝廷律法,才終於施施然開口。

  「抬起頭來。」

  凌霜抬起頭來,神色哀傷,老太妃見她生得清秀漂亮,先有三分憐惜,旁邊賀老太君見卿雲著急,也幫腔道:「娘娘,這丫頭我也知道,是個極老實的,想必是遇到真正為難的事了,娘娘垂憐,替她主持公道吧。」

  卿雲見狀,也連忙哀求道:「舍妹向來老實,溫柔嫻靜,求老太妃主持公道。」

  老太妃對卿雲印象不錯,思索片刻,便道:「既然這樣,你就說來吧。要是家長里短,我可是不管的。」

  凌霜道:「要是別的事,也不敢求太妃管,實在此事跟太妃娘娘有關。

  「前些日文郡主娘娘號召大家為太妃娘娘抄經,民女也抄了兩卷,交了上去,誰知道沒兩天,就有個書生拿著一副寫了情詩的帕子,四處傳揚,說是民女所寫,還約他三更幽會,到處敗壞民女清譽。

  「民女無法,只好讓小廝擒了那書生,準備上公堂對峙,誰知道帕子上的字跡確實是民女的字跡,民女從來不將字跡外傳,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給老太妃所抄的琉璃經第四卷,第十二篇。

  「太妃娘娘不信請看,情詩上每個字,都能在那一篇中找到。

  「這無賴不知用什麼方法,偷出經書,偽造了民女的字跡。民女無法剖白,只能求太妃娘娘垂憐。」

  老太妃本來還以為是些家長里短的瑣事,沒想到還真和自己有關,頓時就沉下了臉,道:「文嫻。」

  文嫻是魏嬤嬤的名字,她連忙下去,拿了凌霜手中的帕子,呈上來給老太妃看,老太妃是常讀佛經的人,也記得些經書原文,掃了一眼,皺起眉頭,道:「去取她抄的那捲經書來。」

  卿雲雖然沒有急智,這時候已經猜到些端倪。

  當時她為了凌霜嫻月各抄一卷經書,怎麼會不知道三卷經書都是她自己的字跡,如果帕子上字跡和佛經上一致,那凌霜所說的這個人,針對的根本就是她!

  她心中震驚,已經猜出凌霜今天是在替她告狀,立刻往前一步,想要說出實情。

  卻被婁二奶奶狠狠拉了回來,掐住她手腕,朝她搖搖頭。

  她頓時心碎欲裂。

  她知道娘親的意思——無論真相能不能大白,凌霜這樣告狀,已經是毀了,不能再賠上一個她。

  但凌霜正是知道這點,才自己親身告狀。用她自己早上和蔡嫿說的話:橫豎自己虱子多了不怕咬,保住卿雲乾乾淨淨,助她得償所願,也算功德一件。而蔡嫿也答得實在:恐怕程家容不下這麼大的虱子。

  此刻程筠的母親程夫人正站在婁二奶奶身邊,震驚地看著她。

  平時活潑些是一回事,但這樣石破天驚的大事鬧出去,是要跟隨一生的。

  程家要娶的是當家的主母,看著她長大的情誼能不能抵住這個,真還挺難說。

  侍女很快取了佛經來,老太妃親自拿著兩相對照,果然都能找到對應的字。

  但顯然這樣也不足以服眾。

  「雖然這些字佛經中都有,但也不能證明這帕子就是偽造的。」魏嬤嬤替老太妃說道:「你還有別的證據沒有?那書生現在何處。」

  「回太妃娘娘,那登徒子被我府中小廝綁了,人證物證俱在,就羈押在永安寺外。」凌霜道:「他既然說是我侍女送帕子給他,替我傳話約他私會。

  「那就讓他指認我的侍女,將我的侍女混在其他女孩子中,一樣裝束,讓他去認,要是他認得出來,我願意束手就擒!」

  凌霜說完,昂起頭來,神色傲然,看似是看老太妃,實際上,目光卻正朝著她身後的某人。

  果然,荀郡主臉上頓時變色。

  昨晚和蔡嫿推演,最大的難題就在這裡,如果是卿雲自己去告,哪怕是以卿雲的名義去告,最終都是要在卿雲的侍女中查,而荀郡主既然出了這樣的陰招,就一定算好會有指認的那一天。

  那麼,她一定早做好了準備,荀郡主侍女如雲,在其中找一個長得像卿雲的侍女月香的並不難,如果是她們偽裝成月香去送的信,那李璟去指認,一定會把卿雲的丫鬟月香指認出來。

  而凌霜的侍女,就沒有這個危險。

  果然荀文綺按捺不住,冷笑道:「我看你也沒那麼笨,怎麼可能用自己的丫鬟去送信,萬一用的是你姐妹的丫鬟,只怕查不出來吧。」

  文郡主聞言,立刻呵斥。

  正如蔡嫿所言,宮裡的人,手段深不可測,文郡主對自己這個外孫女了解極深,只怕早已猜到端倪,沒想到荀文綺殺心如此之重,只要她不開口,李璟指認不出凌霜的侍女,坐實了是誣陷,真相大白,大家相安無事。

  凌霜這樣告狀,名聲再難挽回,能害掉婁家姐妹其中一個,她也算得償所願了。

  但她偏不願意罷休,非要趕盡殺絕。

  好在,凌霜也早算到,她會趕盡殺絕。

  「荀郡主質疑,民女並不敢辯駁,不過民女有個故事,想講給太妃娘娘和諸位聽,也是關於指認的。」

  老太妃能在宮中全身而退,怎麼會看不出凌霜的小心思,看她的神色饒有興味,顯然也想看看這場大戲如何收場。

  「說來聽聽。」

  事情發展到這裡,其實已經是凌霜和荀郡主兩人的賭局,老太妃看著她們的神色,就像看著早已成為山林之王的人,看著兩隻小獸廝殺。這是她們三個人的戲台。

  宮中的人,什麼沒見過?

  凌霜道:「民女也是想給自己洗冤時,看到的這個故事,說是有一戶人家辦喜事,小偷正好進來新房偷東西,藏在床下,想等新人睡著了再偷東西。

  「誰知道兩個新人十分投緣,就說起各自家裡的事,爹娘如何,兄弟姐妹如何,說了一夜,小偷沒機會溜走,第二天丫鬟進來伺候,就發現了小偷,抓他去見官,小偷就說自己是新娘的情夫,是她引進來,要和他私奔的。

  「縣官不信,小偷就說起新娘家的事,許多隱秘,樁樁件件都對得上。縣官也無法,只好傳召新娘見官,互相對質。

  「但是良家女子在公堂見官,是受辱的事情,何況是新嫁娘,新娘於是尋死覓活,好在有個老吏,就出了個主意……」

  「哦,什麼主意?」老太妃聽得來了興趣。

  「他找來一個妓女,扮作新娘的樣子,來公堂讓小偷指認,小偷雖然在床下偷聽一夜,但卻沒見過新娘的樣子,於是把妓女指認為新娘,縣官大笑,真相大白,將小偷收押,還了新娘的清白。」凌霜不緊不慢,說完故事。

  「那你的意思是?」老太妃問道。

  「荀郡主既然提出疑問,說我姐妹的侍女也有嫌疑,本該是讓我姐妹的侍女和我的丫鬟一起接受指認的,但萬一被那書生胡亂認了一個,剛好中了,不僅民女的清白無法洗淨,真相也永遠無法大白了。」凌霜抬起頭道:「不如這樣,就請荀郡主所有的侍女去接受指認,我斷沒有請荀郡主的侍女替我傳遞情詩的道理,如果那書生不認,我願再讓我的侍女接受指認,如果書生胡亂認了,說明他沒見過我的侍女,正好真相大白,老太妃意下如何?」

  用盡世上所有辭藻,也無法形容荀文綺那一瞬間臉色的變化。

  凌霜知道自己賭中了。

  她果然用她侍女中長得像月香的,喬裝打扮,去遞了情詩。

  站在人群外圍的蔡嫿,也長舒一口氣。

  宮裡的手段,就是最高明的,未必吧?

  凌霜跪在長階上,心中卻陡然生出一股傲氣來,她看向荀郡主身後那臉色慘白的王嬤嬤,笑了起來。

  今日就試試,宮中的手段厲害,還是我婁凌霜的兵書厲害。

  「你放肆!」文郡主終於開口:「你是什麼人,怎麼敢讓文綺的侍女去替你接受指認,我看你是做賊心虛吧……」

  果然是上樑不正下樑歪,都這樣了,還要包庇外孫女。凌霜並不畏懼,而是冷冷答道:「回文郡主,是荀郡主自己先說的,她既然想要知道真相,民女就提出這個方法,相比讓民女的丫鬟接受指認,這方法豈不是萬無一失嗎?

  「難道荀郡主擔心那書生會亂認一氣,指認荀郡主的侍女是遞情詩的人。

  「就算這樣,也不代表荀郡主才是那個約書生相會的人呀!」

  她言辭鋒利,簡直如刀一般,長階上一片死寂。文郡主氣得渾身發抖,連聲道「放肆」。

  「好了。鬧成這樣也就夠了。」

  老太妃終於施施然開口,她深深看了凌霜一眼,道:「畢竟是閨閣大事,指認不指認,都是一件醜聞,好姑娘,你叫婁凌霜是吧,你起來吧,你要是信我,這件事就交給哀家來斷,如何?」

  凌霜心下嘆息,知道她們那個層次的人盤根錯節,多半官官相護,但也只能見好就收。

  「但憑太妃娘娘決斷,還我清白。」

  「好了。」老太妃起身:「凌霜,文郡主,文綺,你隨我進來。

  「其餘閒雜人等都散去吧,今日可是海棠宴呢,大家照樣說笑賞花飲酒啊,這事不過一件小事,哀家順手就斷了,別擾了大家的興才是。」

  幾個嬤嬤宮女都下來照看酒宴,凌霜和文郡主和荀郡主隨老太進去一陣,其實凌霜被她晾在殿內,老太妃帶著文郡主和荀文綺進去了一陣,很快便出來了。身邊魏嬤嬤傳話道:「召賀雲章過來,把那個書生收押了,誹謗閨閣聲譽,亂棍打死就行了。」

  「煩請老太妃昭告眾人,還民女清白。」凌霜道。

  「這是自然的。」老太妃笑道,招手叫她過去,凌霜老實過去。

  「你是個好孩子。也聰明……」她撫摸著凌霜的頭髮,溫柔笑道:「但太聰明也不好,守拙才是為人處世的好道理,知道嗎?」

  「民女知道,謝太妃娘娘教誨。」

  「這才是乖孩子呢。」

  老太妃拉了凌霜的手,老人的手像一把麻杆,脆弱,但氣勢卻讓人不敢妄動,饒是凌霜向來無法無天,也出了一身冷汗,被她拉著手,出了門。

  「事情已經查清楚了。」老太妃笑著宣布道:「凌霜是清白的,那書生誹謗世家小姐,已經被官府收押了,大家可以放心了。」

  於是一片歡騰,不管和婁家好的,不好的,都涌了過來。

  把凌霜簇擁在中間,個個都是世家小姐,哪裡見過這樣驚心動魄的大事,比什麼戲本都來得刺激,所以個個都有一肚子話要問。

  反而是婁家自己母女三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握著手相對無言。

  凌霜笑著,先看卿雲。

  卿雲拉著她的手,縱有千言萬語,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兩人一對視,卿雲的眼淚唰地就下來了,握著她的手在發著抖。

  婁二奶奶也擦著眼淚,上來把她們倆分開了,摸著凌霜的頭道:「沒事了沒事了。我知道我們家凌霜是好樣的。」

  嫻月並不說話,但呼吸急促,顯然也心潮澎湃。

  凌霜被簇擁了一陣,看見蔡嫿在人群外面,微微笑著。等到人散了一些,才過去跟她說話。

  「你覺得值得嗎?」蔡嫿問她。

  今早出發的時候她沒問凌霜,凌霜看兵書,把這當成艱苦卓絕的一仗來打,她問了未免動搖軍心,如今塵埃落定,所以能問了。

  早猜到老太妃會存文郡主的體面,如同官場上官官相護,最多懲治李璟,背後真兇仍然是隱形的。

  不到幾個時辰,這驚天的一跪就會傳遍京城所有的世家,縱使老太妃主持了「公道」,但人言可畏。有一句話所有女孩子永遠都逃不過——為什麼不誣賴別人,光誣賴你?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到底你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吧?

  何況送給老太妃的佛經,是那麼容易仿寫的嗎?這其中一定另有隱情。

  儘管凌霜已經盡全力把荀文綺拉下水,真正的聰明人也許能猜到真相,但荀文綺畢竟背後有文郡主撐腰,有些疑影也傷不到她。總歸是凌霜身敗名裂。

  不然這樣「真相大白」的時刻,程夫人為什麼不過來恭喜她呢?

  但凌霜早跳出這一切。

  「當然值得。」她笑眯眯:「做尼姑有什麼值不值得。」

  蔡嫿也無奈地笑了。

  「你呀。」

  她嘆息著,攬住了凌霜的肩膀,看向庭院中的盛會,海棠花亭亭如蓋,滿樹繁花如同夢境,這樣的好春光,但盛宴散後,有多少人能真的避開這苦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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