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崔家

2024-10-01 15:44:09 作者: 明月傾

  崔太君的府邸在城南,其實城南如今已經不是炙手可熱的地方了,真正新貴都住在城東,又新又寬敞,離盛春山也近,都說風水六十年一變,人世格局,往往同理。

  崔太君的亡夫禮部崔大人,當年離封侯只是一步之遙,可惜五十歲上就歿了,崔太君獨子夭折,承嗣的嗣子其實是侄子,雖然孝順,但畢竟不是從小教養,做官上就差點,只是借著崔大人當年的根基做個四品小官,主枝尚且如此,子侄里也沒有出色的,崔家眼看是要沒落了,先前建成時滿城稱讚的崔府,如今看著,雖然仍然是高門大戶,也籠罩了一層暮色了。

  如今崔太君已經是七十歲的人了,她輩分高,認真論起來,連婁老太君都是她的子侄輩,和宮中貴人也有姻親,所以仍然撐得起場面。

  

  滿城命婦敬她年高德劭,開春第一場宴席,仍然是由她先辦,車馬紛紛,都從城中各處聚集到城南的崔府來。

  婁二奶奶算得正好,她們三姐妹到得不早也不晚,這才像個大戶人家小姐,凡事不扎眼,不出頭,卻讓人敬服,門口停了許多馬車,小姐的轎子卻直接抬了進去,宴席在後院。

  京城規矩大,未出嫁的小姐不見外男,夫人們卻可以下了馬車,在前院寒暄一陣子。

  凌霜向來膽大,在轎子簾里挑起一條縫,看了一眼前院,果然許多命婦夫人都在那寒暄,衣香鬢影,錦緞如同煙霞一般,越是夫人越要穿得華貴,京中近來流行牡丹髻,梳得虛籠籠的,滿頭珠翠,果然好氣派。

  轎子停在後院穿堂,轎夫退下去避讓,各人丫鬟都趕過來攙扶下轎,大戶人家的丫鬟都是副小姐,她們幾個也是坐了馬車來的,都跟尋常人家的小姐一樣,嫻月的丫鬟桃染最機靈,一見京城小姐都是把手虛搭在丫鬟手腕上,她立刻也改過來了。

  「夫人在前面遇到了當年在京城的好朋友,正在說話呢,立刻就過來了。」

  大小姐卿雲的丫鬟月香說著,也過來扶小姐下轎子,早有崔家的僕婦過來攙扶了,像是個管家媳婦一樣的人物,穿著綠裙,四十上下,扶住卿雲,把三姐妹打量了一下,讚嘆道:「是婁家的三位小姐吧?」

  說話間婁二奶奶也和好友過來了,不是別人,正是世交梅家的四奶奶,和婁二奶奶都是江南人氏,說是手帕交,其實也是婁二奶奶嫁到京城後才結識的,一見如故。當初婁家二房離開京城時,只有梅家來送別過。如今見了,更是親熱非凡。

  梅四奶奶把三姐妹拉著看了一遍,都還小可,只對著老三凌霜笑道:「三姑娘,一路書信還暢通吧?」

  凌霜有點窘,但她向來性格灑脫,也認真答道:「還好。」

  頓時眾人都笑了,原來這裡面更有一層關係,只是一時還說不到這裡。

  梅四奶奶比婁二奶奶年輕幾歲,生育也晚,只有一個女兒。

  梅四奶奶常居京中,和各處走動頻繁,見了崔家那個管家媳婦還叫道「李娘子」,她攙著婁二奶奶的手,女孩子們都跟在後面,一面說話,一面進了崔家的後院。

  天氣寒冷,沒有什麼花開,長廊上繫著鮮艷綢緞,掛著宮燈,又用竹竿挑著長長的絲絛錦緞,掛著花神賀詞,有個名號叫做招春幡,一路上也陸續遇到各家小姐夫人,終於到了招待客人的琉璃閣,外面一樹百年的丹砂梅花,開得紅如硃砂,燦若朝霞,香氣撲鼻。

  閣中約莫有三十來個世家小姐,都打扮得衣著入時,妝容嬌艷,凌霜悄悄打量了一下,要論人才出眾,還得是卿雲,要說起美貌來,也沒人能和嫻月爭鋒。

  崔老太君坐了主位,陸續進來的小姐都要上前見禮。

  崔老太君見了卿雲,十分驚喜,拉著手在身邊坐下,對著婁二奶奶笑道:「虧二奶奶怎麼把這麼個美人藏了許多年?」

  說話間婁家三房也到了,但卻不是單獨到的,玉珠碧珠一左一右,跟著個生得十分嬌艷的女孩子進來了,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身量不高,穿著紫貂,踢雪小靴子,十分嬌俏,臉頰上一顆小痣,脫了外衣,裡面是一身紅,裙邊掛著瓔珞,脖子上戴著串暗金色的珍珠,顆顆都有拇指大小,襯得膚色如玉,十分漂亮。

  三姐妹里,卿雲溫婉,嫻月風流,凌霜常年一張冷臉,這女孩子恰好和三人的類型都錯開了,倒有點像探雪那個小鬼靈精長大的樣子,只有有點過於神氣了。

  她輕車熟路進來,先跟崔老太君見了禮,見崔老太君身邊坐了個卿雲,問道:「這位姐姐是?」

  「這是卿雲。」崔老太君給兩人引見:「卿雲,見過小郡主……」

  「她就是荀家那個小郡主吧?」婁二奶奶遠遠看著,說道。她雖然不在京城,消息卻靈通。

  「對,就是她。」梅四奶奶笑得有點曖昧:「文郡主嫁在了賀令書家裡,無所出,倒是妾室生了個女兒,抱過來養大了,後來嫁到了荀家,就是她的母親。

  「她母親早逝,文郡主憐惜她,常年帶在身邊教養,大家都叫她小郡主,叫來叫去就叫開了。」

  梅家和荀家在朝堂派系不同,所以有點交惡,梅四奶奶的語氣並不客氣。

  畢竟梅家聯姻的郎家也是有封地的,所以並不怕她。

  但其餘人顯然就巴結多了,看得出這小郡主儼然是京中貴女中的領頭羊,崔老太君在的時候還有點顧忌,崔老太君和幾個年長的夫人在那邊說話,女孩子們就三五成群地聊起天來,有聊各自做的針線,拿出來互相探討的,也有比較身上配飾的,還有幾個走到琉璃窗邊去賞花了,卿雲天生是女孩子都喜歡的溫柔大氣性格,身邊很快聚集起幾個女孩子,有的問「卿雲姐姐,江南這時候有什麼花開啊?」

  有的問「你的帕子是什麼繡法,針腳怎麼這麼自然?」還有膽大的,已經約起來,道:「三月就是我家的宴席了,到時候都來我家賞李花啊。」

  反而是嫻月有點不太合群,她裊裊婷婷的,先在卿雲身邊聽了一陣,又去琉璃窗邊看一會兒花,回到凌霜身邊道:「原來他們是按自家在朝中的派系分的,不同派系間連話都不怎麼說呢。」

  凌霜專心喝茶,並不兜攬她的話。

  「麻煩來了。」嫻月忽然道。

  凌霜抬起頭來,荀郡主帶著玉珠碧珠姐妹已經走到了面前,她倒也不是一上來就跋扈,而是問道:「你們就是卿雲姐姐的妹妹?」

  「是呀。」

  嫻月故意靠在凌霜肩膀上,笑盈盈的樣子,一般女孩子就算能表面裝作友好,看到她這樣子都是忍不住的,果然荀郡主的眼中就閃過一絲惡狠狠的神色來,凌霜看了,心下瞭然。

  玉珠剛開了個頭道:「三妹妹你……」就被荀郡主打斷了。

  「你們家真奇怪,怎麼不按排行來。」她帶著點笑意問道。

  其實看玉珠碧珠的狗腿樣,估計早把二房的事都跟她交了底了,不過是故意問一句罷了,凌霜一面在心裡罵玉珠碧珠蠢,一面對荀郡主有點戒備,這小郡主看起來跋扈,倒挺聰明,大家族排行一般都是一起排,玉珠比凌霜大,上面還有卿雲和嫻月,怎麼算凌霜都不該行三,所以一下子就被她逮住了,藉機發作。

  「小郡主你有所不知,二伯父常年在江南做官,十五年沒回來,所以二房的姐姐妹妹也都不在京中,老祖宗開玩笑說咱們排咱們的,不等他們了,誰知道現在叫習慣了,一下子改不過來了。」玉珠笑著道。

  她雖然回護了一下,但周圍的女孩子們不是傻子,雖然大家都做著自己的事,但有無數耳朵已經聽了進去,估計回去就要告訴自家人了。婁家二老爺不孝、家宅不寧的名聲傳了出去,二房固然丟臉,對於三房也沒什麼好處。

  凌霜感覺肩膀上嫻月捏著的地方漸漸用了勁,知道她也有點生氣了。

  「你們怎麼在這?」

  卿雲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過來,一手拉住嫻月,道:「我新認識了幾個姐妹,大家說好等會一起描梅花圖樣呢,就等你們倆了,還不跟我過去。」

  她向來禮數周全,拉走她們兩個,還不忘朝荀郡主道:「抱歉,失陪了。」荀郡主也道「哪裡的話」,顯然文郡主教她還是用了心的。

  兩人被卿雲拉著一路走到側面的小閣子裡,丫鬟月香早等在那裡,給兩人打起帘子。

  「娘跟他們打牌去了,我剛問了,還要一兩個時辰才吃晚飯呢。你們好好地在這,不准出去和人撩閒去,聽話。」

  卿雲拉著他們進了小閣子,果然這地方精緻又暖和,幾個面相和善的女孩子圍坐在熏籠邊,做著針線活,暖炕上還有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對著明亮的窗戶在描圖樣,個個都是和婁家姐妹差不多的衣著。

  「這是黃玉琴妹妹,這是柳子嬋姐姐……」卿雲一個個給她們介紹。

  看得出都是性格溫良好脾氣的女孩子,不怎麼拉幫結派的,家世也都不錯,柳子嬋大概是柳侍郎家,黃玉琴大概是沒落的宗親,玉佩上還帶著一把鵝黃的纓子。

  卿雲就有這樣的天賦,不管到了哪個群體,一定能找到和她性情相投那幫人,也不管是比她大比她小,很快就被她聚集在一起,大家和和美美地相處起來。

  「你坐下,我剛誇口說你的畫好,先教黃妹妹描好梅花圖,再去忙你的事。」卿雲按住嫻月道。

  嫻月倒也還算聽話,但那邊凌霜又起來了。

  「我去看看娘她們在幹什麼?」她說著,一陣風似的又走了。

  待客的暖閣里,現在只剩下一些女孩子在聊天玩耍吃果子喝茶了,荀郡主正和玉珠碧珠說話,旁邊還簇擁著許多討好她們的女孩子,見凌霜來了,故意裝作沒看見,頭也不抬。等她走過去,忽然從竊竊私語中爆發一陣笑聲。

  凌霜懶得和她們玩這幼稚的遊戲,徑直去了後堂,畫堂里果然開了四五桌牌,有抹葉子牌的,有打花牌的,凌霜走到馬吊那一桌,找到了自己的娘。

  婁二奶奶正坐莊呢,下手是婁三奶奶,還有另外兩家,梅四奶奶坐在她背後看著牌,一見凌霜,笑道:「小美人來了。」

  她聲音響亮,頓時就有幾個夫人抬起頭來看凌霜,凌霜並不害羞,走到婁二奶奶身後站著,婁二奶奶拿了一手好牌,正算牌呢,頭也不回,道:「怎麼了?」

  凌霜立刻拿嫻月出來頂缸。

  「嫻月在描梅花呢,我幫她回去拿畫筆顏料去。」

  「多大點事,叫個丫鬟乘轎子去拿就好了。」婁二奶奶打出一張牌來。

  「壓了。」婁三奶奶立即道,笑道:「別是嫻月的咳疾又犯了吧,我看那孩子今天出門時臉色就有點白。」

  「嫻月身體好得很呢,等會還要去摘梅花呢,倒是玉珠姐姐老抱怨烤火把骨頭都烤酥了。」凌霜硬邦邦地回道。

  江南人罵人骨頭軟又叫酥骨頭,別人尤可,梅四奶奶第一個聽懂了,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知道她是說三房的兩姐妹在討好荀郡主。

  婁二奶奶回頭看了凌霜一眼,眼裡帶著點警告的意思。

  「讓我去吧,丫鬟不認識顏料,怕拿錯了。」凌霜仍然固執地道。

  「拿錯就拿錯了,讓桃染拿去,你不准去。今日才梅花宴,你就臨陣脫逃?想都別想。」婁二奶奶打下一張牌,叫道:「探雪過來。」

  探雪本來正在看人家打葉子牌,聽婁二奶奶語氣不善,立刻屁顛屁顛地過來了。

  「你要是實在沒事做,把探雪帶過去,去學學怎麼做針線。

  「對了,叫桃染去找四姐,讓她拿鑰匙把那個紫檀箱子打開,把那一袋貓兒眼下面的梅子紅寶石拿來,崔老太君要看看今年的新石頭,別拿錯了。大包的是梅子紅,小的是雞血紅。」

  凌霜知道她故意說出來的,這兩年邊疆戰事不斷,貓兒眼斷了貨源,價值千金,越囤越值錢。

  娘說出來肯定不是找人出貨,而是故意立威的,都說二房是商家女,那就讓她們看看商人的家底。

  「好吧。」

  她知道娘把她們三個都推銷出去的決心有多大,也不再找藉口提前回家,帶著探雪回了暖閣。

  穿過庭院時看見一輛寒酸的小轎子匆匆趕來,隨轎子的也不是個丫鬟,而是個三十來歲的娘姨,主僕二人下了轎,這樣冷的天,卻只穿了一件紅絨的斗篷,連皮草都不是,只有領子上圍了一圈灰鼠毛,難為裁縫巧心,竟然也裁得鼓囊囊的,要不是她們主僕二人從凌霜旁邊過去時帶起一角來,還看不出是紅絨的,還以為是猩猩氈的呢。

  穿斗篷的是個和凌霜年紀相仿的少女,尖尖的瓜子臉,生得清秀可憐,表情焦急,路過時還不忘和凌霜福了一福,十分有禮地道:「姐姐好。」

  然後才匆匆進了暖閣,凌霜見那個轎夫還在原地等著賞錢,問道:「這是誰家雇的轎子?」

  轎夫見個衣著華貴的少女問話,連忙垂頭道:「是城東婁家。」

  「婁家?」凌霜十分驚訝。

  大房無人,二房三房的女兒都在這,哪裡又跑出一個婁家來?

  她有意要看,跟著進了暖閣,果然那女孩子正站在荀郡主面前接受奚落,玉珠碧珠兩姐妹也幫著笑她,荀郡主見凌霜進來,更加大聲,隔了老遠就看見她捏著那女孩子的衣服道:「這世上竟然還有紅絨做的披風,真難為你哪裡買來?這麼冷的天,你也不怕凍死……」

  那女孩子神色有點窘,但還是老實站著,臉上帶著點溫馴的笑意,看起來實在有點可憐。

  凌霜並沒有上去說話,而是進了小閣子裡,卿雲正和大家一起做針線,見她進來,連忙拉她坐下,握了握她的臉道:「你又去哪了,凍得臉都冰涼的。」

  「我看熱鬧去了,」她朝著柳子嬋道:「柳姐姐,你認不認識外面那個新來的女孩子?我聽她們說也是咱們婁家的人。」

  「咱們家的?」

  卿雲立刻就起身去看,柳子嬋也去張望了一下,回來笑道:「那是蔡嫿,好像是你家大房奶奶的娘家侄女,但不知道為什麼,大房也不太管她,由著其他人欺負她,看著怪可憐見的。」

  其實她只說個名字,凌霜也猜出來了。

  婁家大房伯父早逝,伯母是國子監蔡家的小姐,年輕守寡,常年閉門不出的,連昨晚吃飯都沒來,膝下也沒有兒女。

  蔡家夫妻在任上遇到民變,被亂民所殺,凌霜還以為蔡家沒人了,原來還有個小侄女,傍在婁大奶奶身邊。

  問清楚了,她也就有了主意了,把桃染叫過來,嘰咕幾句,桃染和她主子一樣,是最愛惹事出風頭的,立刻笑盈盈答應了。

  凌霜說完,見炕上畫畫的嫻月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知道她肯定猜到了。

  荀郡主今天在婁家姐妹面前吃了癟,一腔氣正沒處出,逮著蔡嫿,立刻拿來出氣。

  帶著一幫牙尖嘴利的女孩子,圍著她冷嘲熱諷,一會兒說「咱們里就你寒乞相,現在還好,等到了仲春賞花遊園的時候,人人插珠戴翠,看你怎麼辦呢。」

  一會兒又有人問「你前些天答應替我做的鞋子呢,怎麼還沒拿出來?」

  一堆人正取笑得起勁,卻只見一個穿著華麗的丫鬟走了過來,手上捧著一領雪白的狐肷披風,這疊披風的方法一看就是成衣鋪的手藝,羽緞向內,狐肷向外,卻又從領子處露出窄窄的一線綢緞,是銀紅底子繡著金線,光華璀璨,看起來華麗得很,狐肷的毛更是細密輕軟,跟托著一捧雪似的,眾人頓時都看愣了。

  都以為是荀郡主的家人,誰知道那丫鬟走到近前,生得十分嬌艷,卻朝著蔡嫿道:「小姐,你的披風。

  「三小姐見外面下雪粒子了,特地叫我送來的,你那件紅絨的交給我吧,原本是圖輕巧才穿的,著涼了可不是好玩的。」

  蔡嫿如墜夢中,被那丫鬟解了披風,將狐肷蓋在肩上,雪白狐毛簇擁著她清秀的面孔,倒顯出平常都沒有的一番仙氣來,原本取笑她的女孩子們也都不敢作聲了。

  荀郡主沉著臉,剛想再問,那邊崔家的管家媳婦李娘子已經進來喚道:「姑娘小姐們,晚飯擺在堆雪閣,都隨我過去吧。」

  眾小姐們紛紛起身,蔡嫿也起身,那丫鬟攙著她,蔡嫿有點不好意思地叫了聲「姐姐」。

  「小姐叫我桃染就好了。」

  嫻月的丫鬟桃染笑著道,一路將她扶到堆雪閣,穿過長廊,正是穿披風的好時候,外面是銀紅織金的羽緞,在暗中光華耀眼,風吹起披風一角,裡面是雪白的狐肷,周圍不少夫人都看愣了,路過李娘子,李娘子都贊了一聲:「好俊的披風。」蔡嫿頓時紅了臉。

  到了堆雪閣,裡面早擺下幾桌盛宴,蔡嫿還在找位置,那邊有人叫道「蔡嫿妹妹這邊坐」,她看過去,是個生得極端莊的女孩子,鵝蛋臉,眉目溫柔和氣,身上衣服的織工和繡工和自己身上這件有些相似。

  旁邊一個穿著紅衣的女孩子,面如霜雪,但也帶著笑意,她被桃染攙著坐過去。

  另那個一直在擺弄袖子裡手帕的女孩子抬起頭來,更是美得驚心動魄,風流裊娜。

  她猜到這就是僕人嘴裡「二房跟蘇州小絹人似的那三位小姐」,果然坐下凌霜就道:「我是凌霜,是老三,這是老大卿雲,你旁邊那個狐狸精是老二嫻月。」

  狐狸精老二隻是笑盈盈打量著蔡嫿,不說話,倒是卿雲對她很是友善,很快上了菜,姑娘席上都沒有上酒,只有一杯驅寒的梅子酒,席上大家都顧忌形象,並不放肆,倒是那邊夫人的席上又是說笑,又是打趣,熱鬧非凡。

  「今天娘贏了還是輸了?」嫻月忽然問凌霜。

  卿雲低聲警告:「噓,不要說話。」

  小姐們都知道今晚自己是被相看的對象,一個個吃得靜默無聲,只偶爾有勺子筷箸碰到碗碟的聲音,一頓飯吃完,雖然是山珍海味,卻沒人認真動筷子。

  所以蔡嫿看見凌霜認真吃了半條鱸魚,十分驚訝。

  「老三趕這吃晚飯來了。」嫻月又小聲告狀。

  「噓。」

  卿雲再度警告,不忘在桌子下踩了凌霜一腳,她盡職盡責,管著這兩個妹妹。

  蔡嫿從小沒有姐妹一起長大,看見她們姐妹親昵,不由得有點羨慕。

  飯後是飲茶,眾小姐散開說話,夫人們再戰一輪,等到月上梢頭,終於散場。

  人多,一時散不開,也磨蹭了許久,這個找手絹子的,那個找手爐的,等到上轎子的時候更是熱鬧,各家都派了轎子來接,庭院中一排十多頂轎子,倒是寬敞,排得開。

  李娘子這一天下來,長袖善舞,總算要功德圓滿了,到最後卻出了點小意外。

  回去的路遠,晚上又有夜寒,所以照例是主人家要準備黃銅腳爐放在轎子裡的。

  當時婁家三姐妹出來時站在台階上,看見階下擺著一溜黃銅腳爐,都是一尺方圓,上面鑄著牡丹,松樹,桃李等紋樣,爐蓋像一個個小泥餅一樣靠在階下。

  幾個僕婦提著一桶桶燒得通紅的炭,往腳爐里添。

  凌霜掃了一眼就道:「數量不夠。」

  嫻月已經困得用頭抵著她肩膀了,卿雲卻替主人家著急起來了,道:「這下可不好了。」

  果然李娘子數一數腳爐數量,頓時犯難了,問那僕婦:「怎麼去年是多出來的,今年就不夠了。」

  「年下本來丟了幾隻,又壞了幾隻,偏偏今年人多……」那僕婦焦急解釋,被李娘子瞪了一眼,不敢說話了。

  但凡破落的大家族,總是先在這些細節上露怯,因為有出無進,東西漸漸破敗,只會越來越少。

  來這裡做客的夫人都是當家主母,小姐們也是學過家計的,頓時就有人意識到了,幾個在說話的夫人就朝這邊看了過來。

  這又不是急切間可以籌到的東西,李娘子罵道:「蠢東西,還不去陽春閣找一些來。先打發這一批客人上轎再說。」

  腳爐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小東西,但要是有人有,有人沒有,只怕會落個怠慢客人的話柄,再者路遠,都是嬌滴滴的夫人小姐,沒有腳爐萬一凍壞了真不是好玩的。

  凌霜忖度著,所謂的陽春閣,可能是崔老太君的住處,拿老太君的東西給客人用不好聽,所以李娘子才說得模糊了些。

  僕婦飛也似的去了,卿雲忠厚,和主人家告了辭,拉著嫻月道:「嫻月和我坐一個轎子吧,晚上冷,兩個人一起還暖和些。」

  她上轎子,安置腳爐的僕婦還不懂,拿了一個給嫻月墊在腳下,還要再拿,卿雲輕聲道:「一個就夠了。」

  李娘子不著痕跡地朝她露出了感激的神色,卿雲也朝她點頭笑笑,讓丫鬟放下了轎簾。

  「蔡姐姐和我一起吧。」凌霜道。

  蔡嫿竟然也看了出來,兩人一起上轎,凌霜看她文文弱弱的樣子,把腳爐給她踩著,蔡嫿還要讓,凌霜豪氣得很:「別讓了,我比你想的壯多了。」

  蔡嫿卻擔心她傷風,道:「一人踩一半,不要緊的。」

  「真不是客氣。」

  凌霜見她不信,索性挽起袖子,把手臂給她捏捏:「你看,我手臂有多硬,說了你不信,我還會騎馬呢。」

  蔡嫿連忙用披風蓋住她,凌霜見她這樣緊張,被逗笑了。

  兩人一轎回了家,已經是月上中天,嫻月困得半夢半醒,被桃染攙了回去。蔡嫿拿著披風,找不到人還,只好交給凌霜道:「物歸原主吧。」

  「你留著唄,這件是我個人的,我反正也不愛穿。

  「再說了,家裡還有呢,你別當是什麼人情,就當見面禮好了。」

  「哪有這樣的道理。」蔡嫿一定要還給她,見凌霜不收,正色道:「要真是見面禮,我們撿個日子,我繡個東西給你,你送個禮物給我,那才是正理,你這樣給的,我不要。」

  凌霜知道蔡家書香門第,多半有些古怪的傲氣在,也不勉強,接了過來,見蔡嫿披上她那紅絨披風,走進了大房那高挑著佛堂飛檐的院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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