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樓
2024-10-01 15:44:06
作者: 明月傾
說這話時她們倆正坐在梳妝檯前,並排卸妝,嫻月在妝容衣服上向來是天生靈巧,一面說話一面由丫鬟們伺候著卸簪環釵飾,說的話更是像壓根沒離開過京城,在這婁家老宅里生活了十來年似的,話說完了,一頭烏雲似的頭髮也清清爽爽松鬆散散地垂在背後了,實在是賞心悅目。
凌霜被她逗笑了。
「你從哪知道的這麼多?」
「我有消息來源啊。」
嫻月對著鏡子照照自己臉,用手扶著鬢角邊,看自己眼尾的一顆小痣有沒有長大,嬌氣得跟個小媳婦似的,還得意地道:「山人自有妙計。」
凌霜的反應是在她臉上掐了一把:「別照了,夠嫩了,都能掐出水了。」
「誒,你別弄,等會又掐紅了。明天可是小寒梅花宴,是正事呢。」
嫻月又對著鏡子把罐子裡的蘭花霜細細塗滿臉,抹完了,手上還剩點,看凌霜躺在床上看書,還想給她也抹上點,凌霜躲開了,道:「再玩揍你了。」
「不識好人心。」嫻月逗她:「你過兩天去程家拜壽嗎?
「還不打扮打扮,到時候見了竹中君,臨時抱佛腳可來不及。
「說真的,程家叔父年前也升了,正好和馮家舅爺在一個衙門,我可聽說了,玉珠碧珠兩姊妹把你家程筠也視為目標之一呢,你可得看好了。」
「他又不是條狗,逮誰跟誰走,還得看好了?」凌霜只淡淡道:「別鬧了,我今晚得把這本書看完,你早點睡,明天要赴宴呢。」
「你也早點睡,別把眼睛漚壞了,到時候見了竹中君……」
凌霜見她實在不安分,取笑個不停,索性放下書起來,把她按住撓痒痒,婁嫻月雖然牙尖嘴利無人能敵,實則手無縛雞之力,身體連卿雲那個慢吞吞的傢伙都比不上,是當初生她時婁二奶奶還陷在這老宅里,受了氣,所以胎里不足,襁褓里又跟著父母舟車勞頓,落下的隱患,常年多病,所以但凡動手,總是不到三下就求饒了。
凌霜撓到她求饒才放過她,嫻月雖然話多,其實也勞累了一天了,躺下很快就睡著了,凌霜讓丫鬟也去睡了,自己看完小半本書也躺下了。
誰知道剛睡下不久,卿雲就過來了,顯然是起夜時順便查看一下自己和嫻月的。
果然,卿雲先把她們的被子掖了掖,又拿出一個小荷包放在嫻月枕頭邊上,聞起來酸酸的,應該是冬天吃的藥梅子。
嫻月身體弱,春天容易犯咳嗽,看三房今天那作派,遲早把嫻月病秧子的名號傳揚得京城都知道,免得擋了她女兒的路。
卿雲應該是想起這個,所以找出藥梅子來讓她隨身帶著,免得這幾天赴宴露了怯。
她看完嫻月,又把凌霜的書收了,笑著嘆了口氣,把什麼東西放在凌霜書下面。
凌霜睡得迷迷糊糊的,也懶得管,第二天醒來一摸書,發現是塊冰冰涼涼的玉,圓滾滾的,沒什麼特殊的,正疑惑呢,嫻月一眼就認了出來。
「真笨。」她把那塊玉往凌霜眼睛上一按:「拿這個敷眼睛,就算腫得桃子似的都能消腫,你沒聽娘說,有些人家的媳婦日子難過,哭了還不能讓人發現,不然長輩知道就罵,說『青天白日哭什麼,咒人呢?』只好拿冰涼的井水洗臉,讓眼睛消腫。
「你快敷敷,等會娘知道你熬夜看書,又要罵你了。」
凌霜懶得管,扔去一邊,匆匆梳妝,那邊跟婁二奶奶的黃四姨已經來催了。
黃四姨是婁二奶奶的陪嫁丫鬟,當年在娘家當女兒時就一起長大的,婁家姐妹都尊重她,叫她四姨,凌霜小時候淘氣,叫她黃四娘,還給她起個外號叫花滿蹊,讓人好氣又好笑。
「小姐們,別拖延了,今日可是小寒梅花宴呢,先去吃早飯,夫人請了梳頭娘子,吃完再在那邊梳頭是一樣的,衣服首飾也都在那邊呢,要帶什麼東西都帶上,別落下了在這裡,這是老太君的地方,我們看顧不上。
「手絹子,玉佩簪環這些,都帶上,小蠻,替你小姐把東西拿上,桃染,別梳頭了,整理一下就行了。」
她十分利落,雷厲風行,催促著各人的丫鬟拿東西,昨晚太晚了,行李東西都還放在一起,沒拆開,都在婁二奶奶婁二爺住的梧桐院裡,黃四姨趕鴨子一樣把三個小姐趕出了暖閣,看著丫鬟們把東西都帶了,拿出一把鎖來,直接把門鎖了。
嫻月頭都沒梳,散著頭髮,看到這做派,朝凌霜擠擠眼睛。
凌霜知道她意思——黃四姨肯定是聽了娘的話,知道婁府里人多眼雜,說不定就有人存心害人,才這樣嚴整防範的。
卿雲起得早,已經梳洗整齊,就想去正房老太太那裡請安,道:「四姨,我去去就來。」
「不行!」黃四姨一把攬住了她胳膊,道:「老太太還沒起來呢,況且昨晚老太太也說了,今天的梅花宴是大事,多少夫人小姐等著要認識你們呢,怎麼都得趕在午時前過去,我可聽說了,有些小姐辰時就去了,還拖拖拉拉,可怎麼成呢。」
她一手拉住了卿雲,一邊推著嫻月,把她們趕到梧桐院裡。
好在都近,穿過庭院就到了,都在老太太的院子,這是三門內,別說使喚的小廝,就是地位低一點的僕婦都到不了這裡。
梧桐院和婁三奶奶的東院是連在一起的,兩邊隔著一道院牆,從東院裡的二樓,正好可以看見這邊的院子。
凌霜看見東院二樓的窗戶半開著,有個身影在後面一閃而過,像是三房的玉珠,就知道這兩姐妹也早早起來做準備梅花宴了,只是有點鬼鬼祟祟的,也不出來打招呼。
也難怪她們不願意親近,卿雲不說,嫻月這副嫵媚風流的樣子,天生就是來京城揚名立萬來的。
早上起來,一點脂粉沒有,素著一張臉,仍然漂亮得跟個小絹人一樣。
又愛放嗲,軟綿綿地總要找個人靠著,她的頭髮是從小留到大的,散開了齊腳踝,在陽光下真是緞子一樣發著光,鋪滿整個後身不說,還能剩一大把。
凌霜於是拿了一把在手裡玩,嫻月笑著罵她,三姐妹打鬧著進了梧桐院,果然好大架勢,早飯倒是擺上了,也豐盛,今天不用在老太太面前做戲了,三房果然現原形,送來的早餐就用個木盤子托著,幾樣小菜,配兩樣小粥,清湯寡水的,餵雞似的。
婁二奶奶早扔在角落桌子裡了,桌上的早飯是自己拿錢從外面叫的,新到三天都是客,從外面叫飯菜也沒什麼,要是長期住著,可就不行了,立刻就要敲打幾句。
當初娘陷在這宅子裡,拿著錢都沒處使,受的委屈可多了。
在江南天天說京城好吃的多,果然點心都精緻好看,粥也好,熬的雞湯盛在瓷罐子裡,看湯色就知道又清又鮮,燕窩銀耳是女孩子吃的慣例,還煮了蝦仁面,還有脆脆的小菜,凌霜一見了,就在桌邊坐下來準備吃。
「幹什麼?」婁二奶奶立刻催她:「先別急著吃,先去梳頭試衣服,等弄完了有空再吃,沒空就墊兩口直接梳妝上轎馬了,崔府可在城南,遠得很,就是坐轎子也得半個時辰呢。
「咱們家是初來乍到,今天第一天亮相,要是遲到了,落人話柄怎麼辦。」
「讓她們倆先梳,我先吃。」凌霜給自己先盛一碗粥。
「今天不用等人,梳頭娘子我就請了四個呢,你別在這拖拖拉拉的,快去。」
婁二奶奶拉她起來,推她去梳頭,嫻月自己站在那,兩個梳頭娘子一起給她先把頭髮梳通,再抹上桂花油,聽到她們說話,還要趁機笑凌霜:「凌霜不急,她有竹中君呢。」
「你也別笑她,什麼竹中君不竹中君的,八字沒一撇的事,一個女孩子家,整天掛在嘴上說,成什麼樣子,梳你的頭去。
「京中規矩可大了,女孩子不准開這種玩笑,連男人名字都不准提,今天出去你可仔細說話,別以為人多我照看不到,我回來可是要問桃染的。」婁二奶奶訓她。
嫻月吐了吐舌頭,不敢說話了。
凌霜被催著去梳了頭,又試衣服,頭髮還罷,像這種賞花宴會,主人都是講規矩的長輩,頭髮妝容都不要太出挑,畢竟太時新也顯得輕浮。
衣服就要好好斟酌了,最好又精緻又規矩,不能讓人笑話鄉氣。
婁二奶奶早就準備了一大堆衣服,鋪了一床,等著嫻月來挑。
「現在天氣還冷,大家都穿斗篷,都差不多,我看不如拿三件青狐肷的,穿著整齊些,白狐肷太招搖,貂又太笨重了。」嫻月看著滿床衣服出主意。
她別的不說,在衣飾打扮上是一流的,因為本來生得美,又愛美,整日琢磨打扮,連婁二奶奶也是服她的,常常聽她的意見。
「裡面衣服呢?」婁二奶奶躍躍欲試:「穿那幾套折枝繡的如何?正好今日亮相,博個滿堂彩。」
「一上來就穿折枝繡反而不好,我看崔太君也只是打個開頭炮,真正重頭戲還是開春之後,折枝繡先留著,我們就穿那幾套遍地金的裙子,上面穿妝花緞的通袖大衫,橫豎在外面有狐肷大氅暖和,到了屋裡有地龍,也都無妨。」
「這樣也好。」婁二奶奶站在床邊,拿起衣服來選:「那麼你穿紅?」
「我穿鮮艷的好看,就穿銀紅就好了,姐姐穿柳梢月那件,那顏色襯她,流雲百花紋樣也好看,凌霜穿硃砂紅最好,這幾個顏色也都襯遍地金。
「鞋子也可以穿一樣的,要雲頭的,穿大衫沒雲頭總有點頭重腳輕的,靴子等下次外出賞花再穿。」
嫻月一面坐在床邊梳著頭,一面把衣服都選好了,連下次的也看好了:「對了,把織銀那幾件也留下,老是織金有點鄉氣,而且春天容易陰天下雨,霧沉沉的,織銀的亮眼,也襯膚色,留著預備下雨,免得到時候再找來不及。」
婁二奶奶自然都依她,選好了,讓黃姨把剩下的都收好,等她們出門了再讓夥計送回鋪子裡去。
京城人好面子,也愛遊玩,但凡節日,別說富庶人家,就是普通人家,也要租上一身好衣裳,去燒香踏青遊玩賞花,婁二奶奶在江南十五年,京城裡的鋪子都或賣或租了,只留著兩個成衣鋪子,還有一個胭脂水粉鋪子的一半股,就是預備現在的。
她們姐妹穿的衣服,自然都是新的,穿完了租賣給人。
當初在揚州城,她也這樣過,春日去上香,婁家四姐妹穿得像四個小玉人一樣,滿城女子都看見,跟著學,把婁二奶奶鋪子裡綢緞都賣得脫了銷。
京城自然是臥虎藏龍,況且規矩也大,女眷不拋頭露面,她們穿衣服也幫不到鋪子生意,但比沒有鋪子的人家還是闊氣許多。
都說婁二奶奶是榜下捉婿來的,倒也不算冤枉她,她也確實是摩拳擦掌,使出渾身解數,準備把自家這幾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都安排個好歸宿。
可惜裡面出了個叛逆,凌霜對這些毫無興趣,略試了試衣服,立刻換下來,回到桌邊坐下,婁二爺正拿著本邊吃邊看,見她過來,不動聲色把一碗雞湯推了過來。已經涼了一陣,溫溫的,正好入口。四個女兒里,他最疼凌霜,不是說說的。
凌霜喝完一碗雞湯,那邊嫻月和卿雲也弄完了,又被婁二奶奶趕來吃飯,她自己顯然也一口沒吃,一面看著個人丫鬟盛飯一面指揮:「先一人喝一碗雞湯,去去寒,這雞湯里加了藥姜的,別到時候著涼了,別吃辛辣的,多吃點心墊墊,點心頂餓,別只顧著喝粥……」
凌霜故意逗她:「怎麼崔太君請客,還不管飯嗎?還得吃飽了過去?」
「你知道什麼?這種宴席難道是請你去吃飽的嗎?
「不知道多少眼睛看著呢,一舉一動,都別露怯,禮節都注意點,當然,也沒傻乎乎的裝斯文不吃,那更是小家子習氣呢,咱們尋常家裡什麼樣,就什麼樣,只不要驚慌失措露出鄉氣來就行了……」婁二奶奶耐心囑咐。
嫻月想打趣一句「跟在家裡一樣,那凌霜不是要當山大王了?」,被雞湯燙了一口,沒來得及開口。婁二奶奶繼續囑咐道:「要是遇到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就看卿雲,跟著她學就是了。」
嫻月朝凌霜撇了撇嘴,凌霜也做鬼臉,學婁二奶奶擺出一臉威嚴,兩人偷笑,卿雲性格老實,道:「也別光學我,學娘也是一樣的,我都是跟娘學的。」
「馬屁精。」凌霜反應極快地道。
婁二奶奶在她頭上拍了下,朝卿雲道:「傻孩子,怎麼能學娘呢,娘是夫人,你們是小姐,規矩能一樣嗎?」
「娘能喝酒划拳,你能嗎?」嫻月補充道。
「就那麼一次,得說多久才算?」婁二奶奶瞪她一眼,又道:「別打岔了,都吃飯,吃完了再上妝,到時候梳妝盒子讓各人丫鬟帶著進去,由阿四看著,一般宴席都會準備幾間房給夫人小姐們更衣抿頭髮補妝的,要是一時找不到,就共著用,嫻月,凌霜,你們倆這時候可別捉弄人了,月香,桃染,你們三個今天可得機靈點……」
丫鬟們自然都齊聲答應。
婁二奶奶又囑咐許多規矩,說起來真是比一本書還長,連席上可能有什麼菜色都說到了,也難怪她如此看重,正如嫻月所說,今天可是開頭炮,亮相的第一天,亮相好了未必有什麼立刻的好處,畢竟重頭戲在後面,但亮相差了,可是關係一整個春天的事。
凌霜先吃完了,看著自己阿娘在那說個不停,忽然笑道:「我怎麼忽然想起一句詩來。」
「什麼詩?」婁二爺來了興趣。
「小樓一夜聽春雨,娘昨晚想必聽了一晚的春雨吧。」
「什麼春雨不春雨?昨晚根本沒下雨,我睡得可安穩了。你打什麼啞謎呢?」
婁二奶奶不解,但她對自己這個女兒可了解了,知道她是有點無法無天的,立刻正色道:「凌霜,先說好了,你今天可得收斂點,乖乖的,別說怪話,這可關乎你姐妹們一生的大事呢。」
婁二爺只是笑,父女倆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但嫻月可是個告狀精。
她聽了便記在心裡,等到出門時,看見院牆裡一樹杏花,滿樹枝幹如鐵,但也許是得了東南方的暖陽的緣故,竟然開了幾朵小花,頓時懂了。
「娘,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老三是罵你呢,說你昨晚聽了春雨,今天要賣女兒呢。」
婁二奶奶聽了,轉念一想,並不生氣,反而笑了。
「杏花寓意好,杏同幸,百花都爭春,只有杏花最得幸,也是個好兆頭。」
她笑道,臨出門又折回來,攀了一枝杏花,給卿雲簪在鬢邊上。
卿雲微微低著頭,紅著臉,實在是雲鬢花顏,對面院子裡婁三奶奶正帶著女兒玉珠碧珠上轎,都看愣了一下。
「三妹妹也這麼早出門呢。」婁二奶奶笑道。
「是啊。」三奶奶也笑眯眯。
但兩妯娌誰也沒提過同路要不要一起走這句話,三姐妹坐了轎子,探雪和二奶奶一起坐了馬車,一齊奔城南崔老太君府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