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珠胎暗結

2024-10-01 15:19:06 作者: 李春平

  年年有冬天,今年特別怪。這是一個寒風沒有停止嚎叫的 冬天,這來自冬天肺腑長鳴不已的聲音,像一個幽靈盤桓在城 市上空,揮之不去。嚎叫過後,人們接受的第一個信號,便是 面如刀割的刺痛感。肖平不止一次深有感觸地說,這裡的冬 天,慢慢長得像冬天了。當這個長得像冬天的冬天被春節拽走 之後,春天也尾隨而至。尾隨而至的春天卻無論如何不像春 天。當紛紛揚揚的細雪斷斷續續地沒完沒了時,城裡人就埋怨 春天不成體統,是老天把這個寶貝兒子寵壞了,寵到了冷酷無 情的地步。

  城裡人在寒春里依然信心十足。城裡人不怕寒冷。寒意稍 稍移位之後,女人們便用服裝拉近與陽春的距離,用裙子再現 曾經在冬季隱蔽過的線條,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的胸腰腿臀,急匆匆地要與寒意握手告別。劉亞琴用心寫了一篇關於女人和 春天的散文,旨在剖析女人與春天的種種幽微和奧妙,揭示某 種藏而不露的東西。她把稿子寫在一種較硬的雙面有光紙上,文字像春節期間喝過酒似地東倒西歪。她的一個侄子在紙上塗了許多色彩,為文章增添若干詩意。

  劉亞琴在寒假裡的日子並不瀟灑,從學校到郊區的家十幾里遠的距離,也沒能拉幵與肖平的距離,她總是沒完沒了有事 沒事地想他。她想急了就咬手,在自己手腕上咬出許多牙齒印

  兒。再就是發脾氣,埋怨母親炒的菜總是油太多太膩人,這是增添脂肪的一個重要原因。難怪母親有點血壓偏高。她本來是 吃辣椒的,可假期里對辣椒的成見一天比一天加深,原因是肖平不吃辣椒,她就肯定辣椒不是好東西。還有放鹽,母親現在 越來越把握不准放鹽的尺度了,非咸即淡。科學家早就呼籲要 戒鹽了,像母親這種人就永遠戒不掉。劉亞琴的嘮叨與挑剔, 使母親大惑不解。她腦海里常常莫名其妙地浮現出肖平的形象 來。於是,三天兩頭在男悟上班時間給肖平打電話,天南海北 地聊。肖平覺得她的話像擰不乾的麻布口袋,沉沉重重,但全 是水分。直到肖平表現出不耐煩的態度時,她才生氣地把電話 往下一砸。她每次發誓不再給他打電話,每次都是她不斷否定 自己,最先把電話打過去。而互通電話後,哪怕是近在咫尺她 也覺得十分遙遠,非要見面不行。見面的地點放到文聯。劉亞 琴是愛情上的急性子,她在趁人不備時,就把門砰地關死了。 旮旯角落都灑滿了甜情蜜意。有次,適逢吳秘書長從門前路 過,吳秘書長轉身來到打字室,神秘兮兮地對葉蔓說,肖平屋 里有個女人。葉蔓一笑,用譏諷的口氣說,你覺得很有意思? 吳秘書長說,不是有意思,只是我的發現而已。葉蔓從他咧嘴 一笑的神態中增添了對他的鄙夷感。她說可以向科學院申報你 的發現了。葉蔓的最大特點在於發怒時不像發怒,說風涼話頂 人時也不像頂人的樣子。尖尖的鋒芒像羽毛一樣溫柔飄飄,這 使吳秘書長反而吃不透她。吳秘書長說,文聯在市委大院,這 地方是不可胡來的。他擺出一副嚴肅的面孔,似乎有人在放黃 色錄相。葉蔓的嘴角流露出一絲漫不經心的冷笑。她說他們在 談創作,吳秘書長說談創作是不用關門的。葉蔓說風大。吳秘 書長對肖平領女人進屋早就產生了一些看法,在他看來,像肖 平這樣的作家出現一些風流韻事實在難免,否則他怎麼寫得出 那麼好的言情小說。他不是擔心肖平會出什麼事,而是怕別人.

  說他管理不嚴,影響他的政治前途。葉蔓把目光盯在電腦屏幕 上,對吳秘書長津津樂道的話題表現冷淡,吳秘書長說要去辦 什麼事,掩飾著自己的窘態,灰溜溜地走了。

  發生在肖平辦公室的一切,就像冬天的涼風一樣平淡無 奇。兩人只是抱得很緊地親了親,害怕出現什麼危險就極不情 願地鬆了手。鬆手的原因大概來自於吳秘書長在門前的腳步 聲,以及他提示性的那聲咳嗽。接下來就談了一些關於創作的 話題。兩人出門時頭髮有些凌亂,肖平臉上極不自然,他害怕 別人認為他們倆剛從床上起來。那陣子正好葉蔓鎖門,葉蔓友 好地對他們笑笑,肖平覺得她的笑有點莫名其妙,問她笑什 麼。葉蔓招手讓他過去,她衝著他的耳根悄悄地說,在我面前 你們可以大膽點,我可以為你們保密。肖平問她,保密什麼。 葉蔓說如果你真不知道,那你就太傻了。肖平就笑。葉蔓跟劉 亞琴並肩而行,葉蔓從手提包里拿出一把木梳遞給劉亞琴,說 你梳梳頭髮。劉亞琴就一邊走一邊梳。葉蔓說,肖老師這人蠻 好,作為朋友,值得一交。劉亞琴說,不幸的是我已經愛上他 了。葉蔓說,你真幸運。跟在後面的肖平把兩人的對話聽得一 清二楚,後來他責怪劉亞琴不該在別人面前挑明這種關係。劉 亞琴說她明白這樣不對可又控制不住自己,她恨不得向全世界 宣布她愛他,因為那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

  

  度過了那個千篇一律的春節之後,天上全飄著軟弱無力的 雪花。劉亞琴就是在雪花飄得最厲害時到校的。她把鋪位弄 好,突然想在雪中找一種感覺。就決定到肖平家裡去一趟。她 特別喜歡在大雪中騎著自行車勇往直前,讓雪花迎面碰鼻然後 消失在她臉上身上手上,變成一絲絲冰涼的溫馨。臉與雪的敵 對關係,使她面如刀刮,卻張揚著一個勝利者的自豪感。她尤 其欣賞雪花在風中橫飛的樣子,這時的雪不是從天上掉下來 的,而是從遙遠的天際噴射出來的一片片童話。她到肖平家時,已身披一層重雪,脫掉大衣抖落厚厚一層。屋裡溫暖如 春。男悟拉著她冰涼的手坐下來,像久別重逢的姊妹。劉亞琴 感到手上發燙。她掏出一張百元鈔票遞給肖肖肖說,這是小姨 給你的壓歲錢,春節沒來看你,現在補上。孩子接過錢,說了 聲謝謝小姨,就嚷著要去買東西。男悟見到別人送錢就很興 奮,眉開眼笑地抓出來許多糖果讓劉亞琴吃。男悟從劉亞琴的 眼神里看出她在尋找什麼,就衝著書房喊肖平來客了。肖平許 久才慢騰騰地出來,放光的臉上冷冷冒出一句,你還算客呀! 劉亞琴說,那你就是客吧。三個人一團和氣地笑起來。男悟拍 拍劉亞琴的肩膀說,我去做飯,你倆說話,咱今日弄豐盛些。 劉亞琴說,我來幫忙吧。男悟把她按住,你新年第一次來,的 確是客,今天我包幹了。劉亞琴又心安理得地坐下來。長期經 過油煙燻陶的玻璃透視度很低,男悟從玻璃中映出的影子有些 模糊。外面的大雪從廚房的通風口上鑽進來看男悟做飯,男悟 切菜的聲音很響,她看著飛在刀上的雪花自言自語地說,這恐 怕是今年最後一場春雪了,老天爺很珍惜這個機會,遲遲不肯 收場。她見肖平閒著,拿來一些蔥蒜讓他剝。她說,一邊說話 一邊干點活。其實肖平和劉亞琴什麼都沒有說,兩人互相看看都覺得不是說話的地方。劉亞琴剝蔥,肖平把電視機打開,他 在彎腰過來的時候趁機親了她一口。劉亞琴咂咂嘴,覺得先前 喝咖啡的糊味還在口中,她望望廚房裡男悟的影子,做個鬼臉 說,多危險哪!男悟以為是在沖她講話,問什麼危險,劉亞琴 說一個擦邊球,男悟就不再做聲了。保姆把肖肖肖領到客廳, 肖肖肖抓把大蒜就不由分說地跑了,他喜歡把髒東西往床上 扔。肖平追過去說,你這傢伙越大越不講道理了,簡直是個土 匪胚子!肖肖肖說你算什麼,你才不講道理。男悟在廚房插話 道,這爺兒倆越發鬧不團結了。劉亞琴看著這和和氣氣的一家 人,心頭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楚,她使勁踩了踩腳,大蔥的皮屑有力地沾在了她潮濕的鞋底上,像被狂風打落的花瓣。

  這時候阿偉打來電話,說他遇到了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

  肖平讓他來,劉亞琴也在這裡,正好聚聚。不出二十分鐘,阿 偉來了,進門時使勁抖了抖腳上的稀泥,泥巴依然很頑強地沾 在腳上,有種拖著腳鐐的感覺。口中吐出的一股白霧迅速消散 在屋裡。他把大衣脫下往沙發上一扔就徑直鑽進了廚房,探頭 探腦地看男悟做菜。他彎曲著兩個手指夾上牛肉片說,我餓 了,先給我弄點充充飢。男悟把各種涼菜拌在一起給他弄了一 盤,他就用指頭夾著吃。男悟遞過筷子給他,嗔怪道,咱家還 沒窮到買不起筷子的程度吧。阿偉托著盤子來到客廳,對劉亞 琴說,劉小姐可是越髮漂亮啦!劉亞琴一怔:是麼,真是謝謝 你這樣誇獎我。阿偉的一雙眼睛直勾勾地在劉亞琴身上掃。他 說前天又發生大案了,一個報復殺人的歹徒把東城派出所所長 的頭割下來了,掛在旁邊胡同的路燈上。肖平說真有這事?阿偉說當然是真的。這位所長的老婆是報社要聞科的記者。他是在失蹤三天後突然被人發現人頭的。據說從路燈上取下頭顱時眼睛還沒閉上,像在惡狠狠地瞪人。劉亞琴說,你別說嚇人的 話了,晚上睡覺要做惡夢的。男悟放下手中的活兒走過來問,那屍體在哪裡呢?阿偉說屍體還沒找到。男悟又問罪犯抓住了 沒有。肖平說,又不要你去辦案,你幹嗎這樣關心呢!男悟說,我又沒問你!

  吃罷飯阿偉把肖平叫到書房裡關起門來說話。阿偉告訴肖平,他現在遇到了一個複雜得叫人頭疼的問題,小玲懷孕了。

  肖平說小玲懷孕並不複雜而是很正常的事兒。種子進了土壤就會發芽,這是天經地義的。阿偉說,我勸她做手術她偏不做,她一定要給我生下來。肖平說,她很愛你。

  阿偉哭喪著臉,能這樣愛嗎?我有妻室有孩子,她是姑娘,不過是我的情人而已。如果給我生個兒子,那成什麼話? 肖平說,那你就有兩個兒子了。

  阿偉搖頭擺腦地說,豈止兩個,要都生下來,可以辦幼兒園了。

  肖平說,怪不得中國是人口大國,就因為你這種人太多了。

  阿偉嘆口氣說;你還笑!我現在沒有任何辦法勸阻她了。你出面給我勸勸吧。

  肖平說,我出面頂用嗎?

  阿偉說,多一個外人說,她會重視些。你去時把劉亞琴也 叫上,讓她從女孩子的角度曉以利害。

  肖平答應試試。阿偉走後,肖平和劉亞琴緊隨其後出了門。白皚皚的大雪 積得很厚,一腳下去便咕地一聲,鬆軟的感覺從腳底往上沖, 給全身帶來莫大的舒坦。她笑盈盈地過來拉肖平去踩,肖平不 敢,他誠惶誠恐地望了望樓上,示意樓上有人。劉亞琴故意站 得近近地面對面用那雙鳳眼瞪他,瞪得他甜蜜幸福到不好意思 為止,他才伸手把劉亞琴推到雪地上,讓她自個兒踩去。這時 候三樓已經發現問題。問題是肖肖肖發現的。男悟在廚房洗 碗,保姆高高地抱起肖肖肖在廚房窗口上探出頭來看雪,肖肖 肖俯瞰著樓下說,那是爸爸。男悟毫無準備地跟著望了一眼,才知道肖平沒走。心中嘀咕起來,不是說到醫院有事嗎,幹嗎 又不走!她怕肖肖肖的叫聲傳到樓下去了,讓保姆把他抱開, 男悟就把臉隱蔽起來,捉賊似地把目光從窗口的邊沿上往下丟 睃,窺視他們的種種行徑。她看見劉亞琴彎下腰捏著雪丸,然 後雙手背在後面手心向上,轉到肖平背後去,把雪丸塞進了肖 平後頸的衣縫裡。其實,劉亞琴在未塞之前,男悟就猜准了她 會這麼幹,而且她真的這樣出色地幹了。男悟甚至清楚地看見,雪丸從進入領縫時受阻,到最後艱難落下去的樣子,肖平 一縮脖子她就感到了陣陣寒噤。她想肖平又上劉亞琴的當了, 也許以前常常上當,她真想喊出來,揭穿劉亞琴的詭計。肖平 將手反勾過去像撓背似地尋找雪丸的位置,可能是沒有找著或 已經融化的緣故,肖平把手縮回來就去抓劉亞琴,劉亞琴見勢不妙地逃跑了。

  男悟站著有點腿酸。她看不清他們的面孔,只有兩個頭頂 在晃動。估計他倆在笑。男悟喉管蠕動了一下,咽了口唾沫, 猜測著後面將要發生的事情。兩人根本沒有走的意思,接下來 就出現了打雪仗的情景,兩人合作著一場充滿情趣的戰爭。他 們用盡情的瀟灑,寫下了戰爭史上不分勝負的精彩篇章。只見 粒粒雪丸橫飛過去在中途散開,落在對方無關緊要的部位, 進行著溫柔的衝擊。男悟感到有些疲乏,喉管再次蠕動了 下,再次咽了口唾液。把醋意和驚恐同時咽了進去,她在咽進 唾沫的同時,咽進了一股食物燒焦的糊味兒,她一個急促的轉 身,胳膊正好碰翻了一隻尚未擦淨的碗,咣當一下打得粉碎。 這時她才發現放在煤爐上的飯鍋,製造出了滿屋青煙,她衝進 客廳虎視眈眈地對保姆直嚷,斥責她長鼻子沒有,幹嗎沒聞到 這股糊味兒?男悟一不高興保姆就倒霉,她紅著臉不敢吱聲。 男悟發泄一通後,想起自己顧此失彼地忘了偵察敵情。當她再 次回到廚房窗口探視時,肖平和劉亞琴已不翼而飛了。她痛恨 起自己來,為什麼偏偏在那時聞到了糊味兒,為什麼偏偏在那 時嗅覺就特別靈敏。她覺得樓上樓下危機四伏,到處都在給她 設計著騙局和陷阱。最終她什麼都沒有得到,只得到了雪景一 樣的蒼白和空蕩。進人視線的一切都是那麼枯燥乏味惹人心 煩。她有氣無力地關上窗戶,擋住外面煞白的雪光,深深地吸 了一口氣呼喚著暫時的寧靜。進屋後往床上一躺,喝斥保姆去收拾廚房。

  走在路上的肖平和劉亞琴儼然兄妹一對。劉亞琴問他到醫 院幹什麼,為啥把她叫上。肖平這才跟她講阿偉和小玲的事 情,也講了阿偉和林萍的事情。

  劉亞琴說,我對阿偉這人印象不好,關於他的話題不感興趣。

  肖平看著尷尬的劉亞琴說,我不該給你講他們的事。可今 天是阿偉讓你跟我同去的。他對你印象蠻好。

  劉亞琴說,他算什麼人,一隻腳踏兩隻船,左糊右哄的。

  肖平說,小玲堅決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你持什麼態度?

  劉亞琴說,這是他們的事。如果他們確實相愛,生個孩子 也不過分。問題在於,阿偉並不只愛小玲,他還戀著別的女 人。為這種花花公子付出這種代價,我看大可不必。

  肖平說,阿偉就是希望你去說服小玲,把胎兒打下來。

  劉亞琴又一陣冷笑,我怎麼說服她,誰叫他吃飽了幹這種 傷天害理的事!

  肖平說,這你就誇大其辭了。這種事是兩廂情願的,也未 必傷天害理。

  劉亞琴說,照你這樣說,要是兩廂情願,你還可能與別的 女人相好?

  肖平說,怎麼會呢,愛你一個人就特別累。這輩子恐怕只 拴在你身上了。

  劉亞琴說,巧言令色。

  他們找到小玲時,小玲還在睡覺。按了很久的門鈴才有響 動。她開門後好像使了很大的勁才把眼睛睜開,艱難地支撐著 眼皮,一副睏倦至極的樣子。她說昨晚加夜班直到今晨,睡後 總是有人敲門,成心破壞她的休息。幸好是你們,要是別人,我又沒好臉色了。

  肖平說,我們來得不是時候。小玲說,難得你們登門。說著就端起洗臉盆在盆內刷牙, 牙刷伸進口中就噁心想吐,從牙音產生的泡沫中流出許多涎水 來,吊起長長一束絲線。肖平望著小玲那樣子覺得好笑。劉亞琴不懂這事,直愣愣地問他笑什麼。小玲抬起頭來看看肖平,咂著口中白沫說,都是你們這些 臭男人幹的好事!肖平又笑,說,你去罵阿偉好了。小玲說,罵他?把他吃了也沒用!小玲說話的時候哇地一 聲吐了,其實什麼也沒吐出來。

  劉亞琴說,你是不是感冒了。

  小玲搖搖頭,說,你現在還不懂。

  劉亞琴沉吟一會兒道,懂了懂了,原來這就是妊娠反應啊。要嘔吐——這太可怕了。她那副駭人聽聞的樣子充滿了對嘔吐的恐懼。

  這是一間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屋裡收拾得乾淨雅致。尤 其醒目的是,側面靠床的牆壁上,掛著小玲自己的一張放大了 的黑白照片,一雙眼睛透過玻璃的籠罩依然十分傳神。無論你 坐在哪個位置,都覺得照片上的小玲在向你微笑。肖平對這張 照片十分欣賞,把它和眼前的小玲作比較,可見一個最顯著的 差異,面前的小玲比照片上的要瘦些,瘦出了面部的輪廓和精神,眼角眉梢所勾勒出的線條更加清晰了。小玲坐在床上,肖平和劉亞琴坐在沙發上,三人一邊喝咖啡一邊說話。肖平是個 時間觀念極強的人,他沒有拐彎抹角就切人了正題,說到了小 玲懷孕的事。肖平講了許多未婚先孕的弊端,講了許多措辭嚴 厲的嚴重性和危害性。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孩子是不能生下 來的,必須讓他儘快命歸黃泉。肖平惡狠狠的口氣遭到了劉亞 琴拇指大的白眼,意思是這有悖於人道主義精神。小玲聽到懷孕的事臉不由自主地紅了一層,她的勇氣又使同樣一張臉很快 恢復了本來面目。於是就講了許多把孩子生下來的理由。她非 常動情地說她太愛阿偉了,這是她愛的第一個男人也是最後一 個男人。她一生只需要這麼一次愛就行了。有這麼一次高質量 的愛夠她用一輩子,無論她怎樣付出她都願意。她說得如泣如 訴如怨如怒,真切感人。劉亞琴在她說得最動情時感動得紅了 眼睛。她說她和阿偉是在一次十分偶然的相遇中結合在一起 的。那時阿偉正患病住院,那個病房住著八個青一色的男人, 她就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了阿偉,莫名其妙地對他產生了感情。 病房裡每天由向紅梅伺候,阿偉病情稍稍好些時就不讓向紅梅 每天跑了,小玲就義不容辭地承擔了那份勞動。出院時他們就 發生了關係。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太陽剛剛成長為一個 苗壯的少年,散發出青春香氣的時候,阿偉敲門進來說他要出 院了,她當時在睡覺,就像今天這個樣子。但那是夏天。她一 聽到他要出院了就非常驚訝,意思是想說你怎麼不繼續病下 去。她的身體連同她薄薄的衣衫迅速地抖動了一下。她一言不 發地抱住了他,簡單而匆忙地完成了從姑娘到女人的全部歷 程。她當時就想過嫁給他是無望了,只能停留在情人的水平 上,那次義無返顧的奉獻,沒有考慮任何後果。腦子裡除了一 個愛字什麼都沒有。從那天起,她就認定這輩子只能愛他一個 人了。從此她一次次果敢地拒絕著各種優秀的男子對她的追 求。她覺得這樣偷偷摸摸很有意思,簡直是一種精神肉體和藝 術的綜合享受。

  劉亞琴為她的直率和坦白感到驚訝,也為她的精神而感 動。世界上難得這種痴情女子。劉亞琴說你愛他與生孩子是兩 碼事。如果你把孩子生下來,社會輿論給你帶來的壓力也許是 你承受不了的,因為他叫私生子。你不僅要受小孩之累,別人 不罵你不要臉的壞女人才怪!

  小玲看看劉亞琴不以為然地說,愛是不顧體面的,愛只懂 得奉獻和滿足。只要我們相愛,無論是我提出什麼要求,還是他提出什麼要求,都是合理的。

  劉亞琴說,但不能沒有理智。小玲起身給杯子添咖啡,乜斜著劉亞琴道,理智是什麼? 理智是枷鎖是禁錮感情發泄的牢籠。要不是理智,孩子早就會 叫媽了。

  這場談話其實沒有任何結果,卻拉近了劉亞琴和小玲之間 的距離。在這之前,劉亞琴從來不跟搞婚外戀的人接觸和交 流。她總認為別人是胡來。肖平說有情人的人都是這樣。沒情 人之前他們不熟悉不理解也不習慣,只盯著別人不順眼。劉亞 琴說,你好像很有經驗了。肖平說經驗也是從我們倆開始的。 劉亞琴用審訊的口氣問他以前是否有過情人?肖平說如果以前 有過,就沒你的份兒了。劉亞琴突然想起了小玲,她覺得她是 那麼純情,純得如水般的明淨。她有點替小玲感到難過,殊不 知阿偉還戀著另一個女人林萍。劉亞琴為她作出了種種設想, 假如她知道林萍與阿偉,假如她知道阿偉還會有別的女人,那 又該怎麼樣呢!這些設想都極其可怕,但卻有一個相同的結 論:小玲正在以一個喜劇角色的身份扮演一個悲劇人物。她由 此想到了男人的可怕。

  從小玲屋裡出來時,大雪依然興高采烈地飄著。老天爺在 超負荷工作,仿佛把以後幾年的雪一次下完可以領獎似的。劉 亞琴在雪中走路的姿態有點像風擺楊柳。大衣下擺和白圍巾迎 風鼓動,助長著幾分額外的飄逸。肖平很欣賞她這個樣子。走 出醫院大門,他發現前面不遠處有兩個人的背影似曾相識,他 們緊隨其後走了幾十米遠。風從前面送來張子君的聲音,肖平 一叫,前面兩人就站住了,果然是張子君和阿琴。張子君迫不 及待地告訴他,大夫說阿琴懷孕了,他要做爸爸了。肖平說,真是祝賀你,我聯得你是個能幹的人,會有這一天的。阿琴嗔 怪張子君,不應當把這寶貴盼消息在風雪中透露給別人。張子 君說,這等好消息我必須首先告訴我的作家朋友,其他人不 配。他掏出呈陽性的化驗單給肖平揪了嗽,說這上面有他的兒子。

  這時候一輛靈車從醫院晃晃悠悠走出來。張子君在讓道時 把肖平叫到一旁,神秘兮兮地說,你好像跟劉亞琴關係不錯,是情人吧,好事好事。

  肖平捅他一拳,說,你可別胡說八道,她是我學生。知道嗎,學生!

  張子君嬸皮笑臉地說,學生不是不可以當情人。

  肖平看看正在跟阿琴拉話的劉亞琴,說,千萬別胡說,讓她知道了,還以為我起了什麼賊心。

  張子君說,你個寫書的,沒有情人怎麼寫得出來。有些 事,自己不嘗試還最不行的。說畢又笑。

  肖平說,用得著嗎!就你們這些人,這些亊,也夠我寫一 輩子了!

  劉亞琴嚷著風大快走,於是兩個男人散開。四人兵分兩 路,各自為陣地徜徉在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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