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先斬後奏
2024-10-01 15:18:56
作者: 李春平
天氣一天天變冷,烏雲失去了夏秋那種易激動易傷感的個性,已成熟為冬天的烏雲了。塊狀的厚薄不勻的墨雲,把一個 本該是暖烘烘的冬日,籠罩得面目全非。直到兩天半以後,市 民們預料之中的雨還沒有落下來,卻落下一批批被雲塊和樹葉 雙重切割了的陽光的碎碴。
阿偉正在考慮添置取暖設備,他與林萍討論是用取暖器好,還是用冷熱兩用的空調好。現在他辦公室使用的空調有冷無 熱。阿偉覺得這種空調的製造者,故意在違背放之四海而皆準 的事物矛盾規律。阿偉認為雞娃拉屎不拉尿就是佐證。他原先 有把雙手放進口袋取暖的習慣。這是他小時候家貧養成的,後 來當記者這個習慣依然保持著。但入冬以來,他突然意識到把 手塞進口袋取暖的人屬於窮酸餓賤的下九流了,他這樣就有失 身份。他想把這個習慣當作惡習革新掉。為了順利而體面地度 過這個冬天,他特意買了一雙高級皮手套,據說原料是從意大 利進口的綿羊皮。但這東西在辦公室用不成,只能出門用。那 天雖然有太陽卻特別冷,他讓林萍給他沏了一杯濃濃的西湖龍 井。雙手捧杯取暖比手放在口袋裡更文雅更有風度,妙處在於 人們根本看不出這是一種取暖行為,而是勤于思考的哲學家和 思想家的習慣動作。然而沒有多久,阿偉就產生了唇亡齒寒的 連鎖反應,茶冷了手也冷了。他緊緊挨著林萍坐下去,掀開她的衣服伸向她的胸部,裡面只有一層薄薄的內衣和文胸,雙手按在她極富彈性的乳房上,他立時感覺出那裡永遠是春天,那裡有兩個可摸可觸的太陽。瑟縮的林萍打著寒噤嗑牙。阿偉望 著她傻笑,他想起李林甫曾經像他這樣幹過懸肉為林以取其暖的勾當。他一邊傻笑一邊使勁,雙手抓住乳房獲得了她體表的 溫暖,也捉住了她體內的股股熱情和跳躍的欲望。林萍在不覺 得對方手冷之後,就像一隻馴養得很聽話的小羊羔,任憑主人 撫愛和擺布,感受著種種妙不可言的幸福。一絲衝動喚起了阿 偉的飢餓感。他抽出一隻手朝她褲腰的細縫裡加楔似地欲往裡 插,林萍說你得寸進尺。一邊說一邊收縮豐腴的腹部儘量給他 讓出一條可以走手的小路,讓他儘可能地伸向欲望的處所。那 只手秘密地從山上走到山下從草叢鑽進溝壑從溝壑爬到山樑, 神出鬼沒幽靈般地一陣亂竄。林萍全身只痒痒,情不自禁地哼 哼起來,阿偉連忙用嘴將她露出的兩排白牙堵住,惟恐外面有人聽到他們的靡靡之音。他的另一隻手由於彆扭難以保持原先 的取暖狀態,不得已地縮回來,摟住她的肩。林萍對臀部和大 腿的姿勢進行了局部調整,創造著更方便的條件,讓他作一些 開拓性的工作。阿偉沒有放棄這個機會,手的動作與她的扭動 一唱一合。林萍已經難以自持了,一副雙目惺忪的樣子,口裡 哼出的嬌喘令人動情,阿偉明顯感覺到自己的眼睛已充血發 紅,恨不得把她一口吞下去才好。而林萍已經暈眩,全身掃過 一陣輕風細語般的酥麻,又迅速集中到她身體的某一點上,使 她暫時失去了知覺。
這時門外響起了悶悶的敲門聲。阿偉臉上掠過一絲沉醉之 中的恐慌與驚愕,連忙從下面取手。林萍儘管早已忘乎所以但 外面的聲音還是隱約聽到了,於是犯了一個顧此失彼的錯誤。 她在側耳細聽外面的聲音時,完全忽視阿偉在她下面的手需要 出來,腹部自然鼓起來恢復了平時的樣子,使手與肚皮之間絲縫不留。一時犯慌著急的阿偉顧不得許多,使勁把手往上一 提,於是她腰上皮帶的結扣將他的手劃下了一條皮皮翻翻的紅 槽。林萍連忙起身開門,接過財務室送來的財務分析報告,待 女會計轉身離去後又連忙把門關嚴。她回頭看著阿偉緊咬牙關 捂住手臂的樣子一陣幸災樂禍地甜笑。阿偉手上那條紅槽已經 成了一條小小的血溝了,鮮紅的液體不住地往外滲漏。他將數幾條創可貼整整齊齊一字兒排開貼上去。林萍說誰叫你這手好動 呢!活該!換一隻不好動的手吧。阿偉手心向上伸出讓她看, 說還是濕的,在冒氣。林萍不好意思地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驚魂未定的兩人慢慢平靜下來,情深意長地互相凝視了很久,直到開懷一笑之後才坐下來辦公。
對阿偉來說審閱會計財務報表是一件嚴肅細緻的工作。這 比以前看各類新聞稿件擬定標題選擇導語更加耐人尋味。耐人 尋味的直接原因是,能夠在一系列阿拉伯數字中尋找出經營行為和決策行為中的因果關係,來決定企業效益的大小豐欠。一 個醒目的數字像一把利劍懸在表冊上——上月虧損十五萬元。
十五萬元的數字在阿偉看到時,林萍也看到了。她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頗像女人遇險時呼救的聲音,帶著絕望中求生的顫慄。臉上的肌肉在驚恐中抽搐,可怕的兆頭使她作出愕然不解的反應。阿偉密切注視著林萍表情的變化,緊步後塵地呀 了一聲。他明白自己有些故作驚訝的成分。因為他對財務問題
每月必問,每隔幾天都要盤查一次。虧損十五萬元完全在他的估計之中而非預料之外,他的內心是非常沉著冷靜的。他之所 以表現出愕然之態無非是為了表明自己的糊塗,也表明自己有 重大責任並且認為是非同小可的,意在喚起所有企業人員尤其 是決策人員的高度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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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偉把已經冷卻了的茶水倒掉重新灌上熱水,他感到有點 口渴。喝了兩口繼續坐下來看報表,林萍擁著他的肩。其實造成虧損的原因基本上用不著分析。寒冬季節的到來使飲料和家 電市場迅速疲軟,信息服務項目的GG代理業務也緊隨滑坡。 企業信貸利息增加和內部開支過大,都是造成虧損的直接原 因。對於全部問題的集中闡釋,林萍一言蔽之:我們吃了季節 的虧,阿偉說她一語破的地抓住了要害。
阿偉問她有什麼好辦法?林萍用女人特有的冷峻的目光看 著阿偉,說,你跟小玲相好,你不是說要利用她跟王總的關係 嗎?緊要關頭正是派上用場的時候了。阿偉讓她繼續講。林萍 說,要實現扭虧增盈是很容易的,馬上叫小玲到南方去,從王 總那裡賒三十萬元的貨過來。先說好,什麼時候有錢什麼時候 付款。不論小玲採取什麼手段,只要達到目的就行。三十萬元 的貨來抵十五萬元的虧空,綽綽有餘。只要她把這事辦成,公 司可以獎給她三萬元。阿偉認為這個辦法是可行的,但要給小玲做工作,讓立喬陪她去,立喬在商業談判中還是有經驗的。
小玲是與阿偉通話時,阿偉談到這事的。那天正好小玲有 事找他。她聽完之後覺得唐突而蹊蹺。阿偉在電話中講了許多 不能對外講的話。小玲對能否完成這項重任感到為難。因為那 次南方之行她跟王總的交道僅僅數日,充其量不過是雙方記下 了姓名略有印象。再就是王總用那色迷迷的眼睛多盯了她幾 眼。真正的交道是阿偉辦公司後與王總在經營上的交道。阿偉 苦口婆心地對小玲說,那次林萍發現我倆的秘密後,我就一口 咬定是在利用你跟王總的關係,這次就是她主動提出來的,是 真是假看此一舉。否則林萍會認為我在撒謊,我在搪塞她。你 非去不可,而且要裝出與王總關係特別好的樣子。這是關鍵時 刻,不僅僅在於公司的利益。小玲覺得阿偉語焉不詳,並沒有 把話講得十分透徹,但需要幫助卻是一個鐵打的事實。於是她 來到公司與他們面談。
立喬一聽說公司虧損了十五萬元,就急出了一身莫名其妙的冷汗。原本胖乎乎的略顯鬆弛的肌肉加上愁眉不展,在給人 以憔悴焦慮的強烈感覺的同時,更能表現出她對企業的主人翁 姿態。小玲一來,立喬如遇救星似地滿臉散發紅光,一把緊緊 抓住小玲的嫩手,熱情得差點流出淚水來。立喬說,這次咱們 姐妹倆同行,也讓我學學你的絕招。小玲嫣然一笑說,也許這 次有辱使命,會讓大家失望的。我從來沒有幹過這類事情,僅 憑一點關係就要辦這麼大的事,恐怕有如登天之難。小玲越說 得平淡,林萍越覺得她與王總關係過從甚密非同一般。林萍 說,你不要謙虛,應當充滿信心才對,你沒有信心,我們就只 好垂頭喪氣了。小玲看了阿偉一眼,為難地說,還有一件事就 是請假的問題。醫院管得很嚴,我沒有任何藉口請假。阿偉 說,只要你答應去,這事就不用你操心,我去給你們院長做工 作,讓他同意。小玲笑道,這就好,如果因此受到處分,扣了 我的工資獎金,我找你要。林萍說這沒問題,如有損失我們加 倍補償。
小玲對南方之行的成敗沒有一點把握,甚至感到十分茫 然。之所以必須去,並不因為可以得到三萬元獎金,完全是為 了阿偉。她以前不曾愛過人,也不打算以後再去愛別的男人, 一個身一顆心都拴在阿偉身上了。為他付出什麼都在所不辭, 即使赴湯蹈火即使深入虎穴即使臥薪嘗膽,她都會為此而愉快 而高興而滿足而無憾。因此她上飛機的第一句話就是,恐怕這 次我得付出很大的代價。立喬脫口而出,不要緊,情義是無價 的。小玲還真從立喬的話中找到了答案。那天阿偉情緒激昂, 見林萍進了辦公室,努努嘴示意她把門關上。林萍關門走過 來,阿偉摟住她就親。林萍把臉扭開說,怎麼這麼濃的煙味 兒!說著拿起一個蘋果咬一口細細地咀嚼,靠在窗台上鳥瞰街 上的人流。阿偉扔掉手頭的煙,輕輕走過去摸摸她的肩說,這有什麼好看的,手就往身上去了。林萍回頭往他臉上擰了一下,說你這人真怪呀,見人都這樣摸,得了麼?阿偉就傻笑, 似乎笑得很誠懇。林萍說,是不是小玲走了沒有地方撒野了就 找我?那你就別讓她走呀!阿偉縮回手,臉色一沉道,怎麼提 起她你就一臉醋意呢!難道就沒有別的話說了!林萍一聲冷 笑,咱不是吃醋,情人之間的眼神是非常特殊的,稍有經驗的 人都看得出來。你也不要把我當傻瓜了,我發現你看她的眼神 就跟我看你的眼神一個樣。說來說去你還是真心喜歡她。有感 情嘛!阿偉被說得臉紅,伸手去揪她的臉,拉起一塊豐腴的笑 肌笑道,你看你看,又笑話我了不是!陳穀子爛芝麻的事何必 再提呢?
林萍怕他真生氣了就不再提了。她把目光丟到樓下茫無目的地打量著行人。看見阿琴款款從人叢中走過來,林萍說你妹 妹來了。阿偉站在旁邊無動於衷地哦了一聲說,她不是到我這 兒來的,是去買東西。果然林萍發現她進隔壁子君的店裡去 了,久久沒有上樓。阿偉用不著看就猜著她是到子君那裡,心 里不由得嘀咕了一下,本來高昂的情緒就一落千丈,臉上像遭 了暴霜的茄子,從上到下都皺成了溝溝道道,這張霜茄臉一直 保持了近半個小時都沒復位,林萍搭訕道,你可真怪,剛才還 是好好的,怎麼一下子就不高興了呢!是不是因為你妹妹沒到 你這兒來?阿偉狠狠啐一口道,討厭!
林萍覺得阿偉是衝著她來的,臉上像挨了一耳刮似地被激 怒了,怒目圓睜地質問道,誰討厭?你今天給我說清楚!
你討厭!林萍討厭!聽清楚了嗎?好,討厭就討厭。沒見過你這怪物,說變臉就變臉!林萍 怒髮衝冠,一副目眥盡裂的樣子,拽開門一陣旋風似地衝下樓去了。
次日林萍沒上班,阿偉心裡泛著空急。到底是她在與不在 不一樣,或許是天天廝守在一起的緣故,她不在就少了許多東西,食不甘味睡不成眠了,阿偉一時六神無士。公司職工跟他逗趣,他覺得自己的笑就跟哭一樣難看。他媽的一切原以為美的東西都統統地丑了!他媽的真奇怪,天生就有個要女人陪的 命!恐怕這輩子,只有把心吊在香肌玉骨上,才能活命!他媽 的阿偉這人真不是個東西,至少不是個好東西!他撫著沙發上 拐角處的座墊發愣。那是林萍最喜歡坐的一個座墊,她常常把 那裡坐得發熱,然後他便用手去摸那裡的餘溫。他摸著餘溫可 以想像林萍充滿魅力的雪白的屁股,以及那盤屁股給他帶來的 銷魂種種。可是現在,座墊上已經是一片冰涼了。
阿偉暗暗地痛罵自己但並未解恨。他的思維開始追溯造成 自罵的根源。他的怒火之繩易如反掌地捆住了張子君這個罪魁 禍首。如果不是他的存在,如果不是他勾引阿琴,如果不是被 勾引的阿琴昨天又上鉤,如果不是林萍看見又上鉤的阿琴,就 沒有我阿偉昨日的發怒,就沒有今日的孤寂,就沒有關於他媽 的惡毒的咒罵。
阿偉想哭,沒哭出來是因為沒有足以淌出來的眼淚。沒哭 出來卻促使他當機立斷地辦了兩件事情:一是通知財務室扣掉 林萍100元工資,如果明天繼續曠工照扣不誤。此舉在公司產 生了強烈反響,林萍是公司的女皇,扣她的工資等於在太歲頭 上動土。有的人明白阿偉這樣做是為了嚴肅紀律以儆效尤。但 這份工資是否會真扣下去也讓人感到懷疑。第二件事是通知張 子君在十日之內搬出去,此店用作公司庫房不再出租。這事阿 偉本人沒有出面,而是讓公司其他人去通知的。辦完這兩件事 時,阿偉心中騰起了一股無毒不丈夫的快感和得意。
阿偉對張子君的經濟制裁,先後使數人變成了熱鍋上的螞 蟻。首先是張子君。他在接到通知兩小時後拿著合同來找阿 偉,合同訂的是三年為期,單方撕毀合同不成道理。阿偉擺出 副橫不講理的樣子說,不管合同不合同,道理不道理,讓你搬你就搬。十天期限夠寬了吧,咱們不是逼你,你完全可以在 十天之內另外租個地方。當初也是看在你跟肖平的同學面子上 才租給你的。我也是夠仁夠義了。張子君看阿偉那根本潑不進 油鹽的樣子就不再申辯,灰溜溜地走了。出門的時候他突然覺 得自己全身沒有了骨頭。他又覺得當個好人得低三下四求人, 倒不如當壞人來得神氣。
第二個變成熱鍋上螞蟻的人是阿琴。她當時氣得火冒三 丈,氣沖沖地來到阿偉家裡,阿偉還沒回家。向紅梅在廚房做 飯,見阿琴來了,便放下手中的活給她倒茶取水果。見她氣呼 呼臉色不好的樣子,問她是不是有啥急事找阿偉,等會兒就會 回家的。恰在這時阿偉風塵僕僕地進屋了,褲腿上灰白的一段 全是塵土。他熱情地跟阿琴打招呼,阿琴充耳不聞,把目光抬 得老高,目光從他的頭頂上空壓過去沖向屋頂,阿偉隱約感到 了這種目光的咄咄逼人的氣勢。他並不在意,笑模笑樣地一邊 洗臉一邊看著阿琴。阿琴說你不要看我,你今天做了件卑鄙的 事情。阿偉笑著說,當妹妹的說我卑鄙算什麼呢!阿琴把目光 收下來放平,說虧你笑得出來,虧你做得出來,虧你還是記者 出身。你怎麼能對子君採取那種卑劣手段呢?阿偉擦臉的時候 收了笑容,陰沉沉地說,這是一種需要。你懂嗎?我就是不允 許你們來往。如果你眼裡還有我這個哥的話,從現在起就跟他 斷絕關係。向紅梅怕他們吵起來,勸阻道,你們兄妹倆平時不 是很好麼?有話慢慢說。阿琴站起來,雙手抓住向紅梅的肩把 她往廚房裡推,說,梅姐,這是我們兄妹倆的事,你當嫂子的 不要插嘴。向紅梅很不情願地到廚房去了。阿偉又笑著說,你 沒吃吧。阿琴一瞪眼:稀罕你問!沒你這個哥我也餓不死的! 我只問你一句,你真想通過收拾張子君來迫使我們斷絕關係 嗎?告訴你,只會適得其反。阿琴臉漲得通紅地走了,出門時 把阿偉恨恨踢了一腳,這一腳踢在阿偉的皮鞋上,沒把阿偉踢痛倒是把自己踢痛了。
第三個變成熱鍋上的螞蟻的是肖平。他原不知道也不關心 這種事,是阿琴和子君告訴他的。那天晚上,子君把肖平約到 家裡痛說革命家史,如泣如訴地講了阿偉要他搬走的事,他們 希望肖平給他想辦法,幫助他渡過難關。肖平急得雙手搔頭, 頭屑淅淅瀝瀝往下飄落。他在屋子裡狠狠轉了幾圈,直到一支 煙抽完還沒想出一個良方良法。阿琴和子君那殷切企盼的目光 和虔誠的態度,使肖平有種愧為同學愧為作家的感覺。他坐下 來下意識地拍拍腦門,還真的拍出了一個主意。他轉身問阿 琴:你愛他嗎?可以和他結婚嗎?阿琴說,愛他,可以和他結婚。肖平把臉轉向子君:你呢?子君說跟她說的一樣。肖平說這就好。你們要扭轉乾坤改變危局,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結 婚。爭取在十天之內把喜事辦了。我看也無須舉行什麼婚禮, 有張紅紙就行了。愛情拒絕形式而重視內容。如果你們結婚 了,縱使先斬後奏,縱使阿偉百般反對,但你子君畢竟是他妹 夫,夫妻關係把你們兩人的利益捆在一起了。那麼阿偉就得重 新考慮房子問題,我想他無論如何不會幹那種絕情事。阿琴聽 了肖平的話認為很有道理,臉上立刻由陰轉晴,喜上眉梢地 道,你可真是作家呀。子君也同意結婚的意見。肖平叮囑道, 你們可不要出賣我,說是我出的點子。阿琴和子君心領神會地 相視一笑,那甜蜜的樣子仿佛占有了世間所有的幸福。
結婚的籌備工作緊鑼密鼓地全面展開。凜冽的寒風在喜事 面前已不再囂張,乖乖地退避三舍了。時間橫衝直撞地往前 走,三四天功夫就把一個簡陋的屋子收拾得很漂亮了。張子君 拿了兩萬塊錢來購置家具。阿琴在收拾房間時,從陰暗角落裡 抱出子君前妻的骨灰盒,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地方就把它放在窗 台上,子君一看見就有一股揪心的疼痛,凝視著它久久不語。 阿琴看出了他的心思,把組合家具專門騰出一格來,把小芬的骨灰盒恰如其分地放在了裡面。子君對她的這種處理方式很滿 意,覺得她尊重了他的感情。
當他們把一切收拾就緒之後,肖平來了,對整個布置稱讚 不已。進門是一套黑色真皮沙發,中間是一個咖啡色玻璃茶 幾,中堂上一幅遒勁飄逸的雄性的名家字畫,靠正牆是張嶄新 的餐桌,周圍有四把木椅。堂屋兩側各一門一房,一間為新婚 臥室,另一間為來客備用,均氣象煥然。大門旁伸進去一間小 屋,被用作廚房。所缺者屋內無廁,解手須上外面的公廁去。 肖平用勁吸吸鼻子,以前的霉味兒臊味兒和臭味兒都蕩然無 存,增添了許多新鮮氣息和幽幽清香。阿琴笑盈盈地拿出結婚 證讓肖平過目,肖平像自己沒結過婚似地好奇地看著。他把證 子遞給阿琴,然後對後面的事進行了安排:尊重地方風俗習 慣,還得把街坊鄰居朋友請來坐坐,不需要在飯店去包席,買 點瓜子糖果就行了。還要有鞭炮聲聲的盈盈喜氣。你們要理直 氣壯地宣布結婚,不要讓別人覺得你們怎麼又糊裡糊塗到一起 了,眨眼間就成了夫妻了呢?此其一。其二,肖平繼續說,你 們要在典禮之後讓阿偉知道,要像個新娘新郎的樣子去成雙成對地拜見他,可以買點禮品,也可以兩手空空抓把喜糖。你們 思想準備要充分,他肯定沒好臉色,但要尊重他,要準備受 氣。打也受罵也受轟也受攆也受吹鬍子瞪眼也受,無論什麼邪 氣惡氣凶氣和奇恥大辱都要忍受。只要不弄得缺胳膊少腿滿地 找牙就行。一直要等到他把話說盡把憤泄光把屁放完,讓他實 在感到沒有什麼來攻擊你們了你們才走。走的時候要叫哥叫 嫂,要走得難分難捨,要走得情意綿綿,要走得心緒不寧。總 之,要走出夫妻間的感情,走出氣氛,走出非常對不起他的歉 疚來。如果當時有眼淚供給,用上幾滴倒也不錯。無論你們有 多麼高興都要含而不露,要高興出了門再說。這樣做的全部目 的是為了買他一個心平氣和。肖平儼然一個場外指導,說,你們去之前要通知我,我提前趕到那裡。我往那裡一坐,你們就 權當聯合國維持和平組織去了,他阿偉就不敢把你們怎麼樣。 子君和阿琴聽得滿心歡喜。肖平出門時,天上一輪眉清目秀的 月亮在望著他笑,肖平沒理睬。
林萍連續五天沒上班,阿偉責令扣去了她五百元的工資。 按公司制度規定,一個月的獎金自然也沒有了。公司有許多事 等她來辦。公司的人說到她家裡去找她,阿偉說,不去,看她 來不來,再過十天不來就算自然離崗。你們怕什麼,沒有紅蘿 卜照樣成席!本來,公司上下對他和林小姐的曖昧關係是早有 傳聞的,但這次矛盾的出現,以及阿偉對她表現出來的鐵面無 私的態度又使一些人頓然釋疑。有人揣測這絕對不是情人之間 的矛盾,繼而認為所謂他們是情人之說只不過是謠傳而已。只 有阿偉自己明白他早就望穿秋水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五天 不見猶如千載。雖然坐得端端正正地辦著事,卻掩飾不住他內 心裡的六神無主。
林萍是在第六天清早把雙腳提到單位去的。這天的著裝一派新色,典雅風韻飄然,本來很濃的女人味兒被頭上那紅頂黑 沿的帽子裝點得更加女人了。這年頭把女人打扮成女人已經很 困難了,打扮得更加女人則體現了一種新潮。這是人們對性別 的異化所採取的一種叛逆行動。來得很早的林萍先是把阿偉弄 得亂七八糟的辦公室打掃得乾乾淨淨,然後插上電暖器給室內 加溫,最後靜靜坐在桌旁一言不發。她等待著阿偉的到來,並 估測著他可能出現的種種反應。阿偉進門時看見林萍坐在那裡 驚喜得心頭一陣緊縮,但他卻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就拿起 當天的報紙瀏覽。兩人無話,都在等對方開口從而贏得自己的 尊嚴。許久許久,阿偉把報紙掀開露出臉來,走到門口一腳把 門踢上,叭咔一聲巨響驚動了林萍。林萍遲疑地望著阿偉,阿偉朝回走時看她的目光有些冰涼,兩人都把臉板得很平。他走到林萍跟前的時候,林萍站起來相迎,兩雙混交的目光漸漸有 了生氣有了溫情有了幾日不見積攢下來的萬種思念。兩人同時 向前邁出一步又同時張開雙臂擁抱在一起了。林萍閃著淚花 說,我是發誓不上班的,可到底忍不住要來看你。阿偉給她擦 擦眼淚說,你要今天再不來,晚上我就跳漢江了,明日驗屍 去。林萍說跳個鬼!阿偉說,你不信麼?公司的後事我都安排 好了,還寫了遺囑。遺囑呢,我看看。我想你今日要來,就把 它燒了,免得你傷心。阿偉你真壞,林萍用手掐他的背。哎喲 喲林妹妹也,把哥想死了喲!阿偉悠悠地呻喚起來,你把我的 魂都勾完了,沒你我還能活嗎?
站累了,兩人就坐下來一邊吃點心一邊說話。阿偉說你耽 誤五天,扣了你五百元工資。林萍說,人都是你的,工資算什 麼呢!阿偉說我會通過其他途徑給你補回來的。不知不覺已經 到了下班時間,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想走了。阿偉索性把門 關上,兩人就抱成一團滾打到床上去了。阿偉頂著被子貪婪地 伏在肌膚如火的林萍身上,被內掀起一股又一股激盪的熱潮, 融化著枕衾櫛沐之間久違的寒意。阿偉在亂啃亂摸中說,要是 我是女人,就長它滿身的奶,滿身的臉,滿身的這個。他說這 個的時候正摸著那個。林萍吃吃地笑,你真是不知足,擁有這 麼多了,還非要自己長滿身不可,世間的便宜你都想獨吞。阿 偉說,我常常覺得女人太奇妙了。林萍透過一絲從窗簾縫隙中 射過來的白光,看到阿偉那張漲得通紅的臉。他緊緊地閉著眼 睛合著嘴咬著牙突著腮幫,頭髮有節奏地飄搖晃動,於是便制 造出了泉水叮咚、秋蟲啾啾、小鴨嘎嘎的奇妙的混響音樂來。 林萍特別喜歡看浮在音樂上面的阿偉做愛的投入,人生的一切 憂患、辛酸、勞苦、奔波,全被這洶湧澎湃的火熱激情驅逐得 一乾二淨了。只剩下了兩條肉體一種感受,百般銷魂。林萍的 動作幅度很小,眼睛大睜著看個明白。她向阿偉自然地展開一塊完全自由的天地,無論對方怎樣為所欲為,她都用那種隨和 而富有柔情的姿勢,去接受去感受去承受,末了緩緩地舒一口 長氣,把紅潤的臉從容地歪到了一邊,一頭青絲黛發布陳滿 枕。其貌其狀其態,整個兒一首韻味深長、餘音繞樑的性愛抒 情詩,後面寫著意猶未盡的長串省略號。
穿過巫山雲雨的阿偉從床上爬起來時,已經飢腸轆轆。雖 然吃足了早餐,但由於活動量的增加只能是杯水車薪。前些曰 子讀了幾本古代房事養生學之類的專著,懂得了飽腹行房的忌 諱,便有意把午飯推後了。他和林萍到報社對門的館子剛要了 兩碗小吃,就看到肖平踽踽而至。他好像在百貨公司買什么女 人用的化妝品之類,路過這裡。肖平不吃飯,說晚上沒事,到 阿偉家坐坐。阿偉說晚上看電視,《三國演義》正在緊急關頭。
肖平是從千層餅店那個方向離開的,他習慣地朝裡面望了望,生意依然那麼火紅。混人人群中的肖平依然牽著林萍的視線,林萍盯著肖平遠去的背影說,肖平這人平時不修邊幅,近來好像有些講究了,穿了個皮夾克,是不是有情人了?阿偉說恐怕 不會吧。他這傢伙自恃清高,一身無情骨,普通女人是看不上 的。那皮夾克麼,懶人的服裝,免得洗,並非著意打扮。林萍 說,不對,我很自信我的眼力。以前肖平是一副沉思狀態,時刻在思考問題;現在時刻處於興奮狀態,眉宇間透露著紅光和喜色。你看那頭髮,就是精心梳理過的。戀愛中的男人都這樣,不信你問問他。阿偉說,還是女人的眼睛賊。如果他有情人的話,恐怕就是劉亞琴了。林萍說就是那個大學生?怎麼 樣?阿偉說,當然可以,原裝貨嘛!他一邊說一邊把目光投向子君的千層餅店,留意對面的動靜。他發現近幾天張子君像失 蹤了似的,店門由幫手掌管著,未見搬遷跡象。他將那事對林 萍講了,林萍責怪他做得不妥,不僅過分,而且表現出他的心 胸狹窄。阿偉堅持自己的觀點難改初衷,他甚至把那個小店像仇人似地瞪了一眼,很解恨。
阿偉剛回到家十多分鐘,肖平就晃晃悠悠進了屋。阿偉正 有滋有味地看著《三國演義》,但不知道是哪一集,他看電視 連續劇從來不看開頭,因為開頭都是一個模式。這是一場很激 烈的戰鬥,到處都是刀光劍影硝煙瀰漫的廝殺,他看得很緊 張,甚至擔心這台25寸大彩電會毀於屏幕的諸侯爭霸。他原 本是無心看這類東西的,那天報社社長說可以從《三國演義》 中學會做生意賺大錢,才誘發了他一睹為快的興趣。也就是這 天他才曉得曹操先生詮釋過《孫子兵法》,且自成一家,獨有 創見。大約肖平來了十多分鐘後,阿琴和子君雙雙進了門。
從他倆進門伊始,阿偉心裡就燃起了火苗。由於肖平在 場,火苗沒有往外竄。阿偉真正產生刻骨銘心的仇恨,是在他 確認眼前這位張子君勾引他妹已經上手之後,更難以容忍的是 妹妹樂於這種勾引。這就意味著徹底背叛了他的全部意志,意 味著他的地位和威嚴的完全喪失,屏幕上的激烈已無法消除他 眼前的怒火了。而他貨真價實的怒髮衝冠是在阿琴告訴他辦了 喜事時。阿琴打開一個包取出給阿偉買的價值兩千多元的西 裝,還抓出來許多喜糖發給各位。阿偉立時如五雷轟頂,那副 布局合理的五官已分別變形、移位、改色。他大吼大叫你們這 些混帳東西,抓起一把喜糖扔得滿屋都是,其中數粒沖向電視 機,擊中了曹操和周瑜的鼻子,還有一粒打在一匹馬的屁股 上。曹操和周瑜迅速閃開之後,笑出了一臉英雄豪傑的風貌。 喜糖反彈在地上叭叭直響。肖平向紅梅張子君一齊蹲到地上拾 糖,肖平把撿著的糖扔進口中美滋滋地細品其味,竊想這經過 衝擊的電視機不愧是消費者信得過產品,正常的運轉狀態表明 它安然無恙。阿偉見撿起來的糖都各自捧在手裡不再集中,再 也無糖可撒。於是靈機一動扯起那套西服重重地扔在地上,一 個接一個的混帳東西從口中蹦出來鑽進各位耳朵。作為混帳東西之一的張子君本來就黑,日前又進行過若干房事,在恐嚇之 中已變得目瞪口呆。向紅梅把扔在地上的西裝撿起來抱在懷 中,然後站在屋中央巋然不動地盯著阿偉的手,仿佛時刻準備 著去拾阿偉扔掉的東西。肖平想勸導他但又馬上打消了這個念 頭,擔心越勸他越是來勁,於是只顧在糖堆里挑肥揀瘦往嘴裡 塞。這時另一個混帳東西阿琴已按照肖平事先的安排失聲痛哭 起來,匝地悲聲與三國戰火混為一團,充塞著整個房間撼天動 地。剛做新娘的阿琴吊著頂天立地的彝涕,絲絲縷縷、垂懸不 絕,像名冠中華的蘭州拉麵,細而長、亮而綿、抖而不斷。她 狠心地揪一把鼻涕弄得拖泥帶水滿手都是,口裡嗚嗚極其傷心、 地哭訴著與愛情相關的內容。肖平覺得她把假哭變成了真哭, 眼淚已經沒有多少水分了。像頭雄獅的阿偉聽著阿琴那淒婉的 哭訴,一屁股砸在沙發上,強火漸弱,五官復位,狠狠扔過去 一塊手帕,咬牙切齒地說,混帳東西,要不是今兒肖平在這 里,我真想把你剁成肉泥,究競我阿偉怎麼,阿偉一時沒有說出來,誰都可以斷定沒說 出來的話是異常惡毒的。異常惡毒的話不說出來也就不惡毒 了。
這時電視機里傳出了哈哈哈哈的大笑,好像是曹操遇到了 高興事。笑聲顯得快活而豪放。肖平懷疑有人故意在製造幽 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