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浪漫之旅

2024-10-01 15:18:22 作者: 李春平

  一個新聞學術會議在南方召開,報社挑來選去找不到一個 合適的人參加。因為阿偉寫過幾篇與新聞理論沾邊的文章,報 社領導就決定讓他去,阿偉毫不推辭答應下來。

  其實,阿偉早就想到南方去轉轉了。報社那些有頭有面的 記者都以各種理由到香港、澳門去過,只冷落了阿偉一個人,心中早就暗自不平了。大約在半年前他就跟小玲許諾過了,如 果我有公差的機會到南方,一定帶你去。那時小玲剛分到市醫 候當護士,一心嚮往外面的世界。如今機會來了他怎能放過? 一個人單獨出去那是絕對沒意思的,所以他一接到通知,就馬 上給小玲掛了個電話。小玲在電話中說我正要找你,告訴你一 個非常不幸的消息,這個月超十天了還沒情況。阿偉問她什麼 超十天沒情況?小玲奶聲奶氣地責怪他,虧你是個男人呢,虧 你還是個記者呢,自己幹的事怎麼就糊塗了?阿偉這才意識到 情況不好,又他媽的懷上了,這是第二次避孕失敗。一之謂 甚,豈可再乎?他懷疑小玲有生殖上的特異功能,平時操作已 經夠謹慎了,但怎麼還是逃脫不了失敗的結局呢?這使他大為 懊喪。他對她講,電話裡面不談這個,約在晚上漢江邊上見。

  初夏,漢江邊的小氣候特別宜人。江邊的防洪堤下沿途都 是樹,是一個晝夜開放的天然公園。眼睛賊尖見縫插針的商人 們,早在九十年代初期,就投人巨資在這裡修建了水上遊樂場和歌舞廳,從而使江邊那些散漫無序的遊人們有了一個個好去 處。但情侶們不一樣,他們需要清靜,需要的是人跡罕至的老 少邊窮地方,以便離群索居獲得屬於兩人的忘我境界。惟其如 此,阿偉和小玲才很少到江邊來。這裡熟人多,阿偉又是記 者,經常出沒於公共場合,冷不丁碰上一個就不好交待。記得 兩個月前氣候偏冷時,他和小玲正在親熱,突然聽出旁邊的一 個聲音特熟,揚頭細聽,是他妹妹阿琴。他心裡禁不住抨抨直 跳。等他妹妹走了十多分鐘,他和小玲才放開膽子。他們想這 下沒事了,兩人手一拉,情意綿綿地往回走。剛進城門,小琴 忽然半路殺將出來,要阿偉坦白交待。阿偉滿臉堆笑連忙求 情,說好妹妹請你一定高抬貴手包涵包涵。阿琴說包涵可以, 但是有條件。幫忙是要代價的,我沒表用。阿偉說怎樣都可 以,明天就去給你買塊飛亞達。阿琴打個手勢,說祝你們安全 幸福,就揚長而去。為了吸取上次的教訓,他和小玲一見面就 保持了相當的距離,有點像影視作品中地下黨員的活動。裝出 一副閒庭信步的樣子,瞅著堤下林中哪裡人少。他們選擇了一 個又暗又髒的去處當落腳點,那是情侶們吃夠了玩夠了之後撒 尿的地方。鋪上一塊油氈坐在上面,雖然不會沾上穢物,周圍 飄散的臭味兒依然故我。

  小玲偎在阿偉懷裡,問懷上了怎麼辦。阿偉說要打掉,別 無選擇。小玲一提起打胎的事就渾身發毛,她忘不了第一次墮 胎給她帶來的深深痛苦。她問能不能生下來算了?阿偉說堅決 不行。你是未婚姑娘,以後還要嫁人的,即使往後獨身,也沒 到生孩子的時候。這種事向社會好交待,向家人就難交待。小 玲說那就只有打掉,把他省略了。阿偉說我們要到南方去,為 了一切方便,回來以後再說。小玲問我們在外面能住在一起 嗎?你又要參加會議。阿偉說這個好辦,我去找朋友弄個結婚 證,我倆再去照張合影像,就算合法了,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攜夫人參加新聞學術討論會了。小玲親他一口,你真賊。阿偉 說,我不賊怎麼能把你偷了呢。

  阿偉開始緊鑼密鼓地籌辦外出的事,結婚證很快落實下來。 他對市里所有商業性照相館都沒有好感,更沒有一個值得信賴 的朋友。思來想去,還是只有讓肖平照。反正肖平知道他和小 玲的秘密,那是沒有什麼可以隱瞞的。在他的心目中,肖平人品 極好,性格特善,對朋友特別誠,視為知己當不為過。

  那天,兩人精神煥發,打扮很入時,雖不是正兒八經的結 婚照,但冒充新娘新郎尚可亂真。肖平拿著相機細細審視阿 偉,感到非常驚訝。阿偉比肖平大六歲,已整整三十六了,但 怎麼看都很年輕。肖平說我真想從你那裡找到一點延緩衰老的 秘訣。阿偉說秘訣只有一個:不要信什麼口服液,不要相信任 何藥物,記住自己永遠是個小孩就行了。這樣就能:拽住青春 不丟手,衰老從你背後走。照畢之後,肖平說我這人照相水平 極差,不過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給你弄這種假冒產品,下次換 主兒你可千萬別找我了。小玲笑笑說肖大哥你替我盯著,他 這人就有這吃著碗裡想著鍋里的毛病,平時為小妹妹留心點 兒。肖平說拿什麼謝我,小玲順手從小提包里取出一條三五遞 給肖平。就這個,你最喜歡的東西。阿偉說好哇你們合謀來對 付我,以為我就是那種見異思遷的男人麼?有你這樣一個寶貝 兒,夠我享受幾輩子了。小玲說如果我下輩子變成豬了呢?阿 偉說我馬上變成公豬。肖平大驚,天啊,我這裡不就成豬圈了?

  三人毫無顧忌地笑了一回。阿偉突然想起一件事,對肖平. 說,昨天上班時,師大中文系的一個女孩拿著一篇小說來向我 求教,我說你燒香走錯了廟門,你應當找大名鼎鼎的青年作家 肖平呀。她說她不認識你,我就給她寫了個條子,讓她帶著條 子來找你。肖平一皺眉說你怎麼幹這事呢?別人請教你,你怎 麼推給我?阿偉苦笑道,說實話,我根本就改不了她那文章,那文筆我自愧不如。我總不能誤人子弟吧。肖平道,人之患在 好為人師,我極怕這種事了。阿偉說,哪個男作家不喜歡女作 者呀,據說有人專門幹這勾當引人上鉤呢。肖平略微有些不 快:你看我是這種人麼?我可不像你,見了漂亮女孩眼都直 了。小玲忙說,算了算了,你們不要互相攻擊了,反正你們誰 也說不上有多麼純潔。肖平馬上反駁說,小玲你說話可得負責 任呀,咱們又怎麼不純潔了?簡直是污衊是陷害呀!

  這時屋裡堆積了滿屋煙霧,小玲開始咳嗽起來,示意阿偉少抽一點。說畢笑畢,兩人告辭。肖平把他們送出門去。阿偉 說過幾日到南方去,有沒有什麼要辦的事。肖平說沒有,但願 你們不被「掃黃」掃了就行。

  長途旅行的顛簸,使阿偉感到了生存的勞累,他似乎覺得 不該帶上小玲來。疲倦的愛可能不會很瀟灑很開心,有點硬撐 的味道。小玲倒是顯得很輕鬆,一路上給她的幾乎全是新鮮 感。良好的精神狀態和充沛的精力,使能夠時刻以一副嶄新 的面孔,出現在阿偉面前。他們以夫妻名義登記下榻的第一個 晚上,阿偉累得倒在床上就睡著了。小玲把他全身脫光,然後 把他叫醒洗澡,阿偉說真是懶得動彈了。小玲說那是不行的,不洗就不許上床。阿偉嘆口氣,說是恭敬不如從命了,一切都 是為了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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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摸二十分鐘之後,阿偉從浴室出來。清水的沖滌調動了,他一路風塵之後的全部情緒。這時小玲已經一絲不掛或者說是一摸她。小玲抓住他的手把它放到最舒服的位置。畢竟有些倦 意,阿偉顯得極其笨拙,每每移動那隻製造新聞的手,卻總是不得要領。小玲不大滿意地輕輕推開他,去掉自己身上的所 有,然後擺成一個大字,哼哼著說,我要你親我。阿偉過去親 她。小玲輕快的呻吟起來,阿偉繼續創作著,他為自己沒有一 點兒進步和創新,感到自卑和慚愧。問她感覺怎麼樣,也不見 回答。倒是小玲自己忍受不住了,牢牢抓住阿偉的臂膀往起 拖,連說快點快點。阿偉覺得此時此刻天要塌下來似的,倉皇 地去應付對方。不一會兒,小玲一陣亂叫亂抓之後,就再也不 動彈了。阿偉感覺不對,小玲是幸福暈了?阿偉顧不得收拾殘 局,連呼小玲,胸口還在跳,氣還在出,就是呼之不應。他一 下子蔫下去了,天吶,他聽說過,女人在性亢奮時,容易心肌猝死。阿偉真的慌了。

  就在阿偉準備打急救電話的時候,小玲甦醒過來。甦醒過 來的小玲睡眼惺忪,左右看看就一把抱住了阿偉。阿偉問,你這是怎麼了?小玲說像做了一個夢,夢見靈魂出竅飛到天上去 了,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美妙無比的感覺,她簡直沒有辦法 來形容當時的舒服,她應當把這個感覺告訴托爾斯泰才對。真 是奇了,絕了,這才叫愛得死去活來。阿偉說,你差點兒把我 嚇壞了。什麼遊戲不能玩呀,幹嗎非要玩死呢。小玲說我怎麼 知道,又不是故意的。高潮到來那陣子,我好像聽到一聲巨大 的坍塌聲,就不知不覺進入了那種狀態。阿偉餘悸尚存,說太 可怕了,真有個三長兩短,不成了會上的特大新聞麼?兩人就 這個問題談了許久方才入睡。

  南方之行使作為記者的阿偉受益匪淺。這並非會議本身的 作用。多少年來,阿偉雖操新聞之業,但他對新聞及其理論都 毫無興趣。尤其是自己長期編造新聞,便對當今新聞的真實性 產生了莫大的懷疑,使他從根本上動搖了立志新聞事業的堅定 信念。他感到以前自己那份敬業態度是多麼幼稚可笑。

  會議安排了兩天的參觀訪問。對象是外資企業、合資企業和私營企業。阿偉認為真正能夠體現會議價值的就是這部分內 容。兩天的參觀使他對自己十年來的一切行為進行了全盤否 定。對企業和大款們的所觀所訪,使他感到了什麼叫南方什麼 叫南方人。玩命式的高節奏高速度,始終不停地風風火火,大 把大把的鈔票流動,命運在資金上起伏回落。商潮滾滾中紅塵 滾滾,紅塵滾滾中商潮滾滾,人慾橫流物慾橫流,一切都在眼 花繚亂異彩紛呈中發生變遷。他就是喜歡這種生存方式,哪怕 是患了絕症也要用拼搏的方式,把全部人生濃縮在這裡。那才 叫活得有滋味兒。

  最深切的感受是關於錢的感受。這次出門他帶了五千塊 錢,食宿花費基本上不需要自己掏錢。五千塊錢作為零用,他 想無論如何都夠了,還可以給小玲買些東西。可錢在這裡根本 經不住花,頭一天兩人逛商業區,不明不白地就少了一千塊。 他對小玲講,這五千塊錢的活動經費是我擠了一年才擠出來 的,對我來說算個大數目,來之不易呀。小玲說,連人都不值 錢了,錢還值什麼錢呢!這個世界和這方土地讓錢主宰著。阿 偉說,錢是什麼?錢是一個年輕、漂亮而又風騷的婊子,它永遠 吸引著一切有占有欲的男人們。小玲挽著手問他你能賺很多的 錢嗎?阿偉說我非常自信,因為我的智商一點也不比那些大款 差。但這需要機遇、勇氣和環境。小玲說你很羨慕人家是嗎? 阿偉說我覺得沒有什麼了不_起的,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我也 會有大展宏圖的那一天。回去之後就開始謀劃。小玲鼓勵 他,我相信你會成功的。我作為二房太太自然也臉上有光呀!

  阿偉是一個善於抓住機遇的人,放棄了機遇就等於放棄了 財富。他充分利用會議安排的參觀訪問活動,對企業營銷、商 戰謀略等諸多方面都進行了細緻的了解。會後,他又利用職業 優勢,帶著小玲,對參觀過的幾家重點企業的總裁進行了接 觸。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叫撒網。這張網將來是會有魚可撈的。為此,他盡了最大努力來表現自己方方面面的才幹,對談 吐中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姿態每一種表情都進行了精心設計,細 致得連他自己也感拜可笑。仿佛這不是在做人,而是在做戲,自我歪曲,自我調弄。但效果並不壞。一家飲料公司的王總裁 對他並非恭維地說,假如你要投身商海,你幹得會比我好。經 商多年的我,從不懷疑自己的判斷力:你有交際能力,有謀略 和膽識,有一般商人不具備的較高的文化素質,叫人感到誠實 可信而又精明強幹。這就具備了創業的基本條件。你應當試試 才對。幾句話就說得阿偉心花怒放,忙說假如真有那一天的 話,還請王總多多關照。王總裁的目光酸溜溜地從小玲臉上滑 過,說這位小姐很靚啊!阿偉若有所悟地點頭笑笑,還請總裁 多賞臉吶!你是商界巨子,久經沙場;我乃白面書生,俗人一 個,向你請教的時候多著吶。總裁說,哪裡哪裡,你沒聽說商 界從來無良師麼?!

  從王總裁辦公室出來,小玲緊靠在阿偉身上走,兩人步伐 很慢。小玲問他,你真以為他就是商界大亨麼?阿偉放肆地哈 哈大笑,狗屁。他那類人算什麼?你把他胸腹剖開看看,肯定 全是草。這就叫逢場作戲。你必須記住:說假話的時候務必表 現出一種誠實的態度,態度虔誠了,假話可以成真。小玲說,你對我說的也是假話嗎?阿偉揪一下她的臉蛋:你說呢?兩人 邊走邊說,悠哉游哉。目之所至,意之所及:,無不感受到現代 文明的種種侵襲,直刺著肌膚腠理。擁擠的交通,寬闊的立交 橋,匆忙的行人,兜售黃色光碟的小販,一個個莫名其妙的性 服務電話,這些都使阿偉喘不過氣來,他覺得自己是多麼渺小 和寒磣。使他感到自豪、得意和不失身份的,就只有漂亮女郎 小玲了一-她始終依偎著他走,做永生伴侶狀,吸引著無數路 人的羨慕的目光。阿偉明白,這是一個需要女人尤其是漂亮女 人的世界,女人是男人身價的增高器。擁有一個可意女人完全不亞於一筆可觀的財富。他親親小玲的臉蛋兒說,寶貝兒,將 來你會在這裡大有作為的。小玲噘噘嘴,反唇相譏道,你不是 說女人是禍水嗎。阿偉玩世不恭地說,禍兮福所倚,也許正因 為如此吧。所以有許多男人天生適宜於在禍水裡生根、發芽、 開花、結果,最終長成一棵參天大樹。小玲說,那你就永遠浸 泡在禍水之中吧。

  老天爺搖身一變,突然下起雨來,澆濕了一片南國土地。 密密麻麻的雨線使天空變成了渾濁的漿糊狀,行人們一下子失 去了原有的風采,一個個極為自私地抱頭鼠竄。阿偉和小玲在 商店買了把情侶傘,站在商店門口觀望行人,覺得很有意思。 阿偉說,你看他們像什麼?像剛剛上岸只顧逃命的落水狗,只 是少了兩隻腳而已。小玲白他一眼,你別太損了。

  阿偉到南方去後,肖平大約有五天時間沒有到單位上班 去。雖說是專業作家,但時間卻並不長,常有雜人雜事干擾著 他,使他無法靜下心來。一部中篇小說拖了幾天還沒結尾,雜 志社的責任編輯一催再催。直到亮出黃牌:如果到了發稿期還 不交稿,我們就只好改發其他作品了。所以他集中了幾天時間 完成了小說的結尾和修改潤色,總算稍稍緩了口氣。這天到單 位剛坐下,就聽文聯吳秘書長說,有個姑娘先後找過他幾次。 肖平問留下姓名沒有,吳秘書長說她好像不認識你,大約是來 拜師的。剛說畢,門口就走來一位姑娘,身材頎長,亭亭玉 立,胸前戴著師大校徽。吳秘書長說,就是她找你。吳秘書長 說了聲你們談,就轉身走了。姑娘走進門來,交給肖平一張紙 條,肖平打開紙條一看,是阿偉寫的。姑娘坐下後,自報家門 介紹情況。她說她是中文系二年級學生,叫劉亞琴,今年二十 歲。她喜歡寫作,寫了不少東西,可從不敢示與人看。這次是 斗膽上門來拜師求教的。希望肖老師能給予指點。

  肖平是個臉皮子薄的人。別人越是尊重他,他越是不好意 思。每次文聯搞什麼輔導、報告、講座之類他都儘量迴避。他 最討厭的就是那些僅憑几篇拙文就四方遊說、八面賣弄的作 家。劉亞琴就那麼恭而敬之地往旁邊一坐,像一個規矩本分的 小學生,等待著師長的訓導。肖平就有點受寵若驚,渾身不自 在。她人丑些也倒罷了,偏偏她又那麼體態端莊,相貌可人, 靦腆中露出幾分知識女性的大方和灑脫。肖平就更加拘束得放 不開手腳了。小時候母親常常逢人嘮叨他的毛病,這孩子什麼 都好,就是怕見生人。長大後他一直都在克服這個毛病,可成 效並不顯著,尤其是見了漂亮女人更是糟透了。惟其如此,他就特別佩服阿偉在女人面前的那種任意發揮左右逢源,把自己 表現得淋漓盡致而又恰到好處的功夫。他甚至責怪自己怎麼這 麼笨,笨得這樣沒出息。

  劉亞琴不知道自己正在受到冷落、輕視,或被人不屑一 顧。她無法揣測肖平此時的心態。她隨手翻翻桌上的文學刊 物,有意尋找肖平的名字。連續三本都有他的小說和散文。她 想得到指教,並無心思去細讀。良久,只聽得肖平說,你帶來 習作了嗎?劉亞琴說帶了兩篇小說。遞過去的時候她有意審視 了肖平那雙躲躲閃閃的眼睛。肖平把稿子放進抽屜說,這樣 吧,你把稿子放在這裡,過幾天再來找我。口氣有點像下逐客 令。劉亞琴似乎領會了這個意思,站起來拿了兩本刊物和肖平 新近出版的一本小說集,問可以借去看看嗎?肖平說拿去吧送 你。劉亞琴冷笑道,好一副施捨的口氣。能簽個名嗎?肖平淡 淡地說,免了吧,我從來沒有這個習慣。劉亞琴從鼻孔深處哼 了一聲,好像自己受了污辱似的,毫不客氣地說,你不就是個 作家嗎,人不求人一般大!要擺架子你在曹雪芹魯迅面前去擺 架子呀。說畢,狠狠地抓起桌上的書,邁著憤怒的步伐出門 了。樓梯上彈起一陣高跟鞋急促的叩擊聲,似有幾多委屈幾多哀怨幾多悵惘。

  肖平呆若木雞,一動不動地抽著悶煙。在他所輔導的文學 青年中,第一次碰到這樣一個桀騖不馴的人。不談自己的經 驗,不簽名贈書與人,難道這些長期以來形成的習慣也是罪 過?難道大談自己的創作經驗,蔑視一切經典作家才是正確 的?肖平一百個想不通。不過想回來,這些又沒有必要去想 通,想不通又何妨呢!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何必去自尋 煩惱。他站起來,嘶啦一聲扯開剛寄來的刊物,信手翻著。在 大學生習作選一欄,突然發現了劉亞琴這個名字和一篇叫《雪 蓮》的短篇小說。慢慢讀下去,感覺很好,在構思和語言上有 些特色。但不知道是不是剛才這位劉亞琴。剛把刊物放下,吳 秘書長興致勃勃地走了進來,神秘兮兮地告訴他,文聯又要安 排進來一個女人,是市委書記的女兒,叫葉蔓。以前是市統計 局打字員。因機構改革精簡行政人員,黨政機關不能呆了,就 往事業單位安置。吳秘書長說,他媽的文聯都成閒人單位了, 安排這些人有什麼用呢?本來是十個人編制的小單位,屬於市 直機關中的微型部門,自前幾年說要機構改革以來,人員增加 到二十幾人。除了當官的和閒雜人員,真正的專業創作人員只 有六、七個。都是些極其重要的關係戶,說進來就進來,權力 面前勢不可擋。肖平不置可否地笑笑,表示對這些不感興趣。 吳秘書長說,這次葉蔓進來可不一樣,是付出了代價的。市委 決定給我們十五萬元專項資金,解決辦公自動化問題。多年申 請建立文學獎勵基金未能兌現,這次迎刃而解了,撥了十萬 元。要不是葉蔓進來,咱這窮單位,能解決這些問題嗎?肖平 說那是那是。吳秘書長拍拍肖平的肩膀說,這個葉蔓,咱可是 惹不起的喲!肖平頗不耐煩地說,她打她的字,我寫我的書, 誰惹她呀!告訴你吧,世界上活得最輕鬆的就是我這種人,認 認真真地碼字,黨叫我乾的就是這個,把字碼好就行了。身外世事概不考慮。就說作家應當憂國憂民吧,憂也是白憂。你憂 國,無職無權,永遠左右不了國家大事;你憂民,無官無位, 永遠不能普濟眾生。不是治國安邦的材料,就別操那份閒心。 再說,我也不想發大財,撈大名,就這麼從從容容、自自然然 地過,這也是一種輕鬆一種瀟灑。吳秘書長似乎是深有感觸地 說,對呀,你能這樣,我就不行——大小是個官兒,好歹有頂 烏紗,為人處世就不能不考慮前後左右上下周圍。肖平不無譏 諷地說,你屬於八品官。官分九品,倒數第二。吳秘書長自嘲 地笑道,哈哈哈哈,說來是個副縣級,還是小啊!哈哈哈哈。 肖平倒是納悶了:這人莫不是有病?小就小唄,能笑大嗎!他 覺得這聲音與瘋狗發病時的狂叫聲沒什麼兩樣,刀刮似的恨不 得從聽者的身上剜掉一塊肉來。

  吳秘書長本來討了個沒趣,但並不覺得討了個沒趣。他這 個人就有這個好處。說不清是肚量大還是大智若愚。去年他曾 經因為一次小報告跟肖平鬧得不快,他對肖平說你算什麼,不 就是會寫兩篇臭文章嗎?我是你的領導你就得服管。肖平說你 能領導我嗎?你是外行,我是作家!吳秘書長說你是一條狗。 肖平說你是一個連狗都不如的人!這次之後兩人半月不說話。 到發工資的時候,肖平下鄉採訪誤了些時日,吳秘書長又殷勤 地把工資給他送到家中去。肖平反而落得個尷尬。他逢人就說 老吳這人心眼並不壞,只是少了點文化而已。

  肖平在中午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劉亞琴。她好像剛從商店買 東西出來,在小吃店門前看招牌,準備弄吃的。肖平下車跟她打招呼,劉亞琴用一副冷若冰霜的口氣說,這麼看我今天是很 幸運了,有大作家跟小學生打招呼的嗎?昨天晚上我沒做美夢 啊,怎麼還有這種好事兒。肖平繃得很緊的臉上僵硬的笑笑, 說我只想告訴你,我讀了《雪蓮》那篇小說感覺不壞,也許這 就是你的運氣。劉亞琴說你開什麼玩笑呀你,是奚落還是挖苦?《雪蓮》寄出去兩個多月了連音信都沒有,你讀個鬼!肖平騎上車說那就算我白讀了吧。一使勁,車滑出去老遠,消失 在如蟻的人群中。劉亞琴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眨巴著眼睛,若 有所思地咬了咬嘴唇。望著滿世界陌生的面孔,一股強烈的孤 獨感襲進了腦門,輕微的惆悵使她白皙的面頰顯得更耐看了。

  也許是第一次發表作品的緣故,劉亞琴到底還是經受不住 自己作品的誘惑,來到了肖平辦公室。大約是在次日,一個亮 麗的天氣。早晨濃重霧氣剛被太陽曬過,高樓、街道、空氣和 整個城市像剛剛脫水的衣服,還有許多潮氣。肖平站在窗戶旁 向遠處瞭望,品味著目光里的內容。劉亞琴輕輕走進來,站在 門內悄聲靜息,看他作何反應。肖平轉身時才發現屋裡有人,是劉亞琴。他嚇了一跳,說你把我嚇了一跳。劉亞琴說我沒嚇 你,是你自己嚇住了。肖平禮貌地給她沏上茶,遞上發有她作 品的刊物。他發現她今天很漂亮,好像出發前悉心打扮似的。 她翻閱刊物時精神飽滿,看得出她對這篇作品看得多麼重要。 肖平問她是處女作嗎?劉亞琴說是。兩人圍繞創作這個話題談 了很久,直到太陽偏西才發現早就應當回家吃飯了。

  自此之後劉亞琴常到文聯去找肖平。有次星期天,竟然神 使鬼差地竄到肖平家裡去了。進門就把男悟大姐大姐地叫得親 熱,男悟仔細打量這位陌生的女客,覺得挺好玩,挺討人喜 歡。不像有的女人那樣來了之後就滔滔不絕地談文學,也不管 人家喜不喜歡聽,一副喧賓奪主氣吞山河的樣子。更有甚者是 妖氣騷氣一齊來,一分姿色要賣出十分風騷。八輩子沒見過男 人似的。這是男悟對肖平不十分放心但又無奈的地方。這劉亞 琴就不同,坐有坐相,站有站姿,規規矩矩。看見男悟忙什麼 她就去幫什麼,儼然一個聽話的小妹妹。吃飯時,男悟就夸 她,我就喜歡你這種性格的人。以後就常到我家裡來,學校伙 食不好,來了就自己做飯,想吃什麼弄什麼。再說有保姆,讓保姆弄也行。劉亞琴說這樣麻煩大姐,多不好意思。這樣吧, 家務活忙不開的話,叫我一聲就行了。你也夠辛苦的,肖老師 忙著寫文章,家務肯定沒指望他。我來幫你,也好混頓飯吃。 吃起來我就大膽些,覺得不是白吃。說得男悟哈哈大笑。男悟 說你不曉得我這人的德性,要是喜歡哪一個人了,剜一塊肉給 他也捨得。恨起哪個人來,恨不得把他卸成十大塊。劉亞琴 說,難得姐姐這麼愛憎分明。不像有的人那樣見人說人話見鬼 說鬼話,圓滑世故,八面玲瓏。我也學不來的。男悟說,家裡 我是獨女,你索性給我當乾妹算了。願意麼?劉亞琴笑道,這 真巧了,家裡我也是獨女,我爸特別喜歡女孩子,我正想有個 姐哩。肖平吃畢把碗往桌上一推,一邊進書房一邊說,你這個 劉亞琴同學呀,第一次來拜師學藝就攀起親戚來了!也不怕麻 煩。肖平砰地一聲關緊書房門,男悟的臉就一下子吊起來了。 對劉亞琴說,你別介意,他這人就這脾氣,什麼乾兒乾女乾姐 乾妹之類,他從不理會。好像他就不是俗人,偉大得不得了。 劉亞琴說,那天我到文聯去請教他,他根本就不肩一顧。把稿 子往抽屜里一塞,就要趕我走的樣子。我拿他一本書讓給簽個 名,他說他從來沒這個習慣。那冰冷的面孔,好像我得罪過他 似的。男悟說,別管他,只要咱們合得來就行。你只要虛心向 他請教,他還是熱忱的,並非是那種不好接近的人。說話間, 吃飯已畢,劉亞琴連忙收拾碗筷擦桌子,男悟說我來我來。劉 亞琴說我小些,應當多幹些。你是當姐的嘛!

  劉亞琴走後,肖平說,祝賀你又有了個妹妹。你不覺得無 聊麼?男悟說,還好,不覺得無聊呀,很有意思嗎!肖平說怪 事。男悟說這不是你的客人你的學生麼?認個乾妹傷你什麼 了?你不喜歡我喜歡!肖平苦笑道,好好好,本人概不干涉, 只要你喜歡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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