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集 離開(完)
2024-10-01 15:13:58
作者: 王子群
何秀蘭又?著筐摘花桃子了。
晌午有露水,是根本進不了地的,何秀蘭摘花桃子都是在下午。現在花桃子越來越少,咧嘴的更少,這就不用那麼多人幫她了,她一個人就能應付過來的。擱鄰居誰忙了幫一把的應該的,可只要自己能應付過來,還是不要打擾人家的好,不然就太嬌氣了,是會被莊稼人笑話的。再說,別人誰家會沒有事啊,哪能動不動就要人家幫忙啊?好意思嗎?活兒多,自己早點就是了,就像俗話說的,早起三光,晚起三慌。
何秀蘭到地里的時候,一個人也沒有,到處都是快要成熟的莊稼。芝麻發黃的葉子一片片地落下來,芝麻棵子一下就顯得稀稀落落的,但結滿了梭子的杆子卻粗壯起來,發著快要成熟的亮黃色,到了靠近頂子的地方梭子密密麻麻起來,因為太擠了,個頭小了一半,不過都是青的,有的還開著花。有經驗的莊稼人都知道這些梭子是長不成個兒的,只要杆子上的梭子稍許發乾,芝麻就得殺下來,要不風一吹,咧了嘴的梭子就把裡頭的芝麻晃撒了,那就收不起來了。大豆的葉子有青有黃,看上去花花搭搭的,也有不定哪一棵的葉子差不多落光了,結滿了的豆角就飽滿起來,看著怪叫人喜歡的。棒子的葉子雖還青著,卻明顯的透著快要乾枯的氣息,但半人高的杆子當間胳臂粗的棒子已經不耐煩了,笑嘻嘻地向人們呲著滿嘴的黃板牙。
何秀蘭家的芝麻、大豆、棒子也是這樣的,多少年來都是這樣的,看得多了就不覺得有啥好稀奇的了,只是在心裡估摸著再過幾天就能開始殺芝麻、割豆子、掰棒子,要做哪些準備就好了。
何秀蘭剛從一塊棒子地里轉過去,黃長庚突然從棒子地里走出來,笑嘻嘻地招呼,上哪兒去啊?
何秀蘭沒料到會在這裡碰上他,頭皮一麻,想轉回去,卻被黃長庚攔住了,只好急急匆匆地往前走。
黃長庚嘿嘿地一笑,興沖沖不緊不慢地追上來。
何秀蘭的步子不由快起來。
黃長庚說,別跑啊。一個多月了,我都想死你了,你不想我嗎?我本來不想再找你的,可你那玩意兒太叫我喜歡了,換了人一點意思都沒有了,我都快憋壞了……
何秀蘭剛要跑,被黃長庚趕上來一把扯住了衣服。何秀蘭怒視著他,厲聲喝道,放開!
黃長庚嬉皮笑臉地說,放心,我不會一直纏著你的,我沒恁麼大本事。只要你……說著話,一下撲過來抱住了她。
何秀蘭掙脫不開,一低頭咬住了黃長庚的手。
黃長庚冷不防嗷地叫了一聲,疼得直甩手,等他再看何秀蘭時發現她已經跑出好遠去了。黃長庚冷冷地笑了一下,又追了上去。
何秀蘭又氣又恨又怕又無奈,只能逃逃逃,希望能逃過這一劫。她知道地里肯定不能呆了,那就得到村里去。拿定主意,何秀蘭就慌不擇路地向村里跑去。跑著跑著就聽不到後面黃長庚追來的腳步聲了,但她還是不敢回頭,生怕慢騰一步,又被黃長庚追上來。何秀蘭跑得很急,山路一忽兒高一忽兒低,不是這裡有塊石子就是那裡有一窩子草棵子,磕磕絆絆的,一路上摔了好幾個跟頭,等她實在跑不動的時候才停下來,扭頭看看沒見黃長庚的影子,這才一屁股坐下來喘氣,喘了一會兒,等氣勻乎了何秀蘭才發現自己的狼狽相,頭髮凌亂不堪,冒著血絲的皮肉從衣裳的破洞裡露出來,渾身還沾滿了泥……這個樣子能回村嗎?不要說回村,連見人都是不能見的!那就只好躲起來,等天黑了再回家。
何秀蘭躲進了一塊茂密的棒子地里,等待著夜色降臨。她拼抵好了,要是碰上人就假裝是薅草的。為了裝得像一些,何秀蘭原打算薅點草放在筐底上的,可是棒子地里並沒什麼草,她要是想薅草的話就得到別的地方去,那就會碰到人。何秀蘭沒辦法只好悄悄地從棒子地里挪到別的地里,再慢慢挪到自家棒子地里,把棒子葉樉下來。樉棒子葉很容易,一會兒筐就滿了。何秀蘭坐下來,想著這一陣子所經歷的一切,心裡真的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全都翻上來沉下去再翻上來……對黃長庚,她有點怨,有點恨,又好像沒啥可怨沒啥可恨的,似乎還有一點點的感激……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心理呢?她也說不清。
天,終於還是黑下來了。
何秀蘭?著滿滿一筐棒子葉回家去了。
家裡跟往常一樣黑燈瞎火的。這沒什麼,婆婆眼瞎了,開燈不開燈都一樣的,所以,只要沒有別人婆婆一定是不開燈的。何秀蘭早就習以為常了。圈裡的羊聽到動靜咩咩地叫起來,顯然餓壞了。
何秀蘭一邊往羊圈走一邊說,大娘,我回來了。卻沒有任何反應。何秀蘭有點奇怪,以往她要是這樣跟婆婆招呼了,電燈馬上就會啪嗒一下亮起來的,要是婆婆在做什麼不方便開燈的話,也會應她一聲的,怎麼會一點動靜都沒有呢?大門是虛掩著的,婆婆肯定是在家的。
何秀蘭預感到什麼,趕緊從筐里掏了些棒子葉丟給羊,往堂屋裡走去,一邊叫,大娘,大娘。走到堂屋門口,何秀蘭隨手拉亮了廈檐的電燈,一抬頭不禁啊地大叫一聲,癱倒在地,婆婆竟然吊在門上!不用說,婆婆是聽到了什麼,受不了了才尋了短見的。還能是什麼呢?肯定是跟她有關的。不過奇怪啊,以前的時候婆婆大約隱隱約約覺到了什麼,可是拿不準,都過來了,今天她明明把黃長庚甩掉了啊!後來何秀蘭才知道,不是她把黃長庚甩掉了,而是趙海生攔住了黃長庚,倆人廝打起來,消息迅速傳遍了全村,婆婆當然也聽說了。
何秀蘭停了半天才叫出聲來,大娘,大娘,大娘啊——
有路過的村人聽何秀蘭叫得悽慘,就進來看了,趕緊幫忙把瞎婆婆解下來放到了靈箔子上。當地的床除了四條腿就是一個木框子,框子裡再裝上幾根牚子,空擋很大,不鋪點什麼明顯不行的,就地取材把秫秸織成箔就是順理成章的了。人去世了當然不能躺在床上了,又不能躺在地上,就躺在箔上,這時候的箔就叫靈箔子。
親不親,事上看。李家出了事,近門的都跟著忙活起來,忙著通知親戚,忙著打電話通知李金旺、雙美,忙著搭靈棚、忙著趕集買喪事的用品、定響器、做老衣……剩下的人就陪著何秀蘭守靈。田明、姚桃花也來了。
按當地規矩,當晚在就近的岔路口燒了紙和婆婆的三兩件衣裳,給婆婆壓了魂,好打發她到陰間去。
雙美第二天回來了,進門哭了幾嗓子就跟著何秀蘭在奶奶的靈前守著了。何秀蘭一直擔心雙美和奶奶一向沒多少感情,要是連哭幾嗓子遮遮活人的眼都不肯的話,那會讓大家臉上都不好看的,聽了立刻心裡熨帖了不少。
現在和十幾年前比起來喪事辦起來省事多了,但花錢也多了。棺材、老衣都不用下手做了,街上賣的都有,只要有錢隨便挑,而且只要你願意總能買到更好的。老衣不再是三件、五件、七件套了,九件都有的,毛呢大衣、羊毛衫、皮鞋……棺材也是,雖說最好的棺材還是四五六的,但材質有了區別,桐木的、槡木的、松柏的……孩子少,哭靈的人少不熱鬧不要緊,花錢雇,要多少有多少,哭起來比親生的孩子還悲切,說辭一套一套的,不由看的人不掉淚。喪事辦得排場,槍、鑼、響器、龍棺都是必不可少的。再一個就是推行了火葬,別的花費一分不少,額外還要多花好幾百的火葬費、骨灰盒錢……
老衣買回來,給瞎婆婆穿了;棺材買回來,把瞎婆婆入殮了。黑漆漆的棺材就放在堂屋的正當間,把整個屋子都快占滿了。棺材前除了刀頭、饃等祭品還必定點上一盞油燈,叫做長明燈,因為不到出殯黑天白日都是亮著的。
現在,李家所有在場的人都戴了孝,白花花的一片。戴孝也是不一樣的,男人和女人不一樣,親和疏也不一樣。男人是一頂臨時縫製的孝帽,女人則是一條白圍巾,當然腰裡毫無例外地都要系上一條白帶子。如果是至親,除了跟別人一樣在腰裡系上白帶子還要系上麻繩,鞋臉上還要縫上白布,男人的孝帽也會縫製得很周正,樣式也會好看些,顯得莊重,如果沒結婚就在腦門縫上一個紅色的球;女人會簡單些,只是白圍巾會比一般人大很多——現在更隆重了,無論男女都穿了全孝,就是從上到下一身白袍子。何秀蘭跟雙美就都穿了全孝的孝衣。
響器班子請來了。大家商量好的要請一班的,有點氣氛就好了,何秀蘭不同意,那太簡單了,再有就是瞎婆婆沒有閨女,就是到了出殯也不會多出響器班子的,不如一下子請兩班,省心了,也省得響器班子偷懶。大家看她說得堅決就同意了。
現在,兩班響器班子都在院子外面嘀里哇啦地吹奏著。他們除了吹奏一些哀曲兒,更多的是唱歌、跳舞,因為有對手誰也不敢偷懶,反而認為是露臉的機會,要是能把對手比下去,聲名就會更響亮,以後不但請他們的會更多,價錢也會上得去,所以都會把拿手的絕活亮出來。吹哀曲兒都一樣,比不出高低來,那就唱歌、跳舞。還不行就只能脫了,男人脫肯定沒看頭的,都是女人脫,但脫還是有講究的,緊著年輕的、身段好的。再不行就上倆。還不行,那就來更邪乎的,扭起來,說起來,唱起來……總之一句話,不能被對手比下去!這樣比起來就有點不像話,上了年紀的就不願意了,這是弄啥呢?年輕人也不樂意了,管他呢,好看就中啊!管事的出來了,說,隨他吧,不能拿老眼光看現在的事兒了。你想想,三天呢,總不能一一天到晚的吹哀曲兒吧,那多沒意思了,誰還來看啊?上年紀的還不服,那也不能赤皮露肉的扭啊,唱的那叫啥啊?我聽著都臉紅!管事的說,管他呢,她有膽子隨她鬧去,你聽不下去就幹活去。
然而,並沒什麼活兒好干。眾人好不容易這樣聚在一起,又沒什麼事,就拉拉家常,說說瞎婆婆。眾人會說瞎婆婆可憐,先是過門跟媳婦一樣不生養,後來生養了好幾個卻一個都沒活下來,男人想不開一氣就出去了,等再回來沒幾天就死了。又過了幾個月李金旺出生了,還好好的活下來了。大家都說是瞎婆婆男人的命硬,克子。瞎婆婆哭不是笑也不是,真箇悲喜交集,一個人拉扯兒子含辛茹苦,四十多年都沒改嫁。唉——眾人就是一聲長嘆。接著呢,接著瞎婆婆就沒什麼好說了,她眼睛瞎看不到什麼,跟人家來往自然就少,又沒有出眾的地方,還能有什麼好說的?要說只能說,沒想到王菜園今年第二個死的人會是她。
的確,這是誰也沒有想到的。
王菜園歷年來去世的人都是雙的,春上石頭奶奶死了,一個人不吭不哈地死在了屋裡,直到發臭了才被人發現。那時候人們就議論下一個會是誰呢?紛紛地猜測著,可誰也沒往瞎婆婆這兒猜。要說也是啊,瞎婆婆帶著兒子二十多年都可憐兮兮的,何秀蘭一來媳婦就有了,孫女也有了,大瓦房起來了,吃的、穿的、用的樣樣不比別人差,這日子活都活不夠呢,咋會尋死呢?當然,媳婦被人家欺負了不是光彩的事,可不是沒得手嘛,倚老賣老到人家門上罵一盤子解解氣,人家再本事你一個瞎婆婆誰還敢咋的你啊?至於尋死嗎?不過話又說回來,瞎婆婆活著也是受,動動都要人伺候,使得媳婦什麼都得圍著她轉……哎,死了死了,死了就了了,解脫了,她自己不受了,家裡人也不跟著受了,也好。
眾人議論完了就沒事了,就等著,等李金旺回來,等時辰到來。
第三天的時候李金旺還沒回來,管事的就找到何秀蘭商量,雙美家媽,不能再等了!何秀蘭也知道不能再等了,可是李金旺還沒回來,他是瞎婆婆在世的唯一骨肉親人了,要是不讓他看上一眼的話,日後她會心裡不安的。可是瞎婆婆的屍骨都有味兒了,再等下去的話那就不是讓李金旺有個安慰,而是會讓李金旺難過的。何秀蘭想了想,咬了咬牙說,等到晌午十點吧,要是雙美家爸再不回來的話……管事的看看她嘆了口氣,只好點點頭,說,好吧。
晌午十點,李金旺還是不見影兒,那就沒法再等了,要火葬,再回來出殯,一耽誤就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了。
電話打過去不多長時候,火葬場的靈車拉著水晶棺就來了。李家自然是要人跟著去的,但不需要很多人,除了至親就是有力氣幫忙抬瞎婆婆的,另外就是指揮大家的管事的了。田明和姚桃花看李金旺沒回來,何秀蘭母女孤孤單單的就上了車跟著一起去了。
靈車到了火葬場,逝者的親人是絕對不能跟進去的,在外邊等著就是了,一切都有火葬場裡的工作人員來做,等骨灰好了的時候人家會送出來的。逝者的親人在外邊等著幹什麼呢?這時候逝者不在跟前哭都沒有對象,那也不要緊,挑骨灰盒呀,一百五一個的,三百一個的,五百一個的,八百一個的都有,當然上千的也有,但最多的就是三百、五百和八百的。太貴的花不起,太便宜的又覺得對不起逝去的人,這樣以來這三種價格的骨灰盒就很翹呱。
管事的跟著何秀蘭參謀著說,買個三百的就中,不算最次的已經對得起瞎婆婆了。何秀蘭說,老婆兒一輩子也夠苦的了,最後一次了不能再苦她了,就買八百的吧。管事的說,買恁好的幹啥?咋還不是漚成一堆土啊?何秀蘭說,唉,圖個安心吧。就把八百塊錢掏出來了。管事的無奈只好定了。
兩個小時以後,新嶄嶄的骨灰盒就沉甸甸地遞出來了。何秀蘭接了緊緊地抱在懷裡,上了車一起回家去了。
到了家,管事的從何秀蘭懷裡接過瞎婆婆的骨灰盒放進棺材裡算是入殮了。入殮完,時間也可以了,那就出殯吧。
管事的發一聲喊,起棺嘍——
要是在過去聽了這一聲喊,立刻就會走過來八個壯小伙子把棺材抬出門去,放在事先放在院子裡的耙床子上,再套了繩索抬起來一歇氣送到墳地里,因為當地有規矩,抬起來的棺材落在哪兒就要在哪兒入土的,所謂落地生根,入土為安。當然,棺材很沉,路子又遠,八個人的力氣是遠遠不夠的,再由另外八個人輪替換就是了。如今不行了,村里沒幾個男人在家,在家的不是張三有事就是李四不方便,攏不到一塊兒。情況變了,就會有人跟著變。抬靈人就冒出來了。抬靈人一般只有四個人,做了個鐵架子,把棺材架起來,下面按了兩個輪子輕輕一推就走了,要是平地就直接推到墳地里,要是山地到了山下再讓主家隨便找三四個人搭把手把棺材抬上山去。當然,主家是要花錢雇的。現在,抬靈人一聽起棺趕緊過去了,動作嫻熟地把棺材架到鐵架子上去了。
等一切妥當了,管事的又發一聲喊,起嘍——
出殯的隊伍就出發了。逝者的子女少,親戚也少,隊伍就不甚壯觀,好在有四班響器——李家兩班加上瞎婆婆娘家和何秀蘭娘家兩班,嘀里哇啦嘟嚕嗚哇餵嗚哇啦地吹,槍嘭嘭嘭不時地放,大鑼哐哐哐一聲接一聲地響,場面還算熱鬧。
按當地規矩,大兒子是要扛柳幡的,大兒子不在就二兒子,二兒子不在三兒子。瞎婆婆只有李金旺一個兒子,現在又不在,那就只好由何秀蘭扛了。
親人是要磕頭攔棺的,表示對逝者的不舍。這就需要有人攙扶逝者的親人,不然她會一直跪著,路寬的話抬靈人可以繞過去,路窄的話就只能等,那就出不成殯了。管事的提前料想何秀蘭對婆婆的感情肯定會一步一個頭地磕的,這就不妙,不光是耽誤出殯,也是出何秀蘭的丑,就安排了三林和趙海生一邊一個攙扶她。
果然,何秀蘭就趴在地上不起來,幸虧三林和趙海生力氣大,架起何秀蘭就走,當然,要是太快也是不好的,有時也由著何秀蘭哭一會兒。
何秀蘭哭得很傷心,大娘,大娘,我的好大娘啊,我可是再也見不到你了啊!大娘,對不起,媳婦沒把你照顧好,你老不要怨我,等把你安置好,媳婦就去陪你!
何秀蘭初時這樣嘟嘟噥噥絮絮叨叨囉囉嗦嗦的還沒人以為然,親人去世誰都會不舍的,哭哭啼啼地數叨對逝者的思念再正常不過了。可是,何秀蘭的話聽著讓人不大對勁,思念就思念,怎麼能去陪呢?趙海生就悄聲說,雙美家媽,可別亂說啊。田明也過來小聲說,雙美家媽,你可別胡想啊!
何秀蘭不理會,還是悲悲戚戚哀哀欲絕,大娘,對不起啊,我的好大娘——沒照顧好你,你別怨我……
事先派去打墓的已經把墓坑挖好了,正歇著,遠遠看見靈柩抬過來做好了準備。其實沒什麼好準備的,就是等靈柩放下去埋就是了,現在靈柩還沒到,沒什麼可埋的,自然坐在地上也不像話,就拿了杴等著。
靈柩很快就到了,迎著墓坑忽然拐了個對頭,把逝者的親人撇在長方形墓坑的另一頭,抬靈人和幫忙的趕緊衝過來把兩根大縆擺在地上,再把棺材放上去,一會兒再由人背了大縆把棺材背起來慢慢放到墓坑裡去。這之前,要由逝者的親人淨土,就是把墓坑裡的土剷出來,算是為逝者打掃一片乾淨的地方入住。淨土只是個意思,其實土並不多,是打墓的事先故意留在墓坑裡的,只有很少一點點。淨土通常是由逝者的兒子來做的,現在只好也由何秀蘭來做了。
何秀蘭下到墓坑裡,接過打墓人遞來的杴鏟了土,忽然趴在墓坑裡哭起來。管事的早料到了,趕緊讓人把何秀蘭拉出來。那邊抬靈的就背了大縆把棺材放進了墓坑。
填土前還有一個儀式,就是放路炮的人是抱著一個笆斗的,裡面除了炮仗還裝著麥麩、小蒸饃、糧食等,快到墓地的時候炮仗是一定要放完的,這會兒就要把麥麩、小蒸饃、糧食等隔著棺材從這一頭往那一頭跪著的逝者的親人拋撒,叫做拋福,算是逝者對親人最後的貢獻。逝者的親人自然會張開衣襟接著的,然後抱著笆斗一路趕回家,把笆斗放到糧囤上。接福的自然也是兒子,現在也由何秀蘭代替了。
何秀蘭抱了笆斗就走,卻沒往家去,把笆斗一轉身遞給了雙美,自己一個人急急火火地朝山崖上跑去。
趙海生一直在留意著她,見了大吃一驚,叫道,雙美家媽,你幹啥啊!叫著追了過去。
後面田明、姚桃花見了也追過來。村人和李家的親戚見了也趕忙追了過去。
何秀蘭剛跑到山崖,趙海生也緊跟腳追了上來,往前猛地一撲把何秀蘭撲到了。然而還有些遲了,何秀蘭雖說倒了,但已經到了斷崖邊上,稍有疏忽就會摔下崖去。趙海生常年在山裡轉悠,對山裡的溝溝坎坎再熟悉不過了,心裡一驚,趕緊抓住了何秀蘭的腳脖子。何秀蘭差點就掉下去了,幸虧被趙海生抓住了。趙海生死死地抓著何秀蘭卻撐不了太久,又不敢喊,怕一個不當心再後悔也來不及了。就在這緊要關頭,一個人跑過來,用足了勁把何秀蘭拉了上來。倆人都癱倒在地上。趙海生也軟軟地坐在地上吁了一口氣,這才看清拉何秀蘭的竟然是李金旺。
這時,何秀蘭也看到了李金旺,立刻哭起來,金旺,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對不起!
李金旺忙把何秀蘭攬在懷裡,哭著說,別說了,我都知道了!
這當兒,剛才還陽光燦爛的天空突然陰雲四起,一陣風吹來,馬上下起了大雨。
何秀蘭沒有躲,李金旺也沒有躲,兩口子抱在一起嗚嗚地哭起來……
趙海生看著,悄悄地走了。
過了兩天,趙海生想找李金旺說說話的時候,發現李家已經人去屋空。趙海生站著看了一會兒,心裡猜測,李金旺大概帶著何秀蘭和雙美到城裡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