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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集 撿來的嬰兒

2024-10-01 15:13:12 作者: 王子群

  秋天該來就來了,幾場霜一落,山里就變了樣,到處都是黃不稜登的草、紅不隆咚的樹、灰不溜秋的石頭,要不就是地里前一天還綠蔥蔥的紅薯葉子經霜一打變得黑不溜丟的。再過一陣子,紅薯出完了,窖進了窖里,地里就只有稀稀疏疏的麥苗子淡淡地呈現出一抹盈盈的綠來。這時節地里沒什麼莊稼可吃了,野物自然都進山了,打獵再好不過了。趙海生就進山來了,差不多天一明就來了,麻麻黑才回去。而且天天這樣。

  趙海生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勤謹過,這倒不是現在野物多了,而是他實在被姚桃花弄得心煩。

  自從趙海生那次在姚桃花家吃飯,強強就記住了他,知道他會打獵,時不時地就能打到野物,就有肉吃了,吃饞了嘴不時到他家來轉轉。有時候碰上了,趙海生就會把正在吃的野物肉分給她一塊,強強就越發來得勤了。這沒什麼,山里人一年也吃不了幾回肉,大人都饞得慌呢,何況孩子?姚桃花不見了孩子來找找也屬正常,孩是娘的心頭肉嘛。姚桃花來就來了,強強再帶上強強回去就是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有時候強強不在,姚桃花也不走,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說話,還到屋裡這摸摸那瞅瞅的。一個單身漢的屋子能有什麼好看的?出於好奇看看也就算了,儘管她是一個女人家,可一次兩次三次的看,這就不對勁了。趙海生慢慢看出旋兒來,開始有點莫名其妙的興奮,漸漸就怕起來。其實沒什麼可怕的,她姚桃花是有家口的人,又是女人,自己大男人一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主兒,有什麼可怕的?就算是最後鬧騰開了,也是她有錯在先。不過,跟她扯絡就太對不起何秀蘭了,儘管何秀蘭沒對她承諾過什麼,甚至何秀蘭都不知道他趙海生在偷偷地喜歡她。可趙海生還是覺得對不起何秀蘭。一想起何秀蘭趙海生就把姚桃花忘了,把所有女人都忘了,心裡馬上就甜蜜起來,一絲絲一絲絲,滋滋潤潤的,把全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角角落落都浸潤得透透的。

  心裡有了何秀蘭,眼裡姚桃花就什麼也不是了。話是這樣說,可姚桃花老是來來去去的也不是辦法。趙海生想了想就有了主意,惹不起還能躲不起嗎?進山打獵就是了,她一個女人家再狼虎總不能攆到山裡去吧?就算攆到山裡也不怕,山雖然不高,都是些土山泡子,可溝溝坎坎嶺嶺梁梁洞洞窩窩的也夠她找的。

  姚桃花去了趙海生家幾次都沒見趙海生,就知道趙海生在躲她了。這讓姚桃花心裡有點酸,怔了半晌,惱了,發狠道,哼!不就去山裡了嗎?你能去我就不能去啊?一想到山裡姚桃花反而興奮起來,忽而想,八成是在山裡等我哩,家裡太招人了!這個趙海生,格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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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雖然就在家門口,可要進也不容易,不是別的,是孩子,得有人看。姚桃花就把強強送到了婆婆那裡,說是要下地幹活,晌午不回來。婆婆習慣了,沒說什麼就把孫子留下了。

  姚桃花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就進山了。

  姚桃花進了山才想起來忘了問趙海生哪兒了,要不這莽莽蒼蒼的沒個找頭啊!再說,他也不知道她來,是根本不會等她的,說不定她到的地方是他前腳剛走了的呢。要是這樣一個走一個攆,八輩子也碰不上啊!不過,既然來了就得找下去,萬一倆人走碰頭了呢。姚桃花的心勁一下就被這個念頭鼓得滿滿的。

  姚桃花走了半天,累得筋軟骨酥的,又出了一身熱汗,就想坐下來歇歇。看了看,前面就是一片樹林,精神頭忽然來了,說不定趙海生也在那裡歇著呢!

  姚桃花本想進了樹林子好好尋摸尋摸趙海生的,可已經累壞了,再也走不動了,就一屁股坐了下來。初進樹林子並不涼快,呆一會兒就涼快起來,再有絲絲的涼風一吹,真的得勁透了。森林裡什麼也沒有,除了不知躲在哪裡的螞雞紐子聲嘶力竭地嘶鳴著,一切都靜悄悄的。涼快了,也歇夠了,姚桃花就往裡面走了過去。

  正走著,恍惚看到墳地里有什麼東西在蠕動著,以為碰到了鬼,姚桃花的頭皮一陣發麻,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小時候她沒少聽大人講鬼故事,不但講得有鼻子有眼的,就連鬼出沒的地方都講得一清二楚的。那時候常常聽得一到晚上就禁不住心裡打鼓,再到有鬼出沒的地方心裡不由就會打寒噤。慢慢長大了,也沒見過鬼,漸漸不那麼怕了,甚至完全忘了。不過,對於世上到底有沒有鬼,她也說不清,就像人們說的那樣,不得全信也不得不信。今天在靜得怕人的樹林子裡只有她一個是會動的,猛可地看到另一個會動的傢伙,一下還不能確定那傢伙是啥,換誰也會不由嚇一跳的。怔了怔,姚桃花才想起來躲藏,慌忙躲進就近的樹叢里。過了一會兒,那傢伙並沒有冒出危險的跡象來,讓姚桃花平靜了不少,就想看看那是什麼東西,還在不在,要是不在她得趕緊離開這個嚇人的地方。姚桃花就攥緊了拳頭走了過去。她聽人說過,對付鬼硬拼肯定是不中的,但鬼怕血,只要照准自己鼻子使勁錘上一下,血淋淋的就能把鬼嚇跑。

  姚桃花小心翼翼地扒開樹叢一看,頓時長吁了一口氣。

  那不是鬼,而是人,兩個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兩個人都是瘋瘋癲癲的傻子,男的是本村的叫書記,女的是胡寨的叫月玲。書記不是他的本名——這到哪兒都是一把手怎麼可能會是人名?他的爹娘就算吃錯藥了也不敢把書記當名字起,不光不倫不類,也野心勃勃啊!不叫人笑死,也叫真正的書記把你恨死!——總之,一句話,也是一個結果,起了這名你就別想安生了!書記大概聽書記講話聽多了,也聽人們說書記叫書記的多了,動不動就書記長書記短的,就算說點什麼也要強調是書記說的,人們見他這麼熱衷書記就把他叫書記了。

  姚桃花不動不等於好戲就能演下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幾個粘馬雞扭子的孩子驀然冒了出來打擾了倆傻傢伙。知了在當地叫螞雞紐子,吱吱地在樹蔭里嘶鳴很能勾起孩子捕捉的欲望。

  捉螞雞紐子有三種方法,或者說是一種方法三種工具。一是用網兜兜,像捕蝴蝶一樣的照螞雞紐子劈頭蓋腦地兜過去,可惜是在樹上,不像捕蝴蝶是在曠野里那麼開闊,枝枝葉葉的牽絆太多,不是碰住這就是碰著那,沒捕到螞雞紐子反給螞雞紐子報了警,等把網兜從枝枝蔓蔓里脫出身來,螞雞紐子早無影無蹤了;一是用套子套,過去用馬尾,現在馬沒人養了,馬尾就很難找,不過不要緊,可以用尼龍絲代替,在長竹竿上接出一截細細的竹竿來,把尼龍絲的一頭系在細竹竿上,另一頭打了活結,小心翼翼地伸到螞雞紐子的頭上,螞雞紐子受到驚擾一飛就把活結帶起來了,越掙扎活結束得越緊,螞雞紐子就逮住了;一是把面和成粘度很大的麵筋抹在細竹竿上,粘螞雞紐子的膀翼子,螞雞紐子的膀翼子很大,很容易粘,只要螞雞紐子在粘之前不逃,那就沒有機會逃了,一粘一個準,任憑螞雞紐子費勁九牛二虎之力也是瞎折騰了。

  幾個孩子的注意力都在樹上,生怕驚著螞雞紐子都不說話,只豎著耳朵聽螞雞紐子的叫聲,仰著頭目不轉睛地尋找著目標。快走到墳地的時候,幾個孩子聽到了月玲咳咳的叫聲,先是嚇住了,後來一個大膽的孩子說,走,跟我一路看看去!幾個孩子都好奇,人多了膽子就壯了,畏畏縮縮地湊近一看,見是書記和月玲在壓摞摞,立時大叫起來,書記肏屄哩!書記跟月玲肏屄哩!一邊叫一邊拿坷垃扔書記和月玲。

  如果在往常書記受到這般騷擾就會罵,日您娘!然後惡狠狠地追過來,只要追上了書記就會沒輕沒重地搦小孩子的脖子,曾把一個小孩子搦得直翻白眼。後來小孩子們就很怕他,一見他追過來就嚇得屁滾尿流鬼哭狼嚎的跑出多遠去。如今見書記不但沒罵人還紅了臉,窘迫地站起來穿褲子,幾個孩子很稀奇,更放肆地拿坷垃往書記褲襠里砸。書記大概覺得自己錯了,穿好褲子丟下月玲急急地去了。月玲看樣子沒打算起來,書記走了她還不知道哪關里逢集仍在地上躺著,被幾個孩子的坷垃砸得疼了才起來了。幾個孩子還不饒她,乒桌球乓的繼續砸個不住。月玲就罵!聲音跟往常一樣很弱很細。幾個孩子再砸她還是這樣很弱很細地罵,一邊慢慢地走了。見月玲沒有多大反抗,幾個孩子就失去了興趣,接著粘螞雞紐子去了。

  一場好戲被幾個半路跑出來的孩子攪散了,姚桃花有點失望。知道那是無可挽回的,再說碰上也純屬意外。這時才忽然發現自己躲在這裡偷看很危險,萬一被幾個孩子看見了傳出去那可丟死人了。這可怎麼辦呢?大明大亮的走肯定不中,偷偷摸摸的走也不中,唯一行得通的是別讓幾個孩子看見她在這裡,或者找個理所當然在這裡的理由來。不讓幾個孩子看見她在這裡是不可能的,因為你原本就在這裡,那就只有找個理所當然在這裡的理由來了。可是找個什麼理由才是在這裡理所當然的呢?姚桃花絞盡腦汁地想著。躲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拾柴,一是解手。拾柴肯定說不通,她手裡沒有拾柴的東西,筐啊鐮刀啊什麼的,那就剩解手了。解手倒是說得通的,誰不解手啊?誰會知道哪一會兒有手要解啊?真有手要解那還會顧得上挑地方啊?那就解手吧。姚桃花趕緊把褲子褪下來了。褪下褲子姚桃花就渴望撒一泡尿,證明她真的不是在偷看倆傻傢伙壓摞摞,而是真的在解手。可惜,尿卻不聽她的,她憋了半天也沒尿出一滴尿來。姚桃花急得頭上的汗嘩嘩地流了下來。姚桃花正一籌莫展的當兒,幾個孩子慢慢地粘著螞雞紐子向另一邊遠遠地走了。

  姚桃花望著幾個孩子遠去的背影長吁了一口氣,一抹額頭這才發現自己剛才太緊張了,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出了一頭的汗!姚桃花提上褲子停了停,忽然怕起來,幸虧多會兒來的是幾個沒發現她的孩子,要是來的是個大人,尤其是個強壯得牛一樣的男人呢?姚桃花渾身頓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再也沒有心性找下去了,拍拍屁股逕自下山去了。

  姚桃花自這以後再也不敢山上找趙海生了。可是,姚桃花也沒死心,她越來越覺得趙海生這人有意思,也越來越想知道趙海生到底多有意思。山上是不去了,那就在村里等唄,不信趙海生不回來。功夫不負有心人,姚桃花到底等著了趙海生。

  那天,趙海生什麼也沒打到,但還是摸黑回來了,剛要進村冷不丁路邊一個黑乎乎的傢伙站了起起來,把他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把槍頂了過去。那傢伙卻叫起來,是我!趙海生定睛一看,姚桃花!趕緊把槍收了,問,你咋呆這唻?

  姚桃花說,等你啊。

  趙海生知道姚桃花的意思,不能跟她鯉戲,就一本正經地說,有事嗎?嬸子。

  姚桃花說,別叫我嬸子,我還沒你大哩。

  趙海生說,我叫志剛叔哩……

  姚桃花說,屁叔!連一姓都不一姓,叔個屁啊?

  趙海生說,你要沒事我走了。嬸子。

  姚桃花說,有事!

  趙海生剛走了幾步,聽她這樣說嘎地一下就停下了,問,啥事?咋了?

  姚桃花走過來,忽然笑了,說,俺家的門壞了,你能拾掇拾掇嗎?

  趙海生說,好,明兒吧,今兒看不清了。說著往前就走。

  姚桃花攆上來說,我管飯。

  趙海生說,不用。

  姚桃花說,咋不用啊?皇帝佬還不空使人哩,現在又不是上二年,還能管不起你飯啊?走,今兒黑了就先管著。

  趙海生走得更快了,說,沒這規矩,沒這規矩……

  姚桃花說,規矩都是人興的,說有就有了。

  趙海生說,不中,不中,萬一明兒我有事拾掇不了哩?

  姚桃花說,我等著,你啥時候有空啥時候拾掇。

  趙海生說,拾掇了再說吧。

  姚桃花的個子矮,步子就小,攆牛高馬大的趙海生就攆得十分辛苦,一會兒就喘起來,說,你走恁快恁啥啊?我又不吃你!

  趙海生說,天都快黑了。

  姚桃花看看左右,大了聲道,我不是女人嗎?

  趙海生不覺回了頭,怔了一下笑說,你當然是女人啦,要不俺叔會娶你?

  姚桃花看著越走越快越走越遠的趙海生說,你……

  趙海生說,我走啦,嬸子,快點啊,冇後頭了有山貓哦,叫你拉吃了我可不管哦。這是當地用來嚇唬打滾撒潑耍賴皮不肯走路的小孩子常說的話,用在大人身上自然就是在說笑話。

  姚桃花卻一點也笑不起來,慢慢地站住了,看著趙海生的背影漸漸遠去,終於消失了……

  那以後,姚桃花好長時間再沒找過他。可是,入了秋,姚桃花又來了,趙海生無奈,只好又躲進了山里。

  趙海生今天天不明就進山來了,現在已經在山裡轉悠半天了。深秋的天不冷,也不熱,按說是十分舒服的,可他走了那麼多的路實在感到累了,就坐下來準備歇歇,吃點東西,喝點水。就在趙海生的屁股剛剛挨地的那刻兒,突然哇的一聲,接著響起一陣嬰兒尖利的哭聲,一會兒哭聲弱了下去,沒有了,再過一會兒哭聲又響起來,哇哇哇,哇哇哇……

  這哭聲要是在村里倒沒什麼,哪一年村里還不添幾個孩子啊?孩子哪一天會不哭上幾聲或者哭上一陣啊?啥時候哭、哭多久那就不好說了,誰也說不準,恐怕就連哭的孩子自己都說不準,想哭就哭了,是不用事先跟誰打招呼的。可是,在這荒無人煙的山裡就太瘮人了,就連成天鑽山的趙海生都不禁一陣一陣的頭皮發麻,因為他雖然常常在山裡遊蕩可碰到嬰兒一般的哭聲還是頭一次,根本槍不准那到底真是嬰兒發出來的哭聲還是別的什麼。他的頭腦里立刻冒出了一個又一個嚇人的故事。比如,說一個人傍晚荒無人煙的山裡山里走著,忽然不知從哪兒跑來一頭驢。那人自言自語說,天恁晚了誰家的驢咋還在外頭跑唻?不想驢說話了,誰牽回家就是誰家的。那人頓時嚇得寒毛直豎,還是壯著膽子問,那你從哪兒跑出來的啊?驢得得得地跑到一座墳包前說,這兒。一轉眼竟然不見了。那人吃這一嚇回到家就病倒了,不久就一命嗚呼了。再比如,一個人摸黑路回家,忽然一個人攆上來問他去哪兒,他說了,那人說他也是去那個地方,而且知道一條近路,問他願不願意走。他看看天色實在很晚了,就說,好啊。倆人就一起往那條近路上走。走著走著,那人一低頭忽然發現腳下是一片茫茫無際的白水,嚇得大叫起來。不成想剛叫出來噗嗒一下掉進水裡淹死了。諸如此類,等等,等等。

  趙海生一想起這些更是嚇得不輕,過了一會兒才鎮定下來,反正已經碰上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就端著槍貓著腰硬著頭皮朝哭聲的方向慢慢摸了過去。

  風很大,吹得齊腰深的荒草刷刷地響,越發讓人心裡發毛。趙海生乍聽哭聲以為很近的,可走了一陣再聽聽那哭聲似乎還在前方。他停住了,仔細地看了看腳下,沒有水,全都是橫七豎八的雜草,偶爾會有幾顆野兔糞或者幾片不知道什麼鳥脫落的羽毛。他再往四周看了看,沒有人,沒有驢,也沒有馬,也沒有什麼鳥,除了他一個活物也沒有。這讓他的心稍稍放鬆了些。

  近了,近了,更近了,扒開荒草,終於看到了,那是個嬰兒。他揉了揉眼睛,認真地看了看,這回看清了,那的確是個嬰兒!一個被裹在藍色小棉被裡的嬰兒,扯著稚嫩的小嗓子哭得正歡,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但他還是遲疑了。因為還有一個故事,說一個沒有孩子的人在路上碰到一個被人丟棄的嬰兒,慌忙想抱回家,不料剛抱到懷裡嬰兒忽然沖他笑了,馬上變成一個面目猙獰的厲鬼一下就把他的腦袋吞到了肚裡……

  趙海生想走開,可嬰兒哭得實在讓人揪心,他只好用槍撥了撥嬰兒,沒有發現有什麼異常,這才放下槍,從腰裡拔出攮子拿在手裡,萬一有什麼不對勁兒也好有個防備。沒什麼不對勁兒,嬰兒抱在懷裡也還是嬰兒,唯一的變化是嬰兒感到了人氣,不再哭了。趙海生卸了槍擊以防走火,把槍背在身上,另一隻手裡還還緊緊地攥著攮子,現在還不是馬虎大意的時候啊!

  一切收拾妥當,趙海生抱著嬰兒往村里急急地走去。到了村口,趙海生看了看懷裡的嬰兒,好好的,還跟原來一模一樣。確認了是真正的嬰兒,趙海生高興壞了,這麼以來他也有孩子了,也會有人叫他爸爸了!哎呀,娘哎,太好了!我也要應爹了!當爸了!哈哈哈,哈哈哈,太高興了太好了啊!

  趙海生趕緊把攮子插進腰裡,一陣風地往家裡跑去。那時候場光地淨,男人們都出去打工了,女人們就懶懶散散的起來得很晚,村街里幾乎沒什麼人。可剛走到家門口還是被人看到了。石頭的奶奶問,抱的誰家的孩子啊?趙海生說,拾的。就說了一遍。石頭奶奶說,男孩女孩啊?趙海生一愣,說,哦,不知道,我還沒看。石頭奶奶走過來把嬰兒抱在懷裡,看了看,說,嗯,妮娃還怪人采哩。妮娃不是誰給嬰兒起的名字,而是當地的習慣叫法。剛添的孩子自然是沒有名字的,而起名字也不是說起就起的,畢竟名字是一個人一輩子的事,是馬虎不得的,是要好好琢磨琢磨的,這就要一陣子了。名字沒有孩子在,那怎麼稱呼孩子呢?也有辦法,男孩一律就叫娃蛋,女孩可叫的就多了,妮娃,毛妮,妞妞,叫什麼都可以,即使這次叫妮娃下次叫毛妮也沒誰責怪你,如果實在被大家叫順了,就可能成為真正的名字,所以村里叫娃蛋的男人或叫毛妮的女人頗有幾個的。要是叫不順或者本人或者家長不喜歡了就可以改口叫大名字。

  石頭奶奶抱著嬰兒問趙海生,你打算咋弄啊?趙海生說,咋弄?養著唄,過幾年大了就會叫我爹了,不,叫我爸了!石頭奶奶呵呵地笑了,說,那是。一邊解開嬰兒的小棉被看了,說,是個閨女。瞧這胳臂瞧這腿,嘖嘖。海生,你有福了。趙海生嘿地笑了。石頭奶奶頗有經驗地說,看樣子才生沒幾天呀。海生,得趕緊給她餵奶啊。這倒提醒了趙海生,是啊,這麼大的孩子一天到晚就五件事,吃,睡,屙,尿,哭。她都哭那麼長時間了,都哭累了,是最需要吃上一陣的。可是,怎麼餵呢?石頭奶奶說,要是擱過去,只能打稀飯、熬米湯喂,現在好了,有奶粉、煉乳、麥乳精,餓不著了。趙海生一聽,說,對啊。大娘,我去買去,一會兒就回來,你先替我看著。沒等石頭奶奶答應就一溜煙地去了。

  田明正在自家屋山頭捯糞,看見趙海生飛一般地跑過來,吃了一驚,問,咋了? 趙海生說,我買奶粉,一會兒回來再跟你說。田明聽得雲裡霧裡的,過一會兒看趙海生回來了,問,咋?你有孩子了?趙海生說,嗯,才拾的。話音未落已經走得遠了。田明立刻放下抓鉤跟了過去。

  田明到的時候,趙海生家破天荒地有這麼多人,擠擠戳戳的圍滿了人。嬰兒正在石頭奶奶的懷裡大口大口地吃著奶,顯然餓壞了。田明走過來,看了,說,他叔,你還怪有福哩。趙海生嘿嘿地又是一陣笑。

  過了一陣子,來看嬰兒的人漸漸地散了,田明看看嬰兒吃飽了,石頭奶奶也抱累了的樣子,連忙接過來,看著嬰兒說,哎,要是她花嬸有個孩子就好了。

  趙海生一聽,說,是啊。那人多勤謹啊,心思也細,要是有個孩子肯定精養得啥樣。

  田明說,可不是?唉……

  趙海生看了看田明,小心翼翼地說,要不,叫妮娃給她,看她願意養不願意?

  田明說,她肯定願意,就怕你不捨得!

  沒等趙海生說話,石頭奶奶就看著趙海生接上了話茬子,說,給啥?給誰啊?誰也不給!你自家好好養著!等你老了就有人養活你了!跟前沒個人是不中的!現在你年輕不顯,等你老了就知道了!

  趙海生為難地說,可是,我一個男人家不會養啊。

  石頭奶奶說,那有啥啊?不會我教你,慢慢就會了。

  趙海生本想催田明去問問何秀蘭,看看她的想法的,一聽石頭奶奶這麼仗義,一時不好說什麼了。田明見趙海生不吭氣了,以為他捨不得了,也不再吭聲了。

  晌午,何秀蘭也聽說了,帶著她剛剛縫製的嬰兒衣裳來了,還帶來了幾袋奶粉。何秀蘭把嬰兒抱在懷裡,看著,親著,說,海生哥,好好的養著吧,長大,你就有靠了。說完,又喃喃地跟嬰兒說起來,好像是她的孩子一般。趙海生看看何秀蘭想說什麼還是沒說。

  趙海生沒養過孩子,但見過別人養孩子,以為就是喂喂奶粉,換換尿布,哭了抱著晃晃,沒事了逗逗而已。真的養了才知道遠不是那麼回事。就說餵奶粉吧。白天有別人幫著還不覺得,晚上沒人幫了,就得自己親自下手了,儘管石頭奶奶、田明還有別的女人都不厭其煩地教了又教,趙海生餵起來還是手忙腳亂。先是奶粉的多少不知道,再是兌水的多少也不知道,再是涼熱不知道,再是餵的時候奶瓶放的位置和角度不知道……趙海生慌得一頭一身的汗,嬰兒還不滿意哇哇哇哇哇哇地大哭不止,哭得趙海生心裡酸酸的,直叫,你別哭了中不中?你別哭了中不中?唉,算我求你了,別哭了中不中?可惜嬰兒根本沒得商量,看都不看他一眼,回給他的依舊是哇哇哇哇哇哇……

  嬰兒折騰夠了,不吭不哈招呼都不打一個顧自呼呼大睡,可是等趙海生剛有困意她又哇哇哇哇哇哇地哭起來,好像根本就是來跟他作對似的。趙海生惹不起,只能盡心盡力伺候,很快就精疲力竭人困馬乏了。

  第二天,趙海生正亂作一團的時候,何秀蘭又來了。何秀蘭一進門就說,夜兒個黑了叫你鬧壞了吧?

  趙海生感嘆道,唉,真是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不養兒不知道報母恩啊,我算知道了。

  何秀蘭正抱著嬰兒聽他說得感動,接口道,是啊,要不咋說百善孝為先哩,就是這麼個理兒。說完半天沒聽到動靜,一回頭看見趙海生正直直地看著她,不禁一愣,問,咋了?

  趙海生卻把目光收了回來,支支吾吾的。

  何秀蘭越發奇怪了,看著他問,咋了?

  趙海生說,我說了,你可別生氣。

  何秀蘭笑了一下,說,海生哥,你今兒個咋了?咋跟我客氣起來了?有啥話你就說吧,我不生氣。

  趙海生說,是這樣,我看你怪喜歡這孩子的,我也照顧不好她,就想把她送給你,不知道……

  何秀蘭聽了,一下呆住了。

  趙海生一看,忙說,你要不喜歡全當我沒說。說著伸手要抱嬰兒。

  何秀蘭沒鬆手,說,海生哥,你說的是真的嗎?你真的捨得叫毛妮送給我嗎?你說的是真的嗎?

  趙海生說,是,是真的,只要你喜歡我就叫毛妮送給你!

  何秀蘭忽然嗚地哭起來,連忙用另一隻沒抱嬰兒的手捂住了嘴巴,可還是擋不住,眼淚斷線的珠子一般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趙海生一看何秀蘭這陣勢嚇懵了,什麼都不會動了。

  何秀蘭還在哭,淚眼婆娑的。嬰兒不知道怎麼回事,跟著何秀蘭哇哇地哭起來。何秀蘭這才趕緊止住哭聲,輕輕地搖晃著嬰兒,不一會兒嬰兒就睡著了。何秀蘭看著一旁目瞪口呆的趙海生破涕為笑道,海生哥,你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趙海生這才鬆了一口氣,說,哦,起名字我不在行,還是你起吧。

  何秀蘭沉吟了一會兒,說,要不叫雙美咋樣?

  雙是兩的意思,就是兩家,意思就是趙家和李家,美是美氣的意思;雙美也是兩全齊美的簡稱。另外按當地的習慣,誰家的孩子要是叫雙什麼,那麼這家的大人一定是十分嬌寵這個孩子的,那是在盼望著因為這孩子的到來而好事成雙的。這個孩子對兩家這麼重要,理所當然會被兩家嬌寵的。合在一起意思就是雙美是兩家的孩子,也一定能讓兩家都幸福,和和美美的。

  趙海生一聽就懂了,說,好,就叫雙美。

  何秀蘭說,嗯。另外,海生哥,你就當雙美的乾爸吧。

  趙海生說,好,好,好!

  當然好了,干雞巴也應爹了,能不好嗎?倆人正說著,黃長庚猝不及防笑呵呵地冒了出來,看見何秀蘭,說,喲,你也在啊。瞧這孩子多有號召力啊,叫一個莊的人都哄來了,連新媳婦都來了。何秀蘭已經來了好幾年了,後面跟著也來了好幾茬新媳婦,再叫何秀蘭新媳婦就不大合適了,可何秀蘭沒有孩子,叫起來就少了鋬兒。何秀蘭的臉不覺微微紅了。

  趙海生只顧著高興沒看到何秀蘭的尷尬,聽黃長庚一說,更開心了,說,是啊,連大村長也都哄來了呢。

  黃長庚就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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