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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集 外出掙錢

2024-10-01 15:12:18 作者: 王子群

  過了破五,放了炮,吃了早飯,李金旺就把攔財棒拿了起來。初五就有集了,沒賣完的年貨,日常用品,都擺了出來。再過幾天,街上開始熱鬧起來,正月十五的燈籠、打燈籠用的蠟燭、各式各樣的花炮一股腦兒地冒了出來。

  地里沒活兒,親戚走得差不多了,人們很閒散,趕趕集,聽聽戲,走動走動,倒也愜意。年輕人開始忙著打聽過了年去哪兒、幹啥活兒、給多少錢、錢穩當不穩當、啥時候結帳……一會兒說去北京穩頭,一會兒說到上海不賴,弄得人糊裡糊塗的,不知道到底去哪兒干好。李金旺也到處打聽,過了一陣子終於打聽好了。

  分別在即,李金旺就很纏綿。何秀蘭有點擔心,又有點心疼,不知道給他好還是不給他好,她這樣猶猶豫豫的不覺就大半夜了,李金旺又困又乏,終於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何秀蘭就起來了,忙著給李金旺收拾行李。一會兒李金旺也醒了,看著何秀蘭又來了興致,何秀蘭說,起來吧,你還得搭車趕路哩。看李金旺可憐兮兮的樣還是依偎了過去。

  知道兒子就要出門了,李金旺的娘也起來了。何秀蘭看見了,叫了聲大娘。李金旺娘立刻眉開眼笑了,親熱地問,都拾掇好了沒有?何秀蘭說,差不多了,我給他做點飯。金旺娘就笑眯眯的,說,煮幾個雞蛋帶上。何秀蘭心裡想,太好了!嘴上卻說,不用了吧?金旺娘說,出門在外的哪能不吃好啊?煮幾個!何秀蘭心裡甜絲絲的去了灶屋,張羅著。過了一會兒,婆婆把雞蛋拿來了,何秀蘭推讓了一下還是煮了。燒著火,何秀蘭因著要給金旺煮雞蛋,就把婆婆感激得什麼似的。何秀蘭心裡忽然覺得有點奇怪,按說金旺是婆婆的兒子,應該婆婆比自己更疼金旺才對,咋會倒過來,自己比婆婆更疼金旺呢?何秀蘭想了一會兒也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管他呢,只要對金旺好就好了。等飯做好,雞蛋煮好,何秀蘭就去新房喊李金旺起來。李金旺已經起來了,看見何秀蘭,嘿地笑了。何秀蘭也笑了。

  李金旺的行李很簡單,被子、衣服裝在一個洗乾淨的化肥袋子裡,系了口,另外還有一個帆布的挎包,裝了頭天晚上特意給李金旺烙的油饃,何秀蘭還撒了切碎的蔥花,聞起來香噴噴的,吃起來肯定也不錯。等李金旺進來的時候,何秀蘭已經把一切收拾妥當了,跟他說了收拾的東西,問,還要啥?李金旺聽說煮了雞蛋,驚訝地叫起來,咋還煮了雞蛋?他娘說,別不知好歹了,他嫂子疼你哩。李金旺當然知道是何秀蘭疼他,是覺得太奢侈了,只是沒把話說開。說完了還知道話意和心裡想說的是相反的,慌著去打開挎包,看到白花花的有十多個雞蛋,急了,說,給我倆就中了,剩下的您在家慢慢吃吧。他娘聽了說,也是,他嫂子,別都給他,留幾個你慢慢吃。何秀蘭說,不用了,家裡以後還會有的。說著話,慢慢把挎包的拉鏈拉上了。李金旺看著何秀蘭,看得何秀蘭心裡慌慌的。何秀蘭說,去吧,別想家。

  

  金旺娘說,金旺,過去你怕沒人伺候我,沒法出去,現在他嫂子來了,有人伺候我了,你就放心去吧。在外頭好好干,多掙點錢。也別苛苦自己,注意著身子。早點回來,啊。李金旺說,哎。放心吧,大娘,我會早點回來的。

  李金旺想拿起行李,卻被何秀蘭搶先拿了。走到了村街里,李金旺要從她手裡接過挎包去,村里沒有哪個男人被女人這樣送的,何況他又是新婚,要是被人看見會被人家笑話的。何秀蘭卻沒遞還他。李金旺看了看何秀蘭,只好默默地往外走。

  走過了村街,就到了村外。李金旺說,秀蘭,你回去吧,外頭冷,你別凍著。何秀蘭不說話,也不遞還他東西。李金旺嘆了口氣,說,放心吧,我會早點回來的,也會照顧好自己的。何秀蘭還是不說話。

  兩口子慢慢就上了頭道崗子。李金旺停下來,說,秀蘭,回去吧,太冷了,小心凍著。何秀蘭還是沒說話。李金旺說,回吧,越送越遠的。何秀蘭沉吟了半晌停下了。李金旺接過行李要走,又回頭看著何秀蘭說,我走了。何秀蘭說,嗯。李金旺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過頭來看了看。何秀蘭等他又轉了頭,不知怎的忽然覺得跟李金旺親起來,是那種最親最親的親人,親得叫人心疼叫人想哭叫人想咬一口,心裡一陣一陣的打顫,不覺就顫了聲哎了一聲,尖細,響亮,清脆,好像一個石子砸在一塊窗戶玻璃上,先是砰的一聲,隨即那聲音就變了,嘩啦一下,嚴嚴實實的窗戶剎那間就和外界連通一氣了。

  李金旺當然聽見了,他早就豎著耳朵等待著呢,可是那聲音還是沒有響起來,心裡繃起的那根線就要鬆弛下來,就在這時,那根線被猛地彈了一下,把他的心都扯起來了。李金旺猛地回過頭來,定定地看著何秀蘭。何秀蘭的胸口驀地慌亂起來,大口喘息了幾下,見李金旺還在期待地看著她,顯然想聽她說些什麼,想了一下,說,別想家。話沒說完眼圈卻一下子紅了。李金旺半天哎了一聲,這才去了。

  李金旺走出好遠去了,不覺還是回了頭,驀地看見山樑上何秀蘭還在一動不動地朝他看著,看著……忽然心裡就是一陣酸,一狠心快步走了。

  何秀蘭等到看不見李金旺了,又停了一會兒才慢慢地回來了。走在村街里的時候有人看見了,新媳婦,這麼早弄啥去了?就有旁的人接話說,送金旺去了。說完就是一陣呵呵的笑。何秀蘭心裡酸酸的,臉上還是笑了笑。經過趙海生門口的時候,趙海生正蹲在門口吃飯,看見她,說,金旺走了?何秀蘭點點頭。趙海生說,等著吧,會給你掙一鋪子錢回來的。何秀蘭笑了笑過去了。

  田明也看見了何秀蘭,說,哎,他花嬸,金旺走了吧?何秀蘭說,是,才走。田明說,瞧瞧,多好。你沒來的時候,他哪兒也去不了。一個大男勞力在家裡瞎轉,唉——現在好了,你一來,金旺就能出去掙錢了。何秀蘭還沒說話,黃長庚慢慢悠悠地過來了,說,是啊,新媳婦多好啊!田明就哧哧地笑了,說,瞎起眼。黃長庚說,看你,胡說啥唻。

  吃飯的時候何秀蘭又像往常那樣端著碗去了新房,掀開門帘進了新房才想起來李金旺走了,不會陪她一起吃飯了,碰到好吃的也不會往她嘴裡送了,也不會忽然胳肢她胳肢窩讓她痒痒得受不了喘不過起來還要求饒了,也不會跟她講一些她從來沒聽過的只在男人中間傳來傳去的笑話了,也不會吸一口煙往她臉上吐嗆得她吭吭咔咔地咳嗽了,也不會把她摟在懷裡緊緊地箍在胸口了……直到這個時候何秀蘭才驚奇地發現她已經習慣他了,一下沒了他心裡頓時空落落的,也是這個時候何秀蘭才忽然意識到從此她就和李金旺綁到一起了,他的一舉一動都將會牽動她的心,他的一呼一吸也都將讓她牽牽念念,他的喜怒哀樂、他的榮辱得失、他的熱熱冷冷……他的一絲一毫都和她息息相關。原來男人們互相罵玩會罵,我日您的人,對方絕對會立刻加重語氣反擊,我日您的人!她那時候還不明白為什麼男人把女人說成是自己的人,此刻忽然明白了,也忽然明白了男人為什麼會立刻加重語氣反擊了。女人可不就是男人的人嗎?從跟他結婚那一天起你就跟他連在一起了,完完全全的連在一起了,跑都跑不了的!夫妻,聽起來一個多麼溫馨、多麼醉人、多麼美好的一個詞兒啊,扒開了才會弄清楚裡面到底是什麼。這就是夫妻,這就是兩口子,這就是一對子!想想也是啊,世上那麼多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黑的、白的、俊的、丑的、聰明的、蠢笨的、老實的、機靈的、活潑的、木訥的……東西南北四面八方的都有,甚至跟他一樣的人也多的是,可還是偏偏遇到了他、跟他看對了眼,成了一家人!這是什麼?這是命,這是緣,這是情分,這是天意!命是什麼?緣是什麼?情分是什麼?天意是什麼?就是從某一天起倆人都完完全全連在一起了,這一天就是結婚那天,就是好兒!把結婚那一天叫做好兒真的太對太對了!這大概就是人們說的講兒吧,真的是有些講究啊!

  李金旺一走,何秀蘭好長時間才過來,一留心驚訝地發現,雖說天還冷,地里沒啥活,可等著她乾的活兒還是不少,別的不說,單是穿就是個問題。婆婆眼睛不中用,幹不了,母子倆一人就兩雙鞋,冬一雙,夏一雙,這哪行?何秀蘭就決定打袼褙,納底子,鞝鞋。

  不過,也不容易。袼褙是做鞋底的料子,是用布一層層粘起來的,當然用的是舊衣服拆出來的舊布,所以納好的鞋底才叫千層底。李金旺家是真的窮,舊布都沒有。何秀蘭作難了,乘著回娘家的時機,拿了鞋樣,想把她娘打的袼褙剪下來。她娘一看就嘆了口氣,說,秀蘭,娘對不住你。何秀蘭一驚,這話從哪說起啊?她娘說,你出門子那天,送親的、抬嫁妝的回來跟我一說,我就知道了,咱上那鱉孫的當了。何秀蘭說,娘,不怨你,是我叫他那樣跟你說的。這回輪到她娘吃驚了,啥?你?何秀蘭說,嗯,還不是怕您不願意。她娘問,那你圖個啥啊?何秀蘭說,人。她娘說,唉,就憑你,啥樣的找不著啊?比他好的多著哩。何秀蘭說,都這樣了,就別說了。她娘看看她,就不吭聲了。末了,她娘給她打了一小捆舊布,說,拿回去打袼褙吧。唉——

  打袼褙不算細活兒,一般人都幹得了,但也不算粗活兒,心思不夠還是打不好。打袼褙要的不是力氣而是細心和耐心,把案板或者桌子搬出來,找出一堆破布、打上半鍋糨子就可以打袼褙了。打袼褙的天氣一定要好,不然三天兩天的袼褙還幹不了就會因受潮而發霉,袼褙就不能要了,所以一般要做鞋了才會打袼褙的。打袼褙的破布一般是舊衣服或者舊床單,新的誰捨得呢?先用手沾滿糨子在案板或者桌子上糊上一層,再攤上一塊較大的破布,再糊一層糨子,再把比較小的破布攤上去,攤滿一層再糊一層糨子,如此反覆多次,直到覺得差不多了,再像剛開始一樣攤上一塊較大的布片。直到這個時候,袼褙才算是打完了,剩下的就是等著袼褙幹了。在等袼褙乾的空擋里就可以做鞋面兒了。做鞋面兒的布料是那種有斜紋的呢子,一般是黑色或者深藍色,拿了鞋面兒的鞋樣裁出鞋面兒,再裁出鞋裡兒。等鞋面兒剪裁完了,袼褙也干透了,再拿出鞋底的鞋樣兒剪裁下來,一層層的摞起來,就成了千層底。這樣還不算完,還要用細白布剪出一指寬的布條條把它們一層層的餵起來,叫做餵鞋口。剪餵鞋口的布條條是有講究的,不能順著布紋剪,而要斜下去,這樣剪出來的布條條餵起來才能服帖、勻稱。當然,最下面的一層要整個兒用細白布包起來邊兒餵進去才行。餵完鞋口就可以納鞋底了。納鞋底雖然只是用一根針和線把這些一層又一層的袼褙結結實實地縫到一起這麼簡單,可做起來就難了。這是整個做鞋的過程中最吃功夫的。且不說那麼厚的鞋底子每一針都耗費不少力氣,單是那麼厚的鞋底子一針過來一針過去的不知要納上多少針這份耐性就夠人受的。不光這樣,還有針腳的大小、鬆緊、方向、形狀……講究多了去了,就說針腳的大小吧,大了不行,小也不行,非得一樣大小一樣均勻看起來才會好看。再說鬆緊,太鬆了不結實,太緊了容易斷線,一針松一針緊的又不耐穿,非得千針萬線都一樣緊稱才行。還有針腳的的方向,要橫就橫,要豎就豎,講究的是整齊、一律兒,要是一針橫一針豎的成什麼樣子啊?形狀呢,本來是沒有什麼講究的,只要以上幾點做得好就是一雙好鞋底。可是,偏有手巧的,他們真是見縫扎針,一點也不肯放過對親人疼愛的機會,就連這形狀也被他們變換著納出了千百種形狀來,比如有菱形、心形,還有的能納出花兒來呢,比起那些藝術家們一點也不差。鞋底納完,把做好的鞋面兒鞝到鞋底上,一雙鞋才算做完了。當然,也可以做毛底鞋。做毛底鞋是不餵鞋口的,也不用打袼褙,直接把厚厚的破布一層層的壓實在,直接開始納鞋底,納完鞋底再照著鞋底的鞋樣裁下來,再把鞋幫鞝上去就行了。毛底鞋沒有餵了鞋口的鞋整齊,鞋底也納不出那麼多花色來,樣子和餵了口的鞋比起來就差遠了,只有實在買不起餵鞋口的布或者實在懶得擺弄的人才會做毛底鞋。不管餵口鞋還是毛底鞋,真要用心的話,鞋面還有很多花樣的,方口的、剪口的、鬆緊口的……一雙一個樣兒。最好看也最費錢、費功夫的是鬆緊口的鞋。方口和剪口的只要把鞋面和鞋底鞝到一起就行了,鬆緊口的還要鞝鬆緊布。多了鬆緊布就麻煩多了,先是要在鞋面上挖出鞝鬆緊布的地方來,每隻鞋面上都要挖出對稱的兩條三指長一指多寬的口兒來,然後把鬆緊布鞝上去。鬆緊布一般是黑色的,如果是小孩的鬆緊口鞋,鬆緊布就要那種一道藍一道白的鬆緊布,看起來就有幾分生氣,孩子就很喜歡。當然,有時候也會做有些特別的鞋,比如給很小的小孩子做貓頭蓋子鞋。做貓頭蓋子鞋也很不容易,主要就在那個貓頭蓋子上。說是貓頭蓋子,做出來的卻是虎頭,因為比較小看起來像貓,就叫了貓頭蓋子。即是蓋子就要有單獨的一塊構件,繡出虎的形狀來,眼睛、耳朵、鼻子,虎虎生風的。最難的就是眼睛,這是整個構件最核心的,而構件又是整個貓頭蓋子鞋最核心的,眼睛就顯得非常重要非常關鍵了。眼睛一般要用好幾色的絲線來繡,紅、黃、藍、綠,在構件上白色的底上就映襯得很靈動,再加上紅色或綠色的鞋面布再一襯托,那氣勢就很奪人了。這些年,人們挖空心思的想法兒賺錢,幾乎到了見縫插針的地步,就連鞋底也被人瞄上了,街上立刻鋪天蓋地湧出泡沫地的鞋底來,一塊錢一雙,大大小小的都有,許多人就買了來把鞋面一鞝,一雙鞋就做好了。省去了最吃功夫的納鞋底這道工序,泡沫底鞝起來又輕省,很多人樂得費那功夫,泡沫底就很受歡迎。不過,泡沫底的鞋和袼褙底的鞋比起來還是有許多美中不足的,比如透氣性不好,耐磨性不好,舒適度不好等,可做起來簡單、輕快,還是有很多做泡沫底的鞋,既然做了那就穿吧,慢慢的泡沫底鞋多了,袼褙底鞋反而稀罕起來。從前一般人家穿的都是棉布,不幾年就糟了,又沒置新的,只好穿打補丁的,直到實在不能穿了才會拿去打袼褙,打出的袼褙自然也不結實。現在的布不同了,一件衣服穿上十年八年的也還是囫圇圇的,扔了就有點捨不得,不扔又不想穿,打袼褙肯定結實,可是大家反而不怎麼打袼褙了。何秀蘭常常就會感嘆,那時候想打袼褙沒布,糟了的布打了袼褙也不結實,現在有了布,又那麼結實,反倒沒人打袼褙了。

  袼褙打好,鞋底子納好,何秀蘭就給李金旺、婆婆每人都做了幾雙,穿不完就掛起來,慢慢的穿。有人見了婆婆腳上的新鞋,問,咦,這老婆兒,穿新鞋了,還是納的底,真不賴!媳婦做的吧?歡喜得婆婆抿著嘴笑。那人就說,新媳婦就是好啊!婆婆說,那是啊!我沒有閨女,媳婦就是閨女,知道疼我,知道跟我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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