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集 過年了
2024-10-01 15:12:15
作者: 王子群
年該來就來了。
平常總有些走村串鄉的販子們走在村街里,賣油的梆梆地敲著油梆子,賣豆腐的拖長了聲音叫打豆腐嘍,賣調料的叫灌醋灌醬油嘍,收廢品的叫有破爛拿來賣哦,賣針頭線腦的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有節奏地打著撥浪鼓……現在都少起來,以至於終於沒有了。
家家的忌諱都多起來,但凡有好吃的,都要等向神仙許了願才能吃,說話也要字斟句酌。田明的小兒子小孩子冒冒失失的被他娘說了幾回不耐煩了,跑出去跟小夥伴們玩去了。這時候不管平時多麼要好的夥伴也不能去別人家玩,只能在村口的空地上、村後的河坡上或者村街里玩。
因為不能去別人家,可玩的也沒多少花樣了,就只能唱了,年來到,年來到,閨女要花兒要炮,老婆要個暄棉襖,老頭要個新氈帽。也唱,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臘八粥喝幾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煮煮肉, 二十七殺年雞, 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玩一宿,海生初一,撅著屁股作個揖。小孩子當然也不例外,只是他簡單的發揮了一下,把開頭的小孩換掉了,見了誰就叫誰的名字,覺得很真很有意思,別的孩子紛紛效仿,爭執不下就鬧作一團。
漸漸的有了炮仗聲,雖是偶爾才有那麼一聲,但已經足夠了。慢慢的到了祭灶是二十三,卻還是有講究的,叫做官祭三民祭四,王八祭五鱉祭六。唱著唱著就罵起來,打起來,鬧起來,沒誰會惱,都知道鬧玩兒呢。打打鬧鬧是有點迫不及待了。年的氣氛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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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盼過年,大人也不例外,剛踩住年頭一應過年的吃食都準備好了。到了三十,男人拿了頭天趕集買的紅紙、綠紙央村裡的會計寫了對子、橫子、方子。回到家,女人已打好做糨糊的稀飯,男人就招呼著孩子張貼起來,除了各個門框上貼了對子、橫子、方子,還在大門外貼了「出門見喜」豎條,院子裡貼了「滿院春光」,牛槽上貼了「槽頭興旺」,豬窩裡貼了「肥豬滿圈」,糧囤上貼了「五穀豐登」,一律在上頭再粘一個綠的春字;唯一例外的是灶屋,無論是對子、橫子還是方子全都是綠的,和別的地方紅紅綠綠的形成鮮明的對比。不知道有什麼講究,即是規矩當然得照辦,不然會被人笑話的。
下午,李金旺像別人家一樣都?了紙筐到老墳里燒了紙請先人回家過年,晚上簡單吃了點飯就等著起五更了。起五更的意思是說過年在五更天就要起來,事實上起來更早的人家多的是。說是這個夜裡財神會來光顧,誰家起得早就是誰家最歡迎財神,財神高興就會在新的一年給誰家更多的錢財。飯食不能吃完的,剩下的就到第二年了,那就是年年都有糧食吃。臨睡一家之主還有一項必須做的,洗腳。往年這時候都是李金旺的娘把洗腳水端給李金旺的,今年換了何秀蘭端給李金旺。道是三十晚上洗洗腳,打的糧食沒地兒擱,企盼來年能夠大豐收。李金旺是一家之主,當然腳是由他來洗了。李金旺洗完了腳就把攔財棒擋在堂屋門口,放了三個關門炮,一家人就睡下了。後來李金旺的娘說,以往三十晚上是不睡的,一直熬著,叫做守歲。現在人懶了就什麼都不講究了。
從天黑開始一直就有持續不斷的炮仗聲,根本分不清是不是有人家起來了。李家剛娶了媳婦自然很高興,李金旺的娘約摸是時候了,在東間催,金旺,起來吧。李金旺說,好。兩口子就一起起來了。
五更的年夜飯都在鍋里放好了,只要熱一下就好。何秀蘭燒火熱飯的時候,李金旺就把三個開門炮放了。金旺娘聽了也起來了。兩支巨大的蠟燭早已插進燭台,現在點了,滿屋子頓時亮堂起來。李金旺的娘摸索著燒了紙,嘴裡念叨著神仙保佑之類的詞兒,許了願,磕頭作揖,李金旺跟何秀蘭都隨著磕頭作揖。完了,何秀蘭趕緊忙著把飯菜端到桌上。端完,何秀蘭就要給婆婆拜年,自然是像守歲一樣都免了的,免不了的是壓歲錢,李金旺的娘早就準備好了。何秀蘭謙讓再三還是把十塊錢接了。
沒到天明李金旺的娘就不安生了,拜年的陸陸續續的來了,黃長庚來了,田明來了,趙海生也來了,前赴後繼,一撥跟著一撥。何秀蘭和李金旺也別想睡了,跟著人家拜年去呀。李金旺兩口子拜年跟別人不同,別人拜年送上的孝心,收回的只有勉勵,李金旺兩口子收回的就多了一份恭喜還有一份對何秀蘭的誇讚,既然何秀蘭是李金旺的老婆那也就是對李金旺的誇讚,娶了一個多好的老婆子啊!打發完了拜年的晚輩,李金旺的娘本來也要去拜年的,雖然能讓她給拜年的已經沒有幾個人了,可金旺娘什麼也看不見,那就免了吧,沒人會跟一個瞎子計較的。
何秀蘭開始做早飯,李金旺則?了紙筐去老墳燒紙,把起五更過年請的先人送回去。
這一天裡是不幹活的,即使打水也是不行的,做飯也不准動刀,想吃的前一天都已經切好了,這麼算下來,就只剩了兩件事,吃和玩。吃很簡單,都是現成的,熱一下就能吃,那就只有玩了。於是一村里到處都是打撲克的,男一群,女一攤,打牌的,看牌的,煞是壯觀。
小孩子們更開心,和小夥伴們比試誰拾的炮仗多,個兒大,比試完了就開始玩了。大個兒的叫大椎子,重新按了捻子,插進土裡或雪堆里,點了捻子,遠遠地跑開,捂著耳朵等待著那驚天動地的一聲爆炸,半天不見動靜,就有點不耐煩了,正戰戰兢兢去看個究竟,大椎子卻「嗵」地一聲響了,就看見土啊、雪啊濺起老高老大的一片。也有的孩子不那麼老實,踅摸著把大椎子插進牛糞里,看好端端一泡牛糞立時炸出一個大坑,圍觀者恐怖地躲得老遠老遠的,那開心、那滿足像年一樣填充得空氣里都滿滿的。大椎子放完了,就挨著小個兒的了,是那種比火柴棒粗不了多少的,叫做機器炮,因為只有機器才能加工出這么小的炮仗來。越是個頭小越是不起眼,但數量也越多,玩起來的刺激和大椎子比起來絲毫不會減弱。通常可以把幾個機器炮的捻子碾在一起,點燃了聽那清清脆脆的幾聲爆響;也可以玩老張打老李,就是把機器炮從中間掰斷,然後把掰斷的機器炮的茬口對準另一個掰斷的機器炮的茬口,從中間點了火看他們互相噴著火射向對方。實在沒有捻子的炮仗,又是大椎子怎麼玩呢?這也難不住人,可以剝開了裝在小瓶子裡,作為手工的手槍的火藥,也可以把一塊磚的一面挖空了,再鑽出一個小孔,把藥倒進去,用土封結實了,扣在地上,把小孔里放進一根捻子,點燃了,火星就會從小孔里噴泉一樣的噴出來,他們管這叫威花,也叫大花。威花晚上放效果會更好,可小孩子們根本沒那個耐心。再小的小孩就可以買玩具, 他們管玩具叫華華,有木頭的大刀、槍,也有木頭的花棒槌,裡面掏空了放上幾粒石子,裝上把兒,一搖嘩啦嘩啦的響。這些木華華一律抹了紅的黃的綠的顏色,看起來花花綠綠的很是惹眼。還有各色各樣的氣球,一吹漲得大大的,很是神奇,還有一種就一根繩,用氣筒打了氣就成了一根棒棒,再七扭八扭的配上氣球就變出一朵朵花來,實在妙極了。
女孩子會要彩色的塑料和彩色的棉花加細細的鐵絲捏出來的花兒,戴在頭上雖然自己看不見,但被人家夸漂亮還是得意至極,眼睛都笑成了一道縫兒。再有就是吃的了,糖塊兒不稀罕了,用爆米花和糖稀做的花酒糰子成了搶手貨,大個兒的五分錢一個,小個兒的二分錢一個,也有用細細的洋線串成串兒的,下面系一窄條醒目的彩色小紙條,誘得人口水就流出來了。一般賣氣球賣花的都會打撥浪鼓,賣花酒糰子的則打鑼,想要什麼一聽打的傢伙就知道了。他們也是這個日子裡最受歡迎的人,走到哪裡都會被成群結隊的孩子和孩子的媽媽們眾星捧月般圍起來,那笑就在臉上蕩漾開來。
過了初一,就是初二,初一不能動的東西都能動了,動刀切菜、打水做飯自是非動不可的,打掃衛生也是十分迫切的,別的不說,初一燒紙的紙灰,來人和自家嗑的瓜子皮、落生殼滿地都是,再不打掃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了。李金旺的娘就喊李金旺去井裡打水。李金旺挑著擔子就去了。
井沿上熱鬧起來。除了劉雪是女人,別的都是男人來打水的。那也沒辦法,誰叫她男人是村長黃長庚呢。
今天是初二,要走親戚的,特別是李金旺,得早點起來準備準備。走親戚可是有講究的,道是初二的外甥初三的客。這裡一律管閨女或姐妹的孩子叫外甥或外甥女,管女兒的丈夫叫客。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初二是外甥去姥娘家舅家的日子,初三是女兒女婿看望爹娘丈人丈母娘的日子,也可以理解成初二初三是閨女帶孩子回娘家走親戚的日子。李金旺以前這日子都是去舅家的,現在結了婚就不一樣了,就是何家的客了,更何況是第一次正正經經以客的身份去呢,自然是要好好準備一番的。
這次去何家山走親戚其實對何秀蘭才是重要的,她這次回娘家有個專門的名稱叫回門,婆家只要準備一下豐厚的禮物就好了,娘家則要隆隆重重的辦酒席。所以,回門是一件馬虎不得的事。李家就找了個人作陪,這個人的名義是挑筐的,到何家則要跟主角李金旺一起坐在上席上,替李金旺擋駕喝酒。李金旺本來想找姚桃花的男人孫立剛的,因為姚桃花是媒人,可又一想孫立剛到了何家山也是客,何家山的人不會對他客氣的,那就麻煩了。李金旺想來想去就找了趙海生,酒能喝,拳也劃得不錯。吃完早飯,三個人就去了,自然不會單讓趙海生一個人挑筐的,李金旺還是會跟他輪換著挑筐的。
在何家山,何家是老門老戶,戶煙大人口多,老親戚也多,辦起酒席來就很熱鬧,堂屋裡兩張方桌並成一個,坐了十二個人,李金旺和趙海生謙讓再三也還是坐了上席。條幾的燭台上,點起了李金旺帶來的蠟燭,外面一點起鞭炮,大總管致了詞,飯就開席了。大家略略的讓一下李金旺算是禮貌,李金旺自然識趣,在家裡他娘不知道嘮嘮叨叨的提醒過多少遍,耳朵都快磨出膙子了,哪裡敢多喝?陪客也是心照不宣,並不勉強他,只和趙海生喝。趙海生可不傻,雖說能喝,可這不是他發揮的地方,就說自己不會喝,可是喜事一場,沒酒就不熱鬧了,他就喝一個,失禮不陪大家了,請大家別跟他一般見識。說完,端起酒杯咕嘟一口就把酒喝光了。又故意說,金旺,你找我來可沒找著,給你丟人了,不過不能怨我,只能怨你沒眼力,要怨的話就等回家咱弟兄再說。眾人見他說得滴水不漏,又誠懇非常,也就不再下勁逼他。
下午回家的時候,趙海生說,瞧瞧大娘給你封多少錢啊?何秀蘭說,封多少都中。還是掀開蓋筐的毛巾看了,是一百塊。趙海生說,喲,還不少哩!又問,金旺,你偷的啥?這裡有這麼個規矩,新客第一次回門要偷偷把丈人家的一件餐具偷回來,據說能把丈人家的福氣帶回來,因為是偷的,所以並不影響丈人家。規矩什麼時候興起的已無從考證,多少年來都這樣,李金旺也不敢壞了規矩。見趙海生問,李金旺就怪難為情地笑了。趙海生就說,拿出來看看嘛。李金旺說,別看了,走吧。說得何秀蘭也緊張起來,怕李金旺忘了沒偷那可不好。趙海生說,看看有啥嗎?李金旺被逼不過,只好拿了出來,是一把調羹。趙海生就挖苦起來,說,你看你,唉,咋不長進哩。看著何秀蘭說,尋他可虧啊。說得兩口子云里霧裡的,只好陪著笑。趙海生說,您不知道啊,你說弄個屌調羹光有吃的,可沒喝的啊!見兩口子被他說住了,接著說,你要是偷個酒杯不就好了,人家說喝酒叨菜喝酒叨菜,有酒喝就會有菜吃啊!兩口子這才如夢方醒,但已經過去了,再沒機會挽回了。何秀蘭和趙海生倒不是迷信,而是即是規矩就有規矩的道理,不守規矩總不大好。趙海生看兩口子失望,忙說,還算不賴,趙德營的賴貨精得不得了,回門還不是忘了偷了?兩口子這才高興起來。何秀蘭突然想起來,忙又掀了筐拿出五塊錢來遞給趙海生,說,這是給你的挑筐錢,別嫌少。趙海生笑嘻嘻的說,咱自家還講個啥啊?何秀蘭就塞到了趙海生兜里,說,自家歸自家,該講究的還是要講究的,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嘛。趙海生要掏出來還何秀蘭,被她一把抓住了手,軟軟的、柔柔的、溫呼呼的、細巴巴的,貼皮貼肉的、透心透肺的,很舒服、很滋淰,從來沒覺到過的、說不出的好受,臉剎那間就紅了,不好意思地怔了怔,笑了,說,這,多不好意思啊。何秀蘭說,給你的你就拿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