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番 三更鼓2

2024-10-01 15:11:23 作者: 側側輕寒

  李舒白一言不發,催促胯下滌惡躍到她的身邊,然後忽然俯身一抬手臂,將她從馬上輕輕巧巧地提過來,攬入自己懷中。

  猛然被他奪入懷中,黃梓瑕嚇了一跳,正想說什麼,卻感覺李舒白緊抱住自己的臂膀,收得太緊,竟在微微顫抖。

  她聽到他的聲音在耳畔低低響起,似有後怕:「為什麼這麼衝動?為了王蘊,你竟敢孤身涉險,連自己的安危都不顧了嗎?」

  

  黃梓瑕默然,只將頭埋在他的胸前,緊緊抱住了他。

  另一邊,李舒白帶來的騎兵已經紛紛下馬,給地上號嚎打滾的傷兵們補刀,並且收走了所有弩箭,消弭痕跡。

  夕陽餘暉未盡,他們已經來到了廢棄的烽火台。李舒白帶來的人都是行慣軍旅的,巡防暗哨,埋灶做飯,一聲令下便井井有條。

  隨行士卒有備了傷藥的,過來檢查王蘊的身體。

  王蘊身體滾燙,傷口發炎導致高燒不退,意識不清,已經陷入昏迷。黃梓瑕不便進去,站在烽火台外問李舒白:「傷勢嚴重嗎?」

  李舒白走出來,神情有些沉重:「他腹部中了一刀,居安人沒有給他治療,過去這麼多天,傷口已經潰爛膿腫了。如今就看他身體夠不夠硬朗,能不能撐下來了。」

  「但願他能平安度過這次劫難。」黃梓瑕喃喃道。

  夕陽餘暉下,李舒白看見她的神情無比莊重又虔誠。

  他抬起手,輕輕撫平她在奔逃中散亂的鬢髮,低聲說:「放心吧,相信他能熬過去的。」

  黃梓瑕點點頭,沉默了片刻後,察覺到李舒白一直在看著她。她見四下無人,便挽住他的手臂,輕聲問:「王爺怎麼來了?」

  李舒白不悅地盯著她道:「我的王妃在成親前夕拋下我遠赴敦煌,我當然只能晝夜趕工,趕緊處理完手頭要事,推遲所有可以稍加拖延的事務,不顧一切跑來找她。到了敦煌,聽說她獨自冒險去了居安,又立即趕去找她,結果她卻問我,怎麼過來了。」

  黃梓瑕被他一通訓斥,卻不由得露出甜蜜的笑意來。她抱住他的胳膊,將臉貼在他的肩上,輕聲說:「其實是王妃太過驚喜,以至於不知道該說什麼。在她人生最驚險的一刻,是她的王爺在千鈞一髮之際出現,英武霸氣地救了她。你說,這世上還有比她更幸福的人嗎?」

  李舒白聽她這麼說,只覺心口如有雲氣波動,抬手便將她緊緊抱住,似要永遠禁錮在懷中般用力,緊貼在自己胸前。

  黃梓瑕覺得呼吸有點困難,但她還是乖乖地回抱住了他。

  斜陽大漠,起伏的山丘盡成火紅,如同千萬峰巒花朵開遍。而他們兜兜轉轉於整個大唐天下,最終偎依在這荒涼又燦爛的景象之前,如同天意。

  龍血天香

  從敦煌跋涉出來,人困馬乏,一群人在沙漠邊緣的一家客棧,開了幾間房歇下。

  休息一夜,清晨雀鳥啾啁之際,一直昏迷的王蘊終於醒來了。

  「你醒啦?」黃梓瑕幫他換下額頭的布,摸了摸,感覺還是滾燙,便輕聲囑咐他,「你先喝點粥,這幾天還是要躺著好好休息。」

  王蘊點點頭,迷茫的眼睛卻一直盯在她的臉上。

  黃梓瑕摸了摸自己的臉,問:「怎麼了?」

  「我……覺得自己在做夢……」他喃喃地應著。

  黃梓瑕不由得微微而笑說:「是真的,我們回到敦煌了。」

  周子秦端藥進來,一見王蘊醒了,立即驚喜地上來坐在床邊:「蘊之,你終於醒了!快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啊!你為什麼要殺居安主使,又為什麼要殺湯遷和耿海?你又是怎麼被居安人抓住的?快告訴我啊,我思前想後解不開謎底,都快急死了!」

  「我不知道……」王蘊茫然地睜著眼睛,恍惚道,「我就記得,居安使者來訪的那一日,我和忠義軍的幾個將領赴宴回來,看到一個居安使者站在巷子口一臉焦急。我在京中時偶爾聽過幾句居安話,便上前詢問,結果他說……他們一個使者不見了,也許是在那胡同內,請我替他照一下明,畢竟他好像聞到巷子內的香氣了。」

  周子秦詫異問:「香氣?」

  黃梓瑕也立即想起了郭茂德所說的話:巷子中瀰漫著一股西域香料的味道。

  「是的,居安龍血天香,是割樹膠所得,將樹膠盛於鐵器,密封三年後,樹膠混合了鐵鏽,干成塊狀,研末後可得到一小撮香粉,稱之為『天香塵』。」王蘊氣力衰竭,說話緩慢,但意識已經十分清醒,「這是一種略帶血腥味的香氣,極其濃烈醉人,彌散又很快,三五日後便徒留記憶,再無痕跡。」

  黃梓瑕想起王蘊精通香道,又見他現在這慘澹模樣,不由得暗自神傷。

  「我之前在宴會上聞過居安使者們的香氣,也覺得這確是龍血天香無疑,既然已經下馬,我便隨手提過燈籠,帶他向內走去,誰知……」

  說到這裡,王蘊的手不自覺撫上額頭,按住自己劇痛不已的太陽穴:「結果我一進去,就覺得一陣暈眩,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識。我唯一記得的,就是在昏迷前,我曾經反過手中的燈籠柄,刺傷了對方的腰腹。等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身處那間黑暗牢房,腹部出現了一個被草草包紮過的傷口,傷口潰爛膿腫。我開始高燒,意識模糊,除了每天固定給我送餐的是個居安人之外,我一無所知……直到,直到……」

  直到渾渾噩噩之中,他在即將被拖上斷頭台的那一刻,看見了在逆光中向他走來的黃梓瑕。

  他在心裡想,是長久的折磨結束了,大概是真的到了離開人世的時刻,所以才會看見心心念念的人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卻沒想到,這居然是真的。

  他如今再度睜開眼睛,看見她就在自己面前,一雙清露般的眼睛望著自己,依然是往日模樣。

  聽到王蘊醒來,李舒白也立即過來探望,並與王蘊探討了一下發生在他身上的兩樁案件。

  從黃梓瑕和周子秦口中得知了來龍去脈的王蘊,意識雖還有些模糊,但卻已經足以分析局勢。

  「雖然這兩個案子詭譎非常,但我想,我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切入。」黃梓瑕沉吟道,「那就是,你出事後,誰會是得益最大的人。」

  李舒白與王蘊對望一眼,臉上都是不言而喻的神情。

  「沙州刺史,邱承運。」

  李舒白淡淡說道:「邱承運是一州長官,你們恐怕難查,這個人便交給我吧,我會負責清查的。」

  黃梓瑕點頭道:「那麼接下來我們還有另一條線,那個耿海,我們上次匆匆詢問,還沒來得及仔細查一查。他不但是當晚唯一的目擊者,與死者湯遷也是交往甚密,對於湯遷的事情必然有所了解。」

  「耿海……」王蘊沉吟道,「這個人,我有印象。」

  周子秦敬佩道:「厲害啊蘊之,你來了才多久,兩萬人的忠義軍,你就連一個小小的隊正都熟悉了?」

  王蘊說道:「不,是因為我之前考慮過,要提拔耿海當我的親兵。」

  「咦,不是說他是個兵油子,整天混日子的那種嗎?」周子秦對耿海上次輕慢黃梓瑕的事情還有點介意。

  「確實風評不太好,但我還是挺欣賞他的。」王蘊思忖著,緩緩說道,「我剛來的時候,曾帶著他們去追擊過一夥大漠賊寇,當時隨我出擊的,就有耿海。他確實有混子的作風,作戰時第一要務是保護自己,而並不是殺傷敵人。但也因此,他對戰場情況的把握很精準,如果當時我們那一隊人只有一個能生存下來,那麼留到最後的,必定就是他。」

  李舒白點頭道:「確實是可用之人。」

  「此外,其實在出事之前,我曾遇到過刺客行刺,當時,耿海就在我身邊,與我並肩作戰……不過他看見刺客身手後,表現十分奇怪……」王蘊思忖道,「當時我只感覺,刺客有些招數套路十分刁鑽,甚至可以說是有點古怪,有很多次對方出手的角度都令人意想不到。但耿海總能在關鍵時刻護住我和他自己的要害,躲過一劫。當時我以為,這表明耿海是一個異常機敏的人,在常年的戰鬥生涯中,遇到危險的時候總能下意識避開,但現在想來……」

  黃梓瑕默然道:「也許在當時,耿海已經從刺客的身手中察覺到,刺客就是他無比熟悉的人。」

  「是,而且現在想來,他還試探地問我,突然被派到忠義軍,是否會有阻力,比如說,會不會侵犯到其他人的利益。」王蘊皺眉道,「我當時一笑置之,說只要我行得正,坐得直,就算侵犯了其他人的利益,也是問心無愧。」

  「所以,他其實是隱晦地對你提過,要注意邱刺史!」周子秦忍不住叫了出來,「而且,說不定刺客就是他熟悉的人!」

  眾人的心中都是第一時間想到了湯遷這個耿海最熟悉的人。

  王蘊沉吟不語,若有所思。黃梓瑕便問他:「還有其他讓你覺得奇怪的地方嗎?」

  「倒不是怪異,而是……」王蘊又想了片刻,才說,「在遇見刺客之時,我的刀青崖,在打鬥中手柄處包裹的皮沾染了血跡,他撿起來送還我的時候看到了,便說,他之前跟隨我去獵到的那頭鹿,鹿皮裹護手最是趁手耐磨不過,我這個裹皮已經老舊,不如他帶回去幫我換一下。」

  周子秦瞪大眼睛:「所以……他動過你的那把刀?」

  「但是第二天一早,他就將橫刀送交給我了,我當時正在操練,還拔出來試了試手感,除了包裹刀柄的鹿皮換了之外,其餘沒有任何變化,確實是我的刀沒錯。」

  「那是哪一天?」黃梓瑕問。

  「就是我去刺史府赴宴,然後,在城內城外同時發生了兩起兇殺案的那一天。」

  「總覺得……」周子秦若有所思道,「有問題。」

  黃梓瑕也微微點頭,肯定他的想法。

  「但是,那時候湯遷還活著,並沒有死在我那把刀下。當天所有人都看見他出現在校場了,包括我在內。耿海不可能用一把前一天借到的刀,去殺第二天死掉的人。」

  「而且,再怎麼趕工,世上也不存在一夜之間仿製出一模一樣的刀的辦法。」李舒白說著,又問王蘊,「你當時和耿海提起要調他到身邊的事情了嗎?」

  「他只說考慮一下,並未立即給我答覆。」

  周子秦詫異道:「還有人不肯向上爬的?」

  「我後來聽營中人說,耿海父母早亡,沒有家室,個性也比較孤僻,唯一的朋友就是湯遷。這兩人在十來年前同時入伍,到現在都只混了個隊正,三十來歲也混不上媳婦,有錢就去喝酒,沒錢就混吃混喝,是軍中出名的一對狐朋狗友。」

  周子秦一拍大腿,說道:「那就更證明刺客是湯遷無疑了!如果他被邱承運收買,要對蘊之你不利,那麼耿海真的到了你身邊做親兵,他們就必然要敵對,我估計,就是因此,耿海才猶豫了!」

  「如果,湯遷就是邱承運找的,要下手殺蘊之的人……」黃梓瑕沉吟著,習慣性又按住頭上簪子,拔出中間的玉簪,在桌上慢慢地畫著。

  邱承運欲對王蘊下手,然而那個人,卻疑似死在王蘊的手下——但,王蘊當晚,在同一時間,兩個地方,涉及了兩樁兇殺案,反倒使得他眾目睽睽之下殺居安主使這樁案件,變成了疑案。

  這麼看來……「最有可能插入此事的人,我似乎,已經找到了。」

  黃梓瑕的簪子,點在第一處:「與刺史府來往密切,而且,能知曉刺史安排的人。」

  李舒白「嗯」了一聲:「這樣的人,應該不多。」

  她又點在第二處:「與居安有關聯,更大可能是敵對勢力的人。」

  「這樣的人,範圍就更小了。」李舒白沉吟著望向她,見她神情沉靜,便問,「有把握?」

  黃梓瑕點頭,又指向第三點:「第三,和忠義軍那個湯遷,有來往的人。」

  李舒白微微一笑,說道:「看來,你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是。」黃梓瑕將細長的玉簪插回頭上的銀簪之中,抬頭朝他微微而笑,「還要煩請王爺幫我查一查,邱刺史新近交好的異國美人穆拉雅罕娜,她究竟是什麼來歷,和居安有沒有關係。」

  「我會派人立刻去查。另外,我也會吩咐忠義軍那邊,好好配合你,」李舒白說著,沉吟片刻,見黃梓瑕已經起身,示意周子秦和她一起走。

  他們那自然而然一起行動的模樣,讓李舒白不由又叫了她一聲:「梓瑕,還有……」

  黃梓瑕「嗯」了一聲,回頭看他。

  他凝視著她,問:「沒有其他要與我說的了嗎?」

  黃梓瑕輕拍腦門,說:「有的,請王爺幫我把城中所有鐵匠都調查一遍。畢竟雖然不可能一夜之間鑄好一把一模一樣的刀,但萬一他有其他的障眼法呢?」

  李舒白眯起眼睛,望著她那雙清澈如清露的眼睛,鬱悶地揮了揮袖子,示意她快走:「知道了。」

  「耿海和湯遷?這哥倆好得簡直可以穿一條褲子,要不是長得不一樣,姓也不一樣,我們都要懷疑他們是親哥倆了。」

  在忠義軍大營,幾乎所有的人提起這兩人,眾口一詞都是這樣的話。

  唯有督理他們兩隊的校尉袁德良,摸索著下巴的鬍子,若有所思。

  周子秦便在眾人都散了後,獨自留下他問:「袁校尉是否有什麼發現?請務必要對我們詳細說說。」

  袁德良面露為難之色,說:「是這樣的,在出事前一天,我偶爾看見了……耿海和湯遷在爭執。」

  「是嗎?」周子秦忙問,「他們為什麼起爭執?」

  「這個,我可沒有偷窺別人吵架的習慣,我就偶爾經過,發現他們在角落裡吵架。」袁德良嘬著牙花子道,「不但吵架還動手了,湯遷一拳砸向耿海的臉,耿海閃得快沒被打到,還了湯遷一腳,湯遷被踹到地上,破口大罵。我有心去勸勸架,但再一想,這兩人什麼關係,說不準下一刻又勾肩搭背了,大男人有什麼話說開就好,我去勸兩下說不定大家還尷尬,就罷了。」

  黃梓瑕一邊記著,一邊又問:「那麼,袁校尉你還記得湯遷當時罵耿海什麼嗎?」

  「這個我記得,當時湯遷罵耿海說,『胡姬怎麼了?老子就是愛那調調!』。我心說這倆人還真是掰扯不清。所以我轉身就走了,不摻和他們。」

  「胡姬?」周子秦聽到這裡,又想笑了,忙問,「是不是玉成班那個穆拉雅罕娜?」

  「除了她還有誰?當初王將軍剛來的時候,邱刺史請我們忠義軍大大小小的將領去赴宴,還讓那個胡姬穆拉雅罕娜出來唱歌。要我說,那個胡姬長得是真不錯,歌唱得也好聽,但耿海當時那失魂落魄的樣子,真是讓人意想不到。整個晚上,他的眼睛就死死地就盯在那個胡姬身上,一寸都不離的,到現在提起來,還是我們營中的笑話呢。」

  周子秦忙問:「所以是耿海和湯遷一起看上了穆拉雅罕娜?」

  袁德良道:「應該是吧。反正軍中一群光棍哪見過那麼會賣弄風騷的女人,個個都直了眼。不過只有耿海最失魂落魄的樣子,我們一班人還一起取笑過耿海,說他沒出息……沒想到耿海和湯遷會為那個胡姬動手。」

  黃梓瑕與周子秦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其餘再問,便沒有任何線索了。黃梓瑕和周子秦商量了一下,決定先去一趟玉成班。

  「別忘了,我們還欠簡虞班主一個人情呢,不還是不行的。」

  異域胡姬

  敦煌歌舞繁盛,美人眾多,環肥燕瘦之中,穆拉雅罕娜是個令人矚目的存在。

  一個棕色捲髮、瞳色如同琥珀的異國美人,歌喉出色,又通曉人情世故,擅於迎來送往,因此廣受追捧。

  風月場所中的女人,總是容易滋生事端。周子秦去玉成班之前,順便到衙門調出卷宗一看,果然,前月就有一樁訴訟,是一個外地富商控訴穆拉雅罕娜拿了他的重禮,卻不肯陪他春宵一度,因此他一氣之下就來告狀,要討還自己送的首飾。

  「這什麼跟什麼啊……」周子秦拿著訟狀,撇嘴道,「一個送人禮物是為了貪圖美色,一個是明知對方企圖還要貪墨首飾,真是烏鴉賽豬黑。」

  「那種場合,更離譜的事情也多著呢。」黃梓瑕拿過卷宗,看了看上面的結案陳詞,顯然衙門的人也都知道穆拉雅罕娜是邱刺史的人,因此明顯偏袒她,最終以對方贈物無果而草草結案。

  黃梓瑕和周子秦收好了案卷,向衙門的人打聽玉成班所在。

  門房笑道:「玉成班?就在左邊,他們班主這些年真是賺了不少錢,把我們衙門旁邊的院落買下了,你們走過去就是,不到百步。」

  「大姐,我真是腸子都悔青了。」簡虞正在教坊與公孫鳶吃茶,因大姐依然在教坊寸步難行,忍不住嘆氣道,「你說咱們蹚這趟渾水是對是錯呢?本想著此次事關忠義軍節度使,又能給夔王賣個人情,咱們幫黃姑娘一把,能替大姐你改善一下處境。誰知如今黃姑娘和周捕頭在居安鬧了一場大風波,既沒見找回王將軍,還差點波及我們。現在居安人說咱們玉成班的人不但搶走了他們的俘虜,還屠殺了一隊去追王將軍的騎兵。要不是我們玉成班真的只有幾個女流之輩,他們那一隊消失在沙漠中的士兵,豈不是全要算在咱們頭上了?」

  公孫鳶沉吟道:「怎麼可能?我們只是介紹了黃姑娘和那個周捕頭進我們隊裡而已,區區兩個人,怎麼可能在沙漠裡殺掉一隊騎兵?而且居安雖是小國,但沙漠裡占地圍城的有哪個是好惹的,那些慣於在沙漠裡作戰的精兵強將,怎麼可能被他們幹掉?」

  簡虞皺眉道:「反正他們要是能安然回來,就是欠了我們人情;不能安然回來,我們也算是報了大姐你當年被她下獄的一箭之仇,怎麼算都不虧。」

  公孫鳶不置可否,只說:「盡人事,知天命,畢竟我們如今是弱勢,願不願意幫也只能仰仗他們了。」

  外面小姑娘奔進來,叫道:「班主,班裡來人了,說要找您。」

  簡虞問:「是誰?我和大姐喝茶呢,無聊的人一律回掉。」

  「是上次跟我們一起去居安的周少爺和黃姑娘啊,他們說有好消息要告訴您。」

  簡虞與公孫鳶對望一眼,立即起身,回到玉成班。

  接過沙州赦令,公孫鳶和簡虞喜不自勝,對黃梓瑕不住道謝。

  「大娘,如今你受允許,不僅可在沙州地界自由出入,並且每月有五日可出沙州,只是在出門之前,記得要先去衙門報備。」

  黃梓瑕將文書送交公孫鳶之後,又問:「今日我還想見一見穆拉雅罕娜,不知她可在班內嗎?」

  聽說是來找穆拉雅罕娜的,簡虞只能嘆口氣叫人去找她,一邊給黃梓瑕調蜜糖水,絮絮叨叨地說:「她啊,又出去陪人喝酒了。我總勸她喝酒對嗓子不好,她卻老是說,她就想趁現在年輕美貌多撈點錢,將來回老家過好日子,唉!」

  「哦?她老家是哪裡?」黃梓瑕接過蜜糖水,笑問。

  簡虞遲疑一下,說:「唔,就是……就是西域小國的嘛。」

  黃梓瑕將卷宗攤開,說:「我看這上面寫,她是月什的。說起來,月什與居安,前幾年是不是開過戰,到現在依然糾紛不斷?」

  「是嗎?我們在敦煌只知道歌舞,哪知道這些啊……」簡虞神情有些奇異的尷尬,讓黃梓瑕感覺肯定另有別情。

  公孫鳶在旁邊打圓場,對黃梓瑕表示慰問,說:「只怪我們給黃姑娘你的消息遞得太晚了,如今你和周捕頭回來,王將軍卻依然杳無音信,不知道是不是出事了,真是令人擔憂。」

  「是我來得太遲了。」黃梓瑕只說。畢竟,那一隊居安追兵全部死在沙漠中的事情,自然不能讓人知曉,否則大唐與居安,怕是會有一場官司要打。所以,就連王蘊已經安然回到敦煌的事情,如今也是機密,不能告訴他人。

  黃梓瑕喝著水,左右看了看,問:「班中大家似乎都很忙碌?」

  「是呀,最近千佛洞有大佛像落成,要有一場大祭,我們玉成班要在佛前饗獻歌舞,是以大家都在練習。」簡虞聲音柔曼,絮絮說道,「到時候除了頌佛,也會為遠道而來體沐佛光的信眾們獻曲,其中《陽關三疊》是我們玉成班一絕,他處聽不到,黃姑娘與周捕頭若有興致,當日可去參加。」

  「能聆聽簡班主歌喉,實屬三生有幸,我定會前往。」黃梓瑕應道,「常聽說《陽關三疊》有三疊十二層,低音極低,高音極高,十二重高低音層層疊上,聲遏雲霄,這世上估計只有簡班主能唱此曲了。」

  簡虞笑道:「我年輕時聲音高亢,足以穿雲裂石,自是不在話下。年紀大了之後聲音漸變圓潤,最高一疊已經唱不上去了。但穆拉雅罕娜天賦異稟,歌喉跨度極高,低沉高亢俱可駕馭,因此這次她是最後一疊的演唱者。」

  「真是名師出高徒。」黃梓瑕說著,想著簡虞如此美好的嗓音,自己卻與她全盛時期無緣,不覺遺憾,但再一想,當年一曲琵琶動江都的梅挽致,後來再沒碰過琵琶。人世變幻,往往如此,她又如何能體會其中的辛酸苦辣呢。

  一盞蜜糖水喝完,穆拉雅罕娜還未回來。班裡事務繁雜,簡虞被叫去看幾日後要在開光大典上用的東西,黃梓瑕便起身隨她去看了看。

  因是佛光大典,所用的舞衣頗有天竺及西域風情,釵環瓔珞顏色絢爛,露出腰肢的半截緊身彩衣,可以想見到時的風韻。

  在一片光華絢爛中,周子秦卻獨獨對幾張醜惡的面具感興趣,「哇」了一聲拿起來看,問:「這是什麼?很好玩的樣子!」

  簡虞在旁邊解釋說:「這是皮面具,一般我們在盂蘭盆會上用。你看,這邊還有假髮,畢竟要演赤發鬼、黃髮妖、綠髮魔,都要備著的。」

  黃梓瑕瞭然。盂蘭盆會上常會演目連救母的故事,到時自然有人扮演地獄惡鬼。

  「歌舞不分家,看來你們班子也很忙啊。」黃梓瑕隨意翻著面具,看著這些拔舌的、挖眼的、剝皮的面具,說道,「這要是在晚上燈火下看來,估計會很嚇人吧。」

  說到這個,簡虞有些得意道:「這可是我花重金求長安最有名的皮匠鞣的,又請了頂有名的畫師繪製,用點膠貼在臉上後,絕對嚴絲合縫,不細看根本看不出來。現在是白天還好,晚上戴上後再潑點紅顏料,在夜裡燈光一照,往往能嚇哭很多女眷,甚至有些男人都膽寒。」

  「哈哈哈,崇古你怕不怕?」周子秦順手把一張面具往自己臉上一貼,朝著黃梓瑕做出齜牙咧嘴的動作,「怕不怕?」

  黃梓瑕朝他看了一眼,頓時錯愕地睜大眼睛,許久說不出話。

  見她盯著自己一臉愕然,周子秦有點得意地將面具取下,問:「真的嚇到了?」

  「不,我好像……想到了什麼。」她若有所思地拿過他手中這張皮面具,這張模仿的是被剝去麵皮的惡鬼模樣,上面傷痕縱橫,鮮血淋漓,極為駭人。

  黃梓瑕舉在面前仔細看了看,又反過來蒙在臉上,問周子秦:「你覺得,像不像一個……臉被割得亂七八糟的人?」

  周子秦仔細看了看,點頭說:「還真像。」

  黃梓瑕又抓過旁邊的假髮蒙在頭上,問他:「這樣呢,你想到了什麼?」

  周子秦看著她這焦黃的頭髮和慘不忍睹的臉,撓著頭,說:「好像有點,讓我想想……」

  黃梓瑕無奈搖搖頭,把假髮和皮面具摘下來放回原處。

  耳聽得銀鈴聲響,穆拉雅罕娜已經輕快地躍進來,比銀鈴還清脆的,是她的笑聲:「是哪位找我呀,叫我來我就來,好大的面子啊……」

  話音未落,她目光落在黃梓瑕手中的卷宗上,不覺輕「咦」了一聲,臉上的笑容也有些彆扭:「怎麼啦,這破事還沒完?」

  「這破事已經完了,但你攤上別的破事了。」周子秦忍不住插話道,「穆拉雅罕娜姑娘,你認識湯遷嗎?」

  穆拉雅罕娜愣了一下,皺眉道:「認識啊,真倒霉。」

  簡虞輕拍她的肩膀,問:「你這什麼態度,什麼認識又倒霉的,好好說話不行嗎?」

  「這叫我怎麼說啊?他向邱刺史說,想要我呢。」穆拉雅罕娜撇著嘴,悻悻地說,「也就見過幾次面嘛,王將軍剛來的時候,刺史替他接風,帶我去湊熱鬧,結果那群沒見過世面的軍漢,個個看著我,那眼睛啊,一顆顆全是綠的!」

  說到這裡,她反倒驕傲起來,眉飛色舞道:「第二天啊,邱刺史問我,有沒有注意到那個湯遷,我問誰啊,他說,就是昨夜看你看得失態那個。哎喲,除了王將軍外,那夜每個男人看著我都失態啊,他說的是誰我怎麼知道?但邱刺史說,那個叫湯遷的,向他求娶我,以為我是教坊司的,還想替我除樂籍呢。我就納了悶了,一個小小的隊正,什麼時候也能跟刺史說上話了,而且還提條件——提了居然刺史還真的來問我,嗤……後來這個湯遷還來找我,竭力對我表忠心,什麼話都敢對我掏心窩子說,真是笑死人了。」

  黃梓瑕心下瞭然,大概,穆拉雅罕娜就是湯遷為邱刺史賣命的原因。可惜他到死也不知道,穆拉雅罕娜對他是如此嗤之以鼻,而邱刺史,也並未想過要履行承諾,畢竟他完全可以在達到目的後解決了湯遷。

  「那麼,湯遷都對你說了什麼呢?」

  穆拉雅罕娜聽黃梓瑕這樣問,便對她挑眉微微一笑,湊近她說道:「你確定要聽嗎?可是我好像也記不太清楚了呢,反正每個男人賭咒發誓的樣子都差不多,說的話也大同小異,人家哪有心情去記呢?」

  黃梓瑕別開頭,避開她吹在自己臉畔的熱氣,將手中卷宗交給周子秦,說:「雖然如此,你還是得跟我們去衙門。畢竟,你來自月什,與居安大有關係,此次案件的另一個死者湯遷又與你似有關係,我們要請你到衙門配合調查。」

  穆拉雅罕娜頓時大驚,說:「我不去我不去呀!要是大家知道我淪為女囚,到時候誰還敢來請我?有錢人都怕觸霉頭的!」

  簡虞也急得起身,說道:「黃姑娘,佛會在即,我們班中這幾日一直在練習,她這一去要是不能儘快回來,我們這邊可怎麼辦呢?」

  黃梓瑕也只能說:「簡班主放心,我們會儘快的。」

  穆拉雅罕娜氣惱道:「我不去呀,你們想問什麼就在這裡問好了,去了你們捕快班,差役們又是捏又是摸的,你們知道別人要送多少禮,才能摸我的手一下嗎?」

  周子秦看著她手上的汗毛,忍不住笑了出來,又趕緊捂住嘴。

  眼看她在那裡暴跳,簡虞無奈,看看門外沒人,她把門關上閂好,然後說:「黃姑娘,周捕頭,本來有件事,我們不打算告訴任何人,因為若是傳出去,實在是我們玉成班的恥辱……但事到如今,我們也沒有辦法,只能跟你們明說了。」

  「師父!」穆拉雅罕娜喪氣地叫了她一聲,嘟起嘴。

  「行了,我相信黃姑娘和周捕頭會幫我們守口如瓶的。」簡虞說著,在黃梓瑕和周子秦的對面坐下,慎重道,「其實穆拉雅罕娜,不是月什國的人,更不是什麼異國胡姬。」

  「嗚……」穆拉雅罕娜捂著臉,一臉鬱悶。

  「前幾年我在渭河邊一個小村落里遇到她,她身材比一般女子高壯,五官輪廓也比其他人鮮明,有點高鼻深目的異國感覺。但其實,她那時是黑色的長直發,眼睛也是烏黑的,一口當地鄉音,是個不折不扣的渭水農村丫頭。」

  周子秦下巴都驚掉了,愕然看著穆拉雅罕娜,直吸冷氣。

  穆拉雅罕娜無奈扯扯自己褐色的捲髮,說:「我那時候在唱山歌嘛,師父覺得我歌喉甜美,是可造之才,知道我父母雙亡生計無著後,便收我為徒,進了玉成班。但那些有錢人嫌我長相粗壯,我唱得再好,賞錢還是比人家少。後來有一天,我在街上看見個胡姬,好傢夥,比我還大一圈,高兩寸,可就因為是胡姬,大家都覺得異國風情太迷人了,賞錢跟下雨似的往她身上扔……」

  周子秦嘴角抽了抽,指指她的頭髮:「所以你這卷卷的頭髮……」

  「染的,頭髮用火鉗子燙的,以前不習慣的時候,還常燙到過手呢。」

  「那你的眼睛和皮膚……」

  「吃藥弄的,那藥可太難喝了,而且給我開藥的大夫說,以後老了可能百病纏身。可為了賺錢啊,我每天捏著鼻子往下灌!」穆拉雅罕娜氣呼呼地往旁邊椅子上一坐,撇著頭說,「所以我和那個什麼鬼居安,一點關係也沒有,現在可以放過我了吧?」

  黃梓瑕沒想到居然會是這樣的結果,無奈地點了點頭,說:「那就在這裡,我們先把湯遷與你的事情記錄一下吧……」

  周子秦攤開卷宗,提筆要寫,又抬頭問:「對了,穆拉雅罕娜姑娘,你真名叫什麼?」

  「一定要說嗎?」穆拉雅罕娜嘟著嘴,見周子秦執意要寫,只能扯著他的衣袖,不情不願地說,「那你可千萬不能寫在卷宗上啊!被人知道了,人家可就沒法裝胡姬騙錢了!」

  「行啦,知道了。」心懷二丫的周子秦根本不理會她的撒嬌,「到底叫什麼名字?」

  「……魯富菊。」

  棠棣之華

  「魯富菊,哈哈哈哈哈……穆拉雅罕娜魯富菊……」

  回來的路上,周子秦一直在狂笑。

  黃梓瑕無奈道:「名字是父母取的,再說這名字很普通啊,有什麼好笑的?」

  周子秦好容易憋住笑,然後問她:「那現在我們怎麼辦?穆……魯富菊這條線也斷了,接下去怎麼查?」

  黃梓瑕說道:「還有耿海呢,我們到他這邊摸清了情況不遲。」

  周子秦嘟囔道:「上次去的時候,沒問出什麼來啊。」

  黃梓瑕略一沉吟,說:「上次還不清楚他的脾氣,這次我們便以湯遷即將下葬的理由去找耿海,去好好再盤查一番。」

  「湯遷下葬事宜……」耿海傷勢嚴重,還躺在床上靜養,聽黃梓瑕和周子秦帶來消息後,他呆呆地念叨著,一個大男人眼眶通紅。

  「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可你現在的樣子,估計也沒法替他送葬了。」周子秦撓撓頭說,「現在這天氣越來越熱,義莊說屍首實在保不住了,要是再不過去領的話,他們只能抬到亂葬崗隨便埋了。」

  「我……我要去把他領回來,他說自己以後要是死了,要埋在他家門前的小土坡上……」耿海掙扎著想要爬起來,但剛一起身,身上的繃帶迅速染血,傷口迸裂,讓他又倒了下去。

  周子秦眼疾手快扶住他,讓他慢慢躺下,說:「你還是歇著吧。這樣,我叫人把他火化了,等你好了後,把他骨灰埋在他說過的地方,你看怎麼樣?」

  耿海點點頭,聲音低沉:「也……只能這樣了。」

  「另外,還有一些事情,我們需要你詳細回想一下。」周子秦把卷宗翻開,看著上次他在軍醫那裡說的話,問,「你當時說,醉眼矇矓中看見王將軍劈開門,然後殺了湯遷,又來殺你?」

  「是。」耿海斬釘截鐵道。

  「可是,當時王將軍隨行人員也看見,他在城內殺了居安主使,而且,就在他殺人的同時,大家聽見了三更鼓響起。試問他如何在瞬間又跑到你們忠義軍大營旁邊,去殺湯遷和你呢?」

  「這我哪知道?」耿海閉上眼,咬牙道,「當時我看見的人是他,聽到的是他的聲音,當時刺到我身體裡的,就是王將軍的刀,若不是他,還有誰?」

  「所以呢……」周子秦撓著頭,皺眉。

  「總之我當晚看見的絕不會有錯,肯定是他!」耿海說著,神情又有些黯然,「雖然王將軍如今不知所蹤,但我可以保證,那個殺居安使者的,肯定是假扮的王將軍!畢竟真正的王將軍當時在我這邊,他那把刀,正刺在我的身上!」

  黃梓瑕端詳著他的神情,說:「按理說,你最好的朋友被王將軍殺死,你自己又險些死在王將軍手中,你應該恨他才對。」

  「我們身為軍人,卻宿夜爛醉,這是軍法處置,我們也是死得其所!」耿海梗著脖子道。

  眼看這個耿海固執非常,車輪話來來去去只有殺他的人就是王將軍一句,不可能有什麼進展,黃梓瑕便將卷宗一合,說:「另外,還有人曾經見到,湯遷去世前一天,你和他起了爭執,聽說,是為了一個胡姬穆拉雅罕娜?」

  耿海愣了愣,悻悻說:「是,湯遷知道我對那個胡姬有興趣,卻故意要和她勾三搭四的,我一氣之下就揍了他。但打了一架後,我們也都想開了,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何況一個聲名狼藉的胡姬,哪值得我們兄弟反目?所以第二日為了賠罪,我便請了他去喝酒,當時我們已經和好如初,酒肆老闆盡可作證。」

  黃梓瑕點頭道:「既然如此,我們會再向其他人了解情況的。」

  她收拾好東西,便即出了忠義軍大營,向旁邊的酒肆走去。

  周子秦追上她,問:「你現在就要去酒肆?問老闆他們有沒有和好?」

  「不止。」黃梓瑕壓低聲音道,「你覺得,在當晚那個酒肆里,最有可能對湯遷下手的人,是誰?」

  周子秦想了想,問:「酒肆老闆?」

  黃梓瑕默然搖頭。

  周子秦再想了想,忍不住瞪大眼睛:「難……難道你的意思是……」

  「是,我懷疑,殺死湯遷的兇手,是耿海。」

  「可、可是你也看到他的傷口了啊,王蘊那把橫刀從他的後背貫穿而入,那角度,那力道,那刺入的深度,他自己反手刺進去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

  「誰知道呢,世事哪有什麼絕不可能,或許我們去查看了之後,能有收穫。」

  酒肆老闆一臉倒霉相,指著空無一人的酒肆對著前來的黃梓瑕和周子秦就是一頓訴苦:「我是真慘啊,辛辛苦苦幾十年,租下這個鋪子經營酒肆,就去年,剛剛攢好錢將酒樓的房契拿到了手,還以為以後能鬆口氣了,沒想到出了人命案。現在誰還敢來我店裡喝酒啊?你看看你看看,大中午的一個客人也沒有,我算完嘍……」

  周子秦同情地說:「老闆你別急,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去請個大師來做法事,然後宣布本店已經否極泰來……」

  黃梓瑕也只能在旁邊等著周子秦和老闆拉扯完,然後老闆才問:「對了,請問二位今日過來,是有什麼事?」

  「我們是想打聽一下,事發當日,耿海和湯遷到你店中喝酒,可有什麼異常?」

  老闆想了許久,搖頭說:「沒有。他們是我的老客,每次來都喝土燒的蘆花白,畢竟貴的也喝不起。那天晚上他們過來,照例是要了五斤酒,幾碟羊肉和花生米什麼的,但那天他們似乎心情都不太好,很快就喝得爛醉,兩個人都趴在桌上,搖都搖不醒。不過他們往日也常這樣,所以我也就沒當一回事,任由他們在桌上趴著,看看時候不早,就關了店門自己回屋睡覺去了……」

  周子秦咋舌問道:「就讓他們趴店裡面睡?」

  「那不然呢?我這老胳膊老腿的,還能扶得動兩個醉鬼?再說了就算扶得動,我也沒有多的床鋪給他們睡啊!」

  「那麼那天晚上,老闆你是聽到什麼動靜起來的?」

  「我是在睡夢之中被砰的一聲巨響驚醒的,嚇得我立馬跳起來,還以為我的門倒下了……」

  「門倒下了?」黃梓瑕微覺詫異,「大門不是被一刀劈開的嗎?為什麼會是倒下的聲音?」

  「是啊,這麼說來倒真有點奇怪。當時我聽到的就是這個聲音,可是後來看看,卻沒有哪扇門倒下,難道是我睡覺時忘了關門,被風帶上了?」酒肆老闆摸不著頭腦,只能說,「或許,是我店裡的桌椅倒地的聲音,我聽錯了吧。」

  黃梓瑕在酒肆內走了一圈,看了看被修理好的門閂,然後仔細地檢查桌椅地板。雖然老闆一再清洗整理,但地上的青磚縫裡面,還是留下了一些乾涸的血跡。

  她順著血跡,慢慢地來到窗前,先檢查了窗戶。

  酒肆的窗戶是厚實的木板,自下向上推開支起,是和合窗的樣式。窗板是足有兩寸厚的實木,很沉,一看便知老闆最怕盜匪入侵。

  黃梓瑕的手在窗板上划過,看著上面一處顯然出現不久的凹痕,沉吟片刻。

  周子秦湊過來問:「這是什麼?」

  「你看這處凹痕,猶帶新木底色,與周圍陳舊的褐色木頭模樣大不相同。」黃梓瑕說著,因為在木板和窗縫間並未找到血跡,便又向下看去,尋找青磚縫裡的血跡。

  磚縫間的血跡,在延伸到距離窗下半尺遠的地方,便忽然消失了。黃梓瑕想了想,抬頭問:「老闆,請問這邊之前是有什麼東西,擋住了血跡?」

  店老闆看了看,說:「哦,之前這邊是一條帳幔,當晚王將軍來殺人的時候,耿海不是想要越窗逃跑嘛,然後就被殺在了帳幔之中,上面全是血,看起來太嚇人,我就扔掉了。」

  「扔掉了?扔在哪兒了?」黃梓瑕問。

  「就小河邊,那種東西,估計也沒人撿,日曬雨淋自己會爛掉的。」

  「勞煩您了,帶我們去把那條帳幔找到,或許能有線索。」黃梓瑕趕緊說。

  酒肆老闆帶著他們來到河邊。五月時節,河邊雜草叢生,裡面全是各種被丟棄的垃圾。老闆帶著他們穿過各種碎瓦片、破罐子、爛菜根,擔心地說:「前幾天下了場雨,不知道河邊垃圾有沒有被沖走,我記得就在樹叢底下……」

  話音未落,他就看到了樹叢底下一堆褐色的布,立即指著叫了出來:「還在那裡!不過被雨淋過之後,好像血跡已經被沖走不少了。」

  周子秦戴上手套,將那條帳幔撿起來,抖開來給黃梓瑕看。

  雨水確實沖洗掉了不少血跡,但黃梓瑕尋找的,並不是血跡。她將帳幔抖開,在上面細細尋找著。

  周子秦見她在帳幔上細細摸索,終於,她從帳幔上拿起一條似乎是從布料裡面抽出來的、左右兩端都打了結的細線,露出滿意的微笑。

  周子秦疑惑問:「這是什麼?」

  「讓王蘊可以一邊出現在城中死胡同殺居安使者,一邊在城外酒肆殺掉湯遷的方法——最好,這苧麻的布料上,還能有敲擊出來的凹痕……」

  話音未落,她和周子秦已經同時看到了,布匹上面一個明顯是敲擊出來的,小小的淺色凹痕。

  黃梓瑕才露出了久違的笑意:「果然如我所料……看來,我們有必要好好徹查耿海了。」

  周子秦依言把這塊骯髒的布收好,當作重要證物放回箱籠內。

  但在回去的路上,他還是忍不住問:「這上面,有什麼奇怪的嗎?」

  「當然有啊,憑著它和老闆的證詞,我們就可以去找耿海定案了。」黃梓瑕說道。

  周子秦抓耳撓腮:「崇古,你知道我最不喜歡你哪點嗎?」

  黃梓瑕朝他一笑:「當然是我從不對你提前吐露真相這一點了。」

  「哼!你也知道啊!」

  和周子秦一起回到驛站,黃梓瑕發現李舒白已經在等她。

  「按你上次所說的,我命人將城中所有鐵匠鋪都查了一遍,發現有一個鐵匠鋪,一夜之間,全家消失了。」

  黃梓瑕雙眉微揚,問:「和耿海有關嗎?」

  李舒白望著她一揚唇角:「這次你猜錯了,事發前一天,有人看見湯遷去過那戶鐵匠鋪。」

  「是嗎?原來是湯遷去的?」黃梓瑕知道李舒白素有潔癖,想著自己剛摸過那條染血的帳幔,便先去院中小池洗手,邊洗邊問,「鐵匠一家什麼時候不見的?」

  「就在王蘊出事那天下午,鐵匠鋪就關了門。有人看見他們一家人一起走的,出了城門往西,便再也沒有音訊了。」

  「全家?」黃梓瑕微微皺眉。

  「是的,出門的時候,有個鄰居正好外出,遇到了他們,便問一家人去哪兒,結果他們神情倉皇,只說,打了兩把刀,沒想到會出這樣的禍事,就帶著包裹急急忙忙走了。」李舒白說到這裡,稍微頓了頓,又說,「那個鄰居注意到,他們家奶奶緊緊抱著三代單傳的小孫兒,孩子的右手包紮著,原本應該是小指的地方,空了。」

  「兩把刀……」黃梓瑕垂下眼,拿巾子擦乾了手,聲音有些僵硬,「所以,是有人以孩子為威脅——甚至可能是剁掉了孩子的一根手指,逼迫他們全家離開的。」

  「是。」李舒白輕點一下頭。

  「那麼,能追蹤到他們全家去了哪兒嗎?」

  李舒白看著她,緩緩說:「在去瓜州的路上,有一家五口遭到馬賊劫掠。那群馬賊是王蘊之前帶人剿擊後的殘軍,流竄到瓜州道上後,極其兇殘,連那家尚在牙牙學語的孩子,也殺了。孩子的右手剛剛受過傷,少了一根小指。」

  黃梓瑕只覺胸口一陣冰涼,問:「所以,全家都沒了?」

  「沒了。」

  黃梓瑕濕漉漉的手緊握成拳,憤怒讓她喉口哽住,一時說不出話來。李舒白輕撫她的肩以示安慰,低聲道:「另外,我也給你調來了耿海的資料,你看了之後,必有收穫。」

  黃梓瑕點點頭,胡亂擦乾了手,跟著他進屋內,拿起耿海在忠義軍中的卷宗翻看。

  才翻了一頁,黃梓瑕便詫異地問:「耿海祖上有胡人血統?」

  「是的,他的外祖父是個胡人,隨商隊來敦煌貿易,娶了他外祖母,生下了一個女兒,回國後便再未回來。而耿海的母親也是命運多舛。耿海十五歲時,他父親去世了,母親難以生活,便帶著他的弟妹改嫁去了外地,但可惜嫁過去不久,也得病去世了。」李舒白說著,又從抽屜中取出一個捲軸給她,說,「這是我命人走訪耿海小時候的左鄰右里,根據他們的口述,讓人畫出的耿海母親的畫像,見過她的人都說,十分相像。」

  黃梓瑕展開繪卷一看,頓時錯愕。

  那上面的女人,身形粗壯,五官粗大而輪廓深刻,與冒名穆拉雅罕娜的魯富菊,居然有些相像。

  李舒白見她錯愕,便又補了一句:「當初耿海母親嫁過去的人家,在渭河邊的一個小村落里,那戶人家姓魯。」

  「所以魯富菊,其實是耿海的妹妹?」

  「是的,耿海第一次看見穆拉雅罕娜時那麼激動的樣子,也可以解釋了,因為他的妹妹與母親十分相似,所以,很可能一眼就認出了她。」李舒白也有些動容,說道,「畢竟,親妹妹忽然變成了貪財好利、聲名狼藉的胡姬,他會失態十分正常。」

  「但如果是這樣的話,有件事說不過去。」黃梓瑕思忖道,「如果我們認為,耿海是為了胡姬爭風吃醋,所以殺了湯遷,那麼一切還說得過去。可現在湯遷看上的是他妹妹,兄弟娶了妹妹,豈不是好事嗎?那耿海殺湯遷就說不過去了。」

  李舒白點頭,又道:「不過無論如何,他在此案中嫌疑最大,我已經命人前去緝捕,到時候好好審問就是。」

  黃梓瑕點頭,說:「我今日去酒肆查探後,也發現了一些線索。我敢肯定,湯遷的死,必定是耿海所為……」

  話音未落,外面忽然有夔王府的親衛快步進來,稟報導:「王爺,屬下奉命前去捉拿耿海,然而他……」

  見他面帶遲疑,周子秦詫異道:「他怎麼了?身負那麼重的傷,還能逃走了?」

  「是,看來,他的傷並沒有我們認為的那麼嚴重。」

  李舒白回頭看著黃梓瑕,微微一笑問:「你覺得,如果我們要引蛇出洞,是快點好,還是慢點好?」

  黃梓瑕毫不猶豫道:「當然是越快越好。」

  引蛇出洞

  敦煌的老百姓沸騰了。

  常年如一日平靜的生活,被一通鑼聲打亂。

  「胡姬騙人財,今日得報應!敦煌聞名的歌伎穆拉雅罕娜,貪人錢財不肯歸還,今日被逮,難逃一劫!大伙兒趕緊地,去甘泉水石橋旁看沉潭啊!」

  大街小巷鬧嚷嚷的這一派動靜,立即引來了無數好事者。眾人紛紛跟隨著前往甘泉水邊,要看胡姬沉潭。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喲,還真是個胡姬,長得不賴呀!」

  「都被塞進豬籠了你怎麼看出不賴的?」

  「皮膚白啊,而且你看那頭髮,那顏色,跟我們大唐的女子確實不一樣!」

  也有人問:「他們在嚷什麼,為什麼要把這個胡姬浸豬籠?」

  「聽說啊,這個胡姬收了一個富商的重禮,吃下去又不肯吐出來,所以對方一怒之下,僱人綁了她,要把她浸豬籠沉潭啦!」

  富商畢竟是富商,鬧出來的陣仗就是大。十幾個人在大街小巷中敲鑼打鼓,吸引人群,不多會兒,石橋邊已被擠得水泄不通。

  五月天氣已經開始變熱,人人揮汗如雨,有些粗人乾脆解開衣襟,拼命扇著自己胸口。

  然而,就在這樣的場景中,卻有一個男人,裹著嚴嚴實實的斗篷,甚至帽子還把臉遮住了一半,不肯泄露分毫。

  橋邊酒樓的二樓欄杆邊,黃梓瑕和李舒白、周子秦居高臨下觀察著人群,一眼就看到了這個奇怪的披著斗篷的男人。

  周子秦一拍欄杆,興奮道:「來了來了,看那身材絕對就是耿海!這招引蛇出洞之計,果然有效!」

  畢竟,自己的妹妹要被沉潭,他無論如何總是要過來看看的,就算救不了,也不可能依舊躲在角落裡不聞不問。

  李舒白回身,對身邊侍衛示意。

  不多一會兒,一班衙役包圍了在場人等,厲聲呵斥道:「都散開散開!光天化日之下設置私刑,要人性命,還有沒有王法了?你們再圍在這邊,一律按聚眾滋事處理!」

  眾人見衙役來了,估計熱鬧是看不上了,外圍的人頓時一鬨而散。

  外圍的人散了,橋邊的人往外涌,不一會兒,人群開始稀落。簡虞帶著玉成班眾人忙擠出人群,將豬籠用力掰開,救出魯富菊。

  魯富菊一腳邁出豬籠,冷不防腳勾到竹篾,頓時整個人往前撲倒。

  站在她旁邊的小姑娘忙將她攔腰抱住,想要扶住她,誰知剛碰到她的腰,她就「啊」的一聲慘叫出來,捂住腰身瞪著小姑娘:「你幹什麼?」

  「我……我就想扶你啊……」小姑娘怯怯地舉著手,動都不敢動。「你……你掐死我了!」魯富菊正吼著,轉頭一看簡虞來了,立即

  哭得梨花帶雨,扯著簡虞的手哭號,「班主,我不活了!丟這麼大的臉,以後誰會再請我去赴宴助興啊!」

  「別哭別哭……」簡虞忙拍著她的背,安慰她說,「今晚就是開光大典了,你要是把嗓子哭壞了可怎麼辦?」

  「嗚……」魯富菊顯然也十分重視這次大典,強自將哭號壓抑成了嗚咽,抹著眼淚靠在簡虞身上,踉踉蹌蹌往回走。

  黃梓瑕站在樓上看著這一出哭天搶地的戲,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腰腹那一塊。

  李舒白看著她按的那一塊,問:「你也想到了?」

  「嗯,最好,和王蘊確認一下位置。」

  黃梓瑕和李舒白正說著,下方又是一陣騷動。是過來疏散人群的衙役們,此時忽然齊齊快步上前,按住了人群中那個披斗篷的男人,把他的斗篷一把掀開。

  那男人身材高大,卻因為身上帶傷,一下子就被掀翻在地,露出了真面目,正是耿海。

  他被架住往後拖去,目光卻一直在盯著石橋那邊。

  在那裡,簡虞已經好聲好語勸住了魯富菊,把披頭散髮的她扶上了馬車。

  耿海咬著牙別開頭去,假裝自己確實只是來看熱鬧的人,任由衙役們將自己推搡著離開。

  耿海是忠義軍的人,沙州各衙門都無權審理,因此還是被帶到了忠義軍大營,按軍法論處。

  王蘊不在,副將郭茂德暫領軍法事務,營中大小官員齊聚。崔純湛病了這幾天,精神也總算稍微恢復,聽說抓到了疑似殘殺同袍嫁禍王蘊的兇手,他立即便帶著一起來的三法司官員,過來詢問案情進展。

  李舒白撫慰了他一番,並與黃梓瑕商議了一下,是否現在就要審訊耿海。

  「目前,耿海殺害湯遷已經是證據確鑿,但王蘊殺害居安主使一案,尚且只是稍有眉目,裡面還有很多關節,我還沒推敲清楚……」黃梓瑕遲疑道,「這兩個案子,有那麼深的內在瓜葛,而且必定牽涉了沙州刺史和忠義軍的勢力權衡,如果我們現在迫不及待地審訊耿海並定罪,會不會打草驚蛇,以至於居安主使一案被貽誤,甚至有可能無法破解?」

  李舒白思忖著,緩緩道:「不如,我們先去看看王蘊,與他商議下看看,畢竟,他是這兩樁案子最重要的嫌疑人、證人與受害人。」

  王蘊已經能撐著坐起來,靠在軟枕上喝著湯藥。

  周子秦興沖沖地將今日他們智擒耿海的事情說了一遍,然後問他:「蘊之,現在這兩樁案子基本已經有眉目了,居安使者的死,應當是邱刺史指使湯遷乾的,而湯遷又是被耿海所殺,你的冤情也已經洗清。那,現在你準備回忠義軍大營了嗎?」

  王蘊靜靜聽著,喝完藥後將碗遞給他,然後抬頭看黃梓瑕,問:「案子已經結束了?」

  「不,還沒有。」黃梓瑕皺眉道,「因為,還有個關鍵環節未能破解。這是兩樁同時發生的案子,在兇手殺人之時,都聽到了三更鼓響起。如果說,居安使者真的是邱刺史以魯富菊為誘餌,指使湯遷去殺的,那麼湯遷又如何能同時出現在酒店內,被耿海殺害呢?」

  周子秦撓撓頭,苦惱道:「所以,案子最終還是回到了原點,就是,同一個人——現在是湯遷,一邊是殺害居安使者的兇手,一邊又是耿海殺害的苦主,是如何出現在兩樁同時發生的案子裡的?」

  黃梓瑕說道:「這當然不可能,所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要不,居安使者並非湯遷所殺,要不就是,耿海殺湯遷時並非三更。」

  周子秦一拍床沿,說:「既然案情這麼複雜,那麼我們直接把邱承運叫過來,和耿海一對質,他們兩人必定有對不上的地方,那不就行了!」

  李舒白淡淡道:「邱承運是一州長官,如今在沙州勢力深種,是我們想傳喚就能傳過來的嗎?如果沒有確鑿證據能一舉扳倒他,我們無法輕舉妄動。」

  周子秦苦惱地捧著臉,說:「那怎麼辦呢?我們明知道肯定是邱承運害了蘊之,卻因為沒證據就無法下手了?我敢肯定,就是他找人假扮居安使者,把王蘊騙進去,然後在胡同里動手腳的!畢竟那裡是縣衙的後門呀,他們在裡面架個梯子丟具屍體什麼的,很簡單的!」

  「不,居安一群使者,當晚是我與邱承運送出刺史府的,二更未到,賓客就全都散了,絕無任何人留在府內。而我因為忠義軍內尚有部分之前遺留的事務,所以與邱承運商談到近三更才回去。我親眼看著居安使者們離開的,邱刺史又怎能殺害了他們留在衙門中,等待拋過牆陷害我?」王蘊說著,想了想又搖搖頭,說道,「何況,那天我見到的居安使者,雖然火光暗淡,但那高鼻深目,身上的香氣,尤其是說話的口音與腔調,絕不是假扮的居安人。我敢肯定,那是真的居安人。」

  「嗯,總之,裡面疑點還頗多。」黃梓瑕拔下髮簪,在桌上慢慢畫著,城內城外,同時發生在三更的兩個案件,看似有關,又在時間上互相衝突,究竟如何能連在一起?

  胡同內,那瀰漫的龍血天香,必定是有原因的。

  居安主使,被劃得破碎不堪的面容,也肯定是有原因的。

  王蘊被迷昏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對方又是如何轉移了昏迷的王蘊?

  那個從巷子內持刀出去的王蘊,必定是假扮的,可問題是,他又是從哪裡來的?那么小的巷子內,假王蘊從何而來,真王蘊又到底去了哪裡?

  黃梓瑕忽然想到一事,停下了手中的簪子,抬頭問王蘊:「對了,蘊之,當晚你的刀可在身邊?」

  王蘊點頭道:「我帶了青崖過去,但入席時必然要解刀劍,當時青崖與馬匹一起交到了門房處,在我離開的時候,自然也是帶著刀與馬一起走的。」

  「但你的馬鞍邊,應當就有掛刀的鉤子,所以你在下馬詢問居安使者的時候,也不會立刻把刀拿在手中吧?」

  王蘊想了想,愕然睜大眼睛,說:「是!我進胡同的時候,青崖依然掛在馬鞍一側,我只提了燈籠,並沒有拿刀!」

  周子秦驚得跳了起來:「那麼,從裡面出來的,拿著青崖的那個王蘊,他的刀,又是從哪裡來的?」

  「我知道從哪裡來的。」黃梓瑕扶著額,皺眉說道,「我也已經知道了兇手是誰,作案方法是什麼。只是我還不明白,原因是什麼……」

  周子秦錯愕地盯著她,嘴角抽搐:「崇古你又來了!為什麼永遠在我還一頭霧水的時候,你說你已經明白了一切!」

  「不,不是一切,兇手……還缺乏殺人的理由。」黃梓瑕搖頭喃喃道,「沒有道理,這對他們兄妹來說,原本明明該是件喜事,可為什麼他們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我想不通,圓不起來。」

  「沒有理由,或許等到我們戳穿了兇手們,他們就會給我們充分的理由。」一直在旁邊傾聽的李舒白,此時終於開口,淡淡道,「事實上我認為,現在這樣的結局,是最好的結果了。」

  其他三人聽了,都是默然無語。

  確實,如果就這樣結案的話,一切都說得過去。王蘊兩樁殺人嫌疑被洗清,邱刺史雇兇殺人坐實,湯遷已死,耿海伏法,完全可以就此結案,不會有任何人質疑。

  周子秦在旁邊似懂非懂地看著他們,問:「所以,我們準備審訊耿海,繼而順藤摸出邱承運這個瓜,得到我們想要的結局?」

  李舒白沒說話,只看向黃梓瑕。

  黃梓瑕沉吟許久,才緩緩點頭道:「耿海要審訊,邱承運要制裁,我們想要的結局,也一定要拿到——但,無論如何,一切總得建立在我們揭開事實真相的基礎上。」

  王蘊重傷未愈,黃梓瑕叮囑他放寬心好好休息,起身幫他帶上門。

  在關門的時候,她聽到王蘊輕聲對她說:「梓瑕,多謝你。」

  黃梓瑕怔了一下,抬眼看他。他傷後面容蒼白,靠在床頭望著她,一雙眼睛漆黑如墨,裡面含滿了溫柔與傷感。

  黃梓瑕垂下眼,匆匆說了聲「別客氣啊」,幫他輕輕帶上了門。

  回過身,她看見李舒白正站在廊下,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那神情,讓她十分不安。

  她躲避地別開頭,低聲問:「怎麼了?」

  「你說呢?」李舒白湊近她,附耳的低語似帶笑意,可語氣卻讓她臉頰都燒紅了,「我的王妃殿下,如果我們現在結了案,立馬趕回長安的話,原定的婚期,我們還趕得上。」

  黃梓瑕不自覺地抬手捂住暈紅的臉頰,聲音有些迷惘:「可……可王爺難道要任由這邊的案子,就這樣結束嗎?」

  「結束又怎麼樣,難道,誰會有疑義嗎?」李舒白語氣輕快地反問。

  「我……會有疑義。我千里迢迢來這裡一趟,怎麼能還未破解最終謎底,就離開敦煌呢?」黃梓瑕抬頭望他,看著他漫不經心的模樣,低聲卻執著地說道,「不然,在以後一生的時光里,我都會永遠記掛著這個案子,就算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我也將無法釋懷,想求得真相。」

  李舒白定定地望著她,看著她芙蓉般皎潔的面容和清露般明亮的雙眸,不由得心旌一陣動搖。

  明明是這麼嬌柔的模樣,為什麼,偏又要這麼倔強。

  可如果她不是這樣倔強固執的女子,又如何能撞開他因為世情而變得冷硬的心胸,硬生生闖進他的人生?

  他只能無奈嘆了口氣,抬手輕撫她的鬢髮,輕聲說:「好了,既然你已經決定了,難道我還會反對嗎?反正,欽天監已經公開宣布了,原定的日子有問題,我們回去也得延期。」

  「嗯。」她仰頭見他神情確切,便輕輕點了點頭。

  「其實,我也在等待,雖然不知道等來的結果,會不會對這個案子有幫助。」李舒白看看天色,說,「我派人前往渭水邊的那個小村落,拿著耿海母親的畫像,尋找當年她改嫁的人家。按路程算的話,現在打探消息的人應該也快回來了。」

  黃梓瑕點頭道:「正是,我記得他的母親改嫁的時候,帶走了一對弟妹。他的妹妹魯富菊已經出現了,那麼,他那個弟弟,會不會也與本案有關呢?」

  「我想應該是的。」李舒白贊同,「多了解耿海和魯富菊他們以前的生活,或有用處。」

  黃梓瑕望著他,忽然抿唇一笑,說:「王爺騙人。」

  李舒白輕挑眉頭看著她。

  黃梓瑕笑吟吟地揚頭看他:「口口聲聲說要儘早回去,可其實……王爺早就安排了人去調查魯富菊,甚至還有些著急地等待結果——所以你剛剛,是想要嚇我嗎?」

  李舒白俯頭看她,看著她似帶嗔惱的模樣,不由微微而笑。她微紅的臉頰這麼可愛,讓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輕撫上她的臉頰,低低地說:「其實我……」

  可惜,還沒等他說出口,驛館前院便傳來了雜沓的馬蹄聲,然後便是匆匆奔進的腳步聲。

  李舒白的手剛觸碰到她的臉頰,便不自然地收回了。

  黃梓瑕也下意識地偏過了頭,覺得臉頰微有些發燙。

  匆匆進來的,正是派去尋訪魯富菊消息的人,來人見他正站在檐下,立即將一份案卷呈送上前,說:「屬下尋訪魯富菊行蹤,幸有所獲,不辱使命。」

  李舒白接過來,打開掃了一眼,面露詫異之色,轉給黃梓瑕:「你看,果然查一查,是有用處的。」

  黃梓瑕接過來一看,頓時愕然睜大眼睛:「耿海的妹妹魯富菊,十一歲……便夭折了?」

  「是,耿海的母親因此大受刺激,行為癲狂,不久也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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