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番 三更鼓1

2024-10-01 15:11:20 作者: 側側輕寒

  當時王將軍隨行人員也看見,他在城內殺了居安主使,而且,就在他殺人的同時,大家聽見了三更鼓響起。試問他如何在瞬間又跑到你們忠義軍大營旁邊,去殺湯遷和你呢?

  白鹿青崖

  一柄深綠色鯊魚皮為鞘的橫刀,置於暗紫色絲絨襯墊上,靜靜躺在匣中。

  

  黃梓瑕將刀取出,左手握刀鞘,右手握刀柄,緩緩抽出窄長的刀身。

  青光如水波般蕩漾不定,照射在她的眼睛上,令她瞳孔微縮,睫毛輕顫。

  刀長二尺一寸,寬一寸半,筆直狹長的刀身經過多次淬火,幽藍湛青,光華攝人。刀柄之下兩寸許處,鏨有兩個篆字:青崖。

  李舒白站在她的身後,看著她手中這柄橫刀,輕聲說道:「是王蘊的刀,沒錯。他的劍叫白鹿,刀叫青崖,我以前見過。」

  站在他們對面,手捧刀匣的軍漢,聞言激動不已,下巴上的鬍子都顫抖了起來:「確實是我們王將軍的刀,忠義軍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李舒白接過黃梓瑕手中的橫刀,側過刀身看著上面凹槽中已經凝固的鮮血,問:「你們將軍,出什麼事了?」

  「這事,說起來太怪異了!現在整個敦煌都在瘋傳此事,可是誰也沒法猜得出,到底真相如何!」軍漢急道,「我郭茂德活了四十歲,從來沒聽過這等奇事啊!」

  黃梓瑕與李舒白對望一眼,李舒白垂手將橫刀回鞘,示意郭茂德:「你詳細說一說,你們將軍究竟怎麼了?」

  「我們將軍,用這把刀……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了兩個人!」郭茂德遲疑地擠出這句話,臉上滿是猶疑與驚慌,似乎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所說的話,「可是這兩個人,是被他用這柄刀,同時殺死的!」

  他前言不搭後語,讓黃梓瑕微微皺眉:「兩個什麼人?」

  「一個是居安來的使者,從居安國而來,與我們沙州邱刺史商議通商事宜。居安雖是沙漠小國,可來者畢竟也是一國使者,邱刺史當晚在刺史府設宴,招待他與使者團一眾人等,王將軍也受邀出席。席間下官還聽他們提到,居安有意在今年元日,前來長安朝貢,以修兩國之好。」

  李舒白微微點頭,黃梓瑕則問:「那麼,王將軍為何要殺害居安使者?」

  郭茂德拍著大腿頓足說道:「正是不知道啊!當晚王將軍沒有任何異常,更沒多喝酒,散席後也照常騎馬回軍營,與我們談笑之間,一切如常。可是就在回程之中,他抬頭看見了從另一條街騎馬走過的居安主使,見他落單了,王將軍便打馬過去,詢問他為何會落單一人。使者口音有點古怪,我們也聽不太清楚,但見他一直指著旁邊一條小巷子,著急地指手畫腳示意裡面,王將軍便拿過燈籠,帶他過去了,使者還示意我們在外面等著。」

  黃梓瑕略帶詫異問:「為何你們不跟上?」

  郭茂德見她是個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子,有些尷尬地摸了摸下巴,說:「那是條死胡同。姑娘家可能不太清楚,不過我們男人麼,酒後尿急的時候,往往就往死胡同里一鑽,就地解決了……」

  其實黃梓瑕混跡於捕快班中,這些本不當一回事,但此時當著李舒白的面聽到這些,不知怎麼的便略覺窘迫,臉頰微紅地偏開了頭。

  李舒白微一皺眉,轉回話題問:「所以,進去後發生了什麼事?」

  「王將軍帶著那位居安主使進胡同去後,我們就在外面等了一會兒,正開玩笑說難道那居安使者拉肚子麼,一泡尿要這麼久,就只聽到裡面那個居安人在慘叫,他那口音本就難懂,再加上聲音撕心裂肺的,在夜裡聽起來十分瘮人。」郭茂德說起當晚之事,似是想起了那暗夜中的慘叫,臉色十分難看,「我們心知不妙,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所以忙都下了馬,往胡同內急衝進去。結果就看到黑暗之中,王將軍正手持這把『青崖』,往外疾步奔出,見我們正在往裡面走,也不理會我們,幾步奔到巷子口,翻身就上了馬,往前衝去。我們見他刀上還在滴血,都嚇了一跳,忙問將軍發生了何事,可將軍卻理都不理,一下子就縱馬衝進暗夜,再也看不見了。」

  黃梓瑕與李舒白對望一眼,都看見了彼此眼中的沉吟。

  見他們沒說話,郭茂德便又繼續說下去:「就在這個時候,我們聽到了三更鼓敲響的聲音。深更半夜的,將軍提刀要去哪裡?我們中有幾個人趕緊上馬,去追趕王將軍。可是王將軍那馬是我們營中最為神駿的一匹,又早已衝去了一段距離,當然是追不上了。我和剩下的幾個人便提著燈籠,走進巷子去查看。在巷子口,我們就聞到極其濃烈的香味瀰漫在巷子內,我心說奶奶的,這些西域人果然喜歡香料,這整個人是撲在香料中了嗎?然後,就看見那個居安使者撲倒在地,背上一個血洞尚在汩汩流血。這些異族人就愛穿金線銀線繡的衣服,他的血混在金線中,燈光下十分刺目。」

  黃梓瑕一直抿唇聽著,此時終於出聲問:「郭副將,你們查看過傷口嗎?是怎樣的形狀,是橫刀所傷嗎?」

  郭茂德露出遲疑的神情,說:「這……這還真沒看過。但既然將軍手持滴血的橫刀離開,那想必……自然是這把橫刀所傷了。」

  「既然你們將軍已經拿著橫刀離開了,」李舒白微抬下巴示意那個刀匣,「這柄刀,怎麼又回來了?」

  「所以才說此事詭異啊!」郭茂德嘬著牙花子,臉上露出難看的神情,「這把刀,是在城外我們忠義軍大營的酒肆出現的,當時就扎在耿海的胸上……唉,一時我真是說不清,總之當時將軍殺了居安主使就走了!」

  黃梓瑕問:「當時你們發現居安主使被殺後,是如何反應的?」

  「我們當時看見那位主使趴在地上,血流了一地,身體還在抽搐,都知道他活不成了,就趕緊上去把他翻過來。那異國人頭髮焦黃捲曲,皮膚嚇人的白,臉上還被割得縱橫交錯,皮肉翻卷。黑夜裡燈籠又照不分明,整張臉全是血污,覆蓋著黃頭髮,看著就跟惡鬼似的。」郭茂德心有餘悸,說道,「不瞞王爺,當時就是下官去把人給翻過來的,一看之下嚇了一跳,手一松又把他給丟地上了。下官在戰場上廝殺時,什麼死狀沒見過,但那晚死胡同里真是有些詭異,不知怎麼的,摸了摸鼻息發現他氣息微弱,我尋思這人活不成了,就不想多看了。」

  「那麼當時,胡同中還有其他什麼人嗎?」

  「沒有,絕對沒有!」郭茂德言之鑿鑿道,「那死胡同左右是敦煌兩個著名富戶的家,那牆足有三丈高,後邊是縣衙的院牆,比那些富戶家的還要高一尺。再說胡同內連門都沒有,三堵牆一個入口,我們提著燈籠進去一照就看得清清楚楚,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躲人,牆面都修得又平又整,絕對爬不上去的。」

  黃梓瑕沉吟著,問:「這麼說,唯一可能動手的人,只有你們將軍了?」

  「是啊,唉!」郭茂德嘆氣道,「畢竟當時巷子內除了他,沒有其他任何人!」

  「後來呢?」

  「我們當時也是毫無頭緒,一想到將軍對此人下手,必定有原因,因此正商議著要送這位主使去醫館呢,還是丟下他在這巷子內不管,明日只推說不知此事,結果沒想到,這位居安主使的身邊人尋過來了。」

  李舒白輕微一哂。邊關軍隊往往如此,只知有將,不知有君。他們的將軍大人殺了人,底下的將士們哪管斬殺外國來使的後果,估計當時若對方不是瀕死,眾人還會上去補一刀。

  「那位居安使者趕著輛馬車來接人,在巷子口一看見裡面的情形,就撲進來抱著主使的那具屍體哀號起來。他也是口音古怪,不過倒是會講漢話,一邊哭喊一邊問我們是誰殺了他們主使。」郭茂德尷尬道,「我們當然不會說了,只問他,這是不是他們同來的使者,他連連點頭說是的,就是他們主使。」

  黃梓瑕略一皺眉,問:「你不是說主使的臉都被毀了嗎?」

  「他說他們主使的肩胛有塊烏青胎記,我們把主使衣服拉下來一看,果真有一塊胎記。」郭茂德搓著手為難地說道,「將死的人很沉,使者是個小個子,所以在他的央求下,還是我們幫他抬到馬車上去的。總之這些西域人,馬車上也全是死者身上那刺鼻的香氣,搞得我連打兩個噴嚏。誰他娘知道第二天一早,刺史府就來人了,到我們軍中找王將軍,說他昨夜把居安主使帶到巷子中殺了,現在居安使者過來要說法,旁邊多家住戶都親眼看到,要求他出來給個說法。可我們將軍那晚離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了,他娘的誰知道將軍去哪兒了啊!」

  他一激動,各種粗話就往外蹦,李舒白微皺眉頭,掃了他一眼。

  被他目光掃到,郭茂德忙把脊背挺直,說話也小心了起來:「最奇怪的是,就在刺史府的人過來問責時,軍營附近的酒肆老闆來了。他說,湯遷和耿海昨晚三更在他的酒肆內被王將軍砍殺了!」

  見他面露遲疑,黃梓瑕便問:「湯遷和耿海是誰?」

  郭茂德又嫌棄又疑惑道:「是我們忠義軍中的兩個隊正,他們參軍都有十來年了,連個正經的校尉也沒混上。他們平時訓練也應付了事的,就一起混軍餉吃吃喝喝的,三十來歲了老婆都娶不到。」

  軍中官吏,校尉算最低的了,一個參軍十來年的老兵,在邊關這種常有戰事的地方,居然連個最低等的官階都混不上,委實是混日子。

  「軍中這些單身漢,除了日常操練外可不就整天聚在一起吃喝聚賭?這耿海和湯遷就是兩個兵混子,平時好得穿一條褲子,昨天又去喝酒,爛醉倒在酒店裡。老闆見多了他們這種行徑,就和平時一樣沒加理會,把店門一關,顧自睡覺去了。睡到半夜時,忽然聽到店裡桌椅翻倒的聲音,還有人大喊『將軍饒命!』。他以為有賊人進來,忙爬起來一看,門鎖被人劈開,兩個爛醉在店裡的人,一個倒在血泊里,還有一個後背扎著一把長刀,還在掙扎呢。老闆嚇得大叫,正在街上巡邏的更夫聽到了就跑過來,就在進門的那一刻,他和酒肆老闆聽到了我們忠義軍大營內傳來三更鼓的聲音。」

  「也就是說,」黃梓瑕沉吟道,「這兩樁案子,發生在同一時間?」

  「是,都是當晚三更,更鼓剛剛敲響的那一刻。」

  「那麼……」黃梓瑕問,「兩個人都死了,還是有活口?」

  「耿海活著,湯遷死了!耿海被抬回來後,說當晚他和湯遷喝醉了,迷迷糊糊之中聽到有人把門踹開的聲音。他驚醒了,抬頭一看,王將軍提著刀從外面大步走進來,一刀殺了湯遷,還要來殺他。他嚇得跳起來轉身就跑,但他喝醉了酒,腳下都是軟的,將軍幾步就趕上了他,一刀從他後背刺入。不過耿海命大,那把刀刺入肩胛,離他的臟器偏了那麼兩三寸,他活下來了。而當晚殺了湯遷,又刺進耿海後背的那柄刀,就是……」郭茂德驚疑不定的目光,轉向了旁邊的刀匣,「這一把。」

  黃梓瑕站起身,走到桌前看著這柄匣中橫刀,問:「那麼,當晚你們看見將軍從巷子中出來時,手持的,也是這把刀嗎?」

  「就是這把沒錯!我們忠義軍全營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王將軍到我們忠義軍的第一天,因為有幾人操練時精神萎靡,他手持這把刀接連劈斷了他們三柄鐵刀。」郭茂德將那柄橫刀拿起來,抬手指著說道,「青色刀刃,睚眥吞口,把手處纏著鹿皮。尤其是,睚眥的怒目是兩顆頂級照殿紅——敦煌的波斯胡商雖多,可要找出這麼純淨的兩顆照殿紅,也不容易啊!」

  李舒白略抬下巴,示意把手處的鹿皮:「那鹿皮倒是挺新的。」

  「可不是麼,這是上次我們隨王將軍去打獵時,耿海射殺了一頭鹿。耿海他爹是獵戶,家傳鞣製皮革的手藝,當時他就說這是頂好的血線鹿皮,特別耐磨,就給自己和湯遷縫了兩雙鹿皮靴子,剩下的邊角,因王將軍的刀柄上纏繞的皮革已經磨舊了,他想要討好將軍嘛,便幫將軍換上了新皮。」

  李舒白抬手握住刀柄,這鹿皮繞得緊實嚴密,十分貼膚趁手。黃梓瑕注目仔細看去,見那纏繞的鹿皮上有隱隱的一條條紅線痕跡,大概就是所謂的血線鹿皮了。

  黃梓瑕抬起頭,正對上李舒白的目光,兩人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疑惑與思量。

  「那麼,你們當時身處的巷子,和那家出事的酒肆,相隔有多遠?」

  郭茂德斬釘截鐵道:「巷子在敦煌正中心,酒肆在城外軍營邊,就算騎最快的馬過去,起碼也需要一刻時辰。」

  「一刻時辰……」黃梓瑕和李舒白相視沉吟。敦煌是沙州治所,大唐通西域的重鎮,騎馬從城中心到城外,一刻鐘確實已經是極限。

  「那麼你們將軍現在人在何處?」

  郭茂德急道:「將軍不知所蹤!自那晚他縱馬離開後,就再也沒人見過將軍了,至今音訊全無。」

  「如此說來,此案確實詭異。」李舒白抬手端茶,對郭茂德說道,「你就在驛站先住下吧,日常不要頻繁外出,等候本王派人傳召。」

  「是。」郭茂德忙起身退出。在走到門口時,他又忍不住回身,說道:「王爺,將軍時常對我們忠義軍感念王爺恩德,這次將軍出事,還請王爺務必要出手相助,我們忠義軍全營將士,感激不盡!」

  李舒白淡淡道:「本王盡力而為。」

  郭茂德走後,黃梓瑕將那把「青崖」拿起,仔仔細細地反覆查看著。

  李舒白走到她的身後,將橫刀拿過,放回匣中。他抬手自身後輕輕抱住她,俯頭將下巴擱在她肩上,低聲說:「明日宮中就要送嫁衣去你那邊了吧?」

  黃梓瑕低低「嗯」了一聲,臉頰微紅。

  他們的婚期,定在半個月後。因是權傾朝野的皇叔夔王立妃,宮中自然要備下一應聘禮妝奩。

  日理萬機的李舒白,百忙之中還詢問她嫁衣的事情,讓黃梓瑕有些羞怯。她低著頭,抬手撫上他緊抱自己的雙臂,任由他靜靜地抱了自己一會兒,才輕聲說:「我想去一趟敦煌。」

  「可以。」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李舒白立即便答應了。

  「多謝王爺……」她正道謝,卻聽他又說:「下個月,我陪你一起去。」

  下個月,現在才五月初,到下個月,那還要二三十天。

  黃梓瑕低著頭,望著他袖上的祥雲紋飾,遲疑了半晌,才心虛地開口,說:「可我有點擔心……」

  郭茂德從敦煌趕到長安,已經是事情發生好幾天之後,若再耽誤一個月,到時候可能會有很多證據湮滅。

  「無論如何,王蘊是我們的朋友,我不能坐看他出事。」黃梓瑕輕聲道,「他如今身陷謎案,自己又不知所蹤,我有點擔心他。」

  「我相信他,死者中畢竟有他國來使,蘊之不會做出有損大唐國格之事。」李舒白低聲在她耳邊道,「等我們成親之後,我陪你去敦煌,把蘊之的事情弄清楚。」

  黃梓瑕有些遲疑,但終究,她還是點了點頭,說:「好。」

  天邊暮色殘霞,李舒白事務繁多,黃梓瑕與他告別後,獨自踏上回家的路。

  她與李舒白雖婚期在即,但如今已經不是小宦官的身份,自然不能住在他府上。在回程的馬車中,她透過車窗看著外面街景,想著王蘊的那件謎案,不覺出了一會兒神。

  她與李舒白的婚期在即,半個月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雖然她與李舒白都竭力抑制,但彼此的緊張與期待,都可以感受得到。說起來,她第一次看到事事成竹在胸的李舒白,因為婚事而露出茫然緊張的樣子時,也覺得自己心口悸動,歡喜與焦慮交織,不知如何才好。

  暮色籠罩著街道,行人已經寥落。黃梓瑕靠在車窗上,習慣性地又拔出自己的簪子,在窗欞上輕輕地畫著。

  新皇登基後,王蘊自請調去了邊關。琅邪王家這一代最傑出的子孫投筆從戎,離開了冠蓋滿京華的長安,前往黃沙漫天的沙州,擔任忠義軍節度使,守護大唐西行之門。

  可,他過去才三月不到,就出了這般詭譎的案子。新上任的節度使,在邊關濫殺無辜,甚至還在眾目睽睽之下屠殺他國來使,這行為絕對不符合王蘊的個性,她也絕不相信王蘊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但如今她即將成親,王蘊的身份,對於她來說又十分微妙。若她真的為了王蘊而推遲婚期,奔赴邊關,又該如何對李舒白交代,甚至如何對正在籌備夔王大婚的朝廷交代?

  黃梓瑕輕嘆了一口氣,正捏著簪子怔怔出神,車身忽然一震,停了下來。

  送她回來的阿遠伯,車技在夔王府中也是數一數二的,輕易不會控不住馬車。黃梓瑕掀開車簾,正要詢問,卻見家門的道旁,幾人攔住馬車,站在最前面的,正是王蘊的父親,尚書王麟。

  他看見黃梓瑕露面,便拱手道:「黃姑娘,打擾了。」

  黃梓瑕忙提起裙角跳下車,向他斂衽為禮:「見過王尚書。」

  王麟立即將她扶住,說道:「黃姑娘不必多禮,我過來,是有事相求。」

  黃梓瑕豈能不知道他的來意,立即應道:「其實侄女剛見過忠義軍的人,也正在思量此事。」

  「黃姑娘,你是了解蘊之的,他絕不是會做下這等事情之人,這其中,必有蹊蹺!」王麟神情憔悴,一改往日的雍容。他引以為傲的兒子出了這麼大事,自然陷入焦灼,就算一直不太喜歡黃梓瑕,也不顧一切地求上門來,來請她幫忙了。

  但,他望著黃梓瑕遲疑,終究還是沒有把自己想說的說出口。

  畢竟,京城人盡皆知,夔王與王妃大婚在即,時間只有半月了。

  黃梓瑕自然了解他的顧慮,便輕聲撫慰道:「世伯請放心,侄女知道此事事關重大,一定盡力而為。」

  「可你……」他欲言又止。

  黃梓瑕朝他一笑,說:「人命關天,何況此次還是王公子出事。我想,能早一日趕到,便能多一點希望。至於我個人,事有輕重緩急,我會處理好的。」

  「那麼,你準備如何處理呢?」

  見黃梓瑕去而復返,又聽她說起王麟尋她的事情,李舒白看看窗外的夜色,將案頭所有案卷拋下,起身與她攜手走到庭前,這樣問她。

  正是五月,暮春初夏時節,一庭芍藥灼灼開放,在月華中更顯嬌艷。

  黃梓瑕抬手輕撫開在自己身前的花枝,遲疑開口:「我想……如果可以的話……」

  她的面容被淡淡的月光照亮,那猶疑不決的神情,讓李舒白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他挽起她的手,與她一起看著庭前花開,說:「既然如此,我剛好也有事要與你商量。」

  黃梓瑕仰起頭,看見他深邃的眼中倒映著她的身影,無比清晰:「我想將我們的婚期推遲兩個月。」

  黃梓瑕錯愕地睜大眼,沒料到在自己難以啟齒之時,竟是他主動提出此事。

  「理由麼……」他沉吟片刻,抬頭看看天空星月,說,「最近天象異常,我去欽天監問一問,是否不宜嫁娶。畢竟,就算宮中已經擇定佳期,一應禮儀齊備,可若天時不合的話,什麼都得停下來等著。」

  黃梓瑕只覺眼角微濕,她輕輕抱住李舒白的手臂,將自己的臉貼在他的肩上,低低地「嗯」了一聲,呢喃道:「王爺你真好……」

  「畢竟,我也不想你心中帶著牽掛嫁給我。我怎麼能允許,我們大喜的日子,你卻還在記掛另一個男人的安危?」他將她攬入懷中,俯頭埋在她的發間靜靜地呼吸了片刻,才安定了心緒,說,「沙州地處西北,如今幼主登基,沙州刺史怕是不太聽朝廷調度。之前,王蘊前往沙州擔任忠義軍節度使時,我亦對他提過,一切都要小心行事。如今看來,他是強龍難壓地頭蛇,身陷危機之中了。」

  黃梓瑕默然點頭,輕攀著他的手臂問:「王爺的意思是,王蘊此次出事,恐與沙州的局勢有關?」

  「是與不是,你去了就知道。」他箍緊了她的身子,俯頭在她耳邊低笑道,「去吧,我給你兩個月時間。如果兩個月你還沒解決這個案子,我會對你很失望的,夔王妃殿下。」

  一曲繞樑

  一路西行,景色與中原越發不同。

  道旁樹木日見稀疏,迎面的風中沙礫漸多。黃梓瑕騎馬趕路,便也學著當地女子,蒙上了面紗,遮擋風沙。

  新皇登基不久,朝政諸多托賴夔王,身為朝廷頂樑柱的李舒白,自然無法輕易脫身。此次居安主使被殺,又關係到忠義軍節度使王蘊,三法司都各出了幾個大小官吏,組成了二十餘人的查案隊前往敦煌。

  領隊是崔純湛,他家中悍妻身懷六甲,本就不情願出門,加上這一路跋涉辛苦,那叫一個精神萎靡。一到沙州地界,崔純湛就發起了高熱,癱在驛站有氣無力地對黃梓瑕說:「黃姑娘,看來只能勞煩你和子秦兄多辛勞了,我是真不行了……」

  黃梓瑕見他連沙州刺史安排的接風宴都無法參加了,便撫慰了他一番,然後招呼陪同自己前來的周子秦:「走吧,我們先去忠義軍大營,去看看那個耿海。」

  周子秦揉揉腰,不敢置信:「不會吧?這幾天趕路這麼辛苦,你不休息一下嗎?」

  「王蘊失蹤至今,音訊全無,我們有能力的話,肯定是越快展開調查越好,免得夜長夢多。」黃梓瑕說著,飛速去房間內換了一身簡便的男裝,出來一看,穿著蔥綠色圓領衫,繫著胭脂紅腰帶的周子秦,已經打聽好了路徑,連工具箱籠也已掛在了他的馬小二w身上。

  她翻身上了那拂沙,與他一起出了驛站,誇獎道:「子秦,你越來越能幹了啊。」

  周子秦得意道:「那是當然,我離京的時候王爺叮囑過我,要照顧好你的。畢竟,現在王爺沒時間陪著你。」

  想到李舒白讓周子秦照顧好自己的情景,黃梓瑕不由微笑,說道:「嗯,那就麻煩你啦。」

  忠義軍大營駐紮在敦煌城外二十里處,營帳整齊排列,旁邊新栽柳樹,將士正在平整的沙地上操練,隊列頗為整齊。

  站在場邊巡視的正是郭茂德,看見黃梓瑕一身男裝過來,辨認許久才恍然大悟:「你……你不是那日在夔王府的那位姑娘嗎?夔王殿下可派遣得力的查案人手過來了嗎?」

  周子秦剛想說什麼,黃梓瑕拉拉他的衣袖,笑著介紹說:「這位是前刑部尚書的小公子周子秦,先皇御封的川蜀捕頭,在京中和成都都是屢破奇案,因此王爺此次讓我幫助子秦兄前來偵破疑案。」

  周子秦嘴角抽了抽,但一看黃梓瑕的眼色,立即乖乖地點頭。

  郭茂德大喜過望,忙請他們到營中喝茶。周子秦忙說:「不了,此案還需儘快偵破,郭將軍能否先帶我們去看看那位耿海?」

  郭茂德拉過一個小兵,帶他們去營後,找到正在軍醫處治療的耿海。

  耿海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五官深邃,長相十分端正。他正被兩個士兵抬過來換藥,軍醫解開他的衣服,把敷上去的藥小心地刮下來,把傷口清理乾淨。

  周子秦湊過去一看,刀傷剛好從肺葉旁邊穿過,前胸後背赫然被刺了一個洞穿。幸好那柄「青崖」刀身細窄,留下的傷口不是特別大,軍醫手藝也不錯,前後兩個洞縫合得很好,如今結了痂,看起來雖然猙獰,但總算是保住了一條命。

  周子秦看了看那前後對穿的傷口,壓低聲音對黃梓瑕說:「下手的人挺狠啊,這傷口,確實是對方在轉身逃跑的時候,兇手從後背刺入的。當時要是再偏離一寸,他這條命就算完了。」

  耿海趴在床上,悶聲悶氣道:「我身為軍人,半夜偷溜出營,宿醉不歸,就算被將軍就地處決,也是死不足惜,無話可說。」

  黃梓瑕笑了笑,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他面前,問道:「耿隊正,能否勞煩你講一講當晚的情形?」

  耿海瞧了她一眼,問:「你誰啊?」

  「在下夔王府宦官楊崇古,奉夔王殿下之令,前來協助三法司調查此案。」黃梓瑕說著,翻開了卷宗,提筆示意他說話。

  耿海一臉不耐,說:「當晚的事情我已經翻來覆去說了上百遍了!我和湯遷喝醉了,倒在酒肆內休息,結果睡到半夜,忽然聽到一聲響,我迷迷糊糊間抬頭一看,有人劈開門閂闖了進來。我正想問是誰,他上來就一刀砍向了正趴在桌上睡覺的湯遷。我看著湯遷被砍翻在地,嚇得跳起來,正要說話,卻發現他的模樣好像是王將軍。我下意識問了一聲,王將軍?他哼了一聲,說,是我!然後又一刀捅入地上湯遷心口。湯遷一聲慘叫,眼看斷了氣,王將軍從湯遷身上拔出刀,又向我砍來。我嚇得一邊喊『將軍饒命』,一邊轉身就跑,可我喝醉了酒腳步虛軟,將軍幾步就趕上了我,一刀就從我的後背捅入,我撲倒在地,只道自己這下死定了,誰知就在此時,店老闆進來了……」

  他重傷未愈,說到這裡,脫力地趴在床上喘了幾口氣,然後才煩躁地說:「王將軍似是想要拔刀,但刀卡在我胸骨上了,他一時沒抽出來,便撒手放開了刀,轉身離開了。我又痛又怕,當時就暈了過去。後面的事情,想必酒肆老闆都告訴你們了,我沒什麼好說了。」

  黃梓瑕垂眼看了一遍記下的內容,問:「當時三更天,你在黑暗中,又醉眼迷離的,是怎麼發現來人是王將軍的?」

  見她盤問自己,耿海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酒肆外面燈籠還沒熄,從被將軍劈開的大門外照進來了。再說了,將軍過來也有兩三個月了,他那身材、提刀的慣用姿勢、聲音和相貌,我會認不清?」

  見他給黃梓瑕白眼,周子秦一拍桌子就發作:「楊公公好好問你話,你這什麼態度?你可知道楊公公在京中是什麼身份?夔王殿下和你們將軍對她都要禮遇三分,知道嗎?」

  耿海冷哼一聲,將臉轉向了一邊,不再理會他們。

  等出了軍醫所,周子秦還有些生氣:「什麼態度啊,這些兵油子,完全不把朝廷派來的命官放在眼裡啊?」

  黃梓瑕倒是無所謂,她去找到郭茂德,詢問居安主使出事的那條巷子。郭茂德十分乾脆,說:「來,我現在正空著,帶你們去看看。」

  三人騎馬一路向城中行去,在敦煌最熱鬧的大街旁,很快便到了那條死胡同。

  這一條窄巷,號稱是胡同,其實只是這邊有衙門的一個小門,所以左右富戶在營造房屋的時候,特意讓出了一條五尺的巷道,以供衙門人員出入。但不久後卻被城中老少笑話,說是州府門不正、道不寬,官員慣走旁門左道。刺史邱承運得知後氣憤不已,立即叫人把那道門給封了,重新砌成磚牆,牆上還刷了石灰,一點門的痕跡都沒留下——除了敦煌百姓口中還在流傳的笑話。

  黃梓瑕與周子秦走入巷中,查看現場痕跡。

  胡同是一個深窄的凹字形,三面是高牆,就算是正午,陽光也難以照射進來。沙州雖然乾燥,但這常年不見天日的陰暗處,被人丟滿垃圾雜物,又常被當作隨地大小解的地方,十分污穢。

  黃梓瑕嗅了嗅現場的氣味,郭茂德曾說過的,當晚濃烈的香氣早已消失,裡面如今只余霉爛臭氣。

  周子秦取出手套和蒙面巾分給黃梓瑕,和她一起檢查當日的痕跡。可惜沙州前幾天難得下了場雨,現場一片狼藉,根本也找不到什麼線索了。

  郭茂德蹲下來,對著靠近最裡面的角落比畫:「當時居安主使就面朝下倒在這裡,焦黃的頭髮散亂,衣上發間都是血。」

  周子秦照著他比畫的樣子,在紙上塗畫著居安主使屍身的姿勢。黃梓瑕則問郭茂德:「你查看屍身了嗎?傷口如何?」

  郭茂德撓撓頭,說:「我死人見多了,一摸他都快斷氣了,那臉又血肉模糊的,還查看什麼屍體?」

  黃梓瑕沉吟片刻,又問:「那麼,主使的屍身現在哪裡?」

  「哎,別提了,真晦氣。第二天,那一群居安使者抬著屍體,到到我們軍營來討要說法,讓我們嚴懲兇手。不過我們忠義軍是好惹的嗎?一群士兵在營門外擺好陣仗,他們就嚇跑了。結果這群膽小鬼跑到沙州刺史那邊去告狀,邱刺史抓住這個機會,自然樂不可支,當即就給朝廷上書彈劾王將軍。而我們營中如今群龍無首,一合計,大家就讓我跑到京城找夔王了,畢竟當年王將軍曾在夔王麾下效力,此次擔任忠義軍節度使,也是他推舉的。我想,夔王不會不過問此事的。」

  黃梓瑕緩緩點頭,沉吟著在巷子內又走了一遍,然後謝了郭茂德。

  等郭茂德離開後,黃梓瑕與周子秦留在巷子中,仰頭察看那三面高高的牆。但怎麼看,都絕無人能翻過這三丈高的牆,遁逃出去。更何況,不久前剛被衙門粉刷一新的牆面上,沒有任何踩踏過的痕跡。

  雪白新刷的牆上,只有三堵牆相接的地方留下了縫隙。

  黃梓瑕細細看著,似是工人手藝太差,牆角接縫處留下了一條細窄的空缺,大約有兩三寸寬。

  黃梓瑕湊過去看,手指在空空的縫隙裡面輕輕划過,思量著這是怎麼留下的。

  周子秦說:「你看,這是衙門的牆,這是旁邊富戶的牆,民牆哪敢與公牆相接啊?因此留下了這條縫隙。不過這條小縫,連手掌都沒法橫著塞進去啦,兇手是絕對不可能藏身在裡面的。」

  黃梓瑕點了點頭,又開始查看地上的痕跡。

  「郭茂德說得對,這巷子內一目了然,兇手確實無處藏身,總不可能藏在這些垃圾下面吧。」周子秦踢了踢地上零散的幾堆垃圾,「連老鼠都藏不住吧。」

  「每個兇手動手,每一個細節,都是有緣由的。」黃梓瑕將卷宗又看了一遍,「比如說,為什麼在殺死居安主使之前要將他的臉砍爛,就讓我很介意。」

  「是啊,王蘊怎麼可能幹出這麼扭曲的事情來,他絕不是這樣的作風。」周子秦信誓旦旦道,「他這種人,會幹淨利落地直接砍脖子。」

  「所以,耿海和湯遷那一邊,也讓人很疑惑。」黃梓瑕皺眉道,「首先,門既然閂著,王蘊是怎麼知道這兩人半夜醉在酒肆的,又為什麼會衝進去殺他們?其次,他是忠義軍節度使,親手處置兩個夜不歸宿的將士雖然不好看,但也不是說不過去,為什麼酒肆老闆進來時,他會立即離開,連刀子都來不及帶走?」

  周子秦遲疑道:「最大的疑點,難道不是他為什麼同時在城內城外兩個地方,用同一把刀殺人嗎?」

  黃梓瑕搖頭道:「我認為最大的疑點是,誰設計了這兩樁同時發生的殺人案,用意又是什麼?」

  周子秦愕然問:「難道你認為,這兩樁殺人案中,有一樁的王蘊,是假扮的?」

  「不,我認為,兩樁都是假扮的。」黃梓瑕簡潔地下了判斷。

  周子秦愕然張大嘴:「你確定?」

  「八九不離十。」黃梓瑕將蒙面巾和手套摘下來還給他,「殺人的手法和兇手的個性分不開。你也說過了,這不是王蘊的個性。」

  「所以,現在是有人在設計陷害王蘊?那為什麼會同時設計兩樁案子?」周子秦猛點頭,跟著她往胡同外走,「王蘊現在又到底在哪兒呢……」

  話音未落,一個等候在胡同口,垂著八字眉的人就躥上來,笑嘻嘻行禮道:「二位上官,小的是沙州邱刺史家僕,尋二位多時了。邱刺史請二位前往刺史府赴宴,為諸位京中貴客接風洗塵。」

  「接風宴?我才不要去呢。」周子秦撇嘴說,「我最煩這種宴席酬酢了,不但要陪酒,還要賠笑。」

  黃梓瑕用手肘輕輕撞了他一下,示意他別說話,然後對八字眉笑道:「刺史相邀,卻之不恭,我們這就過去。」

  八字眉在前面帶路,周子秦和黃梓瑕騎馬在後面跟隨。周子秦不敢置信地問她:「崇古,你居然喜歡和那群老頭兒喝酒?」

  黃梓瑕看看前面八字眉的背影,壓低聲音道:「我來之前,王爺對我分析過沙州形勢。王蘊接手忠義軍後,直接動的,是原本兼領忠義軍的沙州刺史邱承運的權力。」

  周子秦張大了嘴巴,附耳問她:「所以你的意思是,邱承運,很有作案嫌疑?」

  黃梓瑕豎起手指抵在唇前,示意他噤聲:「是與不是,我們總是要走一趟,與他見面的。」

  繞過衙門正堂,穿過兩重院牆,就到了刺史府花園。

  刺史府布置得頗有雅趣,桂樹婆娑的小丘下,是碧波蕩漾的池塘,岸邊垂柳柔婉地拂過高高低低出水的荷葉,一派江南韻致。

  邱承運正與崔純湛寒暄。剛剛還趴在床上起不來的崔領隊,此時強打精神靠在椅上,心不在焉地和邱承運搭著話,一雙眼睛只盯著旁邊穿梭來去的歌女們。

  周子秦向黃梓瑕擠眉弄眼,意思是「離開了母老虎後,崔少卿膽子肥了啊」,黃梓瑕無奈朝他搖搖頭,走到崔純湛身旁向二人行禮。

  「這是蜀中捕頭周子秦,以及夔王殿下的近身宦官楊公公。」崔純湛儘量不著痕跡地向邱承運介紹,眼睛還是在歌女們中間轉來轉去,「請問邱刺史,哪位是聞名遐邇的簡虞姑娘啊?」

  邱承運五十來歲年紀,胖胖的臉上眉眼下垂,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他對周子秦笑道:「簡虞姑娘在西北這邊名聲雖響,但如今建了玉成班,她身為班主,年紀又漸長,不怎麼拋頭露面了。不過她的弟子正在後堂,今晚要為諸位嘉賓獻唱。正所謂雛鳳清於老鳳聲,這位弟子如今在敦煌也是數一數二的歌女,令人讚嘆哪。」

  正說著,只聽後堂牙板輕拍,箜篌聲響,一道婉轉女聲隨著樂音徐徐傳來。那女聲唱的是一曲《春江花月夜》,她隨著箜篌曼聲吟唱,聲音卻似比箜篌還要柔婉低回。那歌聲細柔纏綿,縹緲如山間煙霧雲嵐,繾綣如遠風吹送的花香,空靈如雲間海市蜃樓,裊裊臨水而發,繞樑如縷,久久不絕。

  直到一曲終了,那迷醉仙音似還縈繞在大家耳邊,令所有人物我皆忘,一時堂內堂外寂寂無聲。

  許久,邱承運先帶頭拍掌,笑問:「崔少卿覺得此曲如何啊?」

  「確是只應天上有!」崔純湛說著,不自覺探頭往堂後看,想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能唱出這樣的歌來。

  黃梓瑕也在瞬間幾乎忘記了自己的來意,盯著後堂那條輕盈走出的人影。

  紗簾一掀,眾人眼前一亮,卻又都驚愕地發出低呼來。

  原來這個輕音柔婉的女子,居然是個異國美人。她一頭淺褐微卷的長髮披在腰間,發上垂墜著金珠銀鈴,映襯得她明眸皓齒,艷光照人。她肌膚極白,妝容極濃,雙唇極艷,細眉極長,就似一朵盛開的波斯玫瑰,帶著香濃醉人的風情,令人讚嘆。

  異國美人春風滿面,笑盈盈地上前見過邱刺史,又在他的指引下與崔純湛攀談,幾乎要依偎到崔純湛懷中去。可惜崔純湛精神不濟,加上病懨懨的,異國美人又比中原女子的骨架都要粗大一些,實在缺乏小鳥依人的感覺。

  異國美人也覺得無趣,一雙眼睛瞟到黃梓瑕後,臉上浮起了神秘微笑。她站起身來,挽著披帛走到黃梓瑕面前,笑問:「不知這位貴客如何稱呼?」

  周子秦這才發現,這異國美人穿的是一襲薄紗,修長的手臂雙腿在薄紗下依稀可見,他不覺臉紅,心裡默念著「二姑娘、二姑娘」,但眼睛還是忍不住偷偷多看了美人露在外面的手臂大腿幾眼——畢竟他只見過死人的軀體,活人的,還真是沒見過。

  黃梓瑕也有些詫異,這個異國美人為什麼找自己攀談,而不是找年少英俊的周子秦——雖然他的衣品不怎麼樣。

  異國美人見她只揚了揚眉,沒有回答自己,便笑著挽住她的手,湊到她耳邊輕聲說:「妹妹別擔心,姐姐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哦。」

  黃梓瑕這才知道她一眼認出了自己是女子,不由得啞然失笑,說道:「你可以叫我楊崇古。」

  「楊崇古,這名字好像在哪裡聽過呀。」她撥撥自己的捲髮,把舌尖卷了起來,發出幾個拗口的音,「我是穆拉雅罕娜,你會說嗎?」

  黃梓瑕笑了笑,問:「你來自哪個異邦?我從沒見過口音像你這麼純正的異國人。」

  她用白皙的手指繞著淺褐色的髮絲,姿態散漫地玩弄著頭髮:「一個沙漠小國,不值一提。我國家發生了戰亂,所以我一路往東而來,來到大唐棲身。我的老師慧眼識珠,認為我歌喉出眾,是可造之才,因此悉心教我唱歌,到現在三年多啦——你喜歡我的歌嗎?」

  看著她嬌憨的模樣,黃梓瑕不由得微微而笑,說:「你唱得真好,真正的天籟之音。」

  「我老師更好,可惜我們都無緣欣賞她年輕時的歌喉,不過現在能聽到也該慶幸,沒有白來這世間一遭。」她笑盈盈地說著,擺弄著自己的捲髮,這是所有男人都應該會喜歡的嫵媚模樣,她習慣性地對著面前的黃梓瑕擺出來,也不在乎自己拋媚眼給瞎子看。

  「穆拉雅罕娜!」那邊邱承運叫她,她笑嘻嘻地應了,對黃梓瑕眨眨眼睛,轉身離開,只留下一縷香風和一聲輕笑。

  周子秦湊到黃梓瑕身邊,和她一起望著美人的背影,壓低聲音說:「吃不消吃不消,再好看的異國人,也不如大唐的女孩子啊。」

  「怎麼了?她不是挺美的嗎?」黃梓瑕問。

  「都說胡姬只能遠觀不能近賞,真是有道理啊。你沒看見她手臂上和腿上的汗毛嗎?那麼密那麼多,還要穿那麼薄的紗衣。哪像二姑娘,皮膚又細又嫩,跟芙蓉花一樣……」

  黃梓瑕聽不下去了,岔開話題說:「咱們去找邱承運攀談攀談,看看能不能找點線索出來吧。」

  有長袖善舞的異國美人在中間周旋,堂上氣氛一時十分熱絡。黃梓瑕過去時,邱承運原本不以為意,但崔純湛十分乖覺,一看黃梓瑕的眼神,硬生生就把話題兜轉到了王蘊的事情上:「邱刺史,此次我們到敦煌來,調查王將軍擅殺居安來使一事,還要勞煩你多加關照,多行方便了。」

  「這個自然,我身為沙州長官,定當替各位安排好這邊一切事宜。」邱刺史說著,又搖頭嘆氣,「唉,其實我也不想上書彈劾王將軍,實在是此事太過駭人聽聞,王將軍不但當街砍殺居安主使,而且下手實在太狠了,殺就殺了,還把人家的臉砍得亂七八糟,居安人最後只能找了個哭喪的女人,給他縫了半天臉……」

  在眾人嘖嘖的驚異聲中,黃梓瑕出聲詢問:「請問邱刺史,居安人確認那具屍體是居安主使了?」

  「縫好後我衙門的幾個捕快去看過,確實就是那位主使,畢竟就算臉上有傷被縫好,五官總是差不離的。再加上他身上有胎記,腳上有幼時被狼咬過的傷痕什麼的,總之絕對錯不了。」

  「噝——」旁邊傳來誇張的吸氣聲,是穆拉雅罕娜,她在旁邊捂著嘴,說,「哎呀,今天大好日子,為什麼要談論這些呀?各位貴客,席位已經設好,請入座吧!」

  賓主落座,崔純湛和邱承運在上頭主位,黃梓瑕的几案和周子秦正靠在一起,旁邊穆拉雅罕娜殷勤給他們斟酒,尤其對黃梓瑕格外關照,引得周子秦都悄悄問:「崇古,她是不是看上你了?」

  「呃……我想不是吧。」黃梓瑕側過頭,穆拉雅罕娜見她看向自己,朝她眨了一下左眼,笑得分外妖嬈。

  他鄉故人

  月上東山,席間杯盞來往,依然熱鬧。崔純湛病體不支,向邱承運告饒,邱承運忙命人扶崔少卿回去。

  在經過黃梓瑕身邊時,崔純湛記起她是李舒白的准王妃,要是在這裡喝醉了,被夔王知道絕對大事不好,忙向黃梓瑕招手:「楊公公,你先隨我回去吧。」

  黃梓瑕應了一聲,站起身隨他出去,剛走到門邊,後面銀鈴聲響,卻是穆拉雅罕娜跟上來了。沙州五月夜晚,天氣依舊寒涼,她拉著披帛裹住只著薄紗的身軀,對著正要上馬的黃梓瑕笑道:「楊公公,不如暫留一會兒呀,我自己有馬車,待會兒可以順路送你,或者……你不想到我家中坐坐嗎?」

  黃梓瑕抬頭看看天空月亮,說:「天色已晚,恐怕不方便吧。」

  「那,我去你那兒也可以呀。」她笑起來,眉眼飛揚,酒意讓眼角一抹暈紅,越顯迷醉,「半個時辰後,給我留個門可好?」

  崔純湛趴在馬上,看著這個女人當眾勾搭黃梓瑕,忍不住麵皮抽搐,說:「穆拉……那什麼,你知道她是誰嗎?她是夔王府的人。」

  「是什麼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給我留個門呀!」她朝著他們飛了個眼風,微微一笑,然後扭著腰肢轉身進門去了。

  留下黃梓瑕和崔純湛,騎在馬上面面相覷,半晌無語。

  黃梓瑕回到驛站後半個時辰,她的門真的被人敲響了。

  她無奈地起身,隔著門縫看向外面。

  等候在外面的,卻不是穆拉雅罕娜,而是兩個裝飾素淡的女子,她們手中提著燈籠,照亮了兩人的窈窕身形。

  其中身材比較高挑的那位,即使站在門前不動,也依然有著長柳扶風的姿態,冉冉孤雲的氣質。

  黃梓瑕詫異地「咦」了一聲,忙將門拉開,走到她們面前,向身材高挑的那位點頭見禮:「公孫大娘,久違了,怎麼深夜到此?」

  在她門外等待的,其中一位正是公孫鳶。黃梓瑕謝了引領她們過來的驛丞,將她們請到屋內。

  公孫鳶介紹身邊比她矮了半個頭的那個女子,說道:「這是我五妹簡虞,她歌喉出色,當年在揚州有聲絕天下之稱。」

  簡虞向黃梓瑕一笑,行禮道:「久仰黃姑娘大名,今日得見風姿,三生有幸。」

  她相貌不如梅挽致,身姿不如公孫鳶,但一開口說話,黃梓瑕便被她擢去了心神,一時只在心裡想,這人聲音怎麼如此好聽,輕輕幾句話滑入耳中,如同仙樂,令人全身毛孔都張開來,極為舒適。

  之前還在感嘆穆拉雅罕娜歌聲的黃梓瑕,此時只想,不知簡虞的歌聲會如何,穆拉雅罕娜已經是人間絕響,難道簡虞還能是仙樂天籟?

  黃梓瑕請她們坐下,又斟茶送上,然後才問公孫鳶:「大娘之前在蜀地犯事,聽說被判流放,原來是到了這裡?」

  「是,托賴黃姑娘恩德。」公孫鳶捧著茶盞,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黃梓瑕朝她微微一笑,神情如常道:「法平如水,縱然大娘驚才絕艷,亦不能為您傾斜。」

  「呵,你倒是會說話。」公孫鳶笑道,「實話實說,一開始我確實怨過你,但如今痛定思痛,也是你揭發了我六妹的冤情,讓那個負心男人的狠毒昭然於世,相信阿阮泉下有知,也會欣慰吧。」

  簡虞柔柔笑著,說道:「大姐,其實你來敦煌未嘗不好,我們姐妹正好可以做個伴。而且這邊正是通西域的關隘,歌舞繁盛,相信你我的藝業都會有所精進的。」

  「話雖如此,但我如今是被流放的,禁足於敦煌教坊,有時要外出尋訪民間歌舞,也身不由己。」說到這裡,公孫鳶總算是提起了今日她們來此的目的,「只是不知,黃姑娘是否能幫我向州府說說情?」

  黃梓瑕想了想,為難道:「大娘本就是流放至此,若要自由行動,怕是難得。」

  「夔王殿下也無法幫我嗎?」公孫鳶湊近她,壓低聲音笑道,「王將軍出事後,敦煌沸沸揚揚,都在說朝廷要從京中派遣得力人手來探查。我想著夔王與王將軍相熟,想必會過問此事,因此讓穆拉雅罕娜關注一下京中來的人,沒想到,來的人居然是你。」

  「王蘊亦與我相熟,所以王爺許我來此一趟。」黃梓瑕應道,「只是不知大娘尋我有什麼用意,難道是為了王將軍此案嗎?」

  「實不相瞞,我姐妹知曉了一些底細,想以此戴罪立功,求得王爺體恤,容我稍得自由。」

  「大娘能為我們提供王將軍此案的線索,那就再好不過了!」黃梓瑕驚喜道,「若真的有幫助,我相信王爺定會給予你滿意的答覆。」

  「聽聞黃姑娘即將嫁給夔王,想必你的承諾能作數。」公孫鳶與簡虞相視一笑,說道,「其實,此事倒是我妹子阿虞發覺的。」

  簡虞娓娓道:「但我也並沒有憑據,只是前幾日居安有使者來找我,說是有一場盛大祭典,請我去居安獻唱。原本我想要應允,但另一姐妹告訴我,她之前去過居安祭典,居安人未脫野性,祭典往往用活人獻祭,血腥無比。她之前便是遇上了居安一場大捷,殺了一排俘虜祭天。我因此便多了個心眼,對來請我的居安人說,我有暈血之症,雖然只暈人血,但祭典時若現宰牛羊,也得離我遠些。結果,居安使者面露難色,後來便再未邀我了。」

  「這麼說起來,最近並沒有居安人對外作戰的風聲。」黃梓瑕略一思索,問,「你的意思是,懷疑他們這場祭典是為了那個被殺的居安主使而設?」

  「是的,如果真是為了祭奠他,那麼在祭典上,最有可能被拿來作為祭品的,就是兇手——而聽說王將軍下落不明,至今沒有找到蹤跡。」

  黃梓瑕悚然而驚,不由脫口而出:「的確,很有可能。」

  公孫鳶看著她的神情,微微一笑道:「所以,我與簡虞夤夜至此,希望能儘快告知黃姑娘此事,以免延誤時機。」

  「另外,明日一早,我們玉成班將會受邀前往居安——不去不行,我推脫得掉,其他姐妹推脫不掉。」簡虞縴手支頤,在燈光下望著黃梓瑕,眨了眨眼,「要是你想去居安的話,我可以讓你在玉成班中謀一個位置,你會什麼歌舞器樂嗎?」

  黃梓瑕搖了搖頭:「說來慚愧,我自小既未學女工,也不會歌舞。」

  「牙板你總會吧,只要保持一定節奏,持續輕敲就可以。就算搶拍漏拍,我想,居安小國沒什麼懂樂舞的人,不會察覺到的。」

  第二日天剛亮,黃梓瑕便帶著周子秦來到了西城門。

  簡虞正在叮囑玉成班的領隊,看見他們來了,便招手讓他們過來,按照昨晚商議好的,對領隊阿宗說道:「這兩位是阿瑕姑娘和周小弟,阿瑕是代替小雲的,周小弟可以幫忙打雜,你有什麼活就分派他一些。」

  阿宗應了,簡虞又帶他們和班子中的人打招呼,班主這特別關照的架勢,讓所有人心裡有數,個個對他們笑臉相迎。

  居安人派了駱駝隊前來迎接,眾人將箱籠綑紮好,爬上駱駝背,向西而行。

  駱駝身材高大,又有駝峰,居安人在駱駝左右身側各設一個座椅,可供兩人同時乘坐。黃梓瑕與另一個姑娘坐在較矮的一頭駱駝上,西出陽關。

  前方是綿延不斷的沙丘,偶爾有一兩株胡楊樹歪歪倒倒地生長著,稀疏的草在沙礫內間或鑽出。

  一開始,廣闊無垠的大漠還能讓黃梓瑕抬眼欣賞,行到接近中午,斗笠和面紗也遮不住四面散射的陽光,瓦藍的天空亮得刺目,熱浪與乾燥讓黃梓瑕鼻腔疼痛,呼吸困難。

  坐在旁邊的小姑娘看見她捂著鼻子一臉難受,便給她遞了一條厚重的粗布,說:「你被太陽烤乾啦,怎麼不知道準備好呢?」

  黃梓瑕感激涕零地接過,將自己蒙住,慚愧地說:「我第一次來沙州,之前不知道沙漠是這樣的。」

  「這確實不是沙漠,這才哪到哪,零零星星的還有草呢。」那姑娘笑道,「不過這回咱的路程倒是不遠,再走一天半就到居安,那邊有河流經過,我們還能洗個澡呢。」

  黃梓瑕露出一雙眼睛,打量著前後的人,問小姑娘:「你們班主簡虞姑娘沒來,那穆拉雅罕娜怎麼也沒來?」

  小姑娘笑道:「穆拉啊,她嬌氣得很,昨晚從刺史府回來就嚷著酒後吹風著涼頭痛,我幫她揉了半夜呢,今天早上又上吐下瀉的,怎麼可能來得了?」

  「那,有人能代替她嗎?」

  「放心吧,居安人對我們大唐心嚮往之,但其實又不太懂,我們隨便唱幾首曲子應付就行了。」小姑娘年紀輕輕,卻撇著嘴滿臉世故,「只希望他們祭典的場面不要太血腥了。唉,這一路受罪,要是錢給得不多的話,我下次就不來了。」

  到第二天傍晚,太陽即將落在沙丘西面之時,一行人終於到了居安。

  綿延不斷的沙丘盡頭,出現了大片長著稀落草皮的曠野。曠野之中有小河流過,居安城就坐落在曠野之上,小河從城西流進,又從城東流出,在曠野的盡頭,扎進了沙漠,變成了地下河。

  「整個居安全賴這條河活著,要是小河消失,居安也就沒了。」領隊阿宗對他們說。

  黃梓瑕和周子秦也顧不上感慨了,和大家一樣,都奔到小河邊,撩起水直往臉上身上潑。其實他們的水囊中還有水可以喝,可不知怎麼的,從茫茫沙丘中走來,就是渴水渴得不行,只想撲進水裡去。

  居安來迎接他們的是幾個中年嬤嬤,其中一個說著不太嫻熟的漢話,引領他們進了城。沙漠中的城市,所有房屋以夯土為牆,窗戶和門開得極小,進入屋內,頓時感覺陰涼許多。

  一群人喝著酥酪休息片刻,等幾個嬤嬤出去了,黃梓瑕隔窗觀察,見四下無人,就晃到了門邊,示意周子秦和她一起出去。

  周子秦和她一起摸出了門,走到後面街道上。

  街道空蕩蕩的,沒有多少人,喧譁的聲音來自城牆下一角,顯然那邊正在準備著什麼。

  周子秦躡手躡腳在前面探路,黃梓瑕在後面跟著,關注著周圍的動靜。走到城牆邊才看清,原來是一群人正在布設一個木頭架子,那上面滿是斑駁陳舊的黑褐色血跡,顯然是常用的斷頭台。

  周子秦緊張兮兮地轉頭,壓低聲音說:「嘩,簡虞說的是真的!他們真的要在祭典上殺人的!」

  黃梓瑕看看斷頭台對面的歌台,皺眉道:「好像是真的,要一邊殺人一邊歌舞。」

  「蠻族真可怕啊……」周子秦喃喃道,「難道到時候,我們要在那邊台上演出,看著這邊王蘊被殺頭?」

  「還不確定祭品是不是王蘊呢,我們先去找到他再說。」黃梓瑕說著,目光在街巷上逡巡,尋找著最有可能被闢為囚室的地方。

  在直通斷頭台的街道另一邊,原本整齊的街衢之後,靠近城牆的地方,突兀地建造了一間矮矮的土墩房,附在厚重城牆之下,顯得格格不入。

  黃梓瑕向周子秦打了個手勢,帶著他往那間小土墩房走去。

  房門口有人把守,黃梓瑕和周子秦配合默契,周子秦東張西望地從巷子內走出,一副鬼鬼祟祟形跡可疑的模樣。

  守衛果然被他吸引走了注意力,大聲喝問。

  周子秦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歪著頭一臉茫然,口中顛三倒四說著自己都聽不懂的話。

  趁守衛拉著周子秦掰扯,黃梓瑕攀著土牆,竭力提高身子,湊到窗柵前往裡面看去。

  外面天色已經昏暗,小土屋內沒有燈火,更是一片昏黑。她只看到牆角有一個人半倚半坐著,低垂著頭,姿勢極為萎靡,蓬亂的頭髮遮住了他的臉,讓她看不清面容。

  但,她心中升起一種怪異的感覺,總覺得這個階下囚,不應該在這個陰暗窄小的囚室內,他應該在春風之中持柳微笑,輕吟一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周子秦的聲音從那邊傳來:「好好好,嗚里哇啦阿卡卡,我走行了吧?」

  黃梓瑕知道他已經無法再拖延下去了,於是立即跳下來,一閃身鑽進了旁邊小巷。

  她和周子秦按照原來的路徑回到屋內,阿宗一看見他們就端來麵餅和羊肉,說:「趕緊吃吧,養好精神,明晚就是祭典了。」

  他們學著旁人的樣子,洗了手後,將羊肉和蕪菁絲卷在麵餅中握著吃。「味道還蠻好的,崇古你多吃點。」周子秦給她遞了一個,貼近她時壓低聲音問,「是王蘊嗎?」

  黃梓瑕點了點頭,沉默地接過他手中的卷餅,慢慢吃著。

  「那我們怎麼辦呢?明天見機行事,等他們把王蘊押出來的時候,搶了人就跑嗎?」

  「那恐怕不行。」黃梓瑕微微搖頭,低聲說,「那麼大的陣仗,殺王蘊又會是其中重要的一節,到時候會有很多人盯著,我們搶不走。」

  周子秦邊吃邊點頭,問:「那……今晚?」

  「晚上關閉城門,我們就算把他從囚室里救出來,又能躲在哪兒?」黃梓瑕皺眉想了片刻,說,「明天吧,有一個時刻,囚牢肯定會打開的。」

  「最後一頓飯,吃完上路吧。」

  牢室的門被打開,外面的光透進來,映照出看守的身影。

  王蘊緩緩抬頭,在這狹窄的囚室中被鎖了十多天,艱難的處境和身上的劇痛一直在折磨著他,讓他陷入迷糊的暈眩中,大腦如同糨糊。

  但在這一刻,他終於遇見了一個會說漢話的人,於是他竭力開口,問:「我在哪裡?最後一頓飯,是什麼意思?」

  那人冷笑了一聲,丟下一句「都要死了,還廢話」,轉身就走。

  王蘊沒有理會地上的托盤,勉力想要站起身,將那人攔住。

  誰知他剛一起身,腰腹間的傷口劇痛就讓他重又倒了下去。而怪異的是,那個給他送飯的人,也在此時身體一軟,整個人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王蘊睜大混沌的眼睛,只看見出現在門口的亮光中,手持木棍的那一條纖細的身影。

  她向他走來,外面斜射的灼熱日光替她鍍上了一層白光,以至於他以為這是臨死前的幻覺。

  在他支撐不住的時候,他心中最掛念的那個人,來迎接他了。

  他茫然地抬手,向她伸去:「梓瑕……」

  然而,他以為的虛影,卻緊緊握住了他的手,拼盡全力扶住他,急問:「你還好吧?」

  他睜大眼睛,想要看清她,卻最終因為暈眩而閉上了眼睛。

  「我來吧。」周子秦從黃梓瑕身後竄出來,將王蘊背在了背上。王蘊傷勢沉重,絕沒有逃跑的力氣,所以居安人將他關在囚室內,並沒有用鐵鏈鎖住,反倒省了他們的事。

  黃梓瑕護著周子秦,將囚室的門帶上,急匆匆從被他們打暈的看守身上邁過。走到外面,見他們之前偷牽來的兩匹馬正拴在外面。

  周子秦將王蘊放在馬背上,自己翻身騎了上去。

  黃梓瑕上了另一匹馬,兩個人同時催動馬匹,向著城外疾馳而去。

  居安只是個沙漠小城,他們從大道直奔城門,根本無人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看見兩騎快馬衝來,口中咒罵的同時,個個忙不迭避讓。

  把守城門的幾個衛兵,在他們衝出城門之後,才望著馬後的煙塵面面相覷,詢問:「是發生了什麼急事嗎?」

  直到足有一盞茶時間後,才有人發現囚室上的鎖沒了,開門一看,看守與送飯的人都趴在地上昏迷不醒。

  而這個時候,黃梓瑕與周子秦已經縱馬奔馳出了十來里。

  可惜黃昏的沙漠一片寂靜,他們的馬蹄留在沙上,歷歷在目。

  後面很快便有了追趕的聲音。黃梓瑕倉促間回頭看去,居安的勇士們縱馬持弓,在血色夕陽之中,已經清晰可見。

  連綿起伏的山丘,一覽無餘的沙漠,他們要再奔馳一個時辰,才能到達一處廢棄的烽火台,找到掩體。而現在,他們已經顯露在追兵的射程之內。

  「崇古,我們要完蛋了!」周子秦一邊縱馬狂奔,一邊大叫。

  黃梓瑕咬住下唇,緊緊跟在他的身後。耳聽得風聲呼嘯,黃梓瑕眼角的餘光隱約瞥見,後方的人已經越來越近。居安人長於馬上,格外剽悍,而他們盜來的馬,一時難以掌控,不到片刻間,後方的馬蹄聲已經響在她的耳邊,近得不能再近了。

  看來,這一次是難逃一劫了。

  只聽得後方嗖嗖聲連響,幾支箭呼嘯著擦過她的耳畔,插入前方沙地之中,以至沒羽。

  她聽到後方傳來肆無忌憚的笑聲,仿佛貓在戲耍老鼠,明知道對方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卻故意讓他們豁命逃跑一番,拿他們那絕望奔逃的樣子取樂。

  黃梓瑕絕望地看向周子秦馬背上的王蘊。他在昏沉之中,面色慘白,也不知是否還在呼吸。

  是她太高估自己了,忘記了自己並不擅長這樣的事情,憑著一腔孤勇,想要從並不熟悉的茫茫沙漠中救一個人出來,談何容易。

  周子秦顯然也感覺到了,他們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擺脫後方追兵。既然是徒勞,他向黃梓瑕投去了放棄的眼神,口中大叫:「崇古,要不我們就投降吧?反正……反正我們是大唐子民,居安人不敢殺我們的!」

  「那王蘊怎麼辦?」黃梓瑕一邊繼續急奔,一邊問。

  周子秦一時語塞,只能閉眼埋頭往前疾沖,一邊口中胡亂大喊:「老天爺啊,救救我們吧,我不想死在沙漠裡啊!回去我給你上供,給你燒一百斤香……」

  仿佛是聽到了他的呼聲,後方急雨般起落的馬蹄聲忽然亂了節奏,然後,便是馬匹撲通撲通折蹄倒地的聲音,以及驚呼和咒罵聲。

  閉眼往前沖的周子秦和黃梓瑕,都不由得睜大眼,看向了後方。

  沙丘後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了一隊騎兵,手持弓弩,箭雨直射向那群追兵。

  哀叫聲中,血箭迸射,所有追兵連同胯下的馬一起倒地。

  在突變的局勢面前,有一騎黑馬,如同黑色的閃電,向著黃梓瑕衝來。

  黃梓瑕抬起頭,看見迎面向自己飛馳而來的男人。迅捷如風的黑馬,黑色箭袖錦衣,血色的斜陽勾畫出他深重的輪廓,他浴血沐光而來,大漠風沙亦成為他的背景,氣勢凌人。

  黃梓瑕一瞬間濕了眼眶,低低地叫道:「王爺……」

  在她深陷大漠,最危急的時刻突然出現的,正是李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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