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番 三更鼓3
2024-10-01 15:11:27
作者: 側側輕寒
「那麼……」黃梓瑕捏緊卷宗,緩緩地問,「現在這個穆拉雅罕娜魯富菊,又是誰?」
李舒白淡淡道:「能冒充魯富菊,又與耿海母親相像,更能讓耿海一眼便認出來的,你猜,還有誰?」
黃梓瑕默然。其實,不需要李舒白的話,她也早已想到了這一節。
「所以……」許久,她才吐出一口氣,輕輕地說,「理由找到了。」
「是的,足以讓他們飛蛾撲火,不顧一切的理由。」
他們望著面前驛館因為缺乏打理而略顯荒蕪的庭院,一起沉默了片刻。
黃梓瑕聽到李舒白淡淡開口,問:「所有的真相都已經揭曉,那麼本案,是不是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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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她輕聲說,「本案已經結束了。」
佛光大典
沿著連綿起伏的沙丘一路西去,漫漫戈壁灘前方,出現了一片綠洲,礫崖上萬千洞窟佛像遙遙在望。待眾人漸漸走近,抬頭仰望時,那佛像便越顯高大,俯視眾生的姿態越發莊嚴。
黃梓瑕望著面前高高的山崖,一時被這規模宏大的千佛窟震懾住,許久無法呼吸。千百個大大小小的洞窟開鑿在蒼黃的山崖之上,裡面的佛像與彩繪,都可隱約窺見,成為盛開在灰黃背景上的絢爛花朵。
鑿窟造像的工程,遠遠未曾停止,許多洞窟外都搭著腳手架,無數的工匠正在上面忙碌。來往的僧侶與信眾在大佛下面虔誠禮拜,然後魚貫前往下一座洞窟。
今日新落成開光的佛窟,正是由刺史邱承運聯合同鄉的幾位高姓大戶捐助修成。得知夔王殿下也來觀禮,連同刺史在內,眾人都是喜出望外。邱承運今日人逢喜事,又在夔王和同鄉面前著意表現,真是左右逢源,精神煥發。
吉時已到,李舒白被迎到洞窟之外,在聲聲佛偈中,與慧明大師一起揭開蒙住洞穴的紅布,為新佛窟開光。
佛窟內土質鬆軟,無法直接造像,因此佛像以木為骨,以泥為塑,五丈高的洞窟內如來安坐,周圍金身羅漢排列。滿壁仙女飛天,彩繡輝煌,裙裾飄搖,天花亂墜。
眾人欣賞驚嘆一番,虔誠禮佛完畢,耳聽得絲竹之聲響起,是洞窟外的樂班開始演奏了。李舒白帶著眾人出去一看,佛窟前廣闊的細沙地上,已經搭好了彩棚,身著輕薄服飾的歌姬們裝飾如畫壁上的飛天樂伎,正在且歌且舞,旋轉如風。
在滿場繁華光艷之中,李舒白被引到彩棚前的席位上,安排好酒水果點。李舒白看見魯富菊在台邊整理衣服,便舉杯看向黃梓瑕,朝她微微一笑。
黃梓瑕會意,接過他手中的杯子,向著魯富菊走去。
正在台邊候場的魯富菊,理著衣服隨著絲竹隨意扭著身子哼唱,一副開心從容的模樣,不防黃梓瑕正從她的身邊走過,手中端著的那杯西域葡萄酒被她扭動的身子一碰,頓時全部傾倒在了她的身上。
「對不住啊,穆拉雅罕娜……」黃梓瑕忙道歉,一邊伸手幫她拍去衣服上的酒水。可惜殷紅的葡萄酒已經將她一身淺色衣服徹底沾污,紅色的酒漬在前襟格外刺目。
黃梓瑕看著她的衣服,似有些無措,後面周子秦湊過來,問:「怎麼啦?咦……你衣服怎麼弄髒了?趕緊去換一件啊。」
魯富菊扯著衣襟,嘟嘴氣惱:「楊公公,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呀?我這件衣裳可是特地為了今日而新裁好的,這可是我第一次登台擔綱陽關第三疊,能唱第三疊的,可都是班子裡的頂樑柱,我老師把這機會讓給我,你知道對我來說意義有多重大嗎?」
「真是很抱歉啊,要不……我們去找班主問問看,有沒有替換的衣服吧。」黃梓瑕拉著她的衣袖,到後台去找簡虞。
簡虞正在戲班後台訓話:「大家都提起精神,賣力一點,今日大佛會,可不比其他場合,你們一個個的,別企圖渾水摸魚,濫竽充數。」
剛說完,一回頭看見自己的得意門生衣服髒污一片,她頓時皺起眉頭,那如天音般婉轉的聲音也顫了一下:「穆拉雅罕娜,你怎麼回事?這樣可怎麼上台呀?」
魯富菊氣惱道:「楊公公也太不小心了,把我衣服弄成這樣,班主你趕緊給我弄件衣服換上呀!」
簡虞有些無奈:「我們一班子人來到這裡,都只帶了自己的衣服呀。」
魯富菊顯然嬌縱慣了,立即說:「那你讓別人拿件衣服給我!」
「你是我們班裡骨架最大的,別人的衣服你能穿嗎?」簡虞嘆了口氣,轉頭問眾人,「你們誰帶了寬鬆式樣的衣服?」
幾個跳舞的姑娘都說:「這邊換衣服不方便,我們都是直接穿了舞裙來的。」
魯富菊跺腳懊惱道:「這可怎麼辦呢?難道要我穿著這樣的衣服上場唱歌嗎?」
黃梓瑕在旁邊出聲道:「我這邊倒是有一件衣服,要不,給你試試?」
魯富菊噘嘴道:「你自己都穿公公的服飾,哪會有什麼適合我的衣服啊?」
「穆拉!」簡虞呵斥道,又對黃梓瑕笑道,「不好意思啊,她真是粗野慣了。不知道楊公公帶來的是什麼衣服?」
黃梓瑕向周子秦示意,周子秦「哦哦哦」地應著,神情怪異地打開隨身包袱,拿出一件玫紅偏紫色的衣服抖開給大家看。
眾人眼前都是一亮,這件外衫由晚霞錦裁成,鮮艷欲滴的玫瑰紫色,異域男裝式樣的大翻領,別致又引人注目。
魯富菊心花怒放,把衣服一把扯過來,對黃梓瑕說:「行吧行吧,那就原諒你了,我去換衣服啦。」
黃梓瑕對她一笑,說道:「這衣服樣式有點複雜,後背還有帶子,你自己恐怕不好穿,我幫你換上吧。」
「不用了,我手這麼修長,還系不好背後的帶子?」魯富菊說著,抱起衣服就去旁邊小屋內了。
黃梓瑕看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簡虞忙解釋道:「她就是這樣的性子,換衣服洗澡什麼的從來不要人在旁邊的。」
上次遞手帕給黃梓瑕的小姑娘接話道:「是啊,我上次不小心推門,看見她背對著我在換衣服,我趕緊就退出來,結果她穿好衣服出來,把我狠狠罵了一頓——真是的,異國人就了不起嗎?大家都是女人,她有的我都有,誰還沒見過呀!」
聽著她的抱怨,黃梓瑕和周子秦不由得對望一眼,都看到了彼此臉上的詭異神情。黃梓瑕朝周子秦眨眨眼,轉頭看見魯富菊已經穿上衣服出來了。
她五官輪廓鮮明,妝容濃艷,穿上這燦若雲霞的衣服,越發顯得明艷過人。
但眾人看見都沉默了。
因為,雖然顏色很艷麗,可這分明是一件男裝,並且是讓她顯得肩寬腰窄的西域男裝。而,她穿起來過分合適了,就像是一個男人誤用了顏色花哨的布料,而不是一個女人穿著男裝的感覺。
見大家都用怪異的眼神看著自己,魯富菊錯愕地低頭看看身上的衣服,遲疑地往後退了一步,然後轉身加快腳步,就想離開。
「魯富平,你要去哪兒?」
黃梓瑕的聲音,冷冷地在他身後響起。
她下意識地頓住腳,見周子秦已經擋在自己面前,便慢慢地轉身,看向面前神情各異的人,掩飾住臉上的慌亂,強笑問:「什麼,你在叫誰?」
「我在叫魯富平,耿海的弟弟,魯富菊的孿生哥哥。」黃梓瑕淡淡道,「在妹妹去世後,因為母親陷入癲狂,所以他經常扮成與自己相貌相似的妹妹魯富菊,來寬慰母親。」
周圍其他人都莫名其妙,不知道魯富菊、魯富平這兩個陌生的名字說的是誰。那個小姑娘詫異地問:「楊公公,你和穆拉雅罕娜說什麼啊?」
而簡虞生怕玉成班台柱子原名叫魯富菊的事被人發覺,忙挽住黃梓瑕的手臂說:「楊公公,有什麼事情,咱到屋內說,這邊人多口雜,事情無法好好商量的。」
「嗯,我也正是這樣想的。那麼,我們就……」黃梓瑕話音未落,只見一直惶惑不定的魯富平像是找到了生路,猛然提起衣擺,越過人群,向外急奔。
眾人猝不及防,回過神時,便見她已經奔到系馬石旁,手中寒光一閃,斬斷了一匹馬的韁繩,便即翻身上馬,催馬向著千佛洞外頭急奔。
簡虞嚇了一跳,喃喃問:「她……她幹什麼?」
黃梓瑕來不及回答,幾步就奔向系馬石,中途被人抬手攔住了。是李舒白,他淡淡說了聲:「她偷走的是滌惡。」
黃梓瑕一看那匹馬,不由得苦笑,說:「她運氣可真差。」
只見那匹馬往外跑了不到百丈,繞了個圈就回來了。馬上的魯富平焦急地狠扯韁繩,想要調轉馬頭,可惜馬匹根本不聽她的使喚,只徑直向著李舒白直奔而來。
魯富平氣急敗壞,抬腳猛踢滌惡的馬腹,企圖讓它調頭。滌惡性烈如火,怎麼肯受她的踢打,長嘶一聲直立起來,猛然一甩馬背,直接將她摔在了地上。
魯富平抓著馬韁繩,還想爬起來,可惜韁繩早已被她割斷,她一扯便從手中滑脫了出去,只余她趴在沙地上,被滌惡一蹶子甩了滿臉塵土,恨恨捶地。
李舒白身邊的士卒過去拉起她,將她帶到李舒白面前。
李舒白從案前起身,走到伏在地上的魯富平面前,低頭看她。
誰知,還沒等他發問,魯富平已經跳起身來,手中寒芒閃動,一柄藏於袖中的匕首已經刺向李舒白,口中瘋一般嚷道:「不許動,誰敢抓我,我就對他不客氣……」
眼看她已經撲到李舒白面前,在周圍的驚呼聲中,李舒白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一轉一折之間,她手掌已經脫臼,手中那柄匕首噹啷一聲掉落在地,被李舒白足尖勾起,反手握住,抵在了她的脖頸上。
就在李舒白乾淨利落制服魯富平之時,周圍的隨扈們也早已刀劍出鞘,抵在了她的背心,只待夔王一聲令下,便可將她紮成刺蝟。
簡虞在旁邊看得氣急心慌,一想到自己班裡的角兒居然妄圖行刺夔王殿下,十幾年心血的玉成班這下肯定要完,她頓時氣血上涌,頭暈目眩地靠在彩棚柱子上,差點站都站不住了。
李舒白示意身邊人將魯富平制住,然後將那柄寒光閃閃的匕首拋給周子秦,說:「把證物收好吧。」
此時,嚇得手腳發軟的邱承運才上來請罪,抖抖索索道:「下官罪該萬死!下官未能部署好今日安全保衛,導致殿下受驚……」
「這點小事,能受什麼驚?」李舒白隨口說著,看著黃梓瑕,「怎麼樣,這個刺客,要審一審嗎?」
黃梓瑕朝他微微一笑,行禮道:「啟稟王爺,奴婢認為,此人居然敢在大庭廣眾之下謀刺天潢貴胄,實屬大逆不道。為了詳細調查此人的來歷與幕後主使,奴婢懇請王爺召集與此事有關一干人等,立即審理此案,以免貽誤時機。」
「哦,是嗎?」李舒白與她靈犀相通,一唱一和,對身後的邱承運說道,「既然如此,還要勞煩邱刺史尋一間靜室,讓我們將案情好好理一理。」
邱承運在夔王面前,自然著意表現,動作異常麻溜,不僅迅速將周圍最大的一間佛閣清空,就連耿海也被從忠義軍大營帶了過來。
崔純湛自然是這次的主審官。他是朝廷委派來調查本次案子的,雖然因為身體原因一直躺在驛站,但三法司一群人在忠義軍大營也頗做了些個功夫,光是問詢的卷宗就有十幾摞,疊在崔純湛的案前頗為壯觀。
崔純湛主審,郭茂德等忠義軍中的將領自然也要到場,夔王李舒白在堂側旁聽,黃梓瑕和周子秦肅立在他身後。
耿海重傷未愈,面色慘白,腳戴鐐銬。他拖著沉重的步伐被帶入佛閣中,一抬頭看見被綁住手腳丟在牆角的魯富平,那慘白的面色變得鐵青,更顯嚇人。
而魯富平則駭然側過了身子,似是不敢與他的眼睛對上。
周子秦見狀,在旁邊說道:「魯富平,你哥哥來了,你不和他打聲招呼嗎?」
崔純湛一聽這話頓時愕然,看他們兩人那樣子,又趕緊翻了翻面前卷宗,卻找不到資料,只能問周子秦:「周捕頭,這個耿海不是忠義軍中的犯人嗎?他是穆拉雅罕娜的哥哥?可他們一個是異國人,一個是我大唐的軍士……」
周子秦看向魯富平,問:「崔少卿不覺得,其實他們眉眼有點相似嗎?」
郭茂德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難怪!上次邱刺史為我們王將軍接風時,耿海在宴會上看見這女人,眼睛都直了,不肯錯眼一直盯著看的模樣,我還以為……」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畢竟是在夔王面前,再是粗人也把後面「起了色心」之類的話吞到肚子裡去,轉而看向魯富平,喝問,「這麼說,你們兄妹二人,是聯手謀害王將軍?你們該當何罪?」
耿海看向瑟縮著身子的魯富平,咬一咬牙,說「:不,沒有聯手!一切都是我做的,我與我妹妹自她十歲後便從未見過面,根本不可能聯手!」
「你與妹妹確實沒再見過面,可他並不是你妹妹魯富菊啊。」周子秦在旁邊大聲說,「因為,他是你的弟弟,魯富平!」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尤其是往日便認識穆拉雅罕娜的那些人,更是錯愕不已:「周捕頭,你不會弄錯吧?這可是我們敦煌如今最出名的樂伎,年輕一輩中,她唱得最好,長相又漂亮,怎麼……怎麼說她是個男人呢?」
「就是啊,就算穆拉雅罕娜姑娘長得高大些,可她是異國人,高大點也正常。再說男人怎麼會有這樣美的聲音?又高亢又圓潤,這根本不像男人的聲音啊!」
「是不是男人,把衣服剝開給你們看一下不就行了!」周子秦說著,上前就要撕衣服。魯富平驚叫一聲,拼命扭動身體避開他的手。
「子秦。」崔純湛身為主審官,無奈咳嗽一聲。
黃梓瑕扶額道:「去找個穩婆來驗看吧。」
「那多麻煩啊,還是直接剝了衣服一看就清楚明了。」周子秦說著還要上前動手,忽聽得旁邊眾人「啊」了出來,許多人既驚且喜,紛紛向門口涌去。
周子秦回頭一看,門口有兩個士卒攙扶著王蘊,正走進來。
王蘊重傷未愈,氣色依舊不是很好,但在他人的扶持下,已經可以行動。
忠義軍將士們迅速圍到他身邊,郭茂德一雙大掌抓著王蘊的手臂,激動不已:「將軍,你沒事!你可算回來了!」
王蘊笑著輕拍他的手背,示意他鎮定,說:「讓大家擔心了,我被居安人抓走後,找機會逃了出來,幸好對方的追兵遇上了沙漠中流竄的馬賊,我才得以脫身,如今身體也已慢慢恢復了。」
他幾句話將自己的情況介紹完畢,又把居安追兵的下落撇清。
李舒白起身,親自將王蘊引到身邊坐下,又示意周子秦別再糾結魯富平衣服的事情,正事要緊。
王蘊坐在李舒白身旁,他氣血不足,但神情淡定,詢問耿海的聲音雖然低沉,卻十分平穩:「耿隊正,聽說半個月前,居安主使死在城內的那一夜,你看見我闖入酒肆,殺死了湯遷,又殺傷了你?」
耿海抬頭看他,被傷勢折磨得慘白的面容,此時反倒顯得一片平靜:「是,屬下知罪。屬下與湯遷身為軍人,卻因酗酒而夜不歸宿,應受將軍軍法處置。」
王蘊問道:「可我當時剛出了州府衙門,又在城內受傷,如何能前往城外酒肆殺人?」
「這個,屬下並不知情,也許是當晚月光昏暗,屬下認錯了人……也未嘗可知。」耿海低聲道,「只是殺人的刀確實是將軍的,因此屬下才深信不疑。」
王蘊又問:「若你真的無辜,那麼為何如今我們調查此事,開始漸有眉目之時,你要擅自逃離軍營?」
「屬下並非逃離軍營,而是……」他頓了頓,咬牙道,「我想去替湯遷收屍,想帶他回老家去安葬。」
聽他這樣說,王蘊也就停止了盤問,畢竟軍中最重同袍之誼,為戰友收屍,其情可憫,他是主帥,不便再行逼問。
主審官崔純湛的口氣也緩和了下來,問耿海:「既然如此,為何不稟報上官,卻擅自行動?」
「因為我如今身上傷勢沉重,怕軍中不肯讓我離開,可湯遷屍首已經保不住了,所以我想乾脆先把他安葬了,然後再回來領罪。只要我的好兄弟能如願長眠,我死也甘願了。」
他這一副兄弟義氣的模樣,讓李舒白也終於開了口:「聽起來,確實是此情可憫。只是本王卻不知道,為何你替兄弟收屍,不去義莊不去亂葬崗,卻去甘泉水邊,去看起了熱鬧呢?」
耿海一時語塞,遲疑道:「小人只是、只是剛好經過那裡,被看熱鬧的人擠進去了……」
「忠義軍大營到義莊,與甘泉水根本就是兩個方向,你明明可以從城外直接過去,怎麼會被看熱鬧的人從城外擠到了城內?」
耿海梗著脖子道:「我要去城內,買點黃表紙,燒給湯遷!」
「恐怕湯遷,不會收你燒的黃表紙。」站在李舒白身後的黃梓瑕冷冷開口道,「畢竟,你的好兄弟湯遷,是被你親手殺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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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句話,讓在場所有人都呆住了。主審崔純湛轉頭看向黃梓瑕,失聲問:「楊公公,你……你說什麼?」
「我是說,當日酒肆那場半夜屠殺,並沒有王蘊進入。從始至終,這只是耿海先殺人再自殘,一場自己演出的好戲!」
郭茂德和旁邊眾將士都不敢置信,瞪大眼睛看向跪在下方的耿海,一時堂上寂靜無聲。
耿海臉色烏青,辯解道:「自殘?我明明被兇手揮刀刺入後背,如今傷痕尚在,你倒是告訴我,我要如何將一把刀子刺入自己的後背?」
崔純湛畢竟了解過這個案子,也比畫著耿海胸前的傷痕位置,說:「是啊楊公公,那個刀傷角度,就算他的手再長,也不可能做到吧?」
「可以的。」黃梓瑕示意周子秦,他會意,立即打開箱籠取出那條染血的帳幔,抖開來展示在眾人面前。
「大家請看,這是事發時酒肆的帳幔,由細麻布製成,優點是輕便易干,缺點是,容易磨損。不過用作遮窗的帳幔,一般來說,沒有什麼磨損的機會。但……」
黃梓瑕將上面那個圓圓的壓痕翻出來,說:「讓我奇怪的是,這裡有一個新壓出來的凹痕,而,我查看過的酒肆窗戶上,也有一個淺淺的凹痕,看起來和這個凹痕,應該是同一個東西壓出來的。」
周子秦恍然大悟:「所以,是什麼東西隔著帳幔,撞上了窗戶!」
「不,是窗戶隔著帳幔,撞上了另一個東西。」
耿海鐵青的臉,頓時抽搐了一下。只是眾人都在疑惑黃梓瑕這句話與周子秦那句話的區別,都沒注意到他。
黃梓瑕走到佛閣的窗戶邊,比畫了一下,說:「各位請看我們這個窗戶,和酒肆差不多的和合窗,由厚實的木板製成,上面由活頁連接,下面用撐杆支起,開的時候向外推開,關的時候可以在裡面上窗栓……」
崔純湛等人了解黃梓瑕,都在仔細聽著,軍伍中的將士們卻按捺不住了,聽她這麼詳細地介紹窗戶,郭茂德有些急躁,說:「楊公公,你就直截了當地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窗戶和耿海殺人,有什麼關聯?」
黃梓瑕將窗戶撐好,說道:「別急,我剛剛已經叫人去你們軍中搬一個假人,馬上送到,你們就明白了。」
訓練用的假人,忠義軍大營中多的是,不一會兒士兵們就搬來了一具木頭人,擺在了窗戶面前。
「大家請看,這具木頭假人,裡面填充稻草,外面包裹木頭甲片,與真人一般大小。而且,軍中士兵在訓練時也都應該知道,人體臟器,最致命的地方在哪裡。」黃梓瑕把墨筆交給周子秦,讓他在木頭甲片上找准方位,勾畫出了一個兩寸見方的圓,「而這裡,郭將軍,請你來看看,如果是人的話,刀刺入這裡,可會有問題嗎?」
郭茂德仔細看了看,詫異道:「這位周捕頭認得真准,這塊地方看似就在胸前,但其實避開了所有臟器和大血脈,就算被刀子捅個透明窟窿,只要不膿腫潰爛,其實並不傷及性命。」
黃梓瑕看向耿海,問:「也就是,耿隊正受傷的地方,對嗎?」
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耿海的傷口處,個個錯愕不已。
耿海的臉上終於現出了絕望與倉皇的神情,兩頰肌肉微微抽搐,跪姿也顯得畏縮起來。
「是那天夜裡,巧之又巧,王將軍剛好避開了致命要害嗎?」黃梓瑕的聲音,打破一室寂靜,在此時顯得分外清亮,「不,當然不是,因為這是耿隊正,精心挑選的角度。」
黃梓瑕走到窗邊,伸手從帳幔上拿起一根麻線:「這是在帳幔上發現的,明顯是從帳幔上臨時抽取出來的一條線,兩邊都打了結。於是我想到,這必然是,兩頭各綁住了一個東西,只要一拉的話……」
說著,她將線的一頭綁在窗戶的支杆上,又用支杆將窗戶高高支起,另一頭綁在自己手腕上,再將窗板向上撐開至最大。
然後她向郭茂德問:「郭將軍,能否借你的佩刀一用?」
郭茂德的刀也是橫刀,刀身細長一如王蘊的青崖。黃梓瑕拔刀出鞘,將刀尖抵在假人的後背,示意道:「一把長刀,當然不可能簡單固定在後背,所以這個時候,耿隊正就需要一條帳幔——」
她將那條帳幔抖開,將假人連同那把對準後背的橫刀一起蒙住,帳幔的四個角繞過腋下拉到胸前。她一手保持橫刀豎立的角度,一手慢慢地在假人胸前收緊帳幔,直到刀子被布拉住,穩穩維持住直抵後背的模樣。
「確定好位置之後,耿隊正就可以退到窗邊。一直系在腕上的線,這個時候也可以取下了,然後,只要拉住細線的這一端,用力一扯……」
隨著她的動作,只聽到「砰」的一聲,窗戶的支杆被扯飛,整扇厚實的窗板猛然砸下來,狠狠敲在對準窗戶的刀柄上。
受到重力一擊的橫刀,立即穿透了假人。橫刀從後背進入,前胸透出,正穿過周子秦畫的那一個小圓,分毫不差。
眾人齊齊驚呼,其中,屬周子秦叫得最響,滿室只聽見他頓足大叫:「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難怪那個酒肆老闆說,睡夢中被門倒下來的聲音驚醒!其實那不是門倒下,而是窗板重重拍下來的聲音!」
「是。在此之前已經殺死了醉夢中的湯遷,並將門閂劈開造成外人闖入跡象的耿隊正,這個時候還得做兩件事情,一是將線從窗戶的支杆上取下,二是強忍疼痛,竭力大喊『王將軍饒命』,好讓店老闆聽見,能成為自己的有力證人。」
黃梓瑕的目光,從後背刺入橫刀的假人身上,轉到耿海身上。
耿海捂住自己胸口的傷處,閉上眼,一言不發。
王蘊長出了一口氣,只瞥了耿海一眼,目光便轉向了黃梓瑕。這個幾句話便幫他洗卻了冤情的女子,此時卻依然平靜,站在李舒白的身旁,神情從容而恬淡。
王蘊的心中,不知為何升起一種類似傷感的情緒。他心想,這樣也好,或許在李舒白的身邊,她才能得到最大的助力,以最好的姿態,去實現她的人生價值吧。
現場此時已是一片喧鬧,其中吼得最大聲的就是郭茂德,他怒斥道:「耿海!你殺害隊友,嫁禍於王將軍,如今罪惡昭彰,你還有何話說?」
耿海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停了許久,才緩緩說:「是,我殺了湯遷,嫁禍給王將軍,我罪該萬死。」
「為何要殺人嫁禍?」
耿海毫不遲疑,說道:「只因為,湯遷受刺史邱承運指使,要謀殺居安使者,並且嫁禍給王將軍。」
這一句話,不啻往沸騰的油鍋中澆上一瓢冷水,讓屋內眾人頓時炸開了。
邱承運惶恐至極,呼一下站起身,對李舒白急道:「王爺明鑑,下官冤枉!這兇犯先是殺人嫁禍王將軍,現在又污衊構陷下官,要謀害於我,請王爺和崔少卿明察,還下官一個清白!」
李舒白寬慰他道:「邱刺史不必驚慌,崔少卿此來便是受朝廷委派,定會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若這兇犯真的要誣陷你,相信律法定不會輕饒。」
邱承運勉強應了聲「是」,悻悻地坐下,唯有露在袖子外的一雙手,微不可察地在顫抖。
崔純湛一拍驚堂木,喝道:「耿海,本官命你,立即把一切一五一十說清楚。為何你要說邱刺史要謀害居安使者,嫁禍王將軍?」
耿海跪在地上,抬頭望著王蘊,問:「將軍是否還記得,曾有一次遇刺,當時,小人就在你的身邊?」
「我記得,那一次,你護我十分周全。」王蘊答道,「當時我便覺得,你對那個刺客的身手十分熟悉,現在想來,那個刺客,應該就是湯遷?」
「是。湯遷行刺失敗後,我因為心懷顧慮,所以當時並沒有敢對將軍說出來。回去後我和湯遷動了手,戳穿了他就是之前的刺客。湯遷無奈承認,他對我說,自王將軍過來以後,邱刺史失了忠義軍指揮權,再也無法在沙州一手遮天,而且,邱刺史之前在忠義軍中曾貪墨軍餉,如今王將軍接管了忠義軍,過段時間一盤點,怕是會瞞不住,必須要儘快剷除自己的心腹大患。而居安一介小國,使者被殺後大致不敢聲張,就算他們敢鬧事,到時候王將軍已被處置,邱刺史又能代管忠義軍,與這種沙漠小國開戰,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得到大筆朝廷下撥的糧餉,簡直是一舉兩得……」
邱承運一拍椅子扶手,怒不可遏地站起身指著他大吼:「住口!無恥之徒,你以為你註定一死,就能污衊本官,讓我背此罪名?」
耿海冷冷道:「人之將死,小人句句屬實,沒什麼好污衊的。」
邱承運氣急敗壞,跨出一步對李舒白行禮道:「王爺,下官請直接斬殺了這等惡貫滿盈之徒!難道王爺能任由這等小人當眾潑下官髒水?滿朝盡知王爺英明神武,下官相信王爺定不會中他人奸計!」
李舒白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說:「邱刺史大可不必如此激憤,所謂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可以潑你髒水,你也可以擺出事實證據來,洗清自己身上的冤屈,是不是?」
「然則……」崔純湛看著李舒白這副樣子,再看一眼坐在他身旁的王蘊,常年在官場打滾的他,哪還不知該選擇站在哪一邊?於是他伸手在面前幾摞卷宗中翻了翻,抽出一沓帳簿放在案頭,說:「邱刺史,此人所說雖然未必句句是真,但其中關於你貪墨軍餉之事,本官此次帶人在忠義軍,也查了查歷年的帳本。在你代管忠義軍的這些年,有些帳目確實對不上,待本案了結之後,還請邱刺史對此給予朝廷一個交代。」
邱承運被他當眾打臉,一張臉頓時煞白,額頭汗珠涔涔而下。
崔純湛抬手道:「請邱刺史先坐回原位吧。耿海,本官問你,湯遷既受指使要殺人嫁禍於王將軍,那麼,他又準備如何嫁禍?你用以殺了湯遷的那把王將軍的刀,又是從何而來?」
「當日殺退刺客之後,我見王將軍刀把上的皮子濺了血跡,便提出要幫他綁鹿皮墊手,因此將王將軍的刀帶回了家。當時我勸湯遷不要替邱刺史賣命,他口中答應,卻趁我睡覺時,拿去鐵匠鋪仿製。我第二天一早發現後立即衝去鐵匠鋪拿回,一夜之間鐵匠自然不可能仿製出一整把刀,只打出個沒開刃的刀身,刀柄上的睚眥吞口,形狀倒是頗為相像,只是還缺兩顆照殿紅。」耿海此時反倒冷靜下來了,臉上的惶恐消失,聲音僵硬而平穩。
王蘊皺眉,頓時想起了什麼,看向邱承運,問:「邱刺史,所以在事發當晚,我解下佩刀存在門房的時候,你就是用那仿製的刀,換走了我的『青崖』?因為你知道賓客在離席的時候,從門房拿回自己的刀劍,只要刀柄和刀鞘相同,是絕不會再抽出來查看刀身的。」
邱承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怒問:「王將軍的意思,是已經認定了我雇凶陷害你了?」
「不敢。只因我記得,在我帶著居安主使進入巷子之前,我的刀掛在鞍邊,根本未曾帶入巷子。可後來大家卻看見兇手拿著我的刀,這刀一直藏在哪裡,便不言而喻了。」王蘊毫不留情道,「而我的刀基本一直不離身,他人唯一有機會調換我那把青崖的,也只有我做客刺史府,把刀劍寄存的那一刻。所以邱刺史定要將刀提前藏在巷子中,以免我進入的時候,沒有帶刀,會缺乏我殺人最有力的證據。」
邱承運矢口否認:「王將軍,看來你對我成見頗深?你說我用假刀換了你的刀,可你的刀明明出現在酒肆里,就算我命人換了你的刀,又怎會出現在城外酒肆?」
他這樣反問,王蘊一時皺眉,畢竟他不知道其中曲折,只是猜測而已。
而黃梓瑕則看向耿海,問道:「你用以殺人的刀,想必當時,是湯遷拿來的?」
耿海點頭,說道:「是。我在發現湯遷去打造仿刀之後,便勸湯遷,不要做傻事,但他根本不加理會,我因此和他在校場打了一架。事後我左思右想,斷不能讓兄弟犯下如此大錯,因此便請他去酒肆喝酒,希望能勸解他放棄為邱承運賣命。誰知他反而在酒中下藥,把我灌醉,然後拿上那把假刀,前去行兇殺了居安使者,然後又趕回來。我當時醒來看見他從外面回來,詢問他是不是殺人嫁禍王將軍去了,結果他把刀丟還給我,還要我替他做證,說他今晚一直跟我在酒肆里喝酒,絕對沒有機會去殺人……我把刀抽出來一看,居然已是真的青崖刀,上頭還沾滿血跡,便怒極與他爭執起來……在爭鬥中,也不知怎麼的,就……就捅死了他。等血濺到我臉上時,我嚇出了一身冷汗,酒終於醒了……我,我殺了好兄弟湯遷,我該怎麼辦?」
他說到這裡,聲音終於顫抖起來:「然後我記起湯遷跟我說過的計劃,他要殺害居安使者嫁禍給王將軍。我當時心想,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就可以設一個局,讓眾人都以為,王將軍殺了湯遷,這樣的話,只要一調查湯遷的死因,他被邱刺史收買的事情不就昭然若揭了嗎?而且,我也能逃脫殺人兇手的罪名……於是、於是我將現場布置成被人闖入的模樣,又用剛剛那個方法,刺傷了我自己,企圖逃脫罪責……」
邱承運嘿然冷笑,打斷他的話,質問:「句句不離本官買兇殺人之事,所以你是打定主意,要將罪行扣在本官的頭上了?夔王爺,崔少卿,難道你們也相信此等窮凶極惡殺人嫁禍之人?他說是失手殺人,就是失手殺人?」
崔純湛還在思忖,出乎意料地,黃梓瑕出聲應和道:「邱刺史所言有理。我亦對此供詞有疑問。若當晚事實真相真如你所說的話,那麼,為何湯遷假扮王將軍殺人的時候,是子夜三更鼓敲響的時候,而你殺害湯遷,也是在三更鼓敲響的時分?」
耿海聲音僵硬,答道:「因為,我和湯遷私自出軍營喝酒的時候,有時候會偷偷潛入軍中打更人那邊,動手把更漏調快一刻。這樣我們在喝酒的時候,聽到軍營中三更鼓響了,就能立即跑回來,就算被逮到了,也能說是軍中的更漏快了,我們並沒有超過三更回去。」
郭茂德臉色難看,詢問旁邊人:「有這樣的事情?」
眾人面面相覷,許久,有個主簿吞吞吐吐道:「之前,是有過這樣的事情,被發現了之後,那個私調更漏的人和更夫都被打了五十軍棍,我還以為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了,沒想到他們還敢偷偷搞?」
「不,他們不敢。」崔純湛精神一振,終於找到了身為主審官的尊嚴。他將案頭的卷宗翻了翻,抽出一本來,說:「嫌犯耿海,不得在公堂之上編造事實,胡言亂語!我們三法司在忠義軍中走訪多日,早已將軍中一切摸得清清楚楚。你以為只有你能想到調更漏之事嗎?我們也早已想到這個可能。但之前的更夫被打五十軍棍喪命之後,繼任者不敢怠慢,給漏壺加裝了一具木櫃,如今要調動漏壺,須得打開櫃門,而鑰匙貼身放在更夫身邊,他當日又出營辦事天黑才回,那時你與湯遷已經去了酒肆,試問湯遷又不會隔空取物,如何偷盜到鑰匙,暗調更漏?更何況,就算你們調了更漏,那麼,湯遷已死,你身受重傷,又如何能趁著更夫不注意,把更漏再悄悄調回來?」
耿海一時無法辯解,只能咬牙道:「這是湯遷所為,他如何做到,我想自有他的辦法。」
崔純湛見他推得乾淨,又問:「那麼,湯遷又要如何冒充王將軍殺害居安使者?」
耿海說道:「湯遷跟我提起過,說是邱刺史找人假扮了居安使者,將王將軍帶到小巷後迷暈。胡同的那一面便是縣衙,只需隔牆放下真正的居安主使和假扮成王將軍的湯遷,再收走昏迷的王將軍和假使者,一切便神不知鬼不覺了。」
「既然如此,那麼什麼人應該都可以,為何要湯遷扮演王將軍呢?」
耿海毫不遲疑道:「因為湯遷精通刀法,對王將軍用刀和持刀的手法十分熟悉,而且他身材與王將軍較像,倉促間應該不會被人發現。」
邱承運怒極反笑,斥道:「荒唐,血口噴人!」
李舒白聽他這麼說,便開口問道:「邱刺史,此人說你為爭權奪利,謀害忠義軍主帥王蘊,如今你指他血口噴人,又有何話辯解?」
「絕無此事!請王爺明鑑,下官怎敢安排人翻牆殺人?」邱承運站起身,直指耿海斥道,「自王將軍擔任忠義軍節度使以來,頗多舉措下官不太認同,覺得不符沙州實際。下官也是為朝廷著想,畢竟王將軍來此人生地不熟,一旦有什麼過激舉措,容易引起軍隊譁變,到時候下官身為一州父母官,如何擔得起責任?下官因此讓忠義軍中幾個將士關注一下,若發現王將軍動靜,可來告知我。下官也承認,所找的人中,確實包括湯遷。但下官絕沒想到,耿海這賊子知曉我與湯遷的一兩次接觸,便誣陷我是要雇兇殺人!」
「若是這樣的話,邱刺史倒也是為了朝廷著想,一片忠心。」李舒白淡淡一哂道,「只是邱刺史,本王覺得這耿海所說的話也不無道理。巷子中突然出現的殺手,就在衙門後牆,只有你能安排;當晚同時死在酒肆里的另一個死者,就是你妄圖收買的人;王將軍從不離身的橫刀,只有在你府上才有調換機會。更何況,王蘊出事後,你的獲益最大。這麼多疑點都指向你,邱刺史,你還有什麼話說?」
邱承運一口氣噎住,半晌說不出話來。
李舒白端詳著他的神情,緩緩道:「種種跡象表明,你早已企圖對王將軍不利,如今耿海連你的作案手法也講得清清楚楚,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到了這份上,邱承運只能無奈放棄了爭辯,哭喪著臉跪倒在地,說:「下官不敢欺瞞王爺,下官鬼迷心竅,確實有罪!」
李舒白臉色稍霽,問:「哦?是什麼罪?」
邱承運跪伏於地,痛哭流涕道:「王爺明鑑,下官不敢隱瞞,下官……下官因一時糊塗,挪用過忠義軍糧餉,王將軍接管後,軍紀約律甚嚴,也在核對以前的錢糧數目。我心知此事遲早要泄露,越早解決越好,於是找了湯遷讓他前去行刺。當時因耿海阻撓,事情未成,恰好居安使者來訪,當年我在忠義軍中,與這位使者有過一些交易,若他與王蘊對帳,下官……可能要受王將軍反手一擊。於是我定計讓湯遷偷盜青崖刀,殺了居安主使後,嫁禍給王將軍。後來居安主使慘死、王將軍失蹤,我還以為是湯遷得手了,可、可又立刻聽說湯遷死了,而且還是與居安使者同時死的,死在王將軍的刀下!這事……這事下官想來,一直覺得匪夷所思,又後怕不已,至今心中惴惴,寢食難安啊!」
李舒白不動聲色地看著跪在地上的邱承運與耿海,問:「所以,當晚究竟發生了何事,你也不知道?」
邱承運惶惑道:「下官真的不知道!下官只是命人調換了王將軍的刀,交給了湯遷,可究竟是誰殺了居安使者、誰殺了湯遷,王將軍又去了哪裡……下官這幾日,思前想後毫無頭緒,要不是今日在這裡聽到這個耿海的招供,下官真的連湯遷怎麼死的都是一頭霧水啊!」
李舒白微微頷首,又問:「你還有其他什麼要對本王交代的嗎?」「沒有了!下官只是一時鬼迷心竅,但真的沒有下手!現在下官也是日夜惶恐,真不知如何是好!」
見他伏地認罪的模樣,李舒白便說道:「此事我回朝後,會與吏部斟酌處理。希望你所說的一切都是真話,不然,被本王知道你有所欺瞞,定不輕饒。」
「不!下官絕不敢欺瞞王爺!下官真的,已經將一切交代徹底了!」
等聲淚俱下的邱承運重新戰戰兢兢落座,在場的人又都安靜下來。畢竟,這一個案子百轉千回,審到現在各執一詞,依然對不上口供,實在是太過複雜。
暗藏真相
在一片寂靜中,唯有黃梓瑕開口道:「我相信邱刺史說的話是真的,當晚胡同中,絕沒有越牆運送屍體和兇手的事情發生。」
「哦?」李舒白反問她,「為何你如此肯定?」
「因為我與周捕頭曾去觀察過那個巷子,那牆壁是不久前新粉刷的,若有人從牆頭放下過重物,牆上勢必會留下劃痕及刮擦痕跡,就算前幾日下過雨,但牆壁上的痕跡,除非重新粉刷,應該是不可能抹除的。」
周子秦也附和道:「確實沒有!我們仔細查看過現場的粉牆,沒有任何痕跡。」
邱承運激動得下巴鬍子都翹了起來:「多謝二位為本官仗義執言,這耿海確實是血口噴人,本官確是只有想法,並未真正害人啊!」
周子秦撇撇嘴,正要開口反駁,卻聽黃梓瑕反問耿海:「耿海,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說出事情真相嗎?」
耿海俯下頭,咬緊牙關,一字一頓道:「一切都是湯遷告訴我的,究竟事實如何,我……真的不知道!」
「不,你知道的。正是因為你知道,所以你才撒了謊,企圖替那個與你同時犯罪的人,隱瞞罪行。」黃梓瑕的目光,轉向一直被綁在角落的魯富平,清楚明了地指出了他的用意,「而能讓你如此豁出命來維護的,我想只有你的弟弟,魯富平。」
眾人的目光,一齊聚集到了魯富平的臉上。
在眾人的逼視下,魯富平明顯地哆嗦了一下,竭力地縮起身子,無比恐懼。
耿海失聲道:「不,殺人的是湯遷,還有我,你們不要把無辜者拖下水!」
周子秦反問:「若不是為了替你妹……弟弟掩飾,你何必撒下彌天大謊,把一切都這麼費勁地扯到湯遷頭上?」
崔純湛輕咳一聲,道:「子秦,你們一直說這個異國歌姬,是耿海的弟弟,可究竟如何……是不是需要先找個穩婆來驗一下?」
「我看,沒有這個必要。」一直冷眼旁觀邱承運聲淚俱下表演的王蘊,此時終於緩緩開口,說,「甚至,我還可以同時證明,他就是當晚刺傷我,又殺害居安使者的兇手。」
崔純湛忙說:「哦?王將軍請講。」
「他的右腰側,有一道小傷口,距現在半個月左右,應該還沒有完全癒合。」王蘊平淡言道,「是那一夜在巷子內,他企圖迷暈我的時候,我用燈籠柄刺傷的地方,你們一看那個傷口,便可知曉。」
魯富平原本慘白的面色,此時更是透出一種絕望的青色,渾不似活人。
黃梓瑕走到魯富平面前,說:「你不必抵賴了,沒意義的。現在,你是選擇自己從實招來,還是我們叫人給你驗明身份,公然揭示呢?」
魯富平呆了片刻,許久,他終於怔怔流下眼淚來,哽咽道:「是,我是魯富平,但我不是男人,我也……也不是女人,我、我是個廢人,是個怪物……」
他尖厲的聲音,喊出這些話,讓圍觀的眾人頓時明白了什麼,個個交頭接耳議論起來。隱約還有人輕聲說:「這位可是經常出入刺史府,深受刺史大人青眼的……」
雖然那人說了一半,便立即住口,但邱承運已經聽到了。他悻悻別開頭,口中徒勞嘟囔道:「簡直豈有此理!」
崔純湛則精神振奮,一拍驚堂木喝問:「魯富平,你一直以來假扮異國歌女,欺瞞民眾潛藏敦煌,此次更行刺夔王,究竟是何居心?背後是誰人指使?」
魯富平哭道:「沒有人指使我,我假扮異國女子,也只是……只是為生計所迫,只想藉以餬口而已……」
「如果只是為了生計,假扮女子騙錢的話,你又為何要殺害居安使者,嫁禍於忠義軍王將軍,又將王將軍刺傷交到居安人手中?」
黃梓瑕這幾句話,讓在場所有人都震驚了。
「只是因為身份被戳穿嗎?你假扮女子騙財,只是小事一樁,被抓住了不過被官府訓責、百姓恥笑而已,何至於如此拼命,甚至狗急跳牆,敢謀刺朝廷王爺?」黃梓瑕乾淨利落道,「事實是,你知道自己絕不能被抓住,否則,殺害居安主使的事情就要泄露,所以你只能垂死掙扎,因為反正都是一死,還不如豁出命來要挾王爺,拼一拼運氣了。
「至於原因,當然是因為,你身上有藏不住的罪證,就是當晚在巷子內,你假扮居安主使,迷暈王將軍的時候,被他在最後關頭,留下的傷痕。」
魯富平垂下頭,咬緊牙關不說話。
「你母親有一半胡人血脈,而你有四分之一,加上長期染髮服藥,便更像異國人。在設宴招待居安使者那一夜,你也受邀前來赴宴。聽說在宴會中,居安使者對你頗有興趣的樣子,而且還向別人打聽過你。我想他可能是之前就認識你,或者知道你的底細,以至於,你對他起了殺心……」
魯富平呆呆地聽著,沒有反駁,也沒有認罪。
「既然你不肯說,那麼,就讓我們從拼湊出來的蛛絲馬跡里,還原你當晚的情形吧。」黃梓瑕的聲音,此時微透出一股涼意,攜帶著真相毫不容情地向他撲去,「在宴會散席之後,居安使者可能因為認出你的身份而糾纏你,而這個時候,奉命盯著居安使者的湯遷,找到了下手機會,幫你殺掉了居安使者。你當然會向湯遷道謝,也會在他拖屍體的時候,幫他拿住王將軍那柄青崖刀,更會在他不防備的時候,一刀砍翻他,在他轉身時,又一刀刺入他的胸口,奪走他的性命——當然,在把刀從他身上拔出來的時候,你的身上,也不可避免會沾染到噴濺出來的血跡。」
她詳細描述著當晚的情形,如同親眼所見,聲音卻無比清澈平靜,讓眾人聽的時候,眼前仿佛都出現了當晚的情形,不由得脊背發涼。
魯富平依然一動不動地蜷縮著身子,未曾動彈,黃梓瑕的聲音便也繼續講述著當晚的情形:「在酒肆里裝醉的耿海,一路跟蹤湯遷來到這裡,卻沒想到自己的弟弟親手殺掉了他。但此時木已成舟,所以他只能選擇幫你收拾殘局,帶走湯遷的屍體。可居安使者的屍體,又該如何處理呢?他在宴席後立即就找上你,恐怕被人見到過,到時候居安人肯定會猜到,兇手就是你。
「幸好這個時候,你及時想到了一些事——湯遷對你的迷戀你心知肚明,而且你對我們說過,湯遷曾經去玉成班找過你。我想,或許他在對你表忠心的時候,提過他願意為了你,去謀刺王將軍的事情?又或許,是耿海過來找你,勸你讓湯遷死了心,告訴你湯遷為了你答應了邱刺史什麼條件,甚至也因此你從中知道,湯遷從耿海那邊將王蘊的佩刀青崖偷出,仿製了一把,現在就藏在死胡同的牆縫中。只待時機成熟,便可取出。」
說到這裡,黃梓瑕終於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道:「邱刺史,大概你不知道,被你滅門在瓜州道上的鐵匠一家,在臨走時,對鄰居說過一句話:萬萬沒想到,打兩把刀也能引來禍事。」
邱承運此時萬念俱灰,閉上眼睛承認道:「是,兩把都只有粗糙的刀身、精細的刀柄和刀鞘。一把拿來插在原刀鞘內,交還給赴宴後的王將軍,以求瞞天過海;一把事先藏在巷子內,以防王將軍被誘入巷子時,未曾攜帶自己的刀,失去最有力的殺人證據。」
這關頭真相一一揭示,人人都緊張無比。一室靜寂中,卻聽周子秦「哈」了一聲,說:「難怪被敦煌人嘲笑歪門邪道後,邱刺史要派人去把小門封好又粉刷呢,原來早就有預謀,要把兇器藏在那裡啊!」
邱承運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羞憤無比又只能咬牙忍住。
黃梓瑕繼續道:「魯富平,你想到了這一節後,覺得自己完全可以利用這一切已經安排好的計謀,李代桃僵,把罪責如同邱刺史計劃的那樣,推到王將軍的頭上。於是你在耿海走後,溜回衙門近旁的玉成班,匆匆把妝卸掉,離開了濃妝之後,你五官粗大,可能並不那麼像女人。你把自己打扮成居安主使的模樣——其實也不需要太像的,畢竟在很多大唐人的眼中,西域人都是高鼻深目,一臉大鬍子的模樣。你趕來了自己的馬車,又拿了些東西回來,就是……」
黃梓瑕說著,看向受傳召而來後,一直站在角落裡不出聲的簡虞,問:「簡班主,你送來我要的東西了嗎?」
「是……有了。」簡虞惶惑地應著,然後將手中一個小藤箱打開,取出東西遞到她手中。
正是一頂焦黃的假髮,和一張皮開肉綻的面具。
郭茂德一看這東西,頓時「啊」一聲叫了出來,說:「這是……這是我那晚看到的……」
黃梓瑕示意周子秦戴上面具與假髮,給眾人觀看。現在是青天白日,但因為小閣內並不太明亮,坐在暗處的周子秦裝扮後看起來頗為恐怖,眾人都不敢多看。
「魯富平,你本就是中等男人身材,骨架也不似女子纖細,換上居安主使的衣服後,只需一個披風,你便能掩飾自己身材和衣上血跡。居安盛產龍血天香,使者赴宴時便送了一些給邱刺史,而當晚也有人證明,他順手便轉送給了你。你把香料大肆塗抹在身上,龍血天香本就微帶血腥味,完美地遮蓋住了你身上鮮血的氣息。然後你將居安主使的屍體搬上馬車,拉到無人的巷子裡,走到死胡同邊等待著王將軍的到來,畢竟,那裡是王將軍回忠義軍大營的必經之道。果然如你所料,你等到了。王將軍細心溫和,見居安使者深夜站在巷子邊,便上來詢問你是否需要幫助。接下來的一切順理成章,你將王將軍帶到胡同中迷暈了他,可惜唯一的紕漏是,王將軍的意志如此堅定,在被迷暈之前,還下意識反抗,用燈籠柄都能刺傷你的腰,留下了致命的證據。你強忍疼痛,迅速換了你們兩人的衣服,又將戲班裡血肉模糊的皮面具和假髮給王將軍貼上,然後取出牆縫中的刀,比照著自己身上的傷痕,在衣服上血跡最多的地方,給他的腹部來了一刀。」
魯富平依舊不吭聲,他的雙唇在微微顫抖,卻一句反駁的話語也說不出來,顯然,黃梓瑕所說的,就是他當晚所做的,一般無二。
而黃梓瑕回望王蘊,微微一笑道:「其實王將軍應該感到慶幸,湯遷這樣的老手,殺人必定是一刀割喉,所以居安主使的衣服上雖有血跡,卻應該是完整的。而王將軍用燈籠在你的腰間戳破了洞之後,你的刀,便只能順著這個破口,同樣刺進了他的腰間,也因此,雖然流血過多又傷口潰爛,但卻未能刺中要害,沒有取走他的性命。」
王蘊默然點頭,而一干忠義軍將士,都是面露後怕又慶幸的神情,郭茂德更是拍著自己胸口,連說:「幸好!幸好佛祖保佑!王將軍,咱待會兒就給佛祖燒香去!」
王蘊苦笑著,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旁邊已經有人撞了郭茂德一手肘,說:「案子還沒審完呢,哪有空去燒香,先聽楊公公斷案啊!」
郭茂德正要附和,眼見崔純湛面露不悅地瞧向他們這群聒噪的軍隊大老粗,忙閉上了嘴,還在嘴角輕捶了一下,警告自己別再吵嚷了。
黃梓瑕倒並不介意,繼續說道:「在所有的案件中,無論兇手做什麼,都是有原因的,必定不是無的放矢。比如你用了大量的龍血天香,是為了掩飾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引王將軍入彀。而為了不讓人細看被假扮成居安主使的王將軍的臉,你拿了皮面具過來,又故意將王將軍的血塗抹在臉上發上,黑夜之中,火光突突跳動,照不分明,就會顯得越發可怖,絕沒有人能在倉促間認出這就是王將軍。」
本來表示再不吵雜的郭茂德,此時又忍不住,出聲道:「可楊公公,這裡面有件事情十分不妥啊。雖然我們一時不會仔細檢查,但小胡同中忽然出現一具屍體,又擺明了是被我們將軍殺害的,我們難道不會將他帶走檢驗嗎?到時候一看不就知道是我們將軍下的手了?」
「不,你們沒有機會把『屍體』帶走,因為,居安的使者馬上就來找他們主使了——當然,這個使者,也是魯富平假扮的。」黃梓瑕看著顫抖不已的魯富平,不疾不徐地說道,「將王將軍在片刻間變成居安使者後,魯富平便可直接提著滴血的那柄仿製青崖,往外疾奔,然後立即騎馬離開。雖然他身材與王將軍頗有不同,但事起倉促,靴子內塞點東西便可增高,黑暗之中就算矮了一些,也無人能及時注意到。
「他騎馬離開後,回到自己藏馬車的地方,將手中和馬上這兩柄仿製的刀丟棄掉,然後立即將居安主使的屍體搬到隱蔽處,換掉王將軍的衣服,趕著空馬車回來,並以居安使者的身份,確認了蓬頭散發的王將軍就是他們主使——至於使者肩上的胎記,他在剝掉使者衣服的時候,自然已經看到,所以在給王將軍化裝換衣服的時候,他也肯定會在同樣的地方抹點青黛。他趕回巷子中,確認了這具屍體就是居安主使後,神情悲痛地將所謂的『居安主使』屍體帶走,然後來到僻靜處,在馬車上把王將軍假髮和面具拿掉,二人衣服交換回來後,在主使的身上按照那件衣服的破洞,再戳一刀,又把居安主使的臉劃得稀爛,以配合那張皮面具上的模樣。接下來,他便只需要丟下重傷昏迷的王將軍,悄悄通風報信,讓居安人找到主使的屍體和昏迷的王蘊,一切便就此結束了,任何人都不會懷疑到你的頭上。」
「原本你以為,王將軍必定會死在居安人手上,這樣你的計劃便可天衣無縫。可誰知道,你們班主簡虞正在尋找、並托你傳話的人,就是我,前來尋找王蘊,並且將你的罪惡公之於眾的人。」黃梓瑕說到這裡,又輕出了一口氣,最後結束了自己的推斷,「而上天對你最大的懲罰是,用一場三更鼓,徹底斷送了你們兄弟兩人安排下的,原本足以瞞過所有人的局。」
城內城外,在魯富平殺人嫁禍的時候,在耿海將刀子刺入自己後背的時候,響徹敦煌全城的三更鼓,不早也不晚,正好響起。
盡心竭力企圖打開的生路,就因為這每晚都會響起的鼓聲,成了死局,就此擊潰了他們所有的努力。
而黃梓瑕望著這對同樣不肯出聲的兄弟,許久,對魯富平說:「其實,一切的錯誤,都是居安主使造成的。要是他不出現,你的過往就不會被發現,你或許可以做一輩子敦煌的異國歌姬,享受完大好年華,然後消失在別人的視線中,不是嗎?」
一聲不吭聽完了她所有推斷的魯富平,此時,終於發出了第一聲嗚咽,顫聲說:「是……都是他的錯,為什麼……為什麼他要認出我,為什麼他要威脅我……」
耿海呆愣地看著他,低聲卻急促道:「阿平,別說了!」
「我為什麼不能說?我本來好好一個人,是怎麼變成這個鬼樣子的?」魯富平陡然提高聲音,其中儘是悽厲,「你們知道我這些年經歷了什麼嗎?我親爹死了,我娘帶著我和妹妹改嫁,一開始養父對我們還好,可後來,妹妹病死了,娘傷心過度陷入癲狂,一直找我要妹妹,我沒辦法,就穿上妹妹的衣服安慰她,後來,也就穿習慣了……娘去世後,養父帶我去居安販貨,叫我還穿妹妹的衣服。當時我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才知道,他把我當女兒賣給了居安宮裡,被發現後,我……我就被淨了身,成了閹人……」
他不甘心一輩子在居安為奴為婢,在一次出行時,趁亂在沙漠中逃脫了。他輾轉在西域各國流浪,在魚龍混雜處生存,坑蒙拐騙什麼都學,擁有了一身自保的本事,卻發現自己漸漸長大,聲音卻始終如女孩子般圓潤輕柔,喉結消失,骨骼沒能像纖柔的女性,卻也沒能發育成壯實的男性。
他已經不記得親生父親的家,便輾轉尋到了魯家,發現當初賣了他的養父,墳頭草都已經一尺高了。他丟棄了居安的服飾,翻出當年妹妹的衣服,勉強穿上去給母親掃墓。結果剛好遇到玉成班那天在這邊搭台唱戲,簡虞聽到他說話的聲音,一下便注意到了他,又見他穿著陳舊窄小的女童衣服,以為是貧苦人家的女兒,便詢問他是否要進玉成班學唱曲。他覺得好笑,但隨即又想到,這是自己脫離過往,獲得新生活的機會。
他想要正常地活下去,已經做不了正常的男人,那麼,他就選擇做一個正常的女子,活到哪天算哪天。
說到這裡,魯富平的目光,慢慢地轉向了站在人群之後的簡虞。
簡虞手腳冰冷,聲音僵硬得再不復一貫的柔婉:「你……你這麼多年,一直沒說你是個男人……」
「我不是男人……我也從沒說過我是女人。」魯富平眼望著她,那曾經打動了整個敦煌的清亮聲音,此時滿是哀戚,「但簡班主,我感謝你。這些年來,你待我如姐如母,悉心教我,如果沒有……沒有那一夜,我被居安主使認出來,我願意終身在你身邊,永遠不離開……」
可惜,他的人生已經永遠殘缺,讓所有的願望都變成了笑話。
就像他在將刀刺入湯遷胸口時,湯遷剩了最後一口氣,卻不用來掙扎,而是問他為什麼。
為什麼?他也不知道自己當時臉上的表情是在哭,還是在笑。
他只記得自己說:「因為你會毀了我想要的,女人的一生。」
尾聲陽關三疊
新佛窟落成的開光大典上,終究沒有出現玉成班最負盛名的妖艷胡姬穆拉雅罕娜的身姿。
黑夜來臨,周圍火把燈籠照徹千佛洞之前的空地。
萬千人期待的《陽關三疊》,原定二人同唱,但原定唱最高那一疊的人,已經無法出現在台上。
黃梓瑕站在人群之中,看著彩棚內外懸掛的燈籠,把棚布照得顏色散射,在數十把琴簫琵琶的合奏中,唯有簡虞一個人登場,在火光燈光之中,她只穿著一身並不起眼的簡素裝扮。
但她一開口,那些笙簫管笛便全都被壓了下去。台下因等候而喧譁的人群,也在此刻全部安靜下來。
陽關三疊,三疊十二轉。這是敦煌最為盛行的歌曲。前面她聲音低婉,尚在鋪墊的時候,還有人在下面跟著哼唱,但等到第六轉一過,下面所有人便喉嚨失聲,再也跟不上她了。明明她唱來輕鬆從容的音調,可所有人卻竭盡全力都無法跟上她。
伴奏的樂器也失了聲,滴溜的琵琶催音太急,婉轉的笛聲亦顯喑啞,唯有她的歌喉一線一線向上遞增著,直入夜空雲霄,那歌聲似鍍著月華星芒,熠熠生輝,極為璀璨。在那一字一句自口中吐出轉圜時,又如崑山玉碎,銀河傾斜,令眼前火光也自暗淡。
呆立在黑暗中的黃梓瑕悚然睜大眼睛,眼前的燈火才慢慢顯現。是她太專注於耳中的歌聲,以至於連眼睛都忘了看這個世界的光華。
一隻溫暖的大手,慢慢伸過來緊握住她的手。
黃梓瑕略略轉頭,看向身邊的李舒白,而他也正轉頭看她。
在這個因為簡虞的歌聲而黯然失色的世間,他們的心弦卻被她的歌聲震顫,彼此相看時,仿佛看到迷失世界中唯一明亮奪目的存在,連身體也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起來。
不再去管面前如林的人群,李舒白抬手將她攬入懷中,兩個人偎依在一起,靜靜聽著簡虞的歌聲。
不復韶華卻又清冽的年少嗓音,但在行到高處時,簡虞的歌聲更為圓潤醇美,令人沉醉。重重盤旋的聲線控制自如,仿佛可以穿透面前的千佛洞窟,直至四海之外,九州之上。
沉浸在歌聲中的黃梓瑕,不覺有些詫異,心想,她的嗓音這麼美,唱這首歌也依然是駕馭自如,為什麼卻說自己嗓子退化了,要讓魯富平在這樣盛大的場合主唱這首歌呢?
她正在想著,忽聽得陣風送來一陣縹緲的歌聲,與簡虞那清冽的歌聲相互纏繞,絲絲縷縷,二人之聲如萬千人齊聲而唱,金鐘玉律相互激振,在這沙漠之上頓時顯出壯闊無垠的氣象。
李舒白略略偏頭,看了後方關押魯富平的洞窟一眼。黃梓瑕顯然也聽出來了,但她一動不動,只佇立在天幕之下,聆聽著這令萬千人迷醉的天籟之音。
十二疊樂聲已到最高,曲亦到終章,也到高潮。所有樂聲都趕不上簡虞與魯富平的聲音,只剩牙板輕拍,在夜空之中成為兩道悅音最後的伴奏。最後一疊最後一轉,只聽他們的聲音一再吟唱,一層高似一層,一唱猶如一嘆,反覆吟唱著那一句——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百年前王維寫下的詩句,百年後在千佛洞前的天穹中裊裊迴蕩,恰似絲路沙塵千回萬轉,氤氳氣象,永難滅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