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叄 投桃報李

2024-10-01 15:07:26 作者: 側側輕寒

  九鸞釵為一塊天然珍稀九色玉雕琢而成,是稀世奇珍,價值連城!公主將其收藏於關鎖重重的寶庫之中,愛惜至極!

  眼前是無窮無盡的火光,艷紅的火舌捲起黑色的灰燼,如鋪天蓋地的火龍席捲而來,攜帶著熾熱的流火,向著孤單立在地面上的黃梓瑕猛撲而下。

  就在烈火灼燒她全身的一剎那,她沒有畏懼地閉上眼睛,反而睜大了自己的雙眼,死死地盯著面前那灼眼的火光。

  熾烈火光慢慢退散,那個人出現在火中,通身濃烈的紅,那種紅色令人驚心動魄,浴血沐光,如同南紅瑪瑙,如同血赤珊瑚,如同鴿血寶石,美艷、灼眼,卻充滿殺戮的氣息。

  他居高臨下看著在烈焰中痛苦不堪的她,臉上露出那種慣常的淡漠笑容,這如同春花盛綻的笑容,此時卻牽扯出最殘忍可怕的唇角弧度。

  他修長的身軀微微俯下來,凝視著她,就像凝視著即將被他用一壺開水澆下的螞蟻。他的聲音冰冷地在她的耳邊如水波般迴蕩:「黃梓瑕,你後悔了嗎?」

  後悔了嗎?

  後悔了嗎?

  這冰冷的聲音,在她的腦海中不停迴蕩,比她身上的烈火還要更讓她覺得痛苦,直到她再也無法忍受,大叫一聲,猛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大口喘息著坐了起來。

  

  窗外嘰嘰喳喳的鳥雀,被她的聲音驚飛,撲稜稜振翅高飛而去。只剩下晃蕩的樹枝,在窗外久久不能停息。

  黃梓瑕擁衾呆坐在床上,感覺到胸口一波波血潮湧動,讓她整個人陷入暈眩的昏黑。她大口呼吸著,等著眼前那陣黑色過去,跌跌撞撞地扶著牆走到桌邊,摸到昨晚的冷茶,一口氣灌下去。

  一陣冰涼從上而下在體內延伸,讓她終於神智清醒了一些。

  她怔怔呆坐在桌邊,許久,才木然轉頭看向窗外。

  暴雨洗去了一切塵埃,過了一夜,又是炎炎夏日。

  與她和禹宣第一次見面時,一模一樣的天氣。

  天剛剛破曉,長安城中已經是一派繁華熱鬧的景象。

  長安人流繁盛,百業千行,叢樓結綺,群院綴錦,就算宵禁也無法遏制日日夜夜的熱鬧喧譁。

  而這最熱鬧的地方之中最最熱鬧的頂點,又莫過於長安西市最中心的綴錦樓。

  綴錦樓中,常有個說書的老者,在滿堂喧鬧之中講述各種千奇百怪的坊間逸聞,天下傳奇。

  「話說大中三年七月三日,原本赤日炎炎萬里無雲,但到得午後,今上當時所居的十六王宅中,忽騰起祥雲萬朵,彩霞千里——各位,你們可知這種種異狀,究竟為何?」

  說書人舌綻蓮花,又在講述荒誕不經之事。

  黃梓瑕坐在二樓欄杆邊,左手捏著勺子,右手捏著竹箸,往下看著那個說書人,目光卻是飄忽的,並沒有落到實處。

  她對面的周子秦抬起筷子在她手背上輕敲了兩下。

  黃梓瑕回過神,目光移到周子秦的臉上:「幹嗎?」

  周子秦不滿地瞪著她:「你才幹嗎呢,說請我吃飯,卻光顧著自己發呆。」

  此時綴錦樓中氣氛已經十分熱鬧,聽者最喜歡聽各種荒誕事,有人大聲喊道:「大中三年,豈不就是同昌公主出生那一年嗎?」

  「正是!」說書人一見有人搭話,立即接道,「話說這位同昌公主,自那日漫天祥雲中出生以來,始終不言不語,直至四歲那年,忽然開口說道,『得活』。時為鄆王的今上尚在驚訝之中,迎接鄆王為帝的儀仗已經到了門口。因先皇久不立太子而一直忐忑的聖上才知,這下真是得活了!自此,今上對同昌公主,真是愛逾珍寶,視若掌珠!」

  黃梓瑕對於這種荒誕不經的事情,自然興趣缺缺。她將目光收回,卻看見不遠處倚靠在欄杆上聽說書的幾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笑著轉頭對身邊人笑道:「阿韋,在說你那位公主夫人呢。」

  那人是個長相俊美的青年人,二十出頭模樣,端正的眉眼中隱隱有一股不應屬於年輕人的倦怠。他撫額皺眉,一臉無奈地笑道:「好了,我該走了,眼看都快午時了。」

  他回身到席上取了一盞醒酒湯灌下,又舉起自己的衣袖,聞了聞上面的味道,然後趕緊作別席上人,匆匆下樓去了。

  身後那伙年輕人指著離去的人大笑:「你們看,你們看,娶了個公主老婆也不是好事,你看看韋駙馬每次出來聚會時,多喝兩杯都要提心弔膽的模樣,真是叫人同情啊!」

  黃梓瑕指了指跑下樓去的那個青年,問周子秦:「你認識他嗎?」

  周子秦看了一眼,說:「誰不認識呀,同昌公主的駙馬,韋保衡嘛。」

  樓中那位說書人,還在興致勃勃地說道:「這位同昌公主,去年下嫁咸通五年的進士韋保衡,當時陪嫁的那十里妝奩,那稀世奇珍連珠帳、卻寒簾、瑟瑟幕、神絲被,簡直是傾盡國庫珍寶!公主在廣化里的宅邸,更是以金銀為井欄,縷金為笊籬,水晶玳瑁八寶為床,五色玉為器什,金碧輝煌更勝當年漢武帝陳阿嬌的金屋啊!」

  如今大唐正是爭競豪奢的世風,同昌公主的這一場婚禮,自然足以讓京城人津津樂道至今。綴錦樓中,眾人紛紛議論各種傳說中價值連城的陪嫁,一時熱鬧至極。

  「而這所有珍寶之中,同昌公主最喜愛的一件,莫過於九鸞釵。此釵為一塊天然珍稀九色玉雕琢而成,九隻鸞鳳九種顏色,盤旋圍繞,熠熠生輝,是稀世奇珍價值連城,抵得過國庫百萬金!是以公主將其收藏於關鎖重重的寶庫之中,愛惜至極,輕易不肯拿出來……」

  黃梓瑕也終於不能免俗,問:「這傳言是真是假啊?同昌公主的嫁妝真掏空了國庫?」

  「沒有掏空,不過據說也差不多了,」周子秦埋頭吃飯,一邊嘆氣,「那個韋保衡,真是祖墳冒青煙啊!當年我們一起在國子監讀書的時候,他經常和我一起逃學掏鳥蛋摸泥鰍的!誰知後來居然考上了進士,又娶了公主,累拜翰林學士、中書舍人,到現在,已經是兵部侍郎了!而我呢……」

  他十分虛假地做出一個悲痛欲絕的表情。黃梓瑕壓根兒不想理他:「你這不馬上就要到蜀中,實現你的人生理想了嗎?」

  「對啊,這就是我人生的意義!」周子秦眉飛色舞,揮舞著筷子說道,「哎哎,和你商討一下,以後我的頭銜就是『御封捕快,欽賜仵作』,你覺得怎麼樣?」

  「不怎麼樣。」黃梓瑕簡直無語了。

  「那要不……『奉旨剖屍』?」

  黃梓瑕的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反正,隨便什麼吧,總比這輩子唯唯諾諾,冠一個『某某駙馬』好,對不對?」

  「你不喜歡,自然有一大堆人擠破了頭,操什麼心啊?」黃梓瑕鄙視了他一下。

  下面說書人的聲音又傳過來:「諸位,說到同昌公主,大家可知昨日在薦福寺,發生了一起天雷劈死人的報應?」

  下面的人都譁然,有人大聲問道:「昨日薦福寺那個被雷劈死的人,居然與同昌公主有關嗎?」

  「正是!大理寺的崔少卿已經命人察明,這人正是公主府的宦官魏喜敏。此人是公主身邊的近侍之一,此次被雷劈死,同昌公主也是詫異莫名,不知自己身邊怎麼會出現這樣罪大惡極以至於被天雷劈死的惡人。」

  「說書人的消息好靈通啊。」黃梓瑕自言自語。

  周子秦揚揚得意地說:「當然啦,大街小巷多少嘴巴,都是他們的消息來源呢。不過我也不差,早和大理寺的人搞好關係了。我跟你說,這事我昨晚就挖到了內部消息!」

  黃梓瑕現在雖然心事重重,但還是問:「什麼內幕?」

  「這個魏喜敏啊,從小被指派給同昌公主,對同昌公主那叫一個忠心耿耿的,簡直是公主指哪打哪的一條忠犬。所以知道他被雷劈死了,同昌公主震怒了,昨天晚上親自去崔少卿府上,說是詢問魏喜敏的死因,實際上是給崔少卿施加壓力,讓他一定要儘早解決此案。」

  「怎麼解決?從昨天現場的種種情況來看,天降霹靂湊巧傷人也不是沒有可能。」

  「就是啊,所以同昌公主還有一個要求,就是如今整個京城都在說她身邊的人罪大惡極,遭受天譴,所以她要求崔少卿儘早給個說法,免得辱及公主府的名聲。」

  「難怪崔少卿昨天一聽說與同昌公主有關,臉上會出現那種悲痛欲絕的樣子,」黃梓瑕微微皺眉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就算她是聖上最寵愛的同昌公主,又能管得了京城人民愛說什麼嗎?」

  「你看,這不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嗎?」周子秦聳聳肩,「明擺著無從查起的案件,偏偏還有個公主一定要為她身邊的宦官洗清罪名,這事落誰手上都是個燙手山芋。」

  黃梓瑕不置可否,轉移話題問:「上次說的,我朋友張行英那件事,現在有著落了嗎?」

  「唔……別這麼煞風景嘛,吃完再說吧,不然顯得你請我吃飯就是為了托我辦事似的。」

  「奇怪了,我身為末等宦官,一個月的俸祿只有二兩銀子,如果不是為了托你辦事,我硬生生拿出一兩銀子來請你到綴錦樓吃飯幹嗎?」黃梓瑕十分坦白,毫不掩飾,「這事啊,要快,而且一定要飛快!因為我再過兩三天就要跟王爺去蜀中了。」

  到時候她要投入家人的冤案之中,哪還有時間照管張二哥?

  周子秦豪爽地拍胸脯:「好,這麼說吧,左金吾衛的兵曹參軍事許叢雲,我鐵哥們,他讓我今天下午就帶著張行英去他那兒報到。我敢保證,只要張行英過去了,絕對沒問題!」

  黃梓瑕鬆了一口氣:「好,如果這事成了,以後我們在蜀中碰面時,我再請你吃飯。」

  「如果不成呢?」

  「把今天的這一頓也吐出來還給我!」

  京城名醫館端瑞堂,連曬藥的地方都不同凡響。偌大一片空地上,密密麻麻一個竹匾接著一個竹匾,跟魚鱗似的。匾內曬滿了各種切好的藥材。

  在滿地曬開的竹匾中,張行英正站在中間,端著一個足有七尺直徑的竹匾翻抖著,讓藥材被日光曬得更均勻一點。他身材高,臂力強,竹匾高高掄起又落下,上面的藥香頓時散逸開來。

  遍地的竹匾,他一個個翻動,一排排走動,眼看越走越遠,黃梓瑕趕緊叫他:「張二哥!」

  張行英回頭看到他們兩人,面露疑惑神色:「兩位是……」

  黃梓瑕壓低聲音,叫他:「張二哥。」

  張行英端詳她的模樣許久,才「啊」了一聲,指著她結結巴巴:「你,你是黃……」

  「對,我是來還人情的。」黃梓瑕把重音放在「還」字上,趕緊打斷他的話,說,「前個月,幸好張二哥幫我進城,可也害得你如今淪落到此。所以我今日過來,是想投桃報李,給你介紹個事情做。」

  張行英依然瞠目結舌:「你……」

  「我是楊崇古啊!你別說你幫了我就忘記我了!」黃梓瑕拼命對他使眼色。

  張行英這才醒悟過來,她現在是四海通緝的罪犯,當然不能泄露真實身份。但他還是一時難以接受,只能呆呆看著她,機械地回答:「哦哦,楊崇古啊……你現在是在……」

  「我如今在夔王爺手下做事,想不到吧。」黃梓瑕趕緊說著,看著他震驚的神情,立即把話題扯到別人身上,指了指周子秦,「這位是刑部周侍郎的小公子周子秦。」

  周子秦向來熱心,趕緊對著他拱手:「張二哥!雖然未曾謀面,但我聽崇古多次提起你了!他說張二哥義薄雲天,俠肝義膽,忠孝兩全,古道熱腸……哎呀!」

  最後兩個字,是因為他被黃梓瑕踩了一腳。不過周子秦顯然不拘小節,繼續在那裡絮叨:「你放心,崇古的事就是我的事,這事包在我身上,我義不容辭……」

  還沒等他說完,曬場旁邊小屋的門打開了,一個老頭兒探頭朝他們大吼:「吵什麼吵!張行英,你還不快點去翻藥?這些藥不及早曬乾,柜上拿什麼用?」

  張行英趕緊應了一聲,然後又俯身端起下一個竹匾,開始翻動藥材。

  周子秦不敢置信地看著周圍這竹匾的汪洋大海,問:「張二哥,這裡就你一個人?一個人每天要把這些竹匾全部翻一次?」

  張行英搖頭,一邊放下手中的竹匾,拿起另一個翻,一邊說:「不,四次。早上兩次,下午兩次。」

  「那你一整天不用干別的,光翻藥就行了!」

  「不行,」張行英有點心虛地說,「還要切藥、碾藥、搗藥、煎藥、炮藥、蜜煉……我做不太利索,老是完不成師父交代的活兒,所以每天得早些起來,晚上也要遲點睡。」

  「你爹好歹也是坐堂大夫,怎麼都不帶你一下?」

  張行英泄氣地搖搖頭,說:「我爹年邁多病,無法來坐堂問診了,如今端瑞堂肯收我,給我個活干就不錯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手下不停,說話間又翻了三四個竹匾。

  周子秦不由分說拉起他的手:「別翻了,走吧走吧!連我都看不下去了,這端瑞堂會這麼壓榨人!」

  張行英趕緊搶住差點翻倒的竹匾:「去……去哪兒?」

  旁邊那個老頭兒見他們不理自己,大怒:「張行英!給我仔細點幹活!干不完別怪我趕你走!」

  「趕什麼趕?告訴你,不幹了!」周子秦一把拉起張行英轉身就走,「左金吾衛等著他呢,誰有空在這兒聽你叨叨?」

  老頭兒吹鬍子瞪眼:「左金吾衛?開玩笑呢!能進那裡的人非富即貴,這小子憑什麼?」

  「左金吾衛就要他,你管得著嗎?」周子秦丟下一句,不屑看他一眼,「等張二哥混個兩三年,轉去神策軍,氣死你!」

  老頭兒真的快被氣死了:「痴人說夢!張行英,你走了就別回來了!」

  張行英一臉躊躇,但黃梓瑕卻看到他的眼睛亮了,手中的竹匾也終於丟掉了。

  「好啦,一句話,去不去?」周子秦拍著他的肩,儼然已經是他兄弟的模樣,「就你這身材,你這一身霸氣,不去神策軍簡直是他們的損失啊!」

  「去!」

  左金吾衛兵曹參軍事許叢雲豪爽開朗,他與周子秦自小認識,感情自然非同一般。

  他與張行英閒扯了幾句,知道他之前在夔王府儀仗隊,便問:「夔王身邊可都是千挑萬選的人,你既然能被選中,必定是極出色的,可現在怎麼又出來了呢?」

  張行英一時猶豫。黃梓瑕趕緊說:「張二哥是時運不濟,剛好在扈從時鬧肚子,結果落在後面了,不巧又被發現,所以才被發出來了。」

  許叢雲看著黃梓瑕,問:「這位公公是……」

  「是夔王府的楊崇古楊公公,如今夔王爺身邊的近侍。」周子秦說。

  許叢雲頓時又驚又喜:「啥?莫非就是破了四方案還有夔王妃案的那位楊公公?真是失敬,失敬啊!」

  張行英在旁用力點頭,崇拜地看著黃梓瑕。

  周子秦也肯定地說:「對,崇古很厲害的,僅次於我最仰慕的黃梓瑕。」

  黃梓瑕清清楚楚地看到張行英的笑臉變得僵硬了。她只好謙虛說:「哪裡哪裡,只是湊巧。」

  許叢雲抬手用力拍拍張行英的背,一直站得筆直的張行英被他的巨掌拍得幾乎要把肺都吐出來了。

  「既然有二位擔保,而且他當初能進夔王府儀仗隊,相信身體和家世背景應該都沒有任何問題。這樣吧,你這一兩個月先跟著大家走走看看,沒什麼問題的話,下個月知照了王都尉之後,正式編入名冊,這事就算定了。」

  張行英這下就算被他拍得心肝脾胃腎都吐出來也是心甘情願了。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會站在那裡傻笑。

  黃梓瑕也是長出了一口氣,她心裡一直覺得自己對不起張行英,如今張行英處境改善,她終於覺得自己可以安心去蜀中,不再虧欠於人了。

  大事商量完畢,周子秦呼朋引伴,左金吾衛幾個隊長都被叫上,由他做東,直奔酒樓而去。

  身為窮人的黃梓瑕和張行英壓根兒就不敢跟這個紈絝子弟搶,免得這一桌酒席要自己賣身籌錢。

  也不知運氣好還是差,一伙人一出門就遇見了王蘊。

  「王兄!」

  「王都尉!」

  眾人趕緊打招呼,一看他身後還有一位面容俊美的男人,正是駙馬韋保衡,趕緊又紛紛上前見過,有喊駙馬的,有喊韋大人的,一時間衙門口熱鬧非凡。

  韋保衡脾氣甚好,笑眯眯向眾人點頭致意。王蘊則瞥了黃梓瑕一眼,不深不淺地笑問:「子秦帶楊公公過來,有什麼要事嗎?」

  周子秦趕緊拉過張行英,說:「我聽說許大哥那裡缺人,所以給引薦了一位。這是張行英,家世清白,身手利落,你看,長相也是百里挑一的,而且和崇古也很熟,絕對可以的。許大哥說先試一個月,若可以的話再向你上報,到時還請王兄多多關照啊!」

  「楊崇古介紹的?」王蘊一下子就抓住了重點。

  周子秦對他們之間的恩怨毫不知情,還笑著點頭。

  張行英更是只顧著緊張地向王蘊行禮。

  王蘊一抬手制止,說道:「子秦,原本許隊已經答應他留下來了,我也不好說什麼,所有兄弟進出,我一般也不干涉。但是這位兄弟這事,恐怕不成。」

  周子秦頓時愣住了。其他人也沒想到王蘊會忽然說出這麼煞風景的話,個個面面相覷。

  王蘊見眾人這樣,又露出一絲笑意,說:「倒不是有意為難這位兄弟,只是你們都知道我即將調往左金吾衛。任職之際,我欲為左金吾衛設一個標準,既能考驗新兵素質,又不至於傷了和氣,只是還未來得及和大家商議。」

  左金吾衛有些人確實只會上馬,就為了混幾年資歷而托關係進來的。此時聽說王蘊有辦法卡住不合格的,又不傷和氣,眾人都趕緊追問他是什麼辦法。

  王蘊目光上下打量張行英,又著意看了看他的手,說:「馬韁痕跡猶在,想必是會騎馬的,必定也會擊鞠吧?」

  擊鞠就是大唐皇室風行的馬球,張行英自然也會,點了點頭。

  「擊鞠出色的人,馬上馬下的身手不必說,對馬匹的控制操縱也定是上佳。不如明日你們尋幾個人組一隊,左金吾衛也會召集幾個善於擊鞠的,到時候我們比一場,既不傷了和氣,又能檢驗一下張兄弟的身手,你看如何?」

  王蘊此言一出,眾人都是拍手稱讚。廢話,未來上司說出的話,誰敢不附和不叫好?什麼「都尉高明」「高瞻遠矚」「為左金吾衛解決後顧之憂」這類的話到時就不要臉地往外蹦。

  王蘊臉上的笑容依然如春風和煦,笑著朝張行英和黃梓瑕看了一眼:「既然大家都贊成,那麼明日卯時,靜候諸位。」

  「豈有此理!王蘊這壞蛋,平時稱兄道弟的,關鍵時刻居然拆我們的台!」

  回來的路上,周子秦帶著他們去看左金吾衛擊鞠場。他雙手叉腰站在場邊,望著平坦的沙地,表示很鬱悶。

  「誰都知道他要被調到左金吾衛去了,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是名正言順嘛,居然還想出這麼個歪主意!」

  張行英遲疑地說:「但是……但是我覺得王都尉說得有道理,左金吾衛職責重大,審核嚴格也是應該……」

  「你還沒進左金吾衛,就先別站在王都尉那邊說話了!」周子秦氣不打一處來,「你知不知道,左金吾衛的人的擊鞠功夫可算是京城第一?每年京城各個衙門擊鞠比賽,左金吾衛奪魁毫無懸念。你說,就你一個平民百姓,上哪兒去拉人幫你打這一場?這不是必輸無疑嘛!」

  必輸無疑嗎?

  張行英也有點怔愣的模樣。

  「也不是說輸了就不要你,但如果我們不能打一場漂亮的馬球給他們看,卡你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周子秦點著手指,說,「一支擊鞠隊起碼得五個人吧。崇古,你會擊鞠嗎?」

  黃梓瑕點點頭,說:「打過。」

  「行英,你行不?」

  張行英點頭:「我也打過。」

  「還差兩個人……」周子秦蹲在擊鞠場邊的柳樹下,扳著手指有點痛苦地點數,「叫誰好呢……京城裡擊鞠最有名的幾個人我想想看……」

  「昭王爺。」黃梓瑕忽然說。

  周子秦點頭:「沒錯,昭王擊鞠的確厲害,不過一般人誰能請得動他?別說請他了,他整日不在府上,見他一面都難……」

  還沒等他說完,黃梓瑕已經按住旁邊的欄杆,飛身躍入了面前的擊鞠場。

  場上一場球剛剛打完,黃沙還未沉澱,猶有一層塵埃還飄浮在半空。她卻視而不見,直越過沙塵,向著對面場邊的休息所在跑去。

  聽到她跑來的聲音,正在挑選球桿的那兩個人回過頭。

  周子秦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昭王?他怎麼……這麼巧,剛好和鄂王在這裡?」

  只見黃梓瑕對著昭王李汭施禮,周子秦聽不見他們說什麼,只見昭王臉上帶著笑意點頭,然後將自己手中的球桿遞給了她。

  黃梓瑕一手持杆,一手挽住旁邊一匹馬,一個翻身便上了馬。昭王也上了另一匹馬,兩人對望一眼,同時向著一個孤零零擺在場地正中的球飛馳而去。

  周子秦趕緊從場邊跑過,湊近站在旁邊含笑觀看的鄂王李潤,問:「鄂王爺,他們……這是在幹嗎?」

  李潤含笑道:「楊公公與昭王賭賽呢,看誰能先進一個球。」

  楊崇古莫名其妙要和昭王賭什麼賽,周子秦一頭霧水,又問:「賭賽的彩頭是……」

  「還沒說,只說贏了之後昭王要答應他一件事。」

  周子秦失笑:「他怎麼知道自己一定會贏?」

  「要不是他聲勢這麼囂張,昭王怎麼會一下子就答應呢?你也知道昭王最受不得激。」

  說話間,兩匹馬已經衝到場上那球的左右,兩人都是快捷絕倫,幾乎不相上下,同時到達。

  兩柄擊球桿同時擊出。昭王的球桿直擊向小球下部,而黃梓瑕的球桿卻在中途轉而拍在他的球桿上。

  「咔」的一聲,兩根球桿拍在一處。黃梓瑕沒能完全阻止昭王的去勢,卻因此將球被擊出的力道減緩。在昭王看向飛出的球的一瞬間,她已經提馬奔向急速下落的那個球。

  球正落在球門不遠處。周子秦在心裡暗叫一聲好險,差點被昭王一下子就進球了。

  眾人正等著看她帶球沖向昭王那邊的球門,而昭王也勒馬站在自己這邊場上,舉著球桿指著她笑道:「楊公公,放馬過來吧!我倒要看看你能……」

  話音未落,他看見騎在馬上的她對他笑了一笑,一個俯身揮起手中球桿,擊在了球上。

  「啪」的一響,球應聲入門,落在了她身後的球門內。

  這一下,旁觀者都是一陣愕然,不知道她破了自己的球門是什麼意思。

  黃梓瑕卻十分愉快地縱馬奔向昭王,笑問:「昭王爺,我們剛剛只說先進球者為勝,可有人約定過哪方球門屬於誰?」

  昭王頓時無語:「楊公公,進自己家球門也算進球嗎?」

  「第一,我們當時並沒有約定過各自的球門,所以我身後的球門也不能算是我的,對不對?第二,誰叫我技不如人,為了請昭王爺幫忙,只能出此下策,鑽您的空子呢?」她滿臉笑意,耍賴都耍得這麼可愛,讓昭王覺得又好氣又滿足,不由得舉起手中球桿輕拍了一下她身下那匹馬的屁股,哈哈大笑,「實在可惡,居然敢設計本王。」

  兩人既分出了勝負,昭王又心情愉快,於是撥馬迴轉到場外休息。

  「子秦也在啊?還有那個小子是誰?」昭王一指張行英。

  周子秦趕緊說:「是我們朋友,這回本要進左金吾衛,不巧遇到了一些小麻煩。」

  昭王轉頭笑看黃梓瑕:「這麼說,找我賭賽就是為了他?」

  「請昭王爺恕罪!」黃梓瑕趕緊把事情一五一十說出來。

  聽說是與左金吾衛擊鞠,昭王頓時來了興趣:「這事我喜歡!這回我非幫你們把左金吾衛給打趴下不可,好好讓他們知道知道,誰才是京城擊鞠第一人!對了,我們這邊都有誰?」

  黃梓瑕指指自己,張行英,周子秦。

  「加上我也才四個?」昭王的目光落在了鄂王李潤的身上。

  李潤苦笑:「這個……」

  「別這個那個了,七哥,就差一個,去不去一句話!」

  「那就去吧。」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黃梓瑕就被窗外的小鳥吵醒了。

  一想到今天是重要的一天,她趕緊跳起來,首先拿布條把自己的胸裹得嚴實,然後挑一件窄袖的衣服穿了,跑到院子裡去活動筋骨。

  夔王府的夏日清晨,一路女貞子花盛開,白色的花朵鋪滿一地,青澀的香氣暗暗蔓延。

  經過馬廄的時候,想起什麼,又趕緊跑到管馬的王伯身邊:「王伯,我今天要借用一下那拂沙,可以嗎?」

  「行啊,王爺說這匹馬就歸你了,你隨時可以騎出去。」

  「太好啦!多謝王伯了!」她開心地跳起來,卻聽到旁邊的滌惡重重打了個響鼻,湊頭到她面前看著她。

  黃梓瑕怕它的鼻涕噴到自己,趕緊抬手按住它的鼻子,但在看向它眼睛的時候,又心覺不對。面前滌惡那雙碩大烏黑的眼睛中,倒映著她身後的晴天白雲,也倒映著一個人的身影,頎長挺拔,就站在她的身後。

  她戰戰兢兢地回頭:「王爺。」

  李舒白站在她身後三步之遠,神情平淡:「一大早去哪兒?」

  「去……去和左金吾衛打一場馬球。」她壓根兒不敢欺騙面前這個人。今天這場馬球一打,李舒白還能不知道得一清二楚?她還要靠著他帶她去蜀中呢,瞞著他對自己絕沒有好處。

  「左金吾衛……王蘊?」他微微挑眉。

  「嗯,周子秦拉了昭王、鄂王過來,我們組一隊,和王蘊打一場。」至於張行英,還是先隱瞞再說。

  李舒白身兼數職,朝中事務繁多,哪有那麼多時間管她,所以只「嗯」了一聲,便牽過滌惡,飛身上馬。

  黃梓瑕鬆了一口氣,正去解那拂沙,李舒白又迴轉馬頭,居高臨下看著她說:「左金吾衛那一群年輕人,向來沒輕沒重,論起擊鞠的粗野是京城有名的。」

  黃梓瑕點頭,還在揣摩他是什麼意思,又聽到他低而倉促地說:「你……小心留神,別傷到自己了。」

  「哦。」她點頭,有點遲疑地抬頭看他。

  「免得你若是受傷,行程便要推遲了。」他丟下一句解釋,然後撥轉馬頭,馬上就離去了。

  留下黃梓瑕牽著那拂沙慢慢走過女貞子開遍的青磚路,忽然之間有點心虛的感覺。

  等她騎著那拂沙趕到馬球場時,發現張行英已經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場邊了。

  「張二哥。」她跳下馬,忽然發現自己忽略了一件事,「你沒有自己的馬呀?」

  「我家怎麼可能買得起馬呢?」張行英不好意思地說,「所以,其實我平時也沒怎麼打過馬球,技藝很生疏。」

  「沒事,這回我們拉來了昭王和鄂王,左金吾衛的人無論如何都會有所顧忌,我們的勝算還是不小的。」黃梓瑕安慰他說。

  「嗯,總之,多謝你和子秦兄了。」張行英望著她,感激地說。

  黃梓瑕揮揮手:「沒啥,我們不會讓你回端瑞堂受氣的。」

  「就是嘛,今天非得把你弄進左金吾衛,然後到端瑞堂氣死那個老頭兒。」身後傳來周子秦的聲音。他手裡牽著自己的馬,拍了拍馬頸:「小瑕,打個招呼。」

  那匹馬立即很乖地向他們點頭致意。

  黃梓瑕聽到那個名字,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小瑕?」

  「對啊,黃梓瑕的瑕。」周子秦深情地摸著馬頭說。

  黃梓瑕和張行英默默對望一眼,都看見了彼此臉上無語的表情。

  旭日東升,夏日的陽光剛一出來就給長安帶來了炎熱。

  左金吾衛來了百餘人,除了都尉王蘊之外,許叢雲等幾個隊長、司中大部分人都來了,還有駙馬韋保衡居然也在。

  王蘊看著他們這邊,笑著過來問:「就只有你們三個人嗎?咦,只有兩匹馬,那可怎麼湊一個馬隊?」

  他笑容溫和,可黃梓瑕怎麼瞧他怎麼覺得不自在。明知道他討厭自己,甚至可能是恨自己,但表面上卻還這樣輕鬆愉悅,這種人,是她最怵的對象。

  周子秦卻對著王蘊笑道:「急什麼啊,還有兩個人,待會兒過來時,你一定看到就會認輸了。」

  「哦……」王蘊瞧了黃梓瑕一眼,問,「難道是夔王爺?」

  周子秦眨眨眼:「不是,但也足以震到你了。」

  「那我拭目以待了。」王蘊笑道,轉身回到自己那邊的位置上。周子秦一眼看到駙馬韋保衡正在擦拭自己手中的一根球桿,不由得「哎呀」了一聲,說:「不會吧,王蘊太狠了!」

  「怎麼了?」黃梓瑕問。

  「韋保衡居然要上場!」

  「駙馬擊鞠很厲害嗎?」

  「豈止厲害!當初要不是他在大明宮元日的一場擊鞠賽中大放異彩,一個人控制了整場比賽,力挫吐蕃五大擊鞠高手,又怎麼會被聖上讚賞,被同昌公主看上呢?」

  「太狠了……」黃梓瑕看看周子秦那匹溫順無比的「小瑕」,看看連馬都沒有的張行英,再看看自己纖細的手腕,不由覺得這場球真是令人擔憂。

  正在她一籌莫展之際,擊鞠場外傳來一陣山呼萬歲的聲音,竟是皇帝帶著郭淑妃和同昌公主到來了。

  皇帝穿著玄色常服,面容上堆滿笑意,與女兒同昌公主說說笑笑地走到場邊。宮人們迅速陳設好了御座,郭淑妃十分溫柔體貼,親手為皇帝陳設瓜果點心,因怕沙塵,又親自蓋上錦罩。

  郭淑妃年紀與皇帝差不多,但因長年保養得宜,依然雪膚花貌,看起來如珍珠般豐腴瑩潤,極有風韻。

  同昌公主的眉眼與郭淑妃十分相像,但輪廓較硬,五官又比她母親單薄,雖然與皇帝言笑晏晏,眉目歡愉,卻依然掩不住本身那種銳利而脆弱的美,仿佛易折的冰凌。

  皇帝落座後,目光掃了眾人一眼,笑道:「聽說七弟、九弟你們要來一場擊鞠比賽,朕趕緊就過來了!這可是一場難得的盛事,不容錯過。」

  大唐皇帝幾乎個個喜愛擊鞠,當年穆宗皇帝年僅三十,因為在擊鞠時被打球供奉誤擊頭部,以至於三十歲便中風駕崩。繼任的敬宗皇帝又因沉迷於擊鞠,年僅十八歲便被宦官謀害。但擊鞠風潮在皇室中依然有增無減,當今聖上雖然不太擅長擊鞠,但極愛觀看,尤其是今日還有皇親國戚參與,更是讓他連朝政都丟下了,前來觀賞。

  眾人向聖上行禮見過。不知道是不是黃梓瑕太過敏感,她總覺得皇帝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時,笑容略顯僵硬。

  或許,他在看到她的時候,想起了身在太極宮的王皇后吧。

  等皇帝坐定,昭王與鄂王並轡而行,在眾人的簇擁中騎馬進來了。王蘊看見他們向黃梓瑕等走去,頓時知道了他們請來的幫手是誰。但他神情如常,似乎毫不介意,只笑著從那邊過來,與兩位王爺見過,一番寒暄客套,舉止落落大方,連看見他們的驚喜都表現得分寸極佳。

  黃梓瑕只能默然給自己的那拂沙餵馬料。

  周子秦臉皮最厚,見兩位王爺也沒有多餘的替換馬匹,便直接對王蘊說:「王兄,跟你商量個事情吧,我們這邊缺一匹馬,不如你們借我們一匹?」

  左金吾衛的人暗地嗤笑,畢竟,臨到比賽才向對方借馬的事情,估計是古往今來第一遭。

  王蘊卻毫不介意,一派光風霽月的坦然,抬手向後示意:「我們帶了十餘匹馬過來,子秦你看上哪一匹,儘管挑走。」

  周子秦也毫不客氣,一指駙馬韋保衡身邊的那匹栗色高頭大馬,說:「就那匹吧!」

  韋保衡笑道:「子秦,你簡直是個人精。」

  「廢話,你看上的馬,那自然是最好的,我最佩服你的眼光了,」他說著,毫不客氣地將栗色馬牽了過來,將韁繩遞到張行英手中,「趕緊騎上去試試,熟悉一下感覺。」

  韋保衡雖是駙馬,脾氣卻甚好。他隨手拉過了旁邊一匹黑色的健馬,笑道:「換匹馬照樣贏你。」

  馬球場已經清理平整,昭王李汭與王蘊猜枚,定下左右場地,雙方套上衣服,黃梓瑕這邊為紅衣,王蘊那邊為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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