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肆 如風如龍

2024-10-01 15:07:30 作者: 側側輕寒

  「什麼叫突起變故?宦官死了,駙馬傷了,萬一……萬一下一個輪到的,就是我呢?」

  拳頭大小的球放置於場地正中,左右五人勒馬站在己方球門之前。

  令官手中小紅旗高揚,雙方的馬匹立即向著那個球直衝而去。九道塵煙向著中場迅速蔓延,十匹馬中,只有黃梓瑕的那拂沙沒有動,她冷靜地坐在馬上,在後方觀察形勢。

  昭王李汭的馬是千里良駒,一馬當先直取那顆球。他的馬步程極長,離球尚有兩丈余,他已經做好了擊球的姿勢,馬蹄起落間,他球桿擊出,第一球已經飛向對方球門。

  駙馬韋保衡反應最快,立即撥馬回防,球在球門上一撞,彈了回來,正落在他的馬前。他一揮桿傳給王蘊,王蘊立即抓住對方球場上右邊的空當,長驅直入沖向球門。

  黃梓瑕正橫馬站在球門前,見他來得飛快,她催促那拂沙,正面向著王蘊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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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匹馬在電光石火之間擦過,兩根球桿在瞬間交錯,王蘊與她的馬各自向前衝去。

  王蘊帶過來的球,已經到了黃梓瑕的球桿之下,她右手輕揮,球在空中劃出長長的弧線,徑直傳向昭王李汭,不偏不倚落在他馬前。

  昭王面前正空無一人,輕輕鬆鬆便將球送入球門,首開得勝。

  「昭王爺,崇古,幹得好啊!」周子秦得意忘形地在馬上大叫,連自己要防著對面的人都忘了。

  眾人都沒想到這個看起來瘦瘦小小的宦官,馬球居然打得這麼精妙,居然能在電光石火之間,從王蘊的手中輕取一球。場外觀眾都靜了一下,然後才轟然叫好。

  黃梓瑕目不斜視,催馬回到球門前,專注回防。

  王蘊只看了她一眼,一言不發,轉身趕向自己的場地。

  一開場便打出一個小高潮,連皇帝也是讚不絕口,笑道:「不錯,不錯,七弟球技精進啊!」

  郭淑妃替他輕揮著扇子,一邊笑道:「是啊,還有那個小宦官,身手真不錯。」

  皇帝也著意看了看黃梓瑕,點頭說:「那個小宦官名叫楊崇古,是夔王身邊的近人。」

  「咦,莫非就是破了京城四方案的那位?」郭淑妃以扇掩面,笑道,「聽說昭王當初曾向夔王討要過這位小公公呢,果然長相清俊,令人心生喜愛。」

  皇帝一哂,未再說話。

  同昌公主心不在焉,手肘靠在父皇的榻背上,下巴支在手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只皺眉看著場上來往的馬匹。

  場上此時氣氛已經十分熱烈,駙馬韋保衡一球破門,平了比分,高舉著球桿向場外的皇帝等人示意。

  皇帝笑道:「靈徽,駙馬看你呢。」

  「一身臭汗,理他呢。」同昌公主懶懶地說。

  夏日高懸,陽光已經十分刺眼。

  比賽才開始不到一刻,黃梓瑕已經感覺到了壓抑。

  不僅是天氣炎熱,擊鞠場上飛揚的沙塵也令人呼吸遲緩。汗水濕透了每個人身上的衣服,但這種灼熱似乎更加重了場上人的興奮,馬匹的奔跑與馬場的沙塵一樣迅疾,來去如風,讓人連眨一下眼睛的空當都沒有。

  她頂著烈日,擋在球門之前,盯著面前疾馳而來的人。

  王蘊。

  仿佛是故意的,他直衝著她而來。

  黃梓瑕警惕地望著他,緊持手中球桿,催馬向他迎去。

  就在兩人的馬頭堪堪相遇之時,王蘊忽然抬手,手中的球桿高高揮起,再將球帶向駙馬韋保衡的同時,他的球桿也揮過她的耳畔,向著她頭上的簪子擊去。

  黃梓瑕下意識地一矮身,伏在那拂沙的背上。

  她聽到球桿擦過她頭上簪子,輕微的叮一聲。

  後背忽然有一片冷汗滲了出來,夾雜在熱汗之中,讓肌膚都起了毛栗子。

  如果她的閃避稍微慢一點,此時她已經披頭散髮坐在馬上。或許,就會被人看出她的模樣,與那個正被通緝的女犯黃梓瑕長得如此相似。

  她猛抬頭,看見王蘊端坐在馬上,側臉看了她一眼。

  煙塵自他們之間漫過,她看見王蘊的眼神,冰冷而深暗。

  還沒等她直起身子,場邊已經傳來歡呼聲。駙馬韋保衡又進一球。

  周子秦騎馬跑到她的身邊,問:「沒事吧?」

  「沒事。」黃梓瑕皺眉道。

  「王蘊真是不小心,差點打到你的頭了,」他不滿地說,「看來他也在左金吾衛被那群粗爺們給帶壞了。」

  黃梓瑕沒有搭話,只扶住自己的髮簪,又緊了一緊,說:「沒什麼。」

  話音未落,旁邊圍觀的眾人又響起一陣喧譁聲。

  場上眾人轉頭看去,原來是夔王李舒白從外邊進來了,他沒有騎馬,身邊人幫他牽著滌惡進來。

  黃梓瑕怔愣了一下,張行英靠近她,有點緊張地問:「那個……崇古,王爺來了。」

  黃梓瑕只看了李舒白一眼,握著手中球桿,撥轉馬頭,說:「先別管,等打完這場球再說。」

  李舒白去見過了皇帝,皇帝趕緊叫人添了把椅子,讓他坐下。郭淑妃與同昌公主挪到後面去,他坐在皇帝身後半步。

  「那個楊崇古,球打得真不錯。」皇帝說道。

  李舒白望著場上又繼續縱橫來往的馬匹,淡淡地說:「她體力不行,估計支撐不了半個時辰。」

  皇帝笑道:「不過他面子不小啊,昭王和鄂王據說都是他邀來助場的,為了保他朋友進左金吾衛。」

  李舒白的目光落在張行英的身上,微微皺眉,卻只說:「想來是七弟、九弟今日無事,所以陪他們玩一場吧。」

  周子秦的小瑕性情溫順,一不留神就被左金吾衛的一匹黑馬踹中,小瑕痛得往旁邊狠命一竄,周子秦差點沒掉下來。

  「卑鄙啊!哪有對著別人的馬下手的!」周子秦大叫。

  正在防守的黃梓瑕,聽到周子秦這一聲呼叫,不由自主地目光微轉,向他那邊看去。

  而她對面的王蘊,居然毫不理會旁邊正在搶球的人,驅馬向著她狠狠撞過去。

  那拂沙訓練有素,在那匹馬撞過來的一剎那,硬生生揚起前蹄,以後蹄為支撐,向右方疾轉,側過半個馬身,堪堪避過了他這一下撞擊。

  而王蘊卻在兩個馬身交錯而過的一剎那,貼在了那拂沙的近旁。

  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場邊人正在喧譁起鬨,鄂王李潤斜刺里穿出,駙馬韋保衡手下控制的球竟被他一下擊中,直飛向另一邊球場。

  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那個球,盯著它一路高飛過半個球場,那裡周子秦正在爬上馬背,而張行英立即回過神,追著球向著無人防守的球門衝去。

  在熱烈氣氛中,只有李舒白的目光落在場地另一邊。那裡王蘊與黃梓瑕的兩匹馬,在無人理會的球門外,緊貼在一起。

  黃梓瑕催促那拂沙,掉轉馬頭就要離開。

  王蘊卻催馬趕上她,就距她身後半個馬身,以至於在這樣的喧譁聲中都能聽見他壓低的聲音:「聽說我的未婚妻黃梓瑕,擊鞠技藝在蜀中無人能及。」

  黃梓瑕頓了頓,勒住了馬韁。

  叫好聲響起,張行英那一球,毫無懸念地擊入了球門。

  王蘊仿佛沒看見場上的勝負。他的聲音在她身後傳來,平靜得幾乎有點冰冷:「你看,球場這麼混亂,要發生一點情況實在太簡單。只要我一不小心,打散你的頭髮,或者……」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面容上,她汗濕的頭髮粘在臉上,抹的那一層黃粉已經被汗水沖得不太均勻,看起來像是滿臉灰塵,卻也能依稀讓人看見底下細緻光滑的肌膚。

  「……或者不小心,將你的外衣弄破了呢?」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黃梓瑕不由自主地咬住下唇,回頭看著他,勉強說:「恕奴婢愚鈍,不知道王都尉在說什麼。」

  他沒有理她,只直直地盯著她,問:「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王家到底虧欠了什麼……」王蘊緩緩放下手中球桿,一字一頓地問,「以至於,黃梓瑕寧可殺了全家,也不願意嫁給我?」

  有兩三匹馬從他們身邊越過,又一輪進攻與回防開始。

  周子秦大喊:「崇古,快點回防啊!」

  昭王李汭笑道:「王蘊,你不會威逼利誘崇古不許贏球吧,你看他臉色這麼難看。」

  王蘊轉頭對他高聲笑道:「怎麼會,我是看她球技這麼高超,想約她私下切磋切磋。」

  他轉頭看她,刻意壓低的聲音,只有她一人聽見:「今晚酉時,請你過府一敘。」

  黃梓瑕勒著那拂沙韁繩的手不自覺地收緊,韁繩在她的手掌上深深勒出一條泛白痕跡。

  他的目光挑釁地看著她,手中的球桿斜斜指著地面。

  終於,她咬住下唇,微一點頭。

  王蘊唇角微揚,露出淺淡的一絲笑意,隨即撥轉馬頭,轉身離去。

  李舒白站起來,對發令官示意。

  場上眾人正不知為什麼要停下,卻見李舒白朝著黃梓瑕勾勾手指。

  她縱馬奔向他。在炎炎夏日中一場球賽打到現在,她胸口急劇起伏,汗如雨下。她畢竟是個女子,體力比不得男人,已經十分疲憊。

  早已換好紅色擊鞠服的李舒白叫人牽過滌惡,飛身上馬,說:「換人。」

  黃梓瑕頓時愕然。

  李舒白看也不看她,只瞥了緊張地看著這邊的張行英一眼,聲音冷淡:「就這體質,還敢逞強。」

  黃梓瑕默然無語,仰頭看著坐在馬上的他,將手中的球桿遞給他。

  強烈陽光的背後,他的面容在逆光里看不清晰,只剩得一雙眼睛熠熠如星。她聽到他的聲音,不輕不重滑過她的耳畔:「幫助被我趕出去的人,待會兒,你最好給我個交代。」

  黃梓瑕只覺得心口猛地一跳,而滌惡已經急不可待,衝進了擊鞠場。

  夔王李舒白一上場,局勢自然大變。原本膠著的比分瞬間拉開,王蘊與駙馬聯手亦擋不住他。

  滌惡彪悍無比,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在場上衝突,瀰漫的煙塵之中,只見一襲紅衣的李舒白揮桿、進球傳球瀟灑利落,縱橫馳騁間不留半點情面。

  韋保衡苦笑著與王蘊商量說:「夔王氣勢太盛了,無論如何也要先截下他一球,先挫一挫他的銳氣,我們這邊才有機會。」

  王蘊點頭,兩人一左一右夾攻,招呼其餘三人趕上,企圖阻截住李舒白的來勢。

  李舒白被五人圍住,依然無動於衷,只回頭看了一眼昭王以示呼應,球桿微動,馬球被他精準地自五匹馬亂踏的二十隻腳之間撥出,直奔向昭王。

  「搶球!」韋保衡大吼,正要追擊,卻見李舒白翻身而下,只用一隻腳尖勾住馬蹬,身子如燕子般輕輕巧巧探出,手中球桿一揮,不偏不倚截下了韋保衡揮到半途的球桿,順勢一帶,韋保衡的球桿反而一轉,將球轉向了前方。

  球被帶離了方向,與王蘊的馬頭堪堪擦過,直飛向前方正在縱馬飛奔的張行英。

  張行英控馬靈活,應變飛快,居然在千鈞一髮之際揮桿停球,將那一個球送進了球門之中。

  「好啊!四弟平時不愛擊鞠的,原來是深藏不露!還有那個進球的小伙子,反應挺靈敏的,身手不錯!」皇帝擊節讚賞。

  同昌公主已經呼的一聲站了起來,對著駙馬韋保衡叫了一聲:「阿韋!」

  韋保衡趕緊下了馬,跨出場地朝她奔來。

  等他過來,同昌公主卻又重新坐回椅上了,只抬眼皮看他一眼:「平常不是天天夸自己擊鞠厲害嗎?今日我算見識了。」

  韋保衡被罵得訕訕的,只能賠笑:「公主說得是,我今日是打得不行……」

  「公主侄女,你看不出來,阿韋這是怕在聖上面前失了我們的面子,所以才留了餘力嗎?」昭王過來喝水,笑著過來打圓場,「行啦,男人們打球,你坐著看就好,嘴皮子動多了沾塵土,你說是不?」

  同昌公主沒好氣地看他一眼,語氣輕慢:「是,九叔您也請對駙馬手下留情。」

  場上人都下馬休息,把馬匹丟在場上。滌惡精力充沛,兇巴巴地到處挑釁其他馬,搞得眾馬都只敢龜縮在一角,眾人都是大笑,連剛剛輸球的事都忘記鬱悶了。

  黃梓瑕幫著眾人端茶倒水,一轉頭看見駙馬韋保衡低頭看地,在瀰漫的煙塵與熾熱的陽光下,他的臉色鐵青,因強自咬緊牙關,使下巴緊繃,露出一個扭曲的弧度。

  汗水順著他的面容滑下,讓黃梓瑕以為這一瞬間他會再難抑制,誰知就在那滴汗水落在他手背上之時,他抬起手用力甩開了那滴汗,而臉上的可怕表情也像是被遠遠甩開了,又露出那種慣常的笑容,接過她手中的茶杯,說:「多謝。你打得著實不錯。」

  「崇古確實厲害。」鄂王也笑道。

  周子秦說:「以後每天早上跟我沿著曲江池跑一圈,保准你一年後打遍長安無敵手!」

  李舒白平淡地說:「她沒空。」

  原本熱鬧的氣氛,被他一句話弄得頓時冷了下來,眾人都默然各自喝茶去了,只有周子秦還在那裡想挽回氣氛:「哈哈哈,當然,就算再怎麼樣,也還是比不上夔王爺……」

  沒人理他。

  一群人休息了一盞茶時間,昭王號召眾人:「繼續繼續。」

  眾人各自上馬,發令官手中紅旗飛舞,長嘶聲中,馬蹄響起,數匹馬正急沖向對方場地時,忽然有一匹馬痛嘶一聲,前蹄一折便倒在了地上。

  正是駙馬韋保衡的那一匹黑馬,在奔跑之間轟然倒地。騎在馬上的韋保衡猝不及防,被馬帶著重重摔向泥地。幸好他身手靈敏,反應極快,在撲倒在地的瞬間已經蜷起身體,向前接連兩三個翻滾,卸去了力量,才保住了骨頭。

  全場大嘩,同昌公主跳了起來,直奔向馬球場。

  就連皇帝與郭淑妃也急忙走到場上。擊鞠的眾人已經全都下了馬,圍著韋保衡。

  李舒白命人馬上去叫左金吾衛的軍醫過來。軍醫幫駙馬上了脫臼的手臂,又抬手按過駙馬全身,才對眾人說:「傷得不重,沒有危及骨頭。」同昌公主看著韋保衡臉上的擦傷,問:「會不會留下疤痕?」

  「那要看調養怎麼樣了,有些人天生易留疤痕,那就有點糟糕……」軍醫趕緊說。

  「要是治不好,你自己知道輕重!」同昌公主冷然道,「我可不要一個破了相的駙馬!」

  「哎,靈徽。」郭淑妃微微皺眉,無奈喚她。

  皇帝卻說道:「公主的話就是朕的話,聽到沒有?」

  「是,是。」軍醫戰戰兢兢,全身抖得跟篩糠似的,幾乎站不住了。

  韋保衡捂著額頭,說道:「沒什麼,小傷而已,這場球還沒打完呢。」

  「還要打?差點都沒命了!」同昌公主怒道。

  「我看不必了,今日到此為止吧。」王蘊說著,目光投向李舒白。

  李舒白將手中球桿遞給黃梓瑕,說:「就此結束吧,意盡即可。」

  周子秦趕緊問王蘊:「那麼張兄弟的事……」

  王蘊目光轉向黃梓瑕,她看到他眼中的意思,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點了一下頭。

  王蘊轉頭對張行英說道:「你今日身手大家都看到了,著實不錯。我們這兩日便會研討商議,你靜候即可。」

  周子秦興奮地抬手與張行英擊掌。

  這邊他們幾人還在慶祝,那邊同昌公主勃然發作,聲音遠遠傳來。她指著那匹黑馬大吼:「所有人都沒事,偏偏駙馬就這麼湊巧,差點沒命?」

  眾人都知道同昌公主驕縱至極,幾位王爺只當沒看見,打球的人尚可去安慰韋保衡,管馬與管擊鞠場的小吏則慘了,只能低頭挨訓。

  皇帝拍拍同昌公主的肩,說:「靈徽,稍安勿躁。」

  同昌公主霍然回頭,抓著他的衣袖,叫他:「父皇……」

  她的聲音微微發顫,竟帶著一種難以自抑的恐懼。

  皇帝詫異地問:「怎麼了?」

  「父皇,前幾日……薦福寺中,那麼多人,偏偏我身邊的宦官就這麼湊巧,在人群中被雷劈死。現在又輪到駙馬……父皇您難道覺得,我身邊接二連三發生的這些,都只是意外嗎?」同昌公主說著,臉色也迅速變得蒼白,「我身邊,跟了我十幾年的宦官就這樣活活被燒死了呀!我的駙馬,現在又突然發生這樣的事,要不是他應變及時,後果不堪設想了!」

  郭淑妃嘆了口氣,握住她的手說:「靈徽,你別多想了,一切不過是突起變故……」

  「什麼叫突起變故?宦官死了,駙馬傷了,萬一……萬一下一個輪到的,就是我呢?」她面容蒼白,鬢邊金步搖瑟瑟亂抖,畫出惶急不安的弧度。

  皇帝見女兒這樣驚惶,也不由得動容,安撫道:「怎麼會?有父皇在,誰敢動朕的女兒?」

  她咬一咬牙,說:「可我,我前日做了個夢……」

  「靈徽,夢只是夢,」郭淑妃打斷她的話,擁住她的肩膀,說,「行啦,放寬心,並沒什麼大事。」

  同昌公主卻甩開郭淑妃,哀哀望著皇帝,說:「女兒求父皇一件事!」

  皇帝點頭道:「你說。」

  「我聽說,那個夔王府的小宦官楊崇古破案十分厲害。我看大理寺的人口口聲聲說是天譴,絕對是找不出真相了,請父皇一定要答應女兒,讓楊崇古過來調查駙馬和魏喜敏這兩件事。」

  黃梓瑕沒想到同昌公主會忽然提出這樣的要求,不由得怔了一下。

  而皇帝顯然也是詫異,看了黃梓瑕一眼,沉吟不語。

  同昌公主情急之下抱住了皇帝的手臂,搖晃著如小女孩般乞求:「父皇!女兒……女兒真的很擔心,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父皇以後就再也看不見女兒了……」

  「別胡說!」皇帝打斷她的話。

  同昌公主仰望著他,那一雙眼睛中漸漸蓄滿了淚水,眼看就要滾落下來。

  皇帝見到她這般模樣,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轉頭問李舒白:「四弟,既然公主這樣說,不如你就將這小宦官借調到大理寺中,幫助崔純湛調查一下薦福寺那場事情?」

  李舒白不動聲色道:「請聖上恕臣弟愚昧,薦福寺那場混亂,不是因天降雷霆引爆了蠟燭,致使發生踩踏悲劇嗎?公主府上宦官之死,想必是因湊巧被擠到了蠟燭近處,才會在起火時不幸被引燃。」

  「若說只是這一件事的話,尚可說是湊巧,可駙馬這件事呢?為何都是與我有關的身邊人出事?」同昌公主問。

  見她說話這般無禮,郭淑妃忍不住拉了同昌公主一下。皇帝也責怪地說道:「靈徽,怎麼跟你四叔說話?」

  同昌公主勉勉強強低下頭,說:「四皇叔,侄女如今身邊時有禍患發生,您難道連一個小宦官都捨不得?您就讓他給我出幾天力吧,好歹之前四方案那麼大的案子,他輕輕巧巧就破了,您讓他幫我查看一下身邊的動靜,又有什麼打緊的?」

  郭淑妃在旁邊皺眉道:「靈徽,我聽說夔王不日就要出發去往蜀中,楊公公是夔王身邊近侍,你卻要他留下來幫你,似乎不妥?」

  「四皇叔身邊服侍的人那麼多,少個把又有什麼關係?」同昌公主目光看向黃梓瑕,「楊公公,你倒是說說,此事你是拒絕,還是答應?」

  黃梓瑕沉吟片刻,說:「以奴婢淺見,薦福寺踩踏事件,確實出於天降霹靂,湊巧引燃了蠟燭。此事源頭在於天雷,即使奴婢想要查找兇犯,亦不可能向上天尋索。」

  同昌公主悻然一指韋保衡,又問:「那麼駙馬此事呢?」

  「駙馬自己牽的馬,之前亦曾經換馬。以奴婢看來,大約又是一個意外。」

  「意外,意外,我不信有這麼多意外!」同昌公主大怒,那張漂亮單薄的臉上,儘是咄咄逼人的鋒芒。她瞪著黃梓瑕,怒道,「既然如此,那麼我就要讓差點害死駙馬的管馬人千刀萬剮!還有,左金吾衛衙門裡管馬的所有人,都要負責任!」

  「靈徽,你克制點!」連郭淑妃都不由得皺起眉,拉住她說道。

  同昌公主摔開她的手,只一味看著皇帝,一張臉煞白髮青,讓人擔心她怒極了會暈厥過去。

  皇帝無奈,拍了拍她的手,眼中滿是疼惜,又無奈地回頭看李舒白。

  李舒白見這般情形,便在旁邊說道:「既然同昌看上了楊崇古,那麼就讓她借調到大理寺幾日,跟著他們跑一跑此案吧。若能讓同昌心安,那是最好。若是最後沒有結果,也是楊崇古能力所限,到時同昌想必也能諒解。」

  「四弟能體諒,那是最好了。」皇帝點頭道。

  同昌公主朝著李舒白行了一禮,聲音僵硬地說:「多謝四皇叔。」

  郭淑妃也自鬆了一口氣,與皇帝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但黃梓瑕站在旁邊看著,總覺得她眉目間似有隱憂。

  同昌公主則問黃梓瑕:「不知楊公公準備從哪裡開始查起?」

  黃梓瑕略一沉吟,說:「從那匹馬下手吧。」

  駙馬被公主府侍從扶走,而同昌公主上了淑妃的鑾駕,緩緩向著公主府行去。

  同昌公主靠在車內榻上,蜷縮著身子,一動不動地盯著顛簸中跳動的車簾。雖然是厚重的錦簾,但外面熾熱的陽光還是隱隱透了進來,隨著簾幕的跳動,光線也微微波動,投在她們兩人身上,一種動盪不安的氣氛在她們之間流動出來。

  郭淑妃皺眉看著她許久,終於開口說:「你不該讓那個楊崇古幫你調查的。」

  同昌公主目光依然定在隔簾而來的陽光上,怔怔許久,才說:「我覺得,肯定是豆蔻在作怪。」

  「就算是她,難道那個楊崇古還能降服冤魂不成?」郭淑妃壓低聲音,咬牙悶聲說道,「活著的時候本宮尚且不怕,死了難道還怕她不成了?」

  「就算豆蔻死了,誰知道她以前的親朋好友會不會有人知曉此事?何況,母妃別忘了我們身邊就有個人,對豆蔻牽腸掛肚,」同昌公主咬住下唇,緩緩地說,「我們身邊這些人,哪個心懷鬼胎,母妃可看得出來嗎?」

  郭淑妃低嘆一聲,皺眉看她,說:「太極宮中那個人,依然還想著重回大明宮,不肯死心呢。母妃如今正在要緊時刻,現在這個關頭,我們絕不能出一點紕漏。你讓那個楊崇古近身調查,豈不是引狼入室嗎?」

  同昌公主一時語塞,許久才悻悻說道:「那個豆蔻,生前是個混帳,死後終究也是個禍害!」

  「不過,那個楊崇古介入此事,也未必就不好,」郭淑妃輕揮手中紈扇,臉上露出一絲冷笑,說,「他畢竟是夔王的身邊人,若能以他為橋樑,爭取到夔王的支持,你的母妃變為母后,也是指日可待——畢竟朝中,如今能與那個人抗衡的,也只有夔王一個人了。」

  「可萬一我們所做的,被父皇發現了呢?」

  「你怕什麼,你父皇如此疼愛你,難道他還能對你怎麼樣?」郭淑妃輕輕坐到女兒身邊,伸手攬住她,「靈徽,母親如今只得你一個,你若不站在母親的身邊,母親這輩子……可怎麼辦呢?」

  同昌默然張口,聲音卻消失在喉口,許久,她才低下頭,勉強說:「無論如何,我與母親同進退。」

  黃梓瑕蹲著,李舒白站著,兩人在那匹摔倒的黑馬旁邊,查看馬匹的四蹄。

  可憐一匹高大黑馬,已經撅折了右前蹄,正躺在地上哀哀喘息。

  黃梓瑕仔細研究著馬的右前蹄,說:「馬掌[1]鬆脫了。」

  這個馬掌為鐵質半月形,上面有鏽跡,下面接觸地面的地方略有磨損,但總體還算較新,卻偏偏少了一根釘子。

  馬掌上少了這一根釘子,就類似於人穿著不系帶的木屐,一提起腳時,鞋跟就鬆脫了,自然會在急速奔跑的時候絆倒。

  黃梓瑕將馬蹄按住,仔細看著馬掌中間用來釘釘子的凹處,皺眉說:「有痕跡。」

  李舒白半蹲下來看了看,看見馬掌上釘釘子的凹處,有極其細微的一道淺色撞擊痕跡,還有細如針芒的幾絲擦痕,隱藏在鐵鏽中間。

  李舒白微微皺眉,說:「明顯是在不久之前,有人將馬掌的釘子撬出了,當時用的工具,在馬掌的鐵鏽上划過,留下了這樣一道痕跡。」

  「現在的第一個問題是,那個動手腳的人,是有針對性的,還是無差別下手。」黃梓瑕抬手將頭上簪子一按,取下中間那根玉簪,在地上畫了兩條線:「如果是針對某人的,那麼,究竟是針對駙馬的,還是針對他人而駙馬不巧做了替罪羊?如果是無差別的,只是想讓場上隨便誰受傷,那麼目的何在,有何人能受益?」

  李舒白點頭,沉吟不語。

  黃梓瑕又在地上畫了兩條線,說:「第二個問題是,馬掌釘子被撬,短時間內便會出問題。但這匹馬卻是在上場許久之後才出事的。這裡面有兩種可能,一是犯人用了一種手法,可以讓這匹馬在上場很久後才會出事;二是兇手下手的時間,是出事之前,駙馬下馬到場外,同昌公主責備駙馬的那一刻。」

  李舒白抬起手,指了指第一條線:「如果是擊鞠前下的手,我們需要解決的,就是兇手如何讓駙馬選中做過手腳的那匹馬。」

  他的指尖又落在第二條線上:「如果是中途休息時下手,那麼我們要考慮的就是,當時誰接近了那匹馬。」

  黃梓瑕回憶當時情景,微微皺眉:「同昌公主召喚駙馬之後,場上人陸續都下馬休息了。如果當時誰還在別人的馬旁邊逗留,肯定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沒人有特別舉動。」李舒白肯定地說。他目光那麼敏銳,一眼掃過絕不可能忘記。

  「而且我記得,當時養馬的差役本來要讓馬匹休整一下的,可所有的馬都被滌惡欺負得縮在一旁,它們也就沒有進去了。」黃梓瑕點頭道。

  「因此,這樣看來第一條應該是比較大的可能。」李舒白說。

  黃梓瑕肯定地說:「如此一來,本案最需要解決的,就是兇手如何在十幾匹馬中,讓駙馬不偏不倚剛好挑中被動過手腳的那一匹。」

  「而且還要在周子秦搗亂,把韋保衡挑的第一匹馬牽走的情況下。」

  她沉吟道:「有沒有另一個可能,或許兇手一開始考慮的就是排除掉最好的那匹馬?王爺來得較遲,所以不知道,在開場之前,駙馬本選的是張行英那匹栗色馬,可周子秦拉去給張行英了,他才臨時換了這匹。這樣看來,是一再湊巧,才讓他騎上了這匹馬。」

  「駙馬如今是光祿大夫,而且又屬於外來是客,於情於理都應是第一個挑馬。而兇手沒有對最好的那匹栗色馬下手,針對的目標便不應該是駙馬了。難道他們早就計算好張行英沒有馬,周子秦會向左金吾衛借一匹?」

  黃梓瑕想了一下,搖頭說:「這匹馬當時是駙馬隨手挑的,而且這匹黑馬,在一眾馬中並不出挑,沒人會認為它能列第二。」

  推論至此,已經進入死胡同,沒有了出路。

  兩人只能暫時先起身,離開了擊鞠場。

  擊鞠場旁邊的休息處,眾人脫下外面的球衣,準備休整好之後回去。

  昭王早有準備,命人把自己帶來的東西擺上。幾個人面前的桌上放了一盆冰屑,冷氣裊裊上升,如煙如霧。

  水晶杯往桌上一擺,準備倒酒。可惜幾個侍衛宦官們抬酒桶,手臂不穩,好幾次濺在杯子外面。

  「我來吧。」張行英說著,接過酒桶,單手就提了起來。他身材偉岸,臂力極強,百多斤重的酒桶抱在懷中,說倒就倒,說停就停,輕鬆自如。

  昭王開心地把水晶杯放在冰上鎮著,一邊問張行英:「你叫什麼來著,張行英?身手不錯啊,這樣吧,左金吾衛若不要你,我要你!你就跟著我左右,每天給我倒酒就行!」

  張行英個性靦腆,也不會說話,只顧尷尬地笑。

  鄂王先給李舒白端了一杯鎮好的葡萄酒:「四哥,這是九弟從西域吐火羅弄來的葡萄酒,號稱三蒸三曬。顏色是不錯,你品嘗下。」

  「相當不錯。」李舒白只給了簡單四個字,卻已經足以讓昭王得意了,對著鄂王笑道:「七哥,你只喜歡喝茶,哪懂得酒的好處。特別是一場球打下來,再喝上幾杯冰鎮美酒,人生至此,就差一個古樓子了,最好是剛出爐還冒熱氣的那種。」

  古樓子是時下流行的一種羊肉大餅,大受京城中人歡迎。旁邊翻來覆去研究那個馬掌的周子秦聽到,立即抬頭說:「我也喜歡吃,不如去我家,讓廚娘做一個吧。」

  昭王搖頭:「現在叫人做,這要等到什麼時候?」

  張行英在旁邊欲言又止,黃梓瑕問:「張二哥,近午時了,你不先回去嗎?」

  張行英趕緊說:「早上來的時候,我……我妹說今天是個大日子,要給我做個古樓子等我回家吃。要不……我現在就回家,把它拿過來。」

  「咦?」昭王頓時來了精神,「你妹妹做得好嗎?」

  「我覺得挺好的,不過羊肉貴,她平時沒做給我吃過……」

  「那就別回家拿了,古樓子就要熱氣騰騰從爐里取出來就吃才好嘛!」昭王抬手一指葡萄酒和桌案,「走走,收拾東西,直接去吃!」

  黃梓瑕哭笑不得,跟著三位王爺出了擊鞠場。

  黃梓瑕想到一件事,便問:「張二哥,你不是只有一位兄長嗎?哪來的妹妹?」

  張行英臉唰地一下就紅了,頭都差點埋到胸口去:「遠……遠房的。」

  李舒白自然不會和這群不著調的人一起湊熱鬧,到門口就丟下一句「有事」,便與他們分道揚鑣,往中書省去了。

  剩下幾個人騎著馬,熱熱鬧鬧往普寧坊而去。

  周子秦悄悄地告訴黃梓瑕和張行英:「你們知道嗎?昭王在今年初有一次,半夜醒來忽然想聽教坊司的玉脂姑娘吹笛,但是當時已經宵禁,王爺覺得明目張胆犯禁不太好,於是就……」

  說到這裡,他哧哧竊笑,卻不再說下去。

  前面昭王耳朵尖,早已經聽到了,回頭對著他笑罵:「周子秦你個渾蛋,這麼一件破事翻來覆去地說,本王的臉都要被你丟光了!不就是本王換上更夫的衣服偷偷出去,然後被夜巡逮個正著,所以在衙門蹲了一夜,直到第二天王蘊過來,才把我放出來嗎?」

  連鄂王李潤也忍不住笑了,那顆硃砂痣在舒展的雙眉間顯得格外動人:「九弟,你真是荒唐,穿著更夫的衣服被抓進去,左金吾衛的人誰會相信你。」

  「所以啊,今天把他們氣焰給打壓下去,真是大快我心!」昭王揮著馬鞭哈哈大笑,「楊崇古,下次有這樣的好事,還叫上我!」

  黃梓瑕看著這個渾不像話的王爺,也只好當作自己沒聽見,苦笑著把臉轉向一邊。

  [1]中國馬掌出現在何時尚無定論,此處以敦煌隋朝開皇年間壁畫《釘馬掌圖》為依據,設定為唐朝已有零星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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