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如果你喜歡我的話 /

  高三上學期開學不久，市實驗迎來了秋季的校運動會。

  一場秋雨過去，潮濕的涼風卷著枯黃的落葉掠過整個校園。看台上方高高懸掛的紅色橫幅被風吹得飄揚鼓起，伴著風聲呼呼作響。

  林絮和九梅抱著坐墊和水杯來到體育場時，操場上和看台上都還沒什麼人在。她們按照班牌找到了十六班在看台上的位置，挑了兩個座位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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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梅從自己家的小超市里搜羅了一大堆零食帶了過來，架勢像是小學生準備開新年聯歡會。她把一袋薯片遞給林絮，又從塑膠袋裡拿出一瓶冰鎮礦泉水，仰起頭「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口。

  「你怎麼大早上的就喝冰水啊？」林絮皺眉說，「別喝了，我這兒有常溫的水。你待會兒還跑3000米呢，別把肚子給喝難受了。」

  「沒事，我這體格，結實著呢。」九梅挑眉，突然湊近她的耳畔，小聲地說，「我這兩天快來『大姨媽』了，不過今天上午應該來不了。」

  林絮聞言恨不得上手去打她，一下把她手裡的礦泉水瓶搶了過來：「別喝了！」

  九梅無奈聳肩，抬手摸了摸林絮毛茸茸的劉海。

  早上七點鐘，體育場裡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等看台被學生們陸續坐滿後，主持人站在主席台上調試了一下話筒，宣布運動會開幕式正式開始。

  早上七點半，伴隨著校長和體育生代表發言的結束，各個班級隊伍的走方陣儀式正式開始。

  每班十六人的方陣隊伍，林絮和九梅都沒在內。音響里激昂的音樂聲震耳，主持人拿著話筒，站在主席台上感情飽滿地念著每一個路過主席台的班級方陣隊伍的解說詞。

  高三（1）班的方陣隊伍從十六班的看台位置前經過時，九梅忽然興奮地碰了下林絮的胳膊：「哎，你看夏茉又把頭髮給染了！跟之前的顏色不一樣了！」

  林絮怔怔望了過去，看見了正站在方陣隊伍最前端舉牌的夏茉。她穿著白色襯衫、粉色百褶裙和長筒褲襪，身形高挑，雙腿筆直。她頭髮的顏色更淺了些，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出棕色的暖光。波浪長發被她梳成了高馬尾，隨著她前進的腳步在腦後搖擺晃動著。

  這才是他喜歡的女孩子該有的樣子。

  這才是和他相配的女孩子該有的樣子。

  林絮正愣愣出神，忽然餘光瞥見九梅捂著肚子彎下了腰。

  「你怎麼了？肚子疼？」林絮一驚，緊張問道。

  「呃，我『大姨媽』好像提前來了。」九梅咬著嘴唇，額頭微微有冷汗滲出。

  「待會兒就該我跑了，怎麼辦啊？」她皺著眉問。

  「你先忍一下，我去醫務室給你買個止痛藥。」林絮猛然起身說。

  「不用去醫務室，我書包里有布洛芬，你回教室幫我拿一下吧，教室更近點兒。」

  「行，你再忍一會兒。」林絮說完，便起身幾步走下了看台的台階，朝教學樓的方向跑了過去。

  林絮跑回班的時候，發現洛一川正好在座位上收拾東西，還沒去操場。

  「你怎麼回來了？」洛一川見到她，驚訝地問。

  「九梅肚子疼，我給她拿片藥。」林絮邊說邊急匆匆去翻九梅座位上的書包。

  「她怎麼突然肚子疼了？嚴重嗎？去醫務室看了嗎？」洛一川湊過來和她一起翻，連珠炮似的問道。

  林絮一臉尷尬，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應付道：「挺嚴重的，但不用去醫務室。」

  「不是，」洛一川滿臉不解，「嚴重為什麼不去醫務室啊？她到底為什麼突然肚子疼啊？」

  林絮忽然抬起頭瞪他。

  他被瞪了兩秒後，恍悟道：「她……那個？」

  林絮點了點頭，無奈補充道：「她剛才還喝了瓶冰水。」

  「她是不是腦子有病啊？」洛一川奓毛了，「每次都疼，每次都不長記性，活該她疼死。」

  洛一川嘴裡說著狠話，卻比林絮搶先把藥攥進了手裡，轉身就快步跑出了教室。

  「我給她送，我比你快！」他說。

  「你小心點腿！」林絮看著他的背影囑咐道，心上卻忽然一暖。

  自從九梅上次幫他處理過傷口之後，林絮就注意到他對九梅的態度發生了很微妙的變化。他剛剛表現得有多麼焦急和生氣，估計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林絮在心裡默默祈禱，洛一川，請你快點喜歡上九梅吧。九梅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女孩，而且，她是真的很喜歡你。

  林絮想著，把自己搭在椅背上的毛絨外套拿上走出了教室，打算待會兒給九梅披一下。

  她沒想到，自己剛走出教學樓就正好迎面撞上了葉風。他手裡拿了瓶水，從不遠處校園超市的門口走了過來。

  林絮下意識地偏了下頭，想裝作沒有看到他，卻被他一聲喊住。

  「去操場嗎？一起去？」他樂顛顛地跑了過來。

  林絮抿了抿唇，手指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拒絕的話沒能說出口。

  耳畔風聲呼嘯，枯黃的樹葉被風捲起，在半空中不斷飛旋。葉風抱了抱胳膊，被撲面的涼風吹得打了個哆嗦。林絮注意到，他只穿了件很薄很薄的襯衫。

  「你怎麼穿這麼少啊？」她沒忍住，開口問他。

  「我穿了件特厚的毛衣來的，」葉風雙手上下搓著胳膊，身體抖了抖，「剛才我們班一哥們跑3000米，他穿得太少了，我就把毛衣脫下來先給他穿了。」

  林絮心上微微一顫。

  「沒事，」葉風看著她，咧開唇角露出好看的笑，「待會兒到操場我就有衣服穿了，我把校服外套扔看台上了。」

  「那咱們快點走。」林絮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忽然注意到自己手裡的毛絨外套，猶豫了一下，問，「我這兒有件外套，你要不要先披著？」

  「你這外套也太小了，」葉風笑，「沒事，我身體素質好，抗凍。」

  林絮「嗯」了一聲，沒再說話。

  「你怎麼才從教室出來？」他問。

  「九梅肚子疼，我回教室幫她拿個藥。」

  「這樣啊，」他說，「我記得她今天上午跑3000米，那她還能跑嗎？」

  「不知道。」林絮搖頭。

  「你們班有人能替她跑嗎？聽說你們班女生身體素質都不太行，每次運動會長跑都沒人報。」

  「不行就我替她上吧。」林絮說。

  葉風一臉難以置信地盯著她看，拆台問道：「你怎麼上？

  「800米跑兩圈你都跑得撕心裂肺，那是3000米，七圈半，你真以為自己能堅持下來啊？」

  「沒關係。」

  林絮在心裡說，怎麼跑都是我的事，和你沒關係。

  林絮回到看台時，體育場上已經十分熱鬧。看台上人聲嘈雜鼎沸，田徑跑道上也有學生來回穿梭。在操場的中間位置，跳遠、標槍和鉛球等運動項目正在陸續進行著。

  林絮走到座位上，沒看見九梅，只看見了坐在九梅的位置上正低頭喝水的洛一川。

  「九梅呢？」她問。

  「我讓她回寢室歇著了，今天這天氣太涼了，她扛不住。待會兒3000米陳青青說可以替她跑。」

  林絮點了點頭，在他旁邊的位置上坐下。

  「你幫她看著東西吧，我去找一班那幫哥們玩一會兒。」洛一川站起來說。

  林絮應了聲好，起身給他讓了下位置。

  「咱班還有誰能替紀九梅跑嗎？」看台第一排的防護欄前，體委姜明宇忽然扯著嗓子喊了一句。

  看台上分散坐著的女生們正在閒聊和吃零食，姜明宇喊了好幾遍，依舊沒有人接話。林絮見狀站起身來，走下台階問姜明宇道：「九梅的項目沒人跑嗎？」

  「本來陳青青說能替她跑，但她剛才跳完遠之後說腳腕有點扭著了，沒法跑了。」

  「我去吧。」林絮說著，還沒等姜明宇反應過來，便接過了他手裡的別針和號碼牌。

  賽道最里側的檢錄帳篷外，林絮正低著頭在桌子上填寫班級和號碼，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喊了一聲自己的名字。

  她轉過頭去，發現站在自己身後的人是在分班不久後轉回了理科班的姚婷婷。

  「林絮，怎麼是你跑啊，你們班不是九梅跑嗎？」姚婷婷問她。

  「九梅今天肚子不舒服，我替她跑。」林絮說。

  兩人填完了信息，一起走到賽道起點處各自的位置上，姚婷婷的位置就在她的旁邊。

  「我跑這個項目壓力還挺大的。」姚婷婷一邊做熱身運動一邊說，「畢竟上次春季運動會，男子和女子3000米我們班都是第一。

  「上次跑女子3000米的是夏茉，跑男子3000米的是葉風。」

  林絮心上顫了顫，沒多說什麼，輕輕「嗯」了一聲。

  「你說他們倆怎麼能這麼配呢？長得好，學習好，體育還好。唉，好像兩人剛出生的時候就已經被老天爺給配成一對了。」姚婷婷搖著頭感嘆道。

  姚婷婷的話就像一根針一樣，一下又一下地刺在了林絮的心上。

  曾經的她有多麼喜歡側著耳朵聽姚婷婷講校園裡的八卦，此刻的她就有多麼想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好像只要她捂住耳朵不去聽，葉風和夏茉之間的種種就都不曾發生過。

  只要她捂住耳朵不去聽，葉風就永遠都還是只屬於她。

  其他運動員陸續在起點處站好，裁判老師拿著發令槍走了過來，宣布比賽即將開始。

  預備槍聲響起，林絮深吸了口氣，緩緩蹲下準備起跑。第二聲槍聲響起，林絮猛然起身，跟著周圍的人群一起沖了出去。四周的腳步聲紛至沓來，其他運動員一個接一個地超過了她，在她的視線里留下了重重疊疊的背影。

  然而這些背影在她的眼睛裡卻都是模糊不清的，像幻影。她的目光唯一緊盯的，是那個跑在第一位的女生的背影。

  姚婷婷說，夏茉上次3000米跑了第一名。

  林絮在心裡計算著自己和這個女生之間的差距，仿佛這也代表了自己和夏茉之間的差距。

  她喜歡葉風，想讓葉風也喜歡她。從那一刻起，她就給自己列出了很多個她需要滿足的被愛的條件。

  要成績優秀，要長得漂亮，要性格開朗自信，要人緣好，要體育好……

  想要滿足其中的任何一個條件，她都必須得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行。然而這些年來，她這麼努力，努力了這麼久，除了學習成績還可以之外，其他的條件她都還是沒有辦法滿足。

  可夏茉卻輕而易舉地滿足了以上所有的條件。

  夏茉不用付出和她一樣多的努力，因為夏茉生來就優秀漂亮、開朗自信、人緣好、體育好。

  可她就是不甘心。

  林絮想，夏茉能輕輕鬆鬆做到的這些事，只要她拼盡全力，也一樣可以做到。

  她一定要做到，要證明給葉風看，讓他知道她並不比夏茉差。

  耳邊是看台上傳來的起此彼伏的呼喊聲，林絮盯著跑在第一位的女生越來越遠的背影，忽然蓄力加速，咬著牙向前方不管不顧地飛奔了過去。

  她逼著自己一圈接著一圈地跑了下來，胳膊和雙腿依靠她的意志力強行擺動著，仿佛永遠不會停下的時鐘指針。終於，跑在她前面的人被她一個接一個地超越，還有大半圈，還有大半圈她就可以超過那個跑在最前面的女生了。

  她忍著喉嚨里撕裂的疼痛和口腔里的血腥味，邁著灌了鉛一樣沉重的雙腿拼命地向前飛奔。快要經過一班看台的時候，下意識地，她抬眼朝一班看台的方向望了過去。

  好像只要她看一眼他，只要她看一眼他，她就能拼著力跑得更快一點，再快一點。

  要堅持下去，要跑第一名，要證明給他看。

  遙遙地，她在一班看台一側的樓梯上捕捉到了一雙熟悉的背影。葉風和夏茉正邁著台階往女生寢室樓的方向走，夏茉正仰著頭和他說著什麼，他側頭傾身聽著，看向夏茉的目光里滿是耐心和溫柔。

  林絮忽然一步都再也邁不動。

  她在心裡問自己，林絮，你到底想向他證明什麼呢？

  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你拼盡全力想要向他證明的東西，在他的眼裡從來都是毫無意義的。

  因為他喜歡的人是夏茉，不是你。

  她思緒恍惚，步速無意識地減慢，仿佛渾身都卸了力。四周有其他運動員經過，她猝不及防被人蹭撞了一下肩膀，雙腿一軟，猛地摔倒在了跑道上。

  撞到她的人身形一頓，匆匆說了句「對不起」後，馬上繼續朝終點跑了過去。

  周圍，無數腳步聲再次從她的耳畔掠過。

  「林絮！」遙遙地，十六班的看台上有女生用焦急的語氣喊她的名字。

  膝蓋上有火辣的痛感傳來，她疼得咬了下唇，隱約感覺膝蓋應該被磕破了皮，卻還是站起身來，拼著力將剩下的大半圈連跑帶走地完成了。

  林絮走過終點線後，有幾個班上的女生朝她圍了過來。

  「你摔傷了沒有？去醫務室看看嗎？」她們紛紛焦急地問。

  林絮忍著疼，說：「沒什麼事。」

  她撒謊說要去上廁所，催促幾個女生趕緊回到看台座位上，終於，在轉過身的時候，眨了下眼睫，讓眼淚淌落了下來。

  她穿過人聲嘈雜的觀眾看台，一個人一瘸一拐地朝醫務室走了過去。因為沒有人注意到她，她的手掌也擦破了點皮，於是她沒有用手去抹眼淚，而是任由淚滴在自己的臉頰上緩緩地滑落、被冷風吹乾蒸發。

  醫務室的門沒鎖，她推門進去後，發現裡面沒有人在。剛剛操場上有同學跑完步暈倒了，校醫應該是被叫去急救了。

  林絮坐在雪白的病床上，把運動褲的褲腳輕輕地卷了起來，露出了血跡斑斑的膝蓋。

  疼。

  她緊抿著唇，轉身去床頭櫃的醫藥箱裡翻找棉簽和碘伏。

  「林絮？」葉風忽然出現在校醫室門口，視線落到她流著血的膝蓋上，皺了下眉。

  「剛跑步的時候摔的？」他問。

  林絮怔了怔，點了下頭。

  「不是和你說了跑不了別逞強嗎？」葉風嘆了口氣，問，「校醫都沒在嗎？」

  林絮點頭，問：「你怎麼來了？」

  「夏茉有點凍著了，我剛送她回寢室，想來拿點感冒藥給她送過去。」

  「嗯。」林絮的聲音顫了顫，垂下頭不再看他，拿著手裡的棉簽去蘸玻璃瓶里的碘伏。

  她抓著蘸好碘伏的棉簽，盯著混著塵土和砂粒的髒兮兮的傷口看了一會兒，忽然有點無從下手。

  她用棉簽輕輕地碰了一下，疼得用力咬了下唇，手上的動作一抖，棉簽掉落在了地上。

  她餘光注意到站在不遠處的葉風盯著她看了看。

  她沒去理會他的目光，彎下腰去撿掉在地上的棉簽，膝蓋的傷口忽然被扯了一下，疼得她沒忍住「嘶」了一聲。

  「我幫你弄吧，得先消個毒。」葉風忽然走到她面前來，彎下腰撿起地上的棉簽扔進了垃圾桶，然後起身從醫藥箱裡拿出來一個鑷子，在另一個玻璃瓶里夾了個酒精棉球出來。

  「不用……」

  她拒絕的話剛說了一半，就看見葉風在她面前蹲了下來。

  「你忍一下啊，肯定有點疼。」

  少年低垂著濃密的眼睫，皮膚在光線的映襯下白得刺眼。他手裡拿著鑷子，用酒精棉球在她的膝蓋上一點點地塗抹，表情專注認真。陽光透過淡藍色的窗簾打在他的髮絲輪廓上，為他籠罩上一層乾淨而溫暖的光暈。

  初秋靜謐的午後，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定格，不再流動。

  時間真的可以定格嗎？

  如果時間真的可以定格在這一刻，再也不流動了，該有多好。

  林絮愣愣地看著他手上的動作，鼻腔一瞬間灌滿了酸澀。她眼眶裡的淚水忽然再也含不住，眼看著就要落下。

  她微微仰起了頭，努力地含著眼淚不讓它們滴落。她不敢抬手去抹，因為怕被他看到。

  「怎麼了？」注意到她有些顫抖的身體，葉風忽然抬頭，看見了她一張布滿淚痕的臉。

  「這麼疼嗎？」他皺了皺眉問。

  林絮不敢和他對視，仰著頭，帶著悶悶的鼻音輕輕「嗯」了一聲。

  「那我再輕點。」葉風說著，放輕了手上的動作，放下鑷子後拿起沾著碘伏的棉簽塗抹了幾下，又用手在傷口附近輕輕地扇了扇風，問，「這樣好點了嗎？」

  林絮的淚意在他抬手扇風的這一刻再也繃不住，她連忙用手捂住臉，淚水洶湧而出，她不受控地劇烈抽噎起來。

  葉風怔怔地抬眼去看她，沉默片刻後，從醫藥箱旁邊的面巾紙盒裡抽出了兩張紙，塞進了她的手裡。

  「有點……太疼了，」林絮用紙抹著眼淚，裝作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疼得想哭，你別笑話我。」

  「不笑話你。」她聽見他輕輕地笑了一下。

  「下次跑步求你別逞強，量力而為，行嗎？還非得跑個第一啊？」他說。

  林絮在心裡對他說，如果你喜歡我的話。

  如果你喜歡我的話，我就再也不用逞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