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暗涌
2024-10-01 14:55:20
作者: 畫盞眠
唐漾和周默通完電話,攥著U盤去了洗手間。
她拿了兩個發兜,先把U盤塞進紮好的發間,然後依次用發兜兜住頭髮,又別了好幾根鋼夾子,確認U盤穩穩地放好了,除非自己取或者拔光頭髮,否則絕對不會掉出來後,她到洗手台沖了會兒手,和之前沒有任何區別地走出洗手間。
整整一個下午,唐漾在文件尾部簽名時,腦海里時不時會閃過那些染血的圖片和圖片上麻木的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懷孕的原因,她變得特別敏感,每想一次,心就「撲通」「撲通」跳得又急又快,肚子也傳來隱隱的脹意。她悄悄拿出檢查單看了看,溫柔地摸著小腹自言自語:「蔣小狗你乖一點,下午你爸爸來接你,我們就告訴他好不好。我們不等周末,我們不嚇他了,好不好……」
五點半,唐漾工作沒處理完,她給蔣時延打了個電話讓他推遲半小時過來。
蔣時延嘴上應著,人卻是馬上下了樓,陪漾漾辦公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信審處的同事們先後過來給唐漾打招呼,離開。
眼看著人越來越少。
本章節來源於𝕓𝕒𝕟𝕩𝕚𝕒𝕓𝕒.𝕔𝕠𝕞
周自省路過信審處也專門進來看看,見唐漾辦公室的門大開著,他敲敲門,唐漾抬頭。
幾個秘書在旁邊站著,周自省提醒:「周五就別加班了吧。」
唐漾笑笑:「還有一點點,馬上完了。」
周自省:「監控維修通知你看到了嗎,好像到你們這層了,注意一點。」
唐漾沒覺得這話有什麼提示:「看到了。」
周自省還沒走:「不然你搭我的車,我送你回去吧?」
周自省對唐漾一直帶著莫名的長輩般的關心。唐漾態度也溫和:「不用了,蔣時延等會兒過來接我。」
周自省盯著唐漾看了幾秒。
唐漾把額前的碎發拂到耳後。
「注意安全,大家都走了,你就走吧。」周自省再交代了一句,跟著秘書幾人出去上了電梯。
唐漾想,如果周自省不拉著她說話,她大概能多處理幾件事情。
但周自省剛剛的神色,唐漾轉念,周自省奇奇怪怪也不是一兩次了。
轉眼快六點,蔣時延堵在了晚高峰的路上,其他同事悉數離開,信審處只留下了唐漾一個人。
她的事情處理完,又給蔣時延發了條微信。蔣時延說他已經出來了,唐漾隨手把手機放在桌下裝鍵盤的抽格上,開始整理東西。
「咚咚」兩聲敲門聲。
唐漾抬眼,是兩個穿西裝的陌生男人,身材魁梧。
唐漾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她一邊把鑰匙放進包包,一邊熟練地說道:「個人業務諮詢請在一樓前台,對公業務在三樓,信審處暫時不受理對外業務……」
「唐處,您好,」其中一個男人客氣頷首,「我們老大麻煩您和我們走一趟。」
唐漾定睛,認出這些人的衣著和以前周默跟自己喝雞湯時瞥見的男人一樣。
她故作不知,垂在桌下的手悄然點開了錄音:「你們老大是?」
男人不遮掩:「九江地產,魏長秋,她下周和您約了飯,想提前到今晚,說說事情,您看可以嗎?」
唐漾:「現在是下班時間,不說事情……」
又有兩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出現在門口,四人堵住了唐漾辦公室的那扇門。
唐漾看窗外,23樓。
她吞了吞口水,一顆心慢慢地懸到嗓子眼。
最開始說話的男人道:「唐處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希望您能自己出來……」
「我出來,我出來。」唐漾是個聽話的人質,她先前是彎腰的姿勢,現在一隻手扶在桌面上,另一隻手按停手機的錄音鍵。
她迅速撥出周默的電話,一秒掛斷,轉移話題:「那我需要拎包包嗎?」
為首的男人道:「不用。」
唐漾把手機從靜音調為震動,小心地把手機放到地上,推進桌底的縫隙:「那我就只用去一個人是嗎?」
男人道:「是。」
唐漾蹲在桌下的時間太長,男人走了過來。
「約飯什麼都不帶就算了,連鞋帶都不讓系?」她帶著點蔣時延式的撒潑耍橫,生氣地伸出自己的腳,「來來來,你幫我系。」
高跟鞋的裝飾鞋帶一隻鬆開,一隻繫著。
魏長秋交代不能傷人,但肢體鉗制允許。
男人把唐漾生拽起來。唐漾極力掙脫束縛:「我自己可以走。」
另一個男人也上前,隔著衣服鉗住唐漾的另一隻胳膊。
「你們這可就是人身威脅了,魏長秋這態度……」
兩個男人擒住唐漾,兩個跟在後面,唐漾罵罵咧咧地搖來掙去。四個男人明顯接受過專業訓練,統統不理。唐漾出辦公室時,扭頭深深看了一眼桌角……
等電梯,電梯到,上電梯。
最早進電梯的男人拿了塊黑布擋住攝像頭,唐漾還沒來得及轉身,一隻手握著毛巾直接捂住她的口鼻。唐漾「唔」一聲,軟綿綿地倒在地上。四個男人熟練地把唐漾裝進電梯裡早已準備好的一個有洞的特大號工具箱。接著,他們打開另一隻箱子,麻利地換了四套維護工人的工作服。
「叮咚」,電梯到。
金屬門徐徐打開。
維護工人在電梯內,蔣時延和助理站在電梯外,幾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接。
四個維修工人目不斜視地走出電梯,蔣時延手抄在西裝褲兜,側身準備進電梯。
雙方肩膀擦過那一瞬,蔣時延忽地蹙了眉,喉嚨亦不可自已地滾了一下,然後,頗為敏感地站進電梯。
助理也進去了,按了信審處所在的23樓。
這個過程中,蔣時延的視線緊緊鎖著前面越走越遠的四人。
金屬門慢慢朝中間收攏,眼看合到了一拳的距離。蔣時延倏地以手擋門,大聲喊:「前面幾位麻煩等等!」
蔣時延的心跳很快,有種說不上來的緊張,好像自己這一關門就會錯過什麼一般。
電梯門反應需要幾秒,而四位維護工人已經走到了門口。
蔣時延衝出電梯,邊追邊喊:「前面麻煩等一下!攔一下!」
旁人沒懂意思,而四個工人置若罔聞,速度加快,進入旋轉門。
匯商的電梯到大門約莫三十米,蔣時延衝到旋轉門這頭,幾個工人出了旋轉門。半圓式旋轉門的入口慢吞吞地轉回到蔣時延面前。蔣時延進入旋轉門,深呼吸。
而那幾個工人越走越快,最後小跑著上了停在門口的麵包車。
蔣時延出旋轉門,工人關車門。
「咔嗒」,閉合。
蔣時延一顆心登時懸到嗓子眼,他呼保安麻煩攔停,保安從不遠處跑過來。
「攔住那輛車,麻煩攔一下!」蔣時延邊喊,邊朝車追。
人和車隔著將近十米的距離,車把距離漸漸拉開。
保安想幫忙攔,可麵包車進來時拿過臨時卡,開到出口把卡一塞,橫杆勻速抬完,對方一踩油門,直接沖了出去。
蔣時延反應很快地去開自己的車,他剛拉開車門,便看到那輛麵包車沒走大道,左拐右拐消失在小路里……
自己為什麼要追一輛維修車?
像個神經病?
蔣時延怔怔地望著那抹尾煙,腦子混沌不清。
而這時,助理也氣喘吁吁地跟過來:「那幾個工人看上去是挺奇怪的,體型氣質太硬,像當過兵。」他能理解老闆的莫名其妙。
「不過,」助理扶腰,指著匯商門口的顯示屏道,「匯商今天確實在維護監控監聽……」
助理話還沒說完,蔣時延驟地垂下手,小跑著重回大堂,衝進電梯。
在電梯上,蔣時延鋥亮的黑色鞋尖一直類似鼓點地敲打著地面,薄唇緊抿成線。
助理緊隨蔣時延,蔣時延不耐煩地等樓層躍到23樓。
「叮——」
幾乎電梯門剛開,蔣時延便奪門而出。
信審處空無一人。
蔣時延沖向唐漾辦公室。
「漾漾你在……」他的手穩在門側,視線觸及空蕩蕩的辦公室,蔣時延腳步停住。
裡面沒人,外面沒人。
只有助理的腳步聲和蔣時延的心跳一樣,錯亂而清晰。
漾漾……不見了?
漾漾不是說,她在等自己?
蔣時延愣了足足幾秒,推開助理飛也似的轉身。他去廁所,廁所沒人;去洗手間,洗手間沒人;去陽台,陽台沒人。
助理也意識到不對:「其他樓層也早就下班了……」
唐漾調來匯商的第一周,蔣時延就熟悉了整幢匯商大樓的部門分布。安防中心在21樓,他一邊從樓梯間「哐哐噹噹」下去,一邊撥唐漾的電話,一遍,一遍,無人接聽。
蔣時延又報警描述大概情況,可人口失蹤要二十四小時之後才能立案。
掛斷電話,蔣時延疾步走進安防中心,語速極快:「調一下監控,信審處的,還有五分鐘前從大門出去的那輛灰色麵包車……」
負責人從辦公室里出來:「蔣總你好,我們這邊調監控需要流程,麻煩您填一下表,然後拿到頂樓秘書處簽字蓋章……」
負責人遞表給助理,蔣時延身後的助理扯過表開始填。
蔣時延的手指「咔咔」敲著牆壁。
安防中心到處是大廈各個角落的監控畫面,有的是實時,有的畫面延遲五分鐘,有的延遲十分鐘,蔣時延的視線胡亂掃。
負責人問:「是唐處丟了什麼東西嗎?」
蔣時延沒理。
負責人自覺沒趣,悻悻碰了碰鼻子,提醒蔣時延的助理:「需要身份證號碼,你和蔣總的都要,對了,還要你們的工作單位和聯繫地址,然後要填調取的監控區域……」
蔣時延平常是個講道理的人。
可現在他等待的時間太久了,每一秒都太久了,安防負責人的聲音像蚊子一樣在耳邊嗡嗡嗡。蔣時延回想著四個行色匆匆的維護工人,心跳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即將逼近臨界值的前一秒……
蔣時延倏地合上眼眸,再用力睜眼,然後直接撥了塗臣的電話。
塗臣是負責對外合作的副行長,也是收范琳琅那張紙的人。接到蔣時延的電話,他略微忐忑又故作鎮定:「你好蔣總,請問有……」
「我愛人唐漾在工作地點無故失蹤,你們調監控需要的流程太多,我這人不會打官腔,」蔣時延先前一言未發,此刻,他就直視著滿臉錯愕的安防負責人,言簡意賅,「我需要我愛人的去向、前因後果和你們的說法。如果你們十分鐘內未來處理,我作為家屬只能全網發布尋人啟事。」
負責人聽得膽戰心驚。
蔣時延眸底深遂如暗海,面上卻愈發平靜。
他幾天前就知道漾漾想查九江的事,也推測漾漾的失蹤可能和魏長秋有關係,直到他看到五分鐘前的監控,四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訓練有素且熟悉地進入信審處……
銀行部門繁多,即便是23樓,信審處旁邊還有一個放貸科。
這個熟悉意味著什麼……
高層?僱傭「工人」?並給「工人」提供漾漾的信息?
電話里,塗副行連聲安撫。
蔣時延倚在安防中心門邊,輕描淡寫道:「我們是合作方,我免費給你們最大流量、最大熱度。」
塗副行沒出聲。
蔣時延冷淡的低音響在兩人的連線里:「我保證在所有能刷出東西的界面,首頁一定是我愛人的名字,連著匯商。」
帶威脅意味。
因為,就是威脅。
九分鐘後。
周五晚,六點四十分。
匯商本該沉寂的大樓燈火通明。
匯商有一正四副五個行長,其中一個在外出長差,其他四個全部到位。
安防處在逐層排查尋找唐漾,監控也已經調出:唐漾中午進匯商,之後便一直沒有出去。
之後,所有的結果都指向那四個人,西裝革履帶著唐漾進電梯,出來時,變成工人模樣拎著兩口大號工具箱。
頂樓那間加密會議室。
正前方的屏幕定格在四個工人和蔣時延擦肩那一幕。
蔣時延之前在頂樓,塗副行好話說盡:「我們馬上去查維修公司工人的情況,一定儘快給您一個合理的解釋,少安毋躁。」
蔣時延離開後,幾位行長站在會議室。
塗副行的眼神閃了閃,斟酌著給其他三位道:「人是我通知魏總帶走的……」
話音未落,周自省直接掄起面前那沓安防資料砸在塗臣身上。
之前,塗臣的安排是他自己找人帶走唐漾,暫時軟禁。可現在,塗臣把唐漾交到魏長秋手上是什麼概念?交到一個雙手不知道染了多少血的魏長秋那兒是什麼概念?
其他兩個行長想起一段往事,亦神情複雜地望著塗臣。
塗臣自知理虧:「但我特意交代過,毫髮無傷。」
幾人的面色沒有緩和。
「現在的關鍵不是魏長秋知道唐漾要查九江把唐漾帶走了,是我們怎麼給蔣時延一個交代。找回唐漾是小事,」塗臣環視一圈,「關鍵是誰來為唐漾的失蹤負責。」
在塗臣的規劃里,信審處六點基本沒人了,提前進入匯商的工人帶唐漾離開。七點,匯商官網貼出公告,而秘書處也會給蔣時延發信息,說明這是個突然的封閉式學習,關於「曇信通」的保密數據。
他們已經提前在一休官網了解到今天是一休的小型股東會議,蔣時延不會提前撤。
可他們不知道一休期權池和傳統股份制存在差異,一休的股東幾乎三十出頭,效率極高地說完正事便散了會。塗臣他們更不知道蔣時延會等不及來接唐漾,碰巧就遇上了那幾個工人。
短暫的沉默。
周自省撐在會議桌上,面色泛出一層不正常的紅:「你說你擔全部責任,在我的辦公室。」
「周行,」塗臣望向周自省,囁嚅道,「你和唐處、蔣總的關係比較近,唐處也不是不回來,如果你來擔責,我想對雙方都能起到一個很好的緩釋作用。」
另一位副行長哂道:「塗副忘記當時在我們面前說的什麼了嗎?現在推脫責任怕是有點……」
塗臣:「我不是推脫責任的意思,問題的核心是蔣時延放了話就等在樓下,我們一定要給他一套說法,我們要尋求最優解,這個最優解明顯是周行……」
周自省淡淡瞥向塗臣,反問:「如果我不擔呢?」
樓下,信審處本來不允許家屬隨意出入,而且是非上班時間。
但事情確實緊急且突發,對方又是蔣時延。
安防中心和程斯然同時追查麵包車的情況。蔣時延等在唐漾的辦公室,手機屏幕與頂樓會議室播放的是同一張。
能把人塞到工具箱裡的手法……
如果是高層提供消息,魏長秋帶走漾漾……
這個猜想初到腦海,蔣時延的胸口便宛如胡亂塞著浸水的棉花,潮濕膨大地堵緊,驀地有些喘不過氣。
窗外的烏雲提前描摹夜色般籠罩在城市上空,卻遲遲沒有下雨。
唐漾辦公室的窗戶被支起來一半,傳來獵獵風聲。
蔣時延整理唐漾的私人物品,助理整理唐漾桌上的文件。
辦公室里沒有打鬥或掙扎的痕跡,甚至文件上連個褶皺都沒有。蔣時延潛意識覺得這隱隱帶著暗示,儘管他現在沒和漾漾取得聯繫,擔憂她的處境卻一無所知。
漾漾的包收了一半,說明她準備下樓等自己,但沒出辦公室就被帶走了。
漾漾收拾包的習慣是先把擱在辦公桌抽屜里的口紅、氣墊放進包包隔層,然後放錢夾進去。口紅和氣墊已經放了,錢夾還在桌上,但她把隔層拉鏈都拉好了,說明當時她足夠從容。
唐漾已經失蹤半個小時了,蔣時延面上沒有任何情緒,他只是無比靜默地收拾東西,一個細節一個細節慢慢想,慢慢推敲……假裝自己的呼吸是平緩的,假裝自己動作有條不紊且有思考能力。
可接下來的一切,顯得越來越不對勁。
蔣時延給漾漾買過一方小毛毯放在辦公室。她之前冬天都不會用,說是如果有人來辦公室談工作,看到一塊毛茸茸的毯子會顯得很不正式。可現在,這塊小毯子被她搭在了椅背上。
漾漾不喜歡亂塗亂畫,可此刻,她桌角那台日曆上卻圈著幾個日期。第一個日期大概在七十幾天前。
漾漾的水杯還是習慣性放在左手邊,蔣時延無意掃過水杯里的牛奶,視線慢慢停在原處。
為什麼……是牛奶?
唐漾經常吃速食,但對喝的從來都是精益求精。能喝茶的地方,她很少喝礦泉水;能喝奶茶的地方,她很少喝茶。她對牛奶沒什麼好感,但此刻,她杯子裡有牛奶。蔣時延抬眼望向牆邊的小儲物櫃,儲物櫃裡還放著兩大盒……
蔣時延微微出神,助理的手揮到他眼前喚他:「蔣總,蔣總。」
蔣時延收回思緒。
助理穩著一沓資料道:「陳強過來了,給我打了電話,馬上上樓。」
唐漾才失蹤時,蔣時延就告知了雙方親友,只有深山裡的唐爸爸和唐媽媽沒通知到。蔣媽媽著急憤怒安排找人,蔣時延道了聲謝,沒空安撫母親的情緒。
他朝助理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助理瞧著蔣時延沉靜的模樣,猶疑片刻,從那沓文件里抽出了一張紙:「對了,蔣總,我還在唐處資料里看到了這張檢查報告。」
「什麼檢查報告……」蔣時延蹙眉接過來,剩下的話堵在了喉嚨里。
他將報告抬近,逐字逐句地看清上面的內容。
【腹超聲檢查,子宮前位,宮體增大,宮壁回聲均質,宮腔內見一……】
兩位數的長寬高顯得太大,蔣時延越過數字,然後,看到了後面的「妊娠囊」……
一下子,蔣時延的腦子宛如沒有信號的老電視,雪花窸窣閃爍,看上去在動,但無法思考。蔣時延的眼睫輕顫,接著,近乎機械地朝後瀏覽,有心跳,有回聲,也有流產傾向和建議休息……
他微微張嘴,好像忘記了呼吸。
他一遍一遍緩慢地逡巡報告單上每個字,連醫院統一印刷的備註都反覆看。
鼻息先重,後停,再輕,到最後,歸於平緩。
「我知道了,」蔣時延的唇動了動,吩咐助理,「你回一趟一休。」
唐漾的辦公室燈光白亮,蔣時延的唇色極淡。助理想說讓他吃點東西,話到嘴邊,還是沒有開口。
助理點頭出去,蔣時延撐著椅子把手遲緩地坐上唐漾的轉椅,然後,他把報告單擱在手旁,端過唐漾的杯子,沿著杯口淺淺的唇印將她未喝完的牛奶抿進唇里。
陳強轉輪椅進來,虛掩了門。
蔣時延聽到響動抬頭,和陳強對視。
陳強可以想像蔣時延的心情,沒寒暄,直接道:「之前唐漾和我一起吃飯,跟我說了她想徹查九江的問題,想讓我幫忙……」
陳強一字不差地闡述他和唐漾見面的內容,並提出九江製造意外的可能性。
牛奶冰涼,滾過乾澀的咽喉,宛如冷水流過生鏽的鐵片,有鈍痛,也有舒緩。
陳強的聲音響在空曠的辦公室。
蔣時延看起來在認真聽,耳邊卻時而「嗡嗡」,時而空白,滿腦子都是漾漾昨天來找自己。漾漾那麼反常的可愛,漾漾問了自己那麼多遺傳問題,自己當時怎麼就沒看出唐漾懷孕了呢?
蔣亞男平常很獨立,懷孕的時候都格外黏馮蔚然,瓶蓋要馮蔚然給她擰,襪子要馮蔚然給她穿,檢查要馮蔚然陪著去。
對,檢查,漾漾昨天中午是一個人去醫院檢查的。
她會不會害怕,她會不會難過,她會不會想自己在她身邊,別人會不會對她指指點點……
一想到一束束異樣的目光看向唐漾,蔣時延覺得自己很渣,渣得愚蠢又窒息。
他想嘲笑自己,嘴角卻扯得極其費力。
沉寂的間隙,程斯然的電話進來了。
蔣時延接起。
秦月的電話進來,蔣時延語速快且邏輯清楚。
然後是蔣媽媽那邊,是一休那邊。
電話接連而至,進進出出。
陳強靠近,亦看到了桌上的檢查報告。
蔣時延坐在桌後,陳強在桌旁,他注視著看上去極為鎮定的蔣時延,眼神閃爍,把那天沒對唐漾說出口的話說了出來:「你知道我和宋璟很早之前就認識。」
「嗯。」蔣時延應下,起身把窗戶開到最大。
陳強在旁邊說,蔣時延倚在桌邊,夜風吹亂他的發。
陳強說:「大概四年多、將近五年前,我跑貨車拉煤走山路。有個晚上,遇上一個A級罪犯劫了大巴車。」
匪徒身形壯碩,面相兇惡,匕首架在一個中年男人的脖子上,要求全車人交出身上的錢。大家賺錢都不容易,可更惜命,哆哆嗦嗦哭爹喊娘地把身上所有的錢都交了出來。
中年男人的老婆和小孩還在人群里,大巴司機把口袋扔到匪徒面前。匪徒手上的刀卻一拉,登時血光四濺。
宋璟在山裡做軍演,作為支援趕到,亦和警察們撞見這一幕。
匪徒似乎習慣了警察圍攻的場景,一聲嗤笑拿錢想跑。然而,他沒注意到臉上畫著迷彩的小隊,被狙擊手一槍爆了頭。
畫面兇險,陳強平靜的聲音繼續響起:「匪徒流竄時,有個帳戶每周固定朝匪徒帳號里打錢,帳戶是九江何征。」
蔣時延攥手機的指節用力、發白。
陳強:「那個中年男人是去下海創業的,離職前在匯商上班。」
蔣時延呼吸散亂。
陳強:「是甘一鳴之前的信審處長,邱凱,八月一號離職,三號遇害。那年九江也有個百億專案,他批了專案,然後離的職,所以我在想這裡面的關聯……」
A級罪犯,何征,信審處處長,遇害,還有那張懷孕報告單,宛如魔音般在蔣時延腦海里迴蕩。
他閉眼想趕走魔音,魔音卻愈發清晰。赤紅從他的脖子漫透至臉,他好似被人扼住咽喉。
陳強看不下去,擰眉道:「你冷靜一點。」
蔣時延沒回頭,手抖著探到桌上的美工刀,抓住,抬起,指向心臟。他喉結滑動,尖刀一寸寸抵向心口,抵到白色襯衫,刀尖將白襯衫抵出一個窩,眼看著要劃破時……徐徐停下。
「不冷靜就進去了。」蔣時延無比冷靜地自嘲,卻不敢睜開眼睛。
黑雲壓頂,夜風呼嘯,他愛人失蹤了,懷著他們不到三個月的孩子。他不敢想像,如果漾漾有一絲一毫的意外,如果魏長秋動了和上次一樣的心思,匕首橫在漾漾的脖子上,如果匪徒手腕用力一拉……
助理很快抵達一休,蔣時延發出「發」「撤」「嗯」幾個字,言簡意賅。
一休的員工大多對唐漾懷著好感,蔣時延安排下去,她們還夾帶私貨。
十分鐘內,「匯商年輕貌美女處長無故失蹤」「辦公場所被人劫持」「匯商安防」在社交通信軟體鋪天蓋地,其中不乏員工們「一家隨時可能在辦公室遇害的銀行」「要工作還是要命」的私心。由於蔣時延之前和首都總局領導們交好,甚至,官媒上都直接開綠燈插播了唐漾失蹤的消息。半小時不到,「人口失蹤」「單身女性安全」等社會關注焦點成為全民話題。
匯商總部召開緊急會議,立刻派遣專案小組連夜趕往A市,總行行長給蔣時延打了慰問電話並承諾問責到底。
塗副行被接連不斷的消息震得大驚失色,匆匆下到信審處質問蔣時延:「蔣總您電話里說的十分鐘我們準時到了,您這樣言而無信先斬後奏……」
美工刀倏地架在塗副行的脖子上。
刀柄在蔣時延的手裡,蔣時延輕描淡寫:「我說什麼你就信什麼?」
塗副行兩股戰戰。
蔣時延:「那我說如果唐漾出了任何事,我立馬弄死你,你信嗎?」
冷利的刀尖挨著皮膚,塗副行舌頭都捋不清:「蔣,蔣總……」
「別信。」蔣時延抬起刀片,微笑著用薄薄的刀片拍塗副行的臉,塗副行想退後卻又不敢退。
蔣時延笑意愈深:「我是文明人,」他緩緩俯身,伏在塗副行耳邊,「我只會讓你嘗試一些美好的滋味,比如真正的眾口鑠金。」蔣時延壓低聲線,一個字一個字道:「身敗名裂。」
塗副行腳下趔趄,陳強飛速把一塊指甲殼大小的薄片貼到塗臣的手機上。
蔣時延用眼神詢問陳強,陳強朝蔣時延輕點一下頭。塗臣的手機屏幕適時亮起,塗臣瞥見號碼,不動聲色地用掌心蓋住屏幕道:「高層正在商榷,蔣總,我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如果可以的話,我們也希望熱度……」
蔣時延眉目冷冽,指間把玩著刀。
塗臣識趣離開,走遠後,捂著胸口接起電話。
與此同時,陳強點開不知什麼時候握在手上類似遙控器的東西。
魏長秋也看到了新聞和熱搜,頗為頭疼:「唐漾被我轉移了地方,你頂住輿論到七月底。專案一過我這邊會想辦法和唐處溝通,說成她和我是朋友之間一同遊玩。」
一瞬後。
陳強和蔣時延都很清楚地聽到塗臣說:「好的,魏總。」
一秒,兩秒,三秒。
蔣時延面無表情,「啪」一下把美工刀甩在腳下。
「哐當」脆響!
「當」再輕響,很小很小的聲音,可兩人都聽到了。
蔣時延狐疑地彎身,然後,不敢相信但又確實從桌角的縫隙里撿起了唐漾的手機。
蔣時延熟練地解鎖,接著,點開了最近的錄音程序。蔣時延聽了錄音,把音頻文件轉發到自己的手機上。
蔣時延和陳強都沒說話。
蔣時延潛意識裡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他點開簡訊圖標,最頂上是自己,沒有新增訊息。他點開通話,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地看到了最頂上的周默。
蔣時延動作很快,準備給周默回撥。
陳強攔住蔣時延:「周默是魏長秋的特助,是周自省的侄子,聽說會所那晚周自省也在。」
他們不知道周默是敵是友,手機是唐漾留下來的,還是帶走唐漾的人留下來的誘餌?
可如果是誘餌,又怎麼會錄音;如果是誘餌,怎麼會調成震動而不是鈴聲。
蔣時延稍稍啟唇,但他說不出自己和唐漾之間那種在時間裡積澱過的心意相通。
蔣時延執意回撥,陳強攔不住。
幾秒連接音後,兩人都放輕了呼吸。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
蔣時延撥第二遍。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
第三遍。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暫時……」
第四遍、第五遍……第十遍,嘟聲一下,周默那頭變成了關機。
一剎那,好似失去了最直接的信息。
唐漾辦公室的角落放著一口造型簡約的落地鍾,「嘀嗒」敲出晚上十點的長音。
匯商附近的商場正在打烊,燈光熄如多米諾骨牌。
陳強始終無法相信周默,安靜間,他道:「我們在明,他們在暗,剛剛「嘟」那一下他們可能已經鎖定了IP……」
唐漾的手機屏幕忽然閃爍。
來電,周默。
蔣時延壓在心口的大石頭忽然上抬了些。
他接通。
對面沉默,他也沉默。
兩人好像在試探對方的呼吸。
無聲狀態維持了足足半分鐘。
「蔣時延,是我。」
聲音細柔而熟悉,響起那一刻,蔣時延所有的混沌不安甚至逼近失控的情緒……盡數緩釋。
「漾漾,」蔣時延的喉結起伏一下,出聲沙沙的,「是我。」
對面傳來很軟的吞咽聲。
半晌,唐漾整理好情緒,語速平穩地接著道:「我被魏長秋帶到了一個封閉的地方,周默看著我,他會保證我的安全,然後現在,你聽我說……」
外面燈影幢幢,訓練有素的隊伍輾轉於各大酒店全城排查監控,關於「唐漾、匯商、失蹤」的話題熱度已經上十億了,官媒滾動播放,一休、匯商的員工行色匆忙,辦公間、電話聲、說話聲「有消息」「沒消息」此起彼伏。
然而,真正的局面卻好似在唐漾闡述的這一刻,安定下來。
是的,唐漾從來就不是一個喜歡被動的人。
她查慈善漏洞遭遇瓶頸,既然有人想要她查九江的把柄,那她便給那個人。然後,她從范琳琅那兒知道一位徹底依屬九江的高層——塗臣,負責對公對外合作,也負責和監聽監控公司聯繫。
如果說周默作為有共同敵人就是朋友的第一個意外,那麼蔣小狗,是第二個。
四個男人抵達辦公室門口時,唐漾有足夠的時間撥通保衛處或者蔣時延的電話,至少可以拉響警報。但對方既然把手伸向了她,唐漾等不了也不想等,她不想帶著蔣小狗陷入徹夜提心弔膽的等待……她想看清伸手的那個人。
慈善漏洞和生態系統的面目已然足夠驚人,而唐漾在對比九江公開帳務和內網帳務後,發現了一個更為驚心的事實——
九江公開帳目顯示,九江在匯商有過幾次百億貸款,用於購買或承包土地以及商圈建造。商圈投建後,九江按合同分期支付貸款或一次性償清,並投入巨額流動資金至上百家慈善單位。
九江內網帳目顯示,匯商貸款進入了生態系統,投入慈善的流動資金也去了生態系統。生態系統的盈利一部分用於集團運作,一部分用於生態王國的搭建、擴張。
而自始至終,唐漾覆核多遍,發現一個事實:匯商給九江的百億貸款,九江都無須償還!
這樣的「無中生有」很細微,就像是連接九江、匯商乃至生態王國的關鍵翹板!
唐漾被帶走。
她醒來時,眼前是魏長秋,何征、周默等高層候在魏長秋身側。
魏長秋話說得明白,態度也很好,理解唐漾長期身處象牙塔的好奇,並保證唐漾的人身安全。
唐漾給魏長秋說了幾個生態系統的數字。魏長秋的眸色驟深,按兵不動,九江幾位元老目光直指周默。而這時,唐漾笑盈盈地叫了何征一句「何叔叔」。
何征臉色巨變:「唐處,亂拉關係可不是什麼好習慣。」
語罷,他急著給魏長秋解釋,「我和唐處、蔣總只有工作往來,沒有任何私人交集……」
他話未說完,唐漾開口:「JJDC003,」然後背了何征的密碼和ID。何征離異,僅有一個十四歲的兒子。唐漾笑著喚出何征兒子的乳名時,魏長秋看向何征。
「當然,你們要覺得是周默,也沒關係,」唐漾不置可否,「與我無關。」
已經有人上來把何征暫時帶下去。
「好像說是周默更划算,」唐漾眼皮都不動一下,道,「蔣時延和我都不喜歡他。」
整個過程,唐漾表現得類似秦月——家境優渥,初出茅廬,一個業務能力強但心性簡單,不知商海險惡的白富美。
魏長秋嘴上說得好聽,眼底卻划過一抹不自知的蔑視。她以前覺得唐漾穩重,真當私人場合看,也不過如此,裝得穩重。
說到後面,魏長秋沒什麼耐心:「說說U盤裡的事……你知道多少?」
唐漾說了三分之一。
魏長秋面色稍微緩和一些:「你想要什麼?」
唐漾:「還沒想好。」
魏長秋的心懸著一半:「把U盤先給我?」
唐漾進來之前,已經做過安檢,身上並未掃出任何可通信或可存儲的金屬物。
唐漾聽到魏長秋問話,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可我頭有些暈,很困……」
周默抬手便給了唐漾一巴掌。
帶著魏長秋式的狠戾和不耐煩,極得魏長秋的心。
唐漾的臉部立即出現紅印,她眼神憤怒地盯著周默。周默反手,又一巴掌,這下,徹底舒了魏長秋的心。
一個唐漾不喜歡的男人,可唐漾感覺得出來對方喜歡她的男人,連扇她兩巴掌。
魏長秋不用猜都知道唐漾的心情,她給守在門口的人簡單交代兩句,吩咐周默套唐漾的話後,便離開了。
然後,便有了這個沒有被監聽的電話,唐漾躲在被子裡。
唐漾自認演技拙劣,所幸魏長秋沒看出來。周默的兩巴掌看上去很疼,其實沒用什麼力。
魏長秋走後,周默帶著歉意地拿了一隻軟膏過來。唐漾笑著搖頭,示意她沒事。
她的鼻子挑剔,不太喜歡聞軟膏的味道。
當躲在被子裡,聽到蔣時延那聲「漾漾」,她的鼻尖忽地發酸,臉上忽地起疼,很疼很疼,火辣辣的疼。
可這樣的通話時間很寶貴,她不想讓蔣時延擔心。她沒說乙醚讓她的腦袋現在還昏昏脹脹;沒說她這輩子第一次挨人兩巴掌,好難過、好委屈;沒說她扮演單純學院派處長嚇得快哭了……
她只是沉穩分明地給蔣時延說每件事,說她倉促不失縝密的思路。
唐漾告訴蔣時延自己身上這隻準備形式上給魏長秋的只是普通U盤,周默給的她藏在了哪裡。唐漾給蔣時延說周默的立場和他們的已知條件。唐漾告訴蔣時延自己要做什麼,自己需要什麼,自己要給他什麼。
唐漾告訴他:「九江提前維護內網的時間是七月二十五號。」
蔣時延:「嗯。」
唐漾:「如果有任何變動,隨時聯繫。你響一聲掛,如果方便我會回撥。」
蔣時延:「好。」
唐漾回憶:「我之前應該是被帶去了一個酒店,當時我沒有完全清醒,在箱子裡聽到有套房服務的聲音,中途發生了意外。現在我待的地方,只有廁所有一扇高窗。周默來的時候,也被蒙了眼睛。」
「……」
唐漾每說一句,蔣時延應「嗯」。
唐漾再說一句,蔣時延說「好」。
唐漾的聲音太輕了,就像盛夏晚上第一滴露珠,透過聽筒傳出來的聲音微微沙啞,含著她骨子裡的溫柔、堅定。
蔣時延像在沙漠中走了很久的旅人,貪婪地聽她說每個字。
他在認真聽,可也忍不住想起她的樣子:想起她炒番茄雞蛋時,會因為害怕油濺到身上而丟掉鍋鏟;會害怕噩夢忽然驚醒,然後軟綿綿地抱住他;他周末加班時,她會躺在沙發上玩遊戲,用腳輕輕地蹬他的肚子,嬌里嬌氣地拉長調子喊「蔣大狗」……
她真的就是小姑娘,他放在心尖尖上寵成的小姑娘,現在卻站在豺狼虎豹堆里,在雷雨交加的晚上,隻身一人。
她害怕嗎?她不怕嗎?她會敏感難過想抱又抱不到自己嗎……
唐漾說完最後一段,蔣時延如鯁在喉。
唐漾艱難地牽牽嘴角:「很突然哈,沒和你商量就這樣強行通知你,」她撫著微疼的臉,輕聲道,「如果你覺得我有失妥當,也沒關係,因為一旦有疏忽可能會牽扯到你的人身安全,還有一休……」
話說完,再次陷入沉默。
這次,蔣時延開的口。
「我說過,你想做什麼,我都會陪著你。」蔣時延嗓音喑啞,帶著難掩的心疼和安撫,逐字逐字地說,「朋友也好,男朋友也好,愛人也罷,我都會一直在你身邊,一直陪著你。」
從前的從前,他甚至想過,如果唐漾嫁給了別人,蔣時延也會為她扶著婚紗擺尾,一步步陪她走進婚姻的殿堂,看她挽起其他男人的胳膊,他會笑著且永遠地祝福她。
蔣時延用了很大很大的幸運換他和唐漾相愛,他便給她所有想要的,給她所有最好的,給她所有自己能給的。疼她,寵她,憐她,以一個男人保護心愛女人的姿態,保護她。
是的,好像是這樣。
他從來都是隨叫隨到,任何事情,心甘情願。他是唐漾雨天的雨傘,飯點多了的回收桶,是她的牢騷接收機,是任何時候都可以投入現在卻沒辦法投入他懷裡的蔣大狗。
她真的真的很想他,她為什麼昨天沒告訴他蔣小狗的存在,為什麼沒有和他一起看那個小小的、看上去丑不拉幾的深色糰子……
眼淚悄無聲息地淌下,徐徐滑過臉頰。
唐漾的睫毛掛著淚,笑意夾雜哭腔:「替蔣小狗謝謝爸爸。」
蔣時延:「保護好自己。」
唐漾抹掉眼淚,笑著重複:「替蔣小狗謝謝爸爸。」
蔣時延知道她在哭。他當然知道她在哭,也知道她在笑。她每一個細微的情緒都是鋪在他心上的荊棘,也是最柔軟的玫瑰花瓣,燙熱了他的眼睛,也讓他起了笑。
蔣時延眼圈發紅:「唐漾,我愛你。」
夜色與烏雲四下合住,遠處的商圈只剩下兩簇小小的燈火跳躍在蔣時延的眼裡,他說:「比你想像中更愛,愛得更久,更在乎,更不能失去……」所以保護好自己。請一定保護好自己。請千萬千萬保護好自己。
他低沉的嗓音裹挾著溫熱的力量,字字撞擊她的耳膜。
唐漾眼眶通紅地咬著被角,眼淚滂沱。
以前高中學《項脊軒志》,語文老師念到最後一句,用了「暗無天日」這個詞。
那時,老師在台上念叨著枇杷樹一臉感傷,蔣時延在台下嫌棄地說:「不見天日多爽,想玩多久遊戲就玩多久遊戲,想什麼時候睡就什麼時候睡。」
語文考第一的唐漾很是贊同:「想什麼時候醒就什麼時候醒,可以握著手機看劇看睡著。」當時她還眯著眼睛幻想:「如果有人送吃的喝的,簡直人間天堂。」
蔣時延「嘖」一聲,用胳膊肘搗唐漾:「叫爸爸,爸爸給你送。」
「送你妹啊。」唐漾好氣又好笑地偷襲蔣時延的小肚子。
蔣時延格外戲多地把臉皺成一團:「哎喲喂,脂肪疼。」
唐漾「噗」一下沒忍住。
語文老師扶了扶眼鏡:「唐漾,你給我站起來!」
等如今置身此情此景下,兩人才明白那時年輕不懂愛。
魏長秋軟禁唐漾的地方是套房結構,除了窗戶,其他一應俱全。
唐漾開燈是白天,關燈是晚上,一日三餐專人送飯,伙食良好。唐漾空時就翻閱屋裡的財經雜誌,或者拿張草稿紙胡亂畫寫。看守唐漾的人來檢查過幾次,看不懂那些複雜的公式也就作罷。
房裡有中央空調,唐漾自己倒無所謂,但肚子裡揣著只小狗,她經常去廁所那扇高窗下透氣。
偶爾肚子隱隱作痛,她一邊輕撫腹部,一邊溫柔地安慰:「小狗乖,很快就能見到大狗了噢。」
偶爾她在廁所里待久一點,會有人敲門。
唐漾踮腳小心關窗,按下沖水鍵。
水聲「嘩嘩」,唐漾推門出來面無表情:「聽說過便秘嗎?」
果然女強人……敲門的人悻悻摸鼻子。
蔣時延也會想唐漾,想周四她來一休找自己時,肚子有沒有很大,自己是瞎子嗎,為什麼沒看到。
想她懷孕會不會不舒服,會不會孕吐難受。
這時,他便會想起一個更讓人慚愧的事實,漾漾孕吐被兩個智障當成了胃病……不對,漾漾是可愛,他蔣時延才是智障。
周默每天傍晚會去看唐漾。唐漾給蔣時延說完事情,總叫肚子裡的寶寶「蔣小狗」。
蔣時延聽多了,某一次,忽然問:「那它會不會在你肚子裡汪汪汪?」
唐漾不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我想沖回來打你。」
可打不到。
唐漾心情低落起來。
蔣時延在電話那頭:「我想抱你。」
可抱不到。
兩人同時失笑,笑著笑著,又沉默了。
更多的時候,唐漾問蔣時延情況。
通宵後的會議室如人一般昏暗沉悶,蔣時延面對一地菸頭和噤聲的高管,聲音極其溫和:「我好好吃飯,好好休息,你也要。」
對方細細軟軟地應「嗯」。
蔣時延喚著「漾漾」,整顆心都糾在了一起。
他想,以前說分手的自己不要太蠢,他真的離不開漾漾。
蔣時延十五歲遇見唐漾,如今快三十了。從懵懂走到明朗,他不敢想像如果沒有唐漾,他揣著一個蒼白的自己要如何面對每天的日出、正午、黃昏。
唐漾失蹤那晚,蔣時延大刀闊斧地撤了很多營銷合作項目。這兩天他里里外外地忙碌,每天和唐漾十幾分鐘的通話時間便是唯一的慰藉,如同肺病患者窒息前汲取的最後一絲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