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如約
2024-10-01 14:54:22
作者: 畫盞眠
這起火災沒有人員死亡,財物損失也不多。
失火原因是陳張剛的兒子抽菸沒捨得抽完,剩一半忘記滅。然後,他午睡不小心把煙碰到了地上,點燃了地上的報紙。
這樣的事故,網友們僅能得出一條「煙沒抽完記得滅」的經驗便興味索然,甚至熱搜都沒上。
被波及的鄰居平常吵歸吵,罵歸罵,見陳強家賠不出什麼錢,自家也確實沒燒個什麼,裝模作樣到醫院蹭著量了一下血壓、身高、體重,也紛紛作罷。
晚上七點,遠天雲彩將日夜交替的城市塗成一幅重彩的水墨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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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漾開會出來,回了趟匯商,這才到醫院來看蔣時延。
蔣時延住的單間,蔣媽媽他們回去吃晚飯了,留馮蔚然一人守著。
蔣時延的麻藥勁兒還沒,就舉著手機和馮蔚然玩遊戲。
唐漾的嘴角抽搐兩下,反手合上門。
「咔嗒」,見進來的人是唐漾,馮蔚然尿遁,關門離開,蔣時延把頭偏向旁邊。
唐漾把東西放到茶几上,走過去,失笑道:「在和我鬧彆扭?」
怎麼可能不彆扭?
之前痛著不覺得,蔣時延醒了後才知道自己只是被燈管砸了一下,就在漾漾面前慫成了那樣,還嚇到她了。這和英雄救美然後在美人面前打了一個充滿蒜味的嗝兒有什麼區別。
再想到自己剛剛不小心瞥見鏡子裡自己呼痛時猙獰的五官,蔣時延一陣窒息。
偏偏唐漾看出他在想什麼,忍著笑意:「沒關係,依舊帥。」
唉……
蔣時延在鬧彆扭和看唐漾之間猶豫半秒,哼哼唧唧轉過頭來,迎上唐漾盈盈的笑臉。
一秒,兩秒,三秒。
蔣時延喚:「漾漾。」
「嗯?」唐漾挑眉。
蔣時延:「如果我癱瘓了,你會照顧我一輩子嗎?」
唐漾正色:「會。」
蔣時延:「如果我是絕症,你會陪我走到最後一天嗎?」
唐漾依舊道:「會。」
蔣時延再問:「那如果我是——」
唐漾終於繃不住,屈指朝他腦門彈去,又是氣又是笑:「你一個急性闌尾炎,要是再囉唆就別喝粥了。」
蔣時延眼前一亮:「你帶了粥?」
「蔬菜粥,你沒拆線不能吃其他的。」唐漾打開保溫桶,香味和熱氣一起躥到蔣時延的鼻尖。
他沒忍住嗅了嗅。
唐漾抿嘴笑,給他把病床搖起來,然後盛好粥,用勺子攪拌散些熱氣,端到他面前。
粥太燙,蔣時延問了火災的處理進度和情況。
唐漾一邊給他裝白灼青菜,一邊給他慢慢說。
她的音調又軟又細,比窗外傍晚的昏色更讓人熨帖。
她看他的目光一溫柔,蔣時延險些生出錯覺,自己和漾漾有了孩子,孩子在上小學……
說話間,粥涼得差不多了。
蔣時延半眯著眼喝了一口。大概燉太久,粥有點爛,小白菜的根蒂沒摘,嚼不動,鹽是放多了點,鹹味間還有絲絲詭異的……她放了白糖?!
蔣時延僅用一秒,就判斷出了廚師。
迎上某人期待的眼色:「怎麼樣?還可以嗎?」
蔣時延斂好表情,道:「是在滋味閣買的,還是悠然居買的?這兩家味道差不多,我分辨不出來。」
但都是以粥聞名。
唐漾高興:「是我自己熬的。」
「啊?」蔣時延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你下午不是去九江開會了嗎?」
唐漾:「對。」
蔣時延:「你在九江熬的?還是辦公室有電飯煲?」
唐漾很得意:「沒有,都不是。」
蔣時延順著她的話:「那?」
唐漾背後無形的小尾巴快翹到天上,尾音卻只是稍微上揚:「我從醫院出去先回了趟匯商,在匯商樓下買的米和菜,找琳琅借的電飯煲,定好時間去九江開會,開完會回去,粥差不多好,我在匯商吃了飯就給你拎過來了。」唐漾柔聲道,「你不知道,琳琅都不肯借我,軟磨硬泡好一會兒她才給的。」
唐處從事的是頗具保密性質的信審工作,她說話的加密意識也很強。
乍一聽是她軟磨硬泡好一會兒,范琳琅把電飯鍋借給她。事實上,是范琳琅軟磨硬泡好一會兒,問她給誰熬,她和蔣時延什麼關係,唐漾被磨得沒辦法,紅著臉推人:「別問了別問了。」范琳琅從她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一臉揶揄地把鍋借給她。
蔣時延喝著粥,只覺得粥的熱氣又柔又暖。
他的人浸在唐漾的目光下,一顆心仿佛浸在溫泉里。
蔣時延喝完一口,抬頭看她,小心又裝作自然地問:「突然覺得漾漾特別愛我。」
唐漾伸手碰了一下他的勺子:「廢話!」
蔣時延猝不及防被塞了一顆糖,心裡甜蜜蜜的。
大概覺得自己答得太快太肯定,唐漾有些不好意思。
「粥真的好喝嗎?」她忘記自己問過這個問題,企圖找回些氣場,故作兇巴巴道,「不准說不好喝。」
蔣時延學她說話:「全宇宙無敵最好喝。」
好喝到……我想用自己報答你。
快看這人撒謊不打草稿!
唐漾心裡暖暖的,嘴上還是想懟兩句。她把青菜端到隔板上,坐到蔣時延床邊,她笑著一抬頭,便撞上蔣時延一雙深邃噙笑的眸子。
齊肩發滑了一些到脖子裡,唐漾癢得縮了縮脖子。
蔣時延慢條斯理幫她把頭髮撩出來:「唐處長……」
「延狗……」唐處長不敢直視他的眼神,懟人的氣勢如皮球泄氣般登時泄得一乾二淨,她偏偏頭,聲音小到聽不見。
蔣時延凝視她,指尖掠過唐漾細膩的脖子,低低地喚:「唐漾——」
「嗡嗡嗡。」桌面上手機震動。
「電話。」唐漾小聲提醒。
「唐小漾……」蔣時延不想放棄。
「嗡嗡嗡。」震動聲不斷。
蔣時延堅持:「漾漾……」
「電話。」唐漾輕輕搡他。
「咚咚咚!」
這下,敲門聲也響了起來。
還能怎麼辦?還能怎麼辦?!
蔣時延深吸一口氣,直起身來。
唐漾看他黑臉的樣子,有點想笑。出於給某人面子的考慮,她只是嘴角抽搐了兩下,然後把手機遞給他,去開門。
方才唐漾給他小聲念了一個名字,蔣時延沒聽清。
他把電話放到耳邊,馮蔚然邀功的聲音立馬從裡面傳出來:「才想起你還沒吃飯,我給你們把飯叫好了放在護士台。」馮蔚然說話彎彎繞繞,調侃道,「你們要是中途累了或者——」
蔣時延鐵青著臉色掛斷電話。
門口。
護士把手裡的東西遞給唐漾:「我換班看到這飯放在護士台沒人拿,寫的是蔣時延的名字,這天冷得快,我就給你們送過來了。」
「麻煩你了。」唐漾禮貌地道謝。
「不用,」護士道,「有什麼需要按鈴就行。」
唐漾倚在門邊和護士聊了兩句,關門進來。
「沒想到馮蔚然也給你點了粥,我給你放到小冰箱裡,明早用微波爐熱一下就能吃了,」唐漾把餐盒挨個拿出來放進去,又習慣性把塑膠袋折成方塊扔到垃圾桶,這才問,「對了,你剛剛要說什麼,喊個不停又不說話。」
唐漾大概能猜出他想說什麼,所以揣著小心思提了這茬兒。
漾漾都這麼光明正大問出來了,自己還能說什麼?
蔣時延用勺子一下一下攪拌著粥,越攪心裡越不是滋味。「沒什麼。」他悶悶地答。
甚至,耍性子地用勺子重重地敲了敲碗底。
唐漾被他這個動作逗笑:「幼兒園畢業證還沒拿到吧。」
「幼兒園哪有什麼畢業證,」蔣時延說著說著,手停了,「你說誰幼兒園。」
唐漾扯張餐巾紙遞給他,眨著眼睛笑:「你看我在看誰。」
所以我還應該榮幸嗎?欸……等等。
蔣時延不動聲色把勺子從碗裡拿出來,同樣微笑著看唐漾。
唐漾心裡警覺:「你要做什麼?」
「幼兒園小朋友可不會好好吃飯,」蔣時延噙著笑意,一字一頓地給唐漾講道理,「你得用勺子舀著餵我。」
這人一臉笑得蕩漾又欠扁。
唐漾的耳根發燙,學他笑著,一字一字反問:「要不要我用嘴餵你啊。」
蔣時延「好」字差點出口,心裡奔跑著一萬個舉著「我願意」的小人。
可瞧著唐大人笑里藏著的小刀子,蔣小朋友清了一下嗓子,慫慫地自己拿起了小勺子。
前後各種折騰。
蔣時延吃完飯,差不多快八點。
唐漾詢問過醫生,然後在護工的幫助下把蔣時延放到輪椅上,推他到樓下去散步。
急診大樓有四層,電梯卻人滿為患,樓梯是角度極小的斜坡,唐漾推著蔣時延一步一停地下樓。
唐漾說:「身體飽受禁錮,思想一騎絕塵的感覺怎麼樣?」
蔣時延回頭看了看兩人的身高差,笑問:「你覺得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唐漾比輪椅上的蔣時延高不了多少,她花了一秒才想明白這點,很有民主精神地徵求意見,「想我先放左手,還是右手。」
蔣時延指著窗外:「我說今晚天氣,灰濛濛的,也沒有雲,一兩顆星星隱沒在樹梢間,就像……」
唐漾失笑撓了一下他的耳垂。
蔣大佬靠自己的詩情畫意成功避免了一起醫療事故的發生,內心不禁一陣得意。
兩人說笑間,下到一樓,兩個行色匆匆的人從側邊撞上蔣時延。
見到唐漾,陳張剛問:「唐處你看到陳強了嗎?」
「沒,怎麼了……」
唐漾的話還沒說完,陳張剛扭頭就走。
蔣時延的臉色有些複雜:「這人挺……」
不太好形容。
唐漾明白他的感覺。「中午幾個同事幫他把陳強送樓下,他也沒句謝,支行申行長在他家扯餐巾紙撕了兩張都被瞪了一眼,款還沒貸下來一直問壞帳,」唐漾回憶道,「奇怪的是,他掛在牆上那幅毛筆字寫得挺好,就是內容稍微偏激了些。」
「稜角被磨了一半的市井憤青。」蔣時延概括得很準確。
唐漾想想也是,張志蘭母子在鄰裡間屬於被議論的邊緣人物,陳張剛一家也是,所以兩家關係稍近。
但唐漾對陳張剛一家沒什麼了解,所以評價僅限於自己所知的事實。
晚飯後的醫院花園非常熱鬧,孩童的笑聲、大人的談論以及輪椅軋在青石路面的聲音構成交響樂。
夜色好似為樓房和灌木勾了層薄邊。
唐漾和蔣時延還沒出樓時,就看到一個角落圍滿了人。
出去後,兩人都沒聲音。
唐漾中午才見過一次的消防員再次出現,在樓下鋪開綠色的軟墊。
四樓天台,一個高位截癱的獨臂青年坐在輪椅上,轉著輪子緩緩朝天台邊緣靠近。
唐漾見陳強之前,以為貨車司機都是五大三粗,見到陳強,才知道有文質彬彬這個選項。
此刻,陳強取掉了長期戴著的黑框眼鏡,他大概半眯著眼,也大概沒眯,周圍「有人跳樓」的喧譁好似不是在說他,他以一種極為平靜而果決的態度,轉著輪椅接近天台邊緣。
三米,兩米,一米……
陳強在天台,消防員登到了樓頂平台,但不敢貿然上前去。
「陳強!」帶著哭腔的女人的吼聲從天台入口傳來。
「陳強!」「強子!」
消防員給她遞了喇叭,一聲聲慟哭在夜色中放大。
「你回頭看看媽媽,你回來……」
大抵是媽媽喊的「媽媽」太熟悉,陳強的手頓在原處,然後,慢慢地把輪椅轉向後面。
陳媽媽被消防員拉住,眼淚和鼻涕一起出來了:「陳強你回來,乖,你先回來,樓頂風大……」
風吹得衣擺簌簌響。
「回來?」陳強宛如聽到不好笑的笑話,他僵硬地牽了一下嘴角,「回來好讓你們接著救我?救一個廢人?」
陳媽媽不知道兒子在說什麼話:「我們怎麼可以不救,爸媽就你一個孩子!」
「你們應該多看點書,了解一下理性經濟人。」陳強淡淡道,「第一次不救我,你們有一套房子,一個商鋪,一份天價賠償合同和一筆養老儲蓄;第一次救我,你們欠了一屁股債,還有了一個花醫藥費跟燒錢一樣的廢物兒子。」
「你不是廢物。」陳媽媽快要站不穩,靠陳張剛扶住,「陳強,乖,你先回來……」
「對,我不是廢物,」陳強想到什麼,又笑,「廢物還能回收利用,可我能做什麼呢?」
陳強說著,撐著拐杖、用假肢歪歪扭扭地站起來:「你看,我沒有腿。」
陳張剛想趁兒子站起來的空當衝過去。
陳強朝後面猛退一步,把自己和天台邊緣的距離縮為半米。
陳張剛和一旁的消防員統統滯在原地。
陳強再笑,舉了舉自己空蕩蕩的左邊袖管:「我也沒有手。」
陳媽媽雙手合十舉過頭頂:「你是好孩子,爸媽的好孩子,爸媽做一切都是為了你,媽媽知道治燒傷很痛,你堅強一點,堅持一下不要怕,我們忍忍就過去了,真的忍一忍。」
樓下,唐漾和蔣時延站在警戒線邊緣。
周遭的喧囂早已沉寂,樓上陳媽媽每句話都好似隨風灌到耳里。
唐漾緊張得手心起汗,蔣時延反手輕輕握住她的手。
陳強似乎有些動容,他把拐杖放到了輪椅上,自己站在輪椅後面,輪椅後面是沒有護欄的邊緣。
陳媽媽蹲在地上,一小步一小步試探著挪過去:「爸媽這輩子就你一個孩子,媽媽喜歡孩子。」
三米,兩米,一米。
陳媽媽說:「媽媽貪心,你讓媽媽做媽媽的時間久一點,你行行好,成全媽媽。」
陳強望著媽媽,繼續笑:「我想自私一點。」
受夠了殘缺,受夠了破敗,受夠了日復一日。
所以自私地,想讓你們,好過一點。
就一點點……
陳媽媽忍痛勸道:「你不要自私,乖,你先回來……」
陳強把輪椅朝前推,整個人蹣跚著朝後。
陳媽媽說:「乖……」
陳強的腳離開天台,整個人如斷翅的飛鳥直直墜下去。
樓上,陳媽媽當場昏厥。
樓下,消防員在電光火石間判斷好落點,迅速沖向軟墊。
唐漾和蔣時延就看著陳強以背朝地的姿勢,直直跌進面前的軟墊。
一聲悶響,宛如解脫的蛩音。
陳強著墊後,醫生護士迅速圍上去,有腦震盪但沒見血,他們飛快檢查,核對著各項體徵把陳強推進急診樓。
吃瓜群眾你一言我一語,做猢猻狀散開。
唐漾杵在原地,腦海里一遍遍閃著陳強墜落那一幕,小指不自知地顫抖。
蔣時延沒說話也沒動。
他很輕很輕地將她的手握住,鬆開,再握住,再鬆開。
以這樣的動作安撫她,告訴她,自己在。
後腦勺有腦幹,承包呼吸心跳所有的生命中樞。
到底有多決絕,他才能笑著,用背朝地面的姿態跳下。
他的體溫通過皮膚傳進手背,唐漾的心跳和情緒逐漸平緩下來。
夜色如墨,她垂著眼帘,徐徐推著蔣時延往回走。
「我很小的時候,我媽學校有個老師就是跳樓走的,那老師第一次被人勸下了,第二次還是跳成了,」唐漾說,「我特別不理解,為什麼都被人勸下了第二次還會站上去。」
「我媽那時候就告訴我,不以外物為轉移的自殺就和貪慾一樣,一旦有了苗頭,就會和瘋草一樣滋長,到最後整個人無法控制也無法承受。」
路燈昏暗,以瘦長的光柱撐開天與地。
唐漾和蔣時延進樓的身影在空曠里微如小點。
唐漾沒說話,蔣時延也沒說話。
安靜中,唐漾心裡亂成一團。
為什麼有人想救救不了,就像閔木、閔林以身殉志的父親,為什麼有人尋死尋不得,譬如剛剛……
回病房,唐漾先把蔣時延推進去,轉身合上門。
「咔嗒」,感應燈亮了。
「你說活著是為了什麼?」唐漾忽然問。
問出來之後,唐漾大概也覺得這問題很空、很像十八九歲看天氣都看情緒的敏感小姑娘,她訕訕笑了笑,「有點超綱,我好像到了應該考慮中年危機的階段,掉發啊,抗衰啊,升職啊,將來孩子的學區房啊……」
「唐漾。」連名帶姓,蔣時延很認真地喚她。
「嗯?」唐漾偏頭,想躲開他回望時深邃的眼眸。
蔣時延的手覆上她擱在輪椅上的手。
蔣時延一邊給她驅著手上的寒意,一邊以平穩的嗓音緩緩道:「你年齡不小了,我年齡也不小了,你有相親戀愛結婚各種壓力,我也有。你對我有好感,我對你也有好感。」
蔣時延說:「我們認識十五年,彼此了解,彼此扶持,彼此信任。」
「我在想,」蔣時延頓了頓,「我們可不可以朝前邁一小步。」
唐漾有過無數次心理準備,可真當蔣時延說出口時,她還是蒙在了原地。
蔣時延不急,他以沉靜的眼神注視著她。
「就一小步,」蔣時延說,「一旦發現任何不對,一旦誰有任何其他喜歡的人、對別人一見鍾情或者任何特殊情況,我們就分開,大大方方祝福彼此。」
「唐漾,」蔣時延第二次喚了她的名字,他望著她茫然的臉龐,她紅熱的臉頰,無比清晰又平緩道,「我想以更合理的身份陪你經歷。我不想在你敏感、難受的時候只是給你講笑話或者送東西。」
無數個諸如方才的時刻。
唐漾沒出聲。
蔣時延沒退縮也沒含混,他拉著唐漾的手,輕輕把她帶到自己身前,溫柔而認真地望著她的眼睛。
蔣時延說:「我想緊抱你。」
漾漾,可以嗎?
他眼波深邃,壓低的聲線宛如黎明前的海洋,海浪層層捲起撲上來,唐漾的腦子嗡嗡作響。
「你現在也可以抱緊我啊。」唐漾咬了一下唇,愣愣地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蔣時延被萌得心口一窒。
「唐漾,」他又好氣又好笑,用小指勾住她的小指,「我在表白。我們認識十五年,我想在任何你需要擁抱的時候給你擁抱。」蔣時延表明誠意。
「一旦發現任何不對,一旦誰有任何其他喜歡的人、對別人一見鍾情或者任何特殊情況,我們就分開,大大方方祝福彼此。」這給她留出了退路。
但凡唐漾對自己有一點點動心,她都不可能拒絕。
上一秒,蔣時延還信心滿滿。
這一秒,唐漾仍舊沒有回答,蔣時延微微移開視線,手心開始起汗。
漾漾了解自己嗎?了解。
自己在想什麼漾漾會知道嗎?會。
如果,他是說如果,漾漾之前的動心是錯覺……
蔣時延越是不敢朝下想,這樣的念頭越是和氣球一樣,膨脹變大。
是錯覺,不是錯覺;她答應,她不答應……
與此同時,唐漾也在慢慢回神,和自己做著思想鬥爭。
她喜歡延狗,也喜歡延狗的表白,可她不喜歡延狗那些亂七八糟「一旦喜歡其他人」的假設。可如果她拒絕了,自己和延狗這輩子大概都不會有第二次這樣的機會。
就試一試,踩著那些條件,試一試……
就在唐漾的思緒千轉百回,蔣時延要把自己逼瘋的前一秒。
「我們需要起草一份合同嗎?把條件和後續列在上面,對發展進度也做一個詳細規劃?」唐漾用小指指腹摩了摩他的小指,很小聲地問。
蔣時延的一顆心瞬間落地。
「比如,牽手、接吻,」唐漾聲音更小了,「還有其他。」不可描述的事情。
簽了合同列了步驟,他大概就沒機會反悔了吧。
「順其自然吧。」蔣時延狀似無意。
要什麼都按照步驟來,自己一定會急死。
想到什麼,蔣時延也問了個問題:「我們需要告訴父母和馮蔚然他們幾個嗎?」
告訴了的話,各層關係牽扯著,漾漾想反悔可沒那麼容易。
唐漾深知蔣媽媽喜歡自己,自己的媽媽也喜歡蔣時延,如果有一天有意外情況,這就是她的底牌。
「我覺得可以先試一試,等到相處穩定了再告訴他們,萬一有個什麼……」
唐漾打住。
事情才開始,不用去想最壞的結果。
唐漾和蔣時延很有默契。
兩人結束一場溫柔的「鉤心斗角」,忽然從朋友變成情侶,只經歷了一瞬的緩衝便覺得順理成章。
病房門口的燈光昏黃,沿著唐漾的後背灑下綽綽長影。
蔣時延的輪椅抵著門,唐漾站在蔣時延跟前,伸手輕輕捏著他兩邊的耳垂。
「我們需要一點有儀式感的東西嗎?」唐漾的脖子稍微泛著紅,「不然……親一下?」
說著,她借著難得的身高優勢朝他俯身。
「不要。」蔣時延拒絕。
唐漾和蔣時延隔著一拳的距離,停在原地。
「我要親兩下。」蔣時延笑著向上仰頭,在唐漾的唇上親了一下,又親了一下。
蔣時延輕聲喚:「女朋友。」
唐漾也笑了,如法炮製地親了他一下:「延狗。」
兩人的鼻息溫熱,交織在一起。
蔣時延又親她一下,鼻尖抵著她白皙的鼻尖,微微蹭著:「女朋友。」
唐漾禮尚往來又親一下,鼻尖被他抵著,整張臉都熱熱的:「延狗。」
蔣時延的喉結起伏一下,第三次親她。
他的手搭著她纖細的肩膀,鼻尖抵得更緊些,笑聲低低的:「女朋友啊……」
好似有魔力。
唐漾的小臉燒得緋紅,再親他一下,和他鼻尖抵著鼻尖,嬌聲喚:「男朋友……」
話音一落,她自己把自己的臉羞紅了。
蔣時延笑得蕩漾又得意。
唐漾捏住他耳朵朝外拉:「你在笑什麼!」
蔣時延也沒脾氣:「沒什麼。」
就是想笑。
唐漾微微彎著腰,蔣時延也微微仰著頭,唐漾霸道總裁式撫著蔣時延的臉,蔣時延坐在輪椅上,格外小嬌妻地摟著唐漾的脖子。
兩人的姿勢都很彆扭,可在這樣親密的距離下,兩個人的呼吸糾纏在一起,喉嚨發乾,誰也不願意先動。
明明病房只有兩個人,唐漾和蔣時延卻害怕打擾別人般,很小聲很小聲地說著話。
兩人膩膩歪歪間,病房門被人從外面推了一下。
接著,護士的聲音從門外傳來:「1號床蔣時延做檢查了,做檢查了,擋在門口做什麼。」
唐漾驚醒般鬆開蔣時延,看他一眼,她去床頭抽紙,蔣時延心領神會鎖上房門。
唐漾做賊銷贓般把蔣時延嘴唇上的口紅擦乾淨,又擦自己的嘴唇。兩個人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唐漾把蔣時延推到床上睡好,這才清了清嗓子去開門。
「實在不好意思,剛剛輪椅卡在門口了。」
唐漾連連抱歉,護士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動作麻利地給蔣時延量了體溫、血壓,又給他聽了心跳。
檢查完,護士阿姨瞥見唐漾的模樣,蹙眉道:「你要我順便給你量一下體溫嗎?小姑娘臉燒得這麼紅。」
唐漾心虛地擺手:「不用麻煩了,謝謝你。」
「三月份是流感多發季節,照顧病人也要注意自己的健康,勤喝水,勤洗手……」護士體貼地嘮叨了好一陣。
唐漾面紅耳赤地應著,到門口送人。
病房裡,蔣時延躺在床上悶聲狂笑。
唐漾轉過身來,蔣時延宛如提線木偶,一秒收住笑意。
護士走後,唐漾給蔣時延核對接下來幾天要輸的液,她一邊寫備忘錄,一邊道:「那我下班之後再過來,到樓下給你取第二天要吃的藥,以此類推。」
「你手機還有電嗎?」「有啊,」唐漾看他手機在充電,把自己的手機解了鎖,遞過去,「易阿姨他們待會兒過來,他們過來我再回去吧。」
蔣時延點開通信錄,長按「延狗」進入修改欄。
「你要改什麼。」
唐漾想,不是太離譜的話,自己作為新上任的女朋友還是可以接受的。
蔣時延清空備註,把坐在床邊的某人朝自己懷裡拉了拉,低聲問:「喜歡親愛的,寶貝兒,還是老公。」
「只能在這三個裡面選嗎?」唐漾熱著臉嫌棄道,「都很肉麻欸。」
蔣時延俯頭吻了吻她的臉:「選一個。」
唐漾思考好一會兒,特別中規中矩:「那老公……」
「欸!」蔣時延眉梢一壓,幾乎是脫口應出。
唐漾見某人得逞般笑,立馬反應過來。
她頂著紅透的小臉坐起來,一字一頓,瞪他:「蔣!時!延!」
「彆氣,彆氣。」蔣時延心裡樂開了花,一邊好脾氣地舉手做投降狀,一邊逗她,「唐處長都是處長了,也得學會大度一點吧,叫一兩聲又有什麼關係?」蔣時延挑眉,「不然我叫你一聲老婆,你看著心情應?」
唐漾一口氣堵在胸口。
偏偏蔣時延做出一副我吃虧就吃虧的表情,摸著她的手:「老婆,老婆,老婆,老婆……」
這次,唐漾沒動。
一秒,兩秒,三秒。
唐漾微笑著撲上去敲蔣時延的腦袋,又羞又氣:「你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些什麼,少點花花腸子會活不下去嗎……」
「冤枉,冤枉,」蔣時延嘴裡喊著卻沒躲,「不許說自己是花花腸子,我滿腦子想的都是你。」
唐漾被撩得心口一癢,手上施力更重。
蔣時延索性用雙手擒住她的雙手,然後把她的手放到自己臉上:「我腦袋太硬,你打著手疼,來來來,打我臉,打我臉。」
一副沒臉沒皮的樣兒。
唐漾笑到不行,推他一把,沒動手。
「在想我臉皮也厚?那來來來,打我嘴,」蔣時延完全不害臊,他把唐漾的手拉到自己嘴邊,帶著她的手一下一下做打狀胡亂碰他自己的嘴,實則是他一下一下親著唐漾的手心,「對對對,就是這樣,哎喲,你力氣太小了!」
他號一聲,帶著唐漾的手一下一下拍得更重了。
他也一下一下,更重、更沒章法地去親唐漾的手心。
這人怎麼可以耍賤成這樣……
唐漾又是笑又是羞又是憤,只想找塊豆腐一頭撞死自己!
晚上十點,蔣媽媽過來了。
唐漾從病床上起來時,整個人都燒得熱熱的,襯衫上面的扣子不知道什麼時候開了一顆,衣襟也揉得皺皺巴巴的。
明明剛剛兩人只是在床上小打小鬧啊。
蔣時延就愛逗唐漾,一聲一聲叫著「老婆」去臊她,唐漾以為他要撓自己痒痒的時候,他就親親她臉蛋,以為他要親自己臉蛋的時候,他又撓她痒痒。好幾次「唐平民」想反抗「蔣君主」的專制,想想他才動了手術身上還有傷口,又格外善良地把氣咽下,小媳婦一樣任由他欺負。
蔣時延摟著嬌嬌小小的一團,鼻尖嗅著她發間若有若無的香氣,想進一步又怕嚇到她,局限於這兒親親那兒親親,自己把自己折磨得快要爆炸。
蔣媽媽進病房時,蔣時延一直咳嗽,而唐漾根本不管蔣時延,低著頭打了個招呼便匆匆離開。
「糖糖,注意安全,怎麼走這麼快。」蔣媽媽嘀咕著給蔣時延倒杯水。
蔣時延想到自己最後親到她耳後,稍稍一吹氣,她忍不住那聲嚶嚀,嘴角都快翹到天上,面上卻雲淡風輕:「她可能想去上廁所。」
蔣媽媽「噢」一聲,也沒想起病房裡有洗手間。
唐漾正在關門,聽到這話,差點把手夾進門裡。
上個屁啊上,唐漾後怕地甩甩爪子!
回去路上,唐漾忍不住想,自己真的善良,就是善良,顧及他的傷口才會讓他把自己身為一個職場女戰士的形象和氣場碾壓得渣都不剩。
等蔣大狗恢復了能隨便折騰了,自己一定把他,把他……剃成一個小平頭!哼。
蔣時延的頭髮發質好,烏黑,不長不短。
他喜歡他自己的頭髮,也經常去護理。
一想到某人那頭黑髮被剪成板寸,再配上他的黑臉。
唐漾等紅燈,等著等著,「撲哧」笑出聲來。
之後幾天,唐漾每天五點半準時下班,去醫院陪他待到晚上十點再回家。
有時候,蔣媽媽十點過去。十點之前,唐漾就和蔣時延躺在一起黏黏膩膩說著話。
有時候蔣媽媽提前過去,唐漾就坐在床邊一邊削蘋果,一邊陪蔣媽媽嘮嗑。
唐漾餵蔣時延什麼東西,蔣時延會當著蔣媽媽的面拉住唐漾拿東西的手,不動。
蔣媽媽覺得朋友之間開開玩笑很正常。
唐漾的目光和蔣大狗戲謔的目光一碰撞,臉紅得快要燒起來。
唐漾和蔣時延說什麼話,蔣時延當著蔣媽媽的面,用喊老婆的眼神無聲地望著她笑。
偶爾唐漾和蔣媽媽分坐在床的兩側,蔣時延就更過分。
他面上淡定地和她們討論一休旗下某部電視劇的八卦,手卻是垂在床側,拉著唐漾的手又是捏又是揉又是摸。
更多時候,他喜歡十指相扣,然後稍微收攏手指,用不重的力道去夾她的手。
唐漾的手白皙柔軟,蔣時延的手上有一層薄薄的繭子,皮膚摩挲間,彼此的溫熱真實地傳遍全身。
偏偏蔣時延還要故意挑起話題:「我覺得開著空調有點熱,可以開窗透透氣。」
倒春寒還沒過去,熱什麼熱。
蔣媽媽心裡腹誹,但瞧著唐漾面色也緋紅,她問:「糖糖也熱嗎,要不然把窗打開?」
窗就在唐漾身後。
可某人會放開自己的手就怪了。
唐漾整個人陷入進退兩難的羞臊,還要解釋:「不用,可能是才吃晚飯沒多久。」
說著,唐漾還裝模作樣咳兩聲:「這個天就是容易感冒。」
蔣時延的嘴角忍不住抽搐。
唐漾憤憤地去撓他的手心,笑什麼笑,笑什麼笑!
蔣時延任由這隻奓毛的小貓作亂,倏地一下把她的手整個包緊在自己手裡。
蔣媽媽不知道兩人手在床下的動作,唐漾又惱又羞。
可話是自己說的,自己作死要求「相處模式固定了再告訴家長朋友」,現在她除了打掉牙朝肚子裡吞,還有其他辦法嗎?
而蔣時延很享受和唐漾裝朋友的過程,把她逗窘,逗炸,逗得想雙腳跳起來踩自己了,又趁旁人不注意,偷偷摸摸把她哄好。
這種感覺怎麼形容呢。
隱秘又……刺激!
等到周五,同事們經觀察確定唐處最近的狀態像自帶美顏濾鏡,而且笑容多了起來,左頰一個小酒窩若隱若現,漂亮得不像話。
午休時間,范琳琅在同事們的攛掇下去問口紅色號。
范琳琅嘴上無奈應著好,待轉身進到唐漾辦公室,她關上門,第一句就石破天驚:「在一起了?」
唐漾一口茶差點噴出來,她忙不迭放下杯子,用紙擦著:「我,我什麼時候告訴你了?」
她明明誰都沒說啊。
這話就相當於肯定。
「你每根頭髮絲都在說,瞧瞧范琳琅這條『單身狗』。而且你一緊張就結巴,一個字說兩次,」范琳琅舉證,「周行長之前開會說一休聯名信用卡那個案子,你讀個寫好的稿子都能讀成一、一、一休……」
范琳琅學得惟妙惟肖,唐漾彎腰做找地縫狀。
「好了好了,不逗你,」范琳琅透過半透明的玻璃朝外看一眼,走到唐漾的辦公椅旁,戳戳她的胳膊,「說說,你們談戀愛是什麼樣子?」
在范琳琅的印象里,蔣時延就是霸道總裁本人,做事沉穩,做人高冷,商海征戰的勝利者,走路都帶著千軍萬馬的氣場。
唐漾亦然,大齡女博士,最年輕的代理處長,做事果決睿智,就是說一不二的掌舵人。
當然,唐漾休息時間會犯點小迷糊,但這樣的細節早已淹沒在范琳琅一腦子的小說情節里。
「先婚後愛?」范琳琅無比八卦道,「你們會不會兩個人都特理智,就和做朋友沒什麼兩樣,打打鬧鬧,笑笑。然後到時間了,蔣總問可以牽手嗎,你說可以,然後你們牽十分鐘的手。然後又到一個時間,你問可以接吻嗎,蔣總說可以,然後你們親了半小時。」
「咳咳!」唐漾吸口氣都能被嗆到,臉憋得通紅。
范琳琅瞧她那模樣,越想越可能:「然後到一個約定時間,你們到超市買——」
「出去,出去,你給我出去!」一直維持親和形象的唐處長臊得動手轟人。
范琳琅就當自己說中了,扶著門把掙扎:「大家都是成年人,唐處你——」
「再在工作的地方賣閒,就把檔案庫里去年所有的件都拿出來核查一遍!」
唐漾把人開玩笑地搡到門外,帶上門,然後,分外有氣場地整理一下衣領。
門外,同事們一窩蜂圍上范琳琅:「是哪款哪個牌子,問出來了嗎?」
門內,唐漾坐在辦公椅上轉圈圈,都怪蔣時延,也不知道怪他什麼,反正怪他就好了。
唐漾覺得自己好像有一段時間沒和他說話了,結果她拿起手機點開微信,看到兩人的聊天停留在十分鐘前,他要去做CT。
啊……
手機放在桌上,唐漾的下巴擱在手機上,她的手臂沿著桌沿徹底伸開,然後嘆一口氣。
現在才一點半,到五點半還有四個小時,可怎麼熬啊。
全然忘記自己曾經是個不折不扣的加班狂魔。
唐漾知道他的手機沒帶在身上,還是沒忍住發了一張小孩「要麼麼噠」的表情。
小孩子旋轉著撲到屏幕前方要親親,唐漾的心情好到不行。
她笑著給自己制訂了做完一階段工作就可以想他一次的計劃。
有過那麼一兩次失誤,但效率仍比之前快了不少。
下午五點,唐漾把其他件審完了,讓范琳琅抱出去,然後她翻開九江專案的資料,一個電話撥給南津街支行行長。
九江集團架構龐大,盤根錯節。唐漾自之前接手專案,就把九江集團在A市的產業劃片區下分給各個支行,讓他們做隱匿性質的實地調查,用來作為後續審核的補充材料。經過上次火災,南津街支行的申行長和她關係近了不少,唐漾自然第一個撥給他,以便調查過程中出現任何問題可以及時調整。
支行行長簡單匯報了一下進度,似是起身關了門,然後才接著道:「唐處還記得陳張剛嗎?就上次您過來我們一起去的那家。」
「嗯。」唐漾沒有做事做一半的習慣,不管陳張剛那份保險賠償合同能不能做抵押、能不能貸到款,唐漾都會跟進。
只是陳強還在住院,她把這事暫時擱在了旁邊。
「我這次調查的九江鋼鐵廠,就是陳張剛以前工作過的廠,」支行行長說,「我去拜訪了幾個老工人,他們無意間和我聊起,二十幾年前,陳張剛是高級技工、車間主任,然後他帶了個徒弟,幾年時間,徒弟跟著他成了車間副主任。
「有一年,大年三十,他們還沒放假,陳張剛中午還是在食堂吃的,徒弟悄悄去女朋友家吃了團年飯。那徒弟違規喝了二兩酒,下午來上班,出現了致命的操作失誤,不是致車間的命,而是致他自己的命。陳張剛眼疾手快去拉他徒弟,結果自己的手臂被卷到了工具機下。」
陳張剛斷掉的地方包著布,唐漾沒見過。
這時聽支行行長這麼說,她隱約猜到點什麼。
「血流得滿工具機都是,大家把他送去醫院,他被搶救回來做了截肢,然後回鋼鐵廠報銷醫療費,」支行行長自己說著都覺得匪夷所思,「他回廠發現,半個月不見,徒弟頂替他的位置成了車間主任,他的醫藥費能報是能報,但要寫一份檢討,還要背一個操作失誤的終身處分。」
「他去找領導理論,找徒弟理論,可出事的時候車間裡只有他和徒弟兩個人,那時候又沒有監控,送他去醫院那些工友心裡向著他,可沒看到事實,也沒辦法說話。
「前一秒,徒弟跪著給陳張剛說雖然自己有女朋友好不容易要結婚了,他對不起師父,他馬上去給領導們認錯、引咎辭職。陳張剛安慰他一會兒先回了家。下一秒,徒弟就找到領導,說當時是陳張剛的表不小心卷到了工具機里,表值一百多塊,陳張剛捨不得丟,就冒險去拿,而且徒弟帶領導們去出事工具機看了那塊依然卡在裡面的表。」
善有惡報,百口莫辯。
唐漾心裡宛如放了塊石頭,又重又堵。
「陳張剛的手是齊腕斷的,他本來接了個假肢,辭職的時候也扔了。後來那徒弟一路往上爬,現在在九江位高權重。」想到什麼,支行行長補充,「當然,在沒看到九江內部檔案之前,那些工人可能是空口亂說。」
下一句,支行行長再補充:「但我問了將近十個老工人,他們的部門不同,退休時間不同,自陳張剛離廠後都沒聯繫過。」
一個人可能造謠,但十個人說辭都一樣的話……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工人,就是鑲著金邊的鐵飯碗。
如果陳張剛當時沒救徒弟,如果沒有那場意外……
可是,沒有如果。
支行行長說完這段,電話陷入短暫的沉默。
半晌。
「我不是個重情義的人,我也快到退休年齡了,一直都是得過且過,不求進步不求退步,這次很冒昧,但我還是想說如果可以的話,我這邊把陳張剛的件遞上來,唐處長你能不能稍微,」支行行長頓了頓,「關照一下。」
唐漾辦公室的電話會自動錄音。
唐漾屏了一下呼吸,吐氣。
她點開匯商A市春季信審相關條例修正建議,把有陳張剛持有的保險賠償合同那個大項「特殊抵押物有明確估值或定價的票據合同」的優先度提前三行,並加粗表明自己改動的這一處。
唐漾的動作很快,話說得很冷淡:「工作少談個人感情,條件符合我自然過,條件不符合自然不過。」唐漾說,「申行長以民為本固然好,但還是要考慮大局,當然,我這話也冒昧了。」
支行行長知覺唐漾用的座機,後背起著汗,連連應下。
又說了兩句,唐漾掛了電話。
五點半下班,唐漾沒動。
同時,遞件一向要半個月的支行行長花了半小時,把自己這幾天整理的陳張剛具體的貸款資料遞了上來。
唐漾這邊很快根據條例寫下意見。
她翻到後面逐頁簽章時,視線落至寫著「陳強」的某一處,面上的表情漸漸凝住……
匯商大樓,一盞盞燈光逐漸熄滅。
到最後,只剩唐漾那一盞。
唐漾看完資料到車庫,已經晚上七點多了。
好久沒這麼加班,她先到鄰近的新光天地買了東西,再開到醫院。
她沒去找蔣時延,反而去了樓下的病房。
那扇門虛掩著。
唐漾推開時,陳強正坐在床上,面朝著窗外。
窗戶開了一半,雨飄到他臉上、身上,他就著細雨吹曲調婉轉的口哨。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你會吹口琴嗎?」唐漾放輕腳步,進去。
之前她照顧蔣時延,在電梯裡碰到過陳強父子,陳張剛給陳強介紹了她。
陳強口哨停下,人卻沒轉過去。
唐漾把東西放到他的床頭,解釋說:「好像能哼『長亭外古道邊』的人都會吹口琴。」
陳強覺得這是歪理,但仔細想想,自己會,自己以前認識的口琴社團的人也會。
大學時代的記憶太模糊,他扯了扯嘴角,緩緩轉過身,對唐漾道:「坐。」
唐漾禮貌頷首。
坐下後,她沒說貸款,也沒說陳張剛的事兒。唐漾無比平淡地複述之前在辦公室看到的那份材料:「陳強,二十五歲,曾就讀於南津中學,高三參加數學競賽獲環亞太地區銅獎保送交大金融專業,大二因成績優異提到經管實驗班,同年暑假,因故意傷人罪被開除學籍併入獄兩年,出獄後,在南津煤廠跑貨車。」唐漾說,「你打的那個人,是當時九江鋼鐵廠的廠長,魏長春。」
以前,陳強聽這些會很崩潰。
現在,他笑笑:「你想表達什麼?」
唐漾交換了一下雙腿交疊的姿勢。
都是聰明人,唐漾直接道:「你自學過多門程式語言,建模能力也很強。投行很少收大四以下的實習生,你當時大二,是個例外。」
投行的兩大特點:做牛做馬以及走在時代最前面,在熱點變成熱點之前發現熱點。
唐漾看問題很透徹:「開除學籍意味著你要重新高考,從零開始才能得到很多人隨便混四年就能拿的文憑,所以你出獄後一直很抗拒自己的過去,也很抗拒自己的專業,寧可開貨車也不願意重新拾起。」
「但其實你選擇開貨車也有講究,」唐漾說,「煤廠利潤高,但深夜貨車經常會遇到搶劫,你的出獄證明在其他地方是減分項,在這裡是加分項。」
「隨意點評別人的選擇特別魯莽。」陳強笑。
「我陳述的是客觀事實,」唐漾很平靜,「陳強,你已經死過一次了。」
陳強的笑意僵住。
唐漾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陳強,當你上周從樓頂跳下的那一刻,你就已經死過一次了。」
這次,陳強沒出聲。
唐漾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床頭,語氣極淡地說:「我給你帶了一台電腦和一張欠條,你願意收就收,你願意欠就欠。如果你拒絕,待會兒可以叫保潔阿姨把電腦扔到樓下。」
沉默一秒,兩秒。
陳強哂笑:「活菩薩?」
唐漾笑著反問:「我像是會做好事的人?」
陳強沒回答。
「共享,節能,直播,現在的熱點很多,我知道你不知道。未來熱點是什麼,你知道我不知道,」唐漾說,「我不是風投,我不會給你錢,我也不會給你渠道資源。電腦里有份合同,一旦你決定要做什麼,我要求持有百分之三十的原始股份,作為拎這台重死人的電腦上三樓的報酬。」
唐漾這話說得相當明白,陳強卻沒回答。
雙方第三次陷入沉默。
這次時間長。
良久後。
陳強偏頭瞥一眼電腦,對她來說確實很重,但能重到要30%的原始股份?
「你學會計的吧,算得這麼精。」陳強笑。
「不好意思,特招經管班。」唐漾年齡不小了,既然男朋友都有了,結婚生子自然在考慮之內。如果陳強沒成功,一台電腦值不了幾個錢;如果陳強成功了,那這些股份就是留給孩子的成長基金。名字沒想好,姑且蔣小寶?
唐漾越想越覺得未來可期,她語氣輕快,笑道:「要是你當初拿到了畢業證,大概可以叫我一聲學姐。」
陳強哧哧地笑,用自己僅剩的那隻手推了一下眼鏡,不急不緩道:「今天下午我看到四組阿姨帶著二十出頭的女人,大概是女兒或者侄女一類,去了你男朋友病房。第一組待了二十分鐘;第二組三十五分鐘;第三組十分鐘;第四組在你來我這之前五分鐘到的,那兩人的寶馬現在還停在樓下,你立馬上去大概能看到人。」
唐漾拎著包包起身就走。
病房裡,陳強望著她小跑的背影,作為旁觀者,好像第一次明白了為什麼有人槍林彈雨里出來眉頭都不皺,鐵骨錚錚,唯獨說起那個快十年不見的初戀時,滿腔溫柔。
被她喜歡,大抵真的很好。
病房外,唐漾急匆匆上電梯。
唐漾站定後,才意識到,自己什麼時候告訴過陳強自己有男朋友?為什麼范琳琅知道就算了,陳強也知道,她是把蔣時延這三個字寫在臉上了嗎?!
等等,唐漾想到什麼。
她抬腕瞄了一下表,距離自己到醫院已經過去了五十分鐘……
唐漾注視金屬鏡面中的自己,嘴角緩慢且用力地勾起一抹弧度。
有什麼事情能說五十分鐘?還是和二十出頭花枝招展嫩得能掐出水的年輕小姑娘?!
唐漾越想,心頭那股無名火燒得越旺,蔣時延你很棒噢!要不要親親你!要不要抱抱你!要不要舉高高!
老娘給你……唐漾心下冷笑,邊出電梯邊咬牙……舉!高!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