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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1 14:41:56 作者: 劉慈欣

  網際網路中的虛擬三體世界。

  有兩顆飛星在緩緩地穿過星海,大地上的一切都處於黑暗中,遠方的地平線在漆黑中與夜空融為一體。黑暗中有一陣私語聲,看不到說話的人,這語聲仿佛本身就是黑暗中飄浮的無形生物。

  鏘的一聲輕響,一個小火苗在黑暗中出現,三個人的面孔在微弱的火光中時隱時現,他們是秦始皇、亞里士多德和馮·諾伊曼,火光來自亞里士多德手中的打火機,幾支火把伸了過來,亞里士多德點燃了其中的一支,然後幾支互相點燃,在荒原上形成一片搖晃不定的光亮,照亮了一群各個時代的人,他們之間的私語仍在繼續著。

  秦始皇跳上一塊岩石,舉起長劍,眾人立刻安靜下來。

  「主發布了新指令:消滅面壁者羅輯。」秦始皇說。

  「我們也接到了這個指令,這是主對羅輯發出的第二道誅殺令了。」墨子說。

  

  「可現在殺他不容易啊。」有人說。

  「不是不容易,是根本不可能。」

  「如果不是伊文斯在主的第一道誅殺令中附加了條件,五年前他就死定了。」

  「也許伊文斯有道理,我們畢竟不知道真相。羅輯也真命大,在聯合國廣場又讓他逃過一次。」

  ……

  秦始皇揮劍制止了議論,「還是討論一下怎麼辦吧。」

  「沒辦法,誰能接近那個兩百米深的地堡?更別說進去了!那裡防守太嚴了。」

  「考慮過用核武器嗎?」

  「見鬼!那地方就是上世紀冷戰時的防核掩體。」

  「唯一可行的辦法,是派人滲透到警衛部隊內部。」

  「這可能嗎?這麼多年了,有誰成功滲透過?」

  「滲透到他的廚房!」這話引起了幾聲輕笑。

  「別扯淡了,主應該告訴我們真相,也許能想出別的辦法。」

  秦始皇回答了最後那人的話:「我也提出過這個要求,但主說這個真相是宇宙中最重要的秘密,絕對不能透露,當時同伊文斯談起,是因為主以為人類已經知道了真相。」

  「那就請主傳遞技術!」

  這個聲音得到了很多附和,秦始皇說:「這個要求我也提了,出乎預料,主一反常態,沒有完全拒絕。」

  人群中出現了一陣興奮的騷動,但秦始皇接下來的話平息了興奮:「但主在得知目標的位置後,很快又拒絕了這個要求,它說就目標所處的位置而言,能夠向我們傳遞的技術也無能為力。」

  「他真有這麼重要嗎?」馮·諾伊曼問,他的語氣中帶著掩飾不住的妒忌,作為第一個成功的破壁人,他在組織中的地位迅速提高。

  「主很怕他。」秦始皇說。

  愛因斯坦說:「我考慮了很久,認為主對羅輯的恐懼只有一個可能的原因:他是某種力量的代言人。」

  秦始皇制止了在這個話題上的進一步討論:「別說這些了,還是想想怎麼完成主的指令吧。」

  「沒辦法。」

  「真的沒辦法,一個無法完成的使命。」

  秦始皇用長劍鐺地敲了一下腳下的岩石,「這個使命很重要,主可能真的遇到了威脅,況且,如果能夠完成,組織在主眼中的地位就會大大提高!這裡聚集了世界上各個領域裡的精英,怎麼會想不出辦法?大家回去好好考慮一下,把方案通過別的渠道匯集到我這裡,這事要抓緊做!」

  火把相繼燃盡,黑暗又吞噬了一切,竊竊私語仍在繼續。

  行星防禦理事會面壁計劃聽證會兩個星期後才召開,隨著泰勒的失敗和另外兩名面壁者的冬眠,PDC的主要工作重點和注意力轉移到主流防禦方式上。

  羅輯和坎特在視頻會議室中等待開會,會議視頻已經接通,大屏幕上出現了行星防禦理事會的會場,那早在安理會時代已為世人所熟悉的大圓桌旁還空無一人,羅輯早早來到這兒,是為了多少彌補一下不親臨會場的失敬。

  在等待中羅輯與坎特閒聊,問他在這裡過得怎麼樣,坎特說他年輕時就在中國生活過三年,對這裡很適應,過得還不錯,畢竟他不用像羅輯這樣整天生活在地下,這些天,他那很生疏的漢語又流利起來。

  「你聽起來好像感冒了?」羅輯問。

  「只是染上了輕流感。」坎特回答。

  「禽流感?!」羅輯吃了一驚。

  「不是,是輕重的輕,媒體上都這麼叫。是一個星期前在附近城市流行的,感染率很高,但症狀很輕,不發燒,就是流鼻涕,部分患者可能嗓子疼。不用吃藥,三天左右就自動痊癒了。」

  「流感一般都很重的啊。」

  「這次不是。這裡的很多士兵和工作人員都傳染上了,你沒發現房間裡的勤雜工換人了嗎?她也得了輕流感,怕傳染上你,但我這個聯絡員一時還換不了。」

  屏幕上顯示,各國代表開始陸續進入會場,他們坐下後低聲交談,似乎沒有注意到羅輯的存在。行星防禦理事會輪值主席宣布會議開始,他說:

  「面壁者羅輯,在剛剛結束的特別聯大上經修正後的聯合國面壁法案,您應該已經看過了。」

  「是的。」羅輯回答。

  「您一定注意到,法案加強了對面壁者調用資源的審查和限制,希望您將在這次會議上提交的計劃能夠符合法案的要求。」

  「主席先生,」羅輯說,「另外三位面壁者都已經在自己的戰略計劃執行過程中調用了大量的資源,對我的計劃的這種資源限制是不公平的。」

  「資源調用權限取決於計劃本身,您應該注意到,另外三位面壁者的計劃與主流防禦是不矛盾的,就是說,即使沒有面壁計劃,這些研究項目和工程也要進行,希望您的戰略計劃也具有這種性質。」

  「很遺憾,我的計劃沒有這種性質,它與主流防禦沒有任何關係。」

  「那我也感到遺憾,根據新法案,您能夠在這項計劃中調用的資源是很小的。」

  「即使在舊法案中,我能調用的資源數量也不大。不過主席先生,這不是問題,我的戰略計劃幾乎不消耗任何資源。」

  「就像您前面的計劃一樣?」

  主席的話引起了幾名與會者的竊笑。

  「比前面的還少,我說過,幾乎不消耗任何資源。」羅輯坦然地說。

  「那就讓我們來了解一下吧。」主席點點頭說。

  「計劃的詳細內容將由艾伯特·林格博士為大家介紹,同時我想各位代表已經拿到了相應的文件。簡而言之,就是通過太陽的電波放大功能,向宇宙中發送一份信息,信息只包括三幅簡單的圖形,還有一些附加信息,表明這些圖形是由智慧體發送而不是自然形成的,圖形都附在會議文件中。」

  會場上響起了嘩嘩的翻紙聲,很快每個與會者都找到了那三張紙,同時,屏幕上也顯示出這三幅圖形,真的十分簡單,每幅圖形只是一些似乎是隨機分布的黑點,人們注意到,每張圖中都有一個黑點畫得大些醒目些,同時還有一個小箭頭註明它。

  「這是什麼?」美國代表問道,同時和其他與會者一樣,依次細看那幾張圖。

  「面壁者羅輯,根據面壁計劃基本原則,您可以不回答這個問題。」主席說。

  「這是一句咒語。」羅輯說。

  會場上的翻紙和低語聲戛然而止,所有的人都抬頭望著一個方向,現在羅輯知道會場上顯示這邊圖像的屏幕在什麼位置了。

  「什麼?」主席眯起雙眼問。

  「他說是咒語。」大圓桌旁有人高聲說。

  「針對誰的咒語?」主席問。

  羅輯回答:「187J3X1恆星所擁有的行星,當然,也可能直接作用到恆星上。」

  「會有什麼作用呢?」

  「現在還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明確:咒語的作用,肯定是災難性的。」

  「那麼,這些行星上可能有生命嗎?」

  「對於這一點,我反覆諮詢過天文學界,從目前已有的觀測資料上看,沒有。」羅輯說到這裡,也像主席一樣眯起了雙眼,在心裡默默祈禱:但願他們是對的。

  「咒語在發出後,多長時間能起作用?」

  「這顆恆星距太陽約50光年左右,所以咒語起作用的時間最早為五十年後,我們則要在一百年後才能觀測到作用的圖像,但這是能估計到的最早時間,實際起作用的時間可能要推後很多。」

  在會場的一陣靜止後,美國代表首先有了動作,把手中的那三張印著黑點的紙扔到桌面上,「很好,我們終於有了一個神。」

  「躲在地窖中的神。」英國代表附和道,會場上響起了一片笑聲。

  「更可能是位巫師。」日本代表哼了一聲說,日本始終未能進入安理會,但在行星防禦理事會成立時立刻被吸收進來。

  「羅輯博士,僅就使計劃的詭異和讓人莫名其妙而言,您做到了。」俄羅斯代表伽爾寧說,他曾在羅輯成為面壁者的這五年中擔任過幾次PDC輪值主席。

  主席敲了一下木槌,制止了會場上出現的喧聲:「面壁者羅輯,有一個問題:既然是咒語,為什麼不直接針對敵人的世界?」

  羅輯說:「這是一次實驗,用來證實我自己的戰略設想,戰略真正的實施要在末日之戰到來時。」

  「三體世界難道不能作為實驗咒語的目標嗎?」

  羅輯斷然搖搖頭,「絕對不行,太近了,距我們太近了,咒語發生作用時很可能波及我們,我為此甚至放棄了五十光年以內的帶有行星的恆星。」

  「最後一個問題:在這一百年或更長的時間裡,您打算做什麼?」

  「你們可以擺脫我了:冬眠,當觀測到咒語在187J3X1星系上發生作用時叫醒我。」

  在準備進入冬眠的期間,羅輯患上了輕流感。最初的症狀與別人一樣,只是流鼻涕和嗓子輕微發炎,他自己和別人都沒在意。但兩天後,羅輯的病情加重了,開始發燒,醫生感覺有些異常,就取了血樣回市里分析。

  這天夜裡,羅輯在高燒中昏睡,一直被狂躁的夢境所纏繞。夢中,夜空中的群星在紛亂地舞動著,像振動著的鼓皮上的沙粒,他甚至意識到了這些星球間的引力聯繫,它們做的不是三體運動,而是銀河系中所有恆星的2000億體運動!後來,紛亂的星海漸漸聚成一個巨大的旋渦,在瘋狂的旋轉中,大旋渦又幻化成一條由所有星星凝成的銀色的大蛇,呼嘯著鑽進他的大腦……

  凌晨四點左右,張翔被電話鈴驚醒,是行星防禦安全部的領導打來的,聲音嚴厲,讓他立刻報告羅輯的病情,並命令基地處於緊急狀態,一個專家組正在趕來。

  張翔剛放下電話,鈴聲又響了,是地下十層的醫生打來的,報告病人的病情急劇惡化,現在已處於休克狀態。張翔立刻乘電梯下去,驚慌的護士和醫生告訴他,半夜裡羅輯先是嘔吐,接著開始吐血,然後就昏迷不醒了。張翔看到病床上的羅輯臉色煞白,嘴唇發紫,在他身上幾乎看不到生命的跡象了。

  專家組很快趕到,有國家緊急疫情處理中心的專家、解放軍總醫院的醫生和軍事醫學科學院的一個研究小組的全部成員。

  在其他人察看病情時,軍事醫學科學院的一位專家把張翔和坎特拉到門外,向他們交代了情況。

  「我們早就在注意這場流感,感覺其來源和性狀都很異常,現在明確了,這是基因武器,或者叫基因飛彈。」

  「基因飛彈?」

  「就是一種經過基因改造的病毒,傳染性很強,但對一般人而言,它只是產生輕流感這樣的輕微症狀,但這種病毒具有基因識別能力,能夠識別某個人的基因特徵,一旦這個攻擊目標被感染,病毒就會在他的血液中製造致命的毒素,現在我們知道目標是誰了。」

  張翔和坎特面面相覷,先是難以置信,然後陷入絕望,張翔臉色變得蒼白,緩緩低下頭說:「我負完全責任。」

  這位大校研究員說:「張主任,也不能這樣說,這真是防不勝防,我們開始雖然懷疑,也沒有向這方面考慮。基因武器的概念上世紀就出現了,但誰能相信竟然真有人把它造出來了,雖然還很不完善[17],不過作為暗殺武器真的很可怕:只需要在目標所在的大致範圍撒播這種病毒就行了,甚至連目標的大致範圍也不需要知道,可以在全球撒布,因為這種病毒對一般人致病性很弱甚至沒有,可以快速大範圍傳播,最後也有很大的可能擊中目標。」

  「不,我負全部責任。」張翔用一隻手捂住眼睛,「要是史隊長在的話,這事就不會發生。」他放下手,眼中閃著淚光,「他冬眠前最後對我說的一句話,就是你剛才說的防不勝防,他說小張啊,我們這工作,睡覺時都要睜半隻眼,現在沒什麼萬無一失,有些事防不勝防啊。」

  「那下一步怎麼辦呢?」坎特問。

  「病毒已經侵徹很深,病人肝臟和心肺功能都已衰竭,現代醫療手段無能為力了,儘快冬眠吧。」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羅輯已完全消失的潛意識又恢復了一些,他有了感覺,是寒冷,這寒冷仿佛是從他的體內發源的,像光芒般擴散出去,凍結了整個世界。他看到一片雪白,開始除了這無邊的白色什麼都沒有,後來白色的正中出現了一個小黑點,漸漸地,看出那是一個熟悉的身影,是莊顏,她抱著他們的孩子,艱難地走在空曠得失去立體感的雪野中。她圍著一條紅色的圍巾,就是他在七年前的那個雪夜第一次見到想像中的她時圍的那條,孩子小臉凍得紅紅的,在媽媽的懷抱中向他拼命揮著兩隻小手,喊著什麼,但他聽不見聲音。他想在雪中追過去,但年輕的母親和孩子都消失了,像是融化在白雪中。接著他自己也消失了,雪白的世界縮成一條極細的銀絲,在無邊的黑暗中,這細絲就是他殘存意識的全部。這是時間之線,細絲本身是靜止不動的,向兩個方向無限伸延,羅輯的靈魂穿在絲上,以恆定的速度輕輕滑向不可知的未來。

  兩天後,一束地球發出的強功率電波射向太陽,電波穿透了對流層,到達輻射層的能量鏡面,在增益反射中被放大了幾億倍,攜帶著面壁者羅輯的咒語,以光速飛向宇宙。

  危機紀年第12年,三體艦隊距太陽系4.18光年

  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控制中心。

  「刷子」在太空中出現了,三體艦隊正在穿越第二片星際塵埃。由於哈勃二號一直在密切監視這片區域,所以艦隊航跡剛剛出現就被捕捉到了。這時,它們看上去根本不像刷子,而是像漆黑的太空深淵上剛剛萌發的一叢小草,這上千株小草每天都以肉眼能夠覺察到的速度生長。而且,這些航跡看上去比九年前要清晰許多,這是由於經過九年的加速,艦隊的速度已經提高了很多,對星際塵埃的衝擊更劇烈了。

  「將軍,您仔細看看,能不能發現什麼?」林格指著屏幕上放大後的圖像對斐茲羅說。

  「好像仍然是一千根左右。」

  「不,您再仔細看看。」

  斐茲羅細看了好一會兒,指著「刷子」中央的一點說:「好像有……一、二、三、四……十根刷毛比別的長得快,它們伸出來了。」

  「是的,那十道航跡很微弱,經過圖像增強您才能看出來。」

  斐茲羅轉身看著林格,露出了十年前第一次發現三體艦隊航跡時的表情,「博士,這是不是意味著,有十艘戰艦在加速駛來?」

  「它們都在加速,但這十條航跡顯示了更大的加速度,不過那不是十艘戰艦,航跡總數現在增長到一千零一十根,多出了十根。通過對這十條航跡形態的分析,這些東西的體積比後面的戰艦要小得多,大約只有它們每艘的幾十萬分之一,也就是一輛卡車大小吧,不過由於速度很高,它產生的航跡仍能觀測到。」

  「這么小,十個探測器?」

  「十個探測器。」

  這是哈勃二號又一個令人震驚的發現:人類將與來自三體世界的實體提前接觸,雖然只是十個小小的探測器。

  「它什麼時候到達太陽系?」斐茲羅緊張地問。

  「還說不清,要看今後的加速情況,但肯定會比艦隊提前到達,最保守的估計也要提前一個半世紀。艦隊的加速度顯然已經達到了極限,因為某些我們不知道的原因,它們想儘快到達太陽系,所以發射了能夠更快加速的探測器。」

  「既然有了智子,發射探測器有什麼必要呢?」一名工程師問。

  這個問題使大家陷入了沉思,但林格很快打破了沉默,「別想了,這不是我們能想出來的。」

  「不,」斐茲羅舉起一隻手說,「至少能想出來一部分……我們看到的是四年前發生的事,請問,你們能確定艦隊發射探測器的確切日期嗎?」

  「當然可以,很幸運,艦隊發射它的時候正在雪地,哦,塵埃中,我們觀測到了探測器的航跡與艦隊航跡的交點。」林格接著告訴了斐茲羅一個日期。

  斐茲羅呆立了片刻,點上一支煙,坐下抽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博士,你們畢竟不是政治家,就像我看不出那十根長出來的刷子毛一樣,你們也沒看到一個至關重要的事實。」

  「這個日期……有什麼意義嗎?」林格不解地問。

  「就在四年前的那一天,我參加了行星防禦理事會的面壁計劃聽證會,會上,羅輯提出通過太陽向宇宙發出咒語。」

  科學家和工程師們面面相覷。

  斐茲羅接著說:「就在那時,三體世界第二次向ETO發出了消滅羅輯的指令。」

  「他,真有這麼重要?」

  「你以為他先是個風花雪月的花花公子,然後是裝腔作勢的假巫師?當然,我們也這麼認為,誰都這麼認為,除了三體人。」

  「那……將軍,您認為他是什麼?」

  「博士,您相信上帝嗎?」

  這突兀的問題令林格一時語塞,「……上帝嘛,目前在多個層次上有多種含義,不知道您……」

  「我是相信的,倒不是有什麼證據,而是這樣做比較保險:如果真有上帝,我們的信仰就對了;如果沒有,我們也沒什麼損失。」

  將軍的話讓人們都笑了起來,林格說:「您後面這句話不確實,不會沒損失的,至少對科學來說……不過,如果上帝存在又怎麼樣?它和眼前這些事有什麼關係嗎?」

  「如果上帝確實存在,它在塵世間可能會有代言人的。」

  人們愣了好半天,才理解了這話的含義,一名天文學家說:「將軍,您在說些什麼?上帝會在一個無神論的國家選擇代言人?」

  斐茲羅捻滅菸頭,兩手一攤說:「如果其他可能都被排除,剩下的一種無論多麼離奇也是真的,你們還能想出別的解釋嗎?」

  林格沉吟道:「如果上帝是指宇宙間存在的某種超越一切的公正力量的話……」

  斐茲羅抬手制止他說下去,仿佛把一切都挑明會降低這個事實的神力,「所以,各位,信仰吧,可以開始信仰了。」他說著,自己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電視上正在播出天梯三號試運行的實況。在五年前同時開始建造的三部太空電梯中,天梯一號和二號已經在年初投入正式運行,所以天梯三號的試運行沒有引起前面那麼大的轟動。目前,所有的太空電梯都只鋪設了一條初級導軌,與設計中的四條導軌相比,運載能力小許多,但與化學火箭時代已不可同日而語,如果不考慮天梯的建造費用,現在進入太空的成本已經大大低於民航飛機了。於是,在地球的夜空中,移動的星星日益增多,那是人類在太空軌道上的大型建築物。

  天梯三號是唯一一部基點在海上的太空電梯,它的基點是在太平洋赤道上的一座人工浮島,浮島可以藉助自身的核動力在海上航行,因此可以根據需要沿著赤道改變太空電梯的位置。浮島是凡爾納筆下機器島的現實版,所以被命名為「凡爾納島」。從現在的電視畫面上根本看不到海,只有一座被鋼鐵城市圍繞著的金字塔形基座,基座的頂端就是即將升空的圓柱形運載艙。從這個距離是看不到向太空延伸的導軌的,它只有六十厘米寬,但有時可以看到夕陽在導軌上反射的弧光。

  看電視的是三位老人:張援朝與他的兩個老鄰居楊晉文和苗福全,他們都已年過七十,雖說不上老態龍鍾,也都是真正的老人了,回憶過去和展望未來對他們而言都是一種負擔,面對現實他們又無能為力,唯一的選擇就是什麼都不想地在這非常歲月里安度晚年了。

  這時,張援朝的兒子張衛明領著孫子張延走進家門,他拿出一個紙袋說:「爸,我把你們的糧卡和第一批糧票領回來了。」張衛明說著,首先從紙袋中把一摞糧票拿出來,遞給父親。

  「哦,和那時的一樣啊。」楊晉文在旁邊看著說。

  「回來了,又回來了。」張援朝接過糧票感慨地自語道。

  「這是錢嗎?」小延延看著那摞花花綠綠的小紙片說。

  張援朝對孫子說:「不是錢,孩子,但以後買定量以外的糧食,像麵包蛋糕什麼的,還有去飯店吃飯,都得拿它和錢一起花才行。」

  「這個和那時可不一樣了,」張衛明拿出一張IC卡,「這是糧食定量卡。」

  「定量都是多少啊?」

  「我是21.5公斤,也就是43斤,曉虹和你們都是37斤,延延21斤。」

  「和那時差不多。」老張說。

  「一個月這麼多應該夠的。」楊晉文說。

  張衛明搖搖頭說,「楊老師啊,您可是那時過來的人,都忘了?現在倒是夠,可很快副食就少了,買菜買肉都要號票,這點糧食還真不夠吃呢!」

  「沒那麼嚴重,」苗福全擺擺手說,「這日子我們幾十年前就過過,餓不著的,別說了,看電視。」

  「唉,可能馬上要用工業券[18]了。」張援朝說著,把糧票和定量卡扔到桌子上,轉向電視。

  屏幕上,那個圓柱形運載艙從基座升起,飛快加速,消失在黃昏的天空中,由於看不到導軌,它好像是自己飛升而上的。運載艙的最高速度能達到每小時500公里,即使這樣,到達太空電梯的同步軌道終點站也需68小時。鏡頭轉換到安裝在運載艙底部的攝像機攝下的畫面,60厘米寬的導軌占據了畫面相當大的一部分,由於表面光滑,幾乎看不出運動,只有導軌上轉瞬即逝的標度才顯示出攝像機上升的速度。導軌在向下延伸中很快變細消失,但在它所指的遙遠下方,「凡爾納島」呈現出完整的輪廓,仿佛是被吊在導軌下端的一個大盤子。

  楊晉文想起了什麼,「我給你們倆看一件稀罕東西。」他說著站起身,邁著已經不太利落的步子走出去。可能是回了趟自家,他很快又回來了,把一片煙盒大小的薄片放在桌子上。張援朝拿起來看了看,那東西呈灰色,半透明,分量很輕,像手指甲蓋。「這就是建造天梯的材料!」老楊說。

  「好啊,你兒子竟然偷拿公家的戰略物資。」苗福全指著薄片說。

  「剩下的邊角料而已,據他說,建造天梯時這東西成千上萬噸地向太空發射,在那裡做成導軌後再從軌道上垂下來……馬上,太空旅行就平民化了,我還託兒子聯繫了一樁這方面的業務。」

  「你想上太空?」老張吃驚地問。

  「那也沒什麼了不起,聽說上升時根本不超重,就像坐一趟長途臥鋪車似的。」苗福全不以為然地說,由於已多年不能經營煤礦,他早已成了破落戶,別墅四年前就賣了,這兒已是唯一的住處;而楊晉文由於有一個在太空電梯工程中工作的兒子,家裡條件一躍成為他們三家中最好的,有時很讓老苗妒忌。

  「不是我上太空。」楊晉文說著抬頭看看,看到衛明已經領著孩子到另一個房間去了,才接著說,「是我的骨灰上太空,我說,你們老哥倆不忌諱說這個吧。」

  「有啥忌諱的,不過你把骨灰整上去幹什麼?」張援朝問。

  「你們知道,天梯的盡頭有電磁發射器,到時候骨灰盒能發射到第三宇宙速度,飛出太陽系,這叫宇宙葬,知道了吧……我死了後可不想待在外星人占領的地球上,這也算是逃亡主義吧。」

  「要是外星人被打敗了呢?」

  「幾乎不可能,不過要真是那樣我也沒有什麼損失,漫遊宇宙嘛!」

  張援朝連連搖頭:「你這都是知識分子的怪念頭,沒什麼意思。落葉歸根,我還是埋在地球的黃土裡吧。」

  「你就不怕三體人挖了你的墳?」

  聽到這話,一直沒吱聲的苗福全似乎興奮起來,他示意另外兩人靠近些,好像怕智子聽到似的壓低聲音說:「你們別說,我還真想到了這點:我在山西有好幾處挖空了的礦……」

  「你想葬在那兒?」

  「不不,那都是小窯礦,能有多深?但有幾處與國有大礦挖通了,沿著他們的廢巷道一直可以下到地下四百多米,夠深了吧?然後把井壁炸塌,我就不信三體人能挖到那兒。」

  「嗨,地球人都能挖到那兒,三體人就不能?沿著墓碑向下挖不就行了。」

  苗福全看著張援朝啞然失笑:「你,老張,傻了不是?」看著老張茫然的樣兒,他指指楊晉文,後者對他們的談話已經沒有興趣,在繼續看電視轉播,「讓有學問的告訴你。」

  楊晉文對著電視嘿嘿一笑說:「老張你要墓碑幹嗎?墓碑是給人看的,那時已經沒有人了。」

  張援朝呆呆地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長嘆一聲:「是啊是啊,沒有人了,什麼都是空的了。」

  在去三號核聚變實驗基地的路上,章北海的車一直行駛在厚厚的雪中,但在接近基地時地上的雪全化了,路變得十分泥濘,本來寒冷的空氣變得溫暖而潮濕,有一種春天的氣息。章北海看到,在路邊的山坡上,一叢叢桃花在這嚴冬季節不合時令地開放了。他驅車向前方山谷里的那幢白色建築駛去,基地主體位於地下,這幢建築物只是入口。就在這時,他注意到路邊山坡上有一個人在摘桃花,細看發現此人正是自己要找的人,於是把車停下來。

  「丁博士!」他對那人喊道。當丁儀拿著一大把桃花走到車前時,他笑著問,「這花是送給誰的?」

  「這是核聚變的熱量催開的花,當然是送給我自己的。」在鮮艷花朵的襯托下,丁儀顯得滿面春風,顯然還沉浸在剛剛實現的技術突破帶來的興奮中。

  「這麼多的熱量就這麼擴散,太浪費了。」章北海走下車,摘下墨鏡,打量著這片小小的春天,在這裡呼吸時沒有白汽,他的腳底甚至都能感受到地面的溫熱。

  「沒有錢也沒有時間建一個發電廠,不過也沒什麼,從今以後,能源在地球上不是什麼需要節約的東西了。」

  章北海指著丁儀手中的花束說:「丁博士,我真希望有些事情能讓你分分心,使這個突破晚些實現。」

  「沒有我突破得更快,基地有上千名研究人員,我只是指出了正確的方向。我早就感覺到托卡馬克方式是一條死路,方向對了,突破肯定會產生。至於我,是搞理論的,不懂實驗又瞎指揮,可能還拖延了研究進度。」

  「你們能不能推遲一下成果發布的時間?這話我是認真的,也是非正式轉達了太空軍司令部的意思。」

  「怎麼可能呢?對三個研究工程的進展,新聞媒體一直在追蹤報導。」

  章北海點點頭,嘆口氣說:「那就很糟糕了。」

  「我知道一些原因,不過你還是說說為什麼吧。」

  「可控核聚變技術一旦實現,馬上就要開始太空飛船的研究了。博士,你知道,目前有兩大方向——工質推進飛船和工介質的輻射驅動飛船,圍繞著這兩個研究方向,形成了對立的兩大派別:航天系統主張研究工質推進飛船,而太空軍則力推輻射驅動飛船。這種研究要耗費巨大的資源,在兩個方向不可能平均使力同時進行,只能以其中一個方向為主。」

  丁儀說:「我和核聚變系統的人都贊成輻射驅動,從我而言,感覺這是唯一能進行恆星際宇宙遠航的方案。當然得承認,航天系統也有道理,工質推進飛船實際上就是化學火箭的變種,不過是以核聚變為能源而已,在研究前景上要保險些。」

  「可在未來的星際戰爭中不保險!就像你說的,工質推進飛船不過是個大火箭,要用超過三分之二的運載能力運載推進工質,且工質消耗很快,這種飛船只能以行星基地為依託,在太陽系內航行,這樣做,是在重複甲午戰爭的悲劇,太陽系就是威海衛!」

  「這個類比很深刻。」丁儀衝著章北海舉舉手中的花。

  「這是事實,海軍的最前沿應該是敵人的港口,我們當然做不到這一點,但防衛前沿至少應前推至奧爾特星雲,並且要保證艦隊在太陽系外的廣闊空間有足夠的迂迴能力,這是太空軍的戰略基礎。」

  丁儀說:「其實航天系統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主張工質飛船的是那些從化學火箭時代過來的老航天,但其他學科的力量也在進入航天界,比如我們核聚變系統的,他們大都主張輻射飛船。這兩種力量目前已經勢均力敵,打破平衡的就是那三四個處於關鍵位置的人,他們的意見決定最終的規劃方案,真的,就那麼三四個人,可惜都是老航天。」

  「這是總體戰略中最關鍵的一步決策,如果這一步走錯,太空艦隊就要在一個錯誤的基礎上進行建設,有可能浪費一兩個世紀的時間,到時再轉向怕也沒機會了。」

  「這你我都沒有辦法。」

  同丁儀吃過午飯後,章北海離開了核聚變基地。車開出不久,潮濕的地面就變成了皚皚的白雪,在陽光中泛出一片白光,空氣溫度急劇降低,章北海的內心也迅速冷靜下來。

  他絕對需要能夠進行恆星際遠航的飛船,如果其他的路都走不通,那剩下的一條,不管多麼險惡,也是必須走的了。

  章北海走進了位於胡同深處四合院中的隕石收藏者的家,感覺這間光線黯淡的老宅像一個小型的地質博物館,四壁都立著玻璃柜子,裡面很專業的燈光照著一塊塊貌不驚人的石頭。主人正在一張工作檯上用放大鏡仔細看著一塊小石頭,見到來客便很熱情地打招呼。這人五十開外的樣子,面色和精神都很好,章北海一眼就看出他屬於那樣一類幸運的人,有自己鍾愛的小世界,不管大世界怎樣變化都能沉浸其中自得其樂。在老宅所特有的那種陳舊氣息中,章北海意識到在自己和同志們為人類的生存而戰時,大部分人仍然執著於自己固有的生活,這讓他心裡感到溫暖和踏實。

  太空電梯的建成和可控核聚變技術的突破,對世界是兩個巨大的鼓舞,也在很大程度上緩解了失敗主義情緒。但冷靜的領導者們知道,這一切僅僅是開始,如果把太空艦隊的建設與海洋艦隊相類比的話,人類現在也只是拿著工具剛剛來到海岸邊,連造船的船塢都還沒有搭建起來。除了太空飛船本體的建設,星戰武器和飛船循環生態系統的研究,以及太空港口的建設,都將面臨著人類從未面對過的技術深淵,這一切,僅在技術上完成準備,可能就需要一個世紀的時間。除令人望而生畏的技術深淵外,人類社會還將面臨另一個嚴峻的考驗:太空防禦系統的建設將消耗超量的資源,這種消耗很可能使人類的生活水平倒退一個世紀。所以,對人類精神的最大挑戰還在未來。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上級決定開始實施太空軍政工幹部增援未來計劃,章北海作為計劃的最初提出者,被選定為第一批增援未來特遣隊的指揮官。他在接到任命後提出,在進入冬眠前,應該讓所有特遣隊軍官至少在太空中實習和工作一年時間,這是對他們未來在太空軍中的工作必需的準備。「上級不希望我們在那時成為不能出海的艦隊政委吧?」他這樣對常偉思說。這個請示很快得到了批准,一個月後,他將和第一支特遣隊的三十名同志進入太空。

  「您是軍人吧。」收藏者端茶時問道。得到對方肯定的點頭後,他說,「現在的軍人已經不太像軍人了,但您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您也曾經是軍人。」章北海說。

  「好眼力,我大半輩子都是在總參測繪局服役。」

  「怎麼會對隕石感興趣呢?」章北海讚賞地打量著這豐富的收藏問道。

  「十多年前,我隨考察隊穿越南極大陸,任務就是負責在雪下面找隕石,以後就迷上了這東西。它們來自塵世之外,遙遠的太空,當然是很有魅力了,我每拿到一塊隕石,就像去了一個新的外星世界一樣。」

  章北海笑著搖搖頭,「這只是您的感覺而已,地球就是由星際物質匯聚形成的,所以地球就是一塊大隕石,我們腳下的石頭都是隕石,我手裡的茶杯也是隕石。而且,據說地球上的水是由彗星帶來的,所以……」他說著舉舉茶杯,「這茶杯裡面盛的也是隕石,您這些東西應該是不稀罕的。」

  收藏者指點著章北海笑了起來,「呵呵呵,你很精明,已經開始砍價了……不過我還是相信自個兒的感覺。」

  收藏者說著,迫不及待地拉章北海欣賞自己的藏品,他甚至打開保險柜展示自己的鎮宅之寶:一塊來自火星的無球粒隕石,指甲大小。他讓章北海在顯微鏡下觀看隕石表面那些小圓坑,說它們有可能是微生物的化石。

  「五年前,黑格[19]想以黃金價格的一千倍買它,我都沒答應。」

  「這些有多少是您自己親自採集的?」章北海指指周圍的藏品問。

  「只占很小一部分,大部分是民間購買和圈子裡交流來的……說說看,您需要什麼樣的?」

  「不需要很貴重的,但要比重大,在衝擊下不易破碎,易加工。」

  「明白了,要雕刻是吧?」

  章北海點點頭,「算是吧,最好能用車床加工。」

  「那就是鐵隕石了。」收藏者說著打開玻璃櫃,拿出了核桃大的一塊暗色的石頭,「這個就是,主要是由鐵和鎳組成,還有鈷、磷、矽、硫、銅等等,要說比重,它可真大,每立方厘米八克多,加工起來很容易,金屬性很強,車床加工沒問題。」

  「很好,就是小了點兒。」

  收藏者又拿出一塊,蘋果大小。

  「有再大些的嗎?」

  收藏者看看章北海說:「這東西的價格可不是論斤稱的,大的很貴。」

  「那麼,這樣大小的要三塊有嗎?」

  收藏者拿出了三塊大小差不多的鐵隕石,開始為要價做鋪墊:「鐵隕石數量不多,只占隕石總數的百分之五,而且這三塊成色都很好。您看,這一塊是八面石,這塊是富鎳角礫斑雜岩,看這上面的交錯條紋,這叫韋氏條紋;這種平行的叫牛曼條紋;這塊含有錐紋石,這塊有鎳紋石,這可都是地球上沒有的礦物。這一塊是我在沙漠中採集到的,用金屬探測器找,簡直是大海撈針。那一次車陷到沙里,把傳動軸都頂斷了,差點丟了命。」

  「你出個價吧。」

  「這樣大小和檔次的隕石,國際市場上的價格大概是每克二十美元,這樣吧,每塊六萬,三塊十八萬,怎麼樣?」

  章北海拿出手機說:「給個帳號吧,我現在就付款。」

  收藏者半天沒吱聲,章北海抬頭看看,見他有些尷尬地笑著:「呵呵,其實,我是準備你還價的。」

  「不,我接受。」

  「你看,現在畢竟太空航行平民化了,雖然目前上太空中搞隕石還不如地球上方便,但市場上的價格畢竟跌了些,這些嘛,也就值……」

  章北海很堅決地打斷了他,「不,就這個價,就算表示我對要送的人的尊重吧。」

  從收藏者家中出來後,章北海帶著隕石來到了一個模型製作車間。這個車間位於太空軍所屬的一個研究所內,這時已經下班,周圍空無一人,這裡有一台最先進的數控工具機。他首先把三塊隕石在工具機上按照一定的直徑切割成許多根鉛筆粗細的圓柱體,然後又按照一定的長度把這些圓柱體切成小段。他很小心地操作,儘量減少原料的浪費,最後得到了三十六塊小圓柱形的隕石。這一切做完後,他小心地把切割的隕石碎屑收集起來,把工具機上那把為加工石材選用的特別刀具拆下,才起身走出車間。

  剩下的工作,章北海是在一個隱蔽的地下室中完成的,他面前的小桌上,放著三十六發7.62毫米口徑的手槍子彈,他用鉗子依次把這些子彈的彈頭取下來。如果是以前的銅殼子彈,這件事會很費力,有時還要用螺栓鬆動劑才行,但兩年前全軍換裝的制式槍枝均使用無殼子彈,彈頭是直接粘在發射藥上的,取下來很容易。接著,他用特殊膠合劑把每支發射藥上都粘上一塊隕石,這樣就做成了三十六顆隕石子彈。所用的膠粘劑原是用於修補太空艙表皮的,能夠保證在太空劇烈的冷熱交替環境中不失效。

  章北海把四發隕石子彈壓進彈夾,然後把彈夾推入一支2010制式手槍中,對著牆角的一個布包開了槍,在地下室狹小的空間中,槍聲像爆炸般震耳欲聾,硝煙味很濃。

  章北海仔細審視著布包上的五個彈洞,看到彈洞很小,說明隕石在發射中沒有破碎。他打開布包,取出了裹在裡面的一大塊生牛肉,他用刀子小心地取出射入牛肉中的隕石,看到那四塊隕石圓柱都已破碎,成了他掌心中的一小堆碎石,基本上看不出加工的痕跡,這結果令他很滿意。

  那塊包牛肉的布,是製作航天服的材料,為了使模擬更接近真實,布做成了夾層,在其中放置了保溫海綿和塑膠管道等物。

  章北海把剩下的三十二發隕石子彈小心地收起來,走出地下室,去做進入太空的準備。

  章北海懸浮在距黃河空間站五公里的太空中,這個車輪形狀的空間站是太空電梯的一部分,位於電梯終點上方三百公里處,是作為電梯的平衡配重物建造的[20],是目前太空中規模最大的人造物體,裡面可以常駐上千人。

  以太空電梯為圓心,在半徑五百公里的範圍內還有其他太空的設施,規模都比黃河站小許多,它們零星地散落著,像美國西部開發初期大草原上的遊牧帳篷,這是人類大規模進入太空的前奏。其中剛剛開始建造的太空船塢是規模最大的,其體積可能是黃河站的十倍,但目前只搭起了一個施工框架,像一副巨獸的骨骼;在距章北海八十公里的遠處,有一個獨立的空間站,規模只有黃河站的五分之一,那是太空軍在同步軌道上建立的第一個基地,章北海就是從那裡飛來的。現在,他已經同增援未來第一特遣隊的其他成員在那裡生活和工作了三個月,其間只返回過地面一次。

  在一號基地中,章北海一直在等待機會,現在機會出現了:航天系統在黃河站召開一次高層工作會議,他要消滅的三個目標都是與會者。黃河空間站投入使用後,航天系統的許多會議都在其中召開,好像是要彌補以前從事航天事業的人大都沒機會進入太空的遺憾。

  在從一號基地飛出前,章北海把航天服上的定位單元留在了基地中自己的艙室內,這樣,一號基地的監測系統不會知道他已經離開基地,他的這次外出不會留下任何記錄。用航天服上的小型噴射推進器,他在太空飛行了八十公里,來到了這個早已選定的位置,靜靜地等待著。

  章北海知道,現在會議已經結束,他在等待著全體與會者出來照相。

  這是一個慣例,每次會議結束,與會者都要到太空中拍合影。一般來說,拍照應該是逆著陽光的,因為這樣才能把作為背景的空間站拍清楚,在拍照時,合影的每個人需要把航天頭盔面罩調成透明的,以便從面罩中露出臉來,這時如果太陽在正空,強烈的陽光會使人睜不開眼,同時也會使頭盔內部很快就熱得難受,所以,拍合影的時間最好是在太陽從地球邊緣升起或落下的時刻。在同步軌道上,日出和日落也是每二十四小時各一次,只是夜的時間很短,章北海現在在等著日落。

  他知道,黃河站的監測系統肯定能檢測到自己的存在,但這不會引起任何注意。在這片太空開發的起源地,散落著大量的建築材料,包括待用的和廢棄的,還有更多的垃圾,這些飄浮物中,有很多大小與人體相當。另外,太空電梯與周圍太空設施的關係就像大城市與周圍的村莊,後者的供給完全來自於前者,兩者間有著繁忙的交通。隨著對太空環境的適應,人們漸漸習慣了隻身穿行於太空中,這時,航天服就像太空自行車,噴射推進器可以使它的時速達到五百公里,在電梯周圍幾百公里範圍內是最方便的交通工具,現在,幾乎每時每刻都有人穿著航天服在電梯和周圍的空間站之間飛行。

  但此時,在章北海的感覺中,周圍的太空是十分空曠的,除了地球——在同步軌道上已經可以看到完整的球形——和將要在其邊緣落下的太陽,其他的方向都是漆黑的深淵,無數星星似乎只是閃亮的塵埃,改變不了宇宙的空虛。他知道,航天服中的生命維持系統只能維持十二個小時,在此之前,他必須回到八十公里外的一號基地中去,雖然現在它看上去只是遠方太空深淵上一個幾乎沒有形狀的點。而一號基地本身,如果離開了太空電梯這條臍帶,也生存不了太長的時間。但此時,他飄浮在這廣大的虛空中,在感覺上已經斬斷了與下面那個藍色世界的聯繫,感覺自己就是宇宙中的一個獨立的存在,不依附於任何世界,腳下沒有大地,四周只有空間,同地球、太陽和銀河系一樣懸浮於宇宙中,沒有從哪裡來,也沒有到哪裡去,只是存在著,他喜歡這種感覺。

  他甚至想到,父親的在天之靈可能也是這種感覺。

  這時,太陽開始接觸地球的邊緣了

  章北海舉起一隻手,航天服手套中握著一個瞄準鏡,他用這東西當望遠鏡觀察著十公里外黃河站的一個出口,看到在寬大的弧形金屬外壁上,圓形密封門仍緊閉著。

  他扭頭看看太陽,它已經沉下去一半,成了地球的一枚光芒四射的戒指。

  再通過瞄準鏡遠望黃河站,章北海看到出口旁邊的標誌燈由紅變綠,表示後面過渡艙中的空氣已經抽空。緊接著,出口滑開了,一群穿著白色航天服的身影魚貫而出,有三十人左右。他們集體向外飛行,投在黃河站外壁上的影子越來越大,他們需飛出一段距離,才能把背景上的空間站拍全。很快,所有人都減速停了下來,在攝影師的指揮下開始在失重環境下排隊。

  這時,太陽已經沉下去三分之二,剩下的部分看上去像是鑲嵌在地球上的一個發光體,夕照下的海洋像一面光滑的鏡子,一半深藍一半橘紅,而浸透了陽光的雲層像一大片覆蓋在鏡面上的粉紅色羽毛。

  隨著光照度的降低,遠方合影的人們開始紛紛把自己的面罩調成透明,在頭盔中露出自己的面容。章北海拉大了瞄準鏡的焦距,很快找到了三個目標,正如他所料,由於這三人的級別,他們都在最前排正中。

  章北海鬆開瞄準鏡,任它懸浮在面前,用左手轉動右手航天手套的金屬護環,把手套摘了下來。這時,他的右手只戴著薄布手套,立刻感到了太空中零下百度的寒冷,為了避免這隻手很快凍僵,他把身體轉動了一個角度,讓正在變弱的陽光照到手上。他把這隻手伸進航天服側面的工作袋,取出了手槍和兩個彈夾。接著,他用左手抓住懸浮的瞄準鏡,把它安裝到手槍上。這種瞄準鏡原是步槍使用的,他進行了改裝,把原來的夾具換成磁鐵,使其能在手槍上使用。

  地球上的絕大部分槍枝都可以在太空中射擊,真空不是問題,因為子彈的發射藥都是自帶氧化劑的,需要考慮的是太空中的溫度——不管是低溫,還是高溫都與大氣層中相差甚大,都有可能對槍枝和彈藥產生影響,所以章北海不敢讓手槍和彈夾長時間暴露在外面。為了縮短時間,這三個月來他一直反覆演練失重中取槍、裝瞄準鏡和換彈夾的動作。

  然後,他開始瞄準,瞄準鏡的十字線很快套住了第一個目標。

  在地球大氣層內,即使最精良的狙擊步槍也不可能在五千米的距離上擊中目標,但在太空中,一支普通手槍就可以做到。因為子彈是在真空和無重力中前進,不受任何干擾,只要瞄準正確,子彈就能沿著極其穩定的直線彈道擊中目標;同時,由於空氣阻力為零,子彈在整個飛行過程中根本不減速,擊中目標時的速度就是飛出槍口時的初速度,保證了遠距離上的殺傷力。

  章北海扣動了扳機,手槍在寂靜中擊發,但他看到了槍口的火光,感到了後坐力。他對第一個目標擊發了十次,馬上飛快地換上新的彈夾,對第二個目標又射出十發子彈;接著再次換上彈夾,把最後十發子彈射向第三個目標。槍口閃爍了三十次,如果黃河站方向這時真有人注意到的話,就像看到太空暗黑背景上的一隻螢火蟲。

  現在,三十枚隕石彈頭正在飛向目標,2010型手槍的彈頭初速度是500米/秒,子彈飛完這段距離約需十秒鐘,這時章北海只能祈禱目標在這段時間不要移動位置。這個希望也是有根據的,因為現在後兩排的合影者還沒有排好位置,前排的領導們只能等待,即使隊形都排好了,攝影師還要等待航天服推進器噴出的白霧散去。但目標畢竟是懸浮在太空中的,位置很容易在失重中飄移,這時子彈不但會錯過目標,還可能傷及無辜。

  無辜?他要殺的這三個人也是無辜的,在三體危機出現前的歲月里,他們用現在看來十分微薄的投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開啟了太空時代的黎明……然而正是那段經歷禁錮了他們的思想,為了得到能夠在恆星際航行的飛船,必須消滅他們!而他們的死,也應該看作為人類太空事業做出的最後貢獻。

  事實上,章北海故意使幾顆子彈稍稍走偏,期望能擊中目標之外的人,最理想的情況是致傷,但如果真的多死一兩個人,他也不在意,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減少可能出現的懷疑。

  章北海舉著已經打空的槍,透過瞄準鏡冷靜地觀察著,他做好了失敗的準備,如果那樣,他將從容不迫地開始尋找第二次機會。

  時間在一秒一秒地流逝,終於,目標被擊中的跡象出現了。章北海並沒有看到航天服上的彈洞,但有白色的氣體噴出。緊接著,在第一排和第二排之間,爆發出了一團更大的白汽,可能是子彈穿透目標後又擊穿了背後的噴射推進器。對子彈的威力他是有信心的,絲毫沒有減速的隕石子彈擊中目標時,就如同槍口頂著目標開槍一樣。他看到,一個目標的頭盔面罩突然布滿了裂紋,變得不透明了,但能看到血從內部飛濺在上面,然後血隨著從彈洞中泄漏的氣體噴到外面,很快冷凝成雪花狀的冰晶。章北海在觀察中很快確定,被擊中的有包括那三個目標在內的五人,每個目標的中彈至少在五發以上。

  透過幾個人的透明面罩,章北海看到他們都在驚叫,從口型上看出他們喊的話中肯定有一個他期待的詞:

  「隕石雨!」

  合影者們的噴射推進器都全功率打開,他們拖著條條白霧迅速返回,很快由那個圓形入口進入了黃河站。章北海注意到,那五名中彈者是被別人拖回去的。

  章北海開動噴射推進器,向一號基地方向加速,此時他的心就像周圍空寂的太空一般寒冷而平靜。他知道,航天界那三個關鍵人物的死,並不能保證無工質輻射推進飛船成為主要研究方向,但他做了自己能做的,不管以後發生什麼,在父親從冥冥中投下的目光中,他可以安心了。

  幾乎就在章北海返回一號基地的同時,在地球上的網際網路中,三體虛擬世界的荒漠上很快聚集起一群人,討論剛剛發生的事。

  「智子這一次傳回的信息很完整,否則我們真不敢相信他真那麼做了。」秦始皇說,同時用長劍在地上隨意地劃著名,顯示出他心裡的不安,「看看人家做的,再看看我們對羅輯的三次行動,唉,有時我們真的是太書呆子氣,太缺少這種冷酷和幹練。」

  「我們對這人的行為坐視不管嗎?」愛因斯坦問。

  「按照主的意思,只能這樣。這人是一個極端頑固的抵抗主義者和勝利主義者,對這類人,主讓我們不必做任何干預,我們的注意力應該集中到逃亡主義者上,主甚至認為,連失敗主義者都比勝利主義者危險。」牛頓說。

  「我們要真正認真對待為主服務的使命,就不能完全聽信主的戰略,它畢竟只有孩子的謀略。」墨子說。

  秦始皇用長劍敲敲地面說:「不過就此事而言,不干預是對的,就讓他們把發展方向確定在輻射驅動飛船上吧。在智子鎖死物理學的情況下,這幾乎是一個不可逾越的技術高峰,它也是一個無底深淵,人類將把所有的時間和資源扔進去,最後卻一事無成。」

  「這一點大家基本同意,但我認為最重要的是這個人,這人太危險了。」馮·諾伊曼說。

  「確實如此!」亞里士多德連連點頭,「以前我認為他是個純正的軍人,可這件事,哪像一個一直按嚴格的紀律和規則行事的軍人所為?」

  「這人確實危險,他信念堅定,眼光遠大又冷酷無情,行事冷靜決斷,平時嚴謹認真,但在需要時,可以隨時越出常軌,採取異乎尋常的行動。」孔子說著長嘆一聲,「正如嬴政剛才所說,我們缺這樣的人啊。」

  「收拾掉他並不難,我們去告發他的謀殺行為就行了。」牛頓說。

  「沒那麼容易!」秦始皇衝著牛頓一甩長袖說,「這都是你們的錯,這幾年你們一直借著智子信息的名義在太空軍和聯合國中挑撥離間,搞到現在怎麼樣?被你們告發倒成了一種榮譽,甚至成了忠誠的象徵!」

  「而且我們手上也沒有確鑿的證據。」墨子說,「他的策劃很周密,子彈射入人體後已經破碎,如果驗屍,從死去和受傷的人體內取出的就是地地道道的隕石,誰都會相信那些人是死於一場隕石雨。事情的真相真的太離奇,沒人會相信的。」

  「好在他要去增援未來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不會成為我們的煩惱。」

  愛因斯坦長嘆一聲,「走了,都走了,我們中的一些人也該動身去未來了吧。」

  雖然將要說再見,但每個人心裡都明白這是永別了。

  增援未來的政工特遣隊將前往冬眠地,常偉思同太空軍的幾名高級將領一起到機場送行,他把一封信交給章北海。

  「這是我給未來繼任者的信,我在信中介紹了你們的情況,並向未來的太空軍司令部做出鄭重推薦。你們甦醒的時間最早是五十年後,還可能更長,那時你們可能面臨更加嚴峻的工作環境,首先要適應未來,同時要保持我們這個時代軍人的靈魂,要弄明白我們現在的工作方法,哪些是過時的,哪些是需要堅持的,這都有可能成為你們在未來的巨大優勢。」

  章北海說:「首長,我第一次為無神論者感到一些遺憾,否則我們就可以懷著希望在某個時間某個地方最後相聚。」

  一貫冷峻的他說出這樣的話,讓常偉思有些意外,這話也在所有人的心中再次掀起了波瀾,但作為軍人,他們都把內心的悸動深深隱藏起來。

  「此生能相聚已經很幸運了,代我們向未來的同志問好吧。」常偉思說。

  敬過最後的軍禮,特遣隊開始登機。

  常偉思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章北海的背影,這個堅定的戰士走了,可能不會再有第二個他這樣的人。他那種堅定的信念是從哪裡來的?這個問題一直藏在常偉思心底,有時想到這個甚至令他有些嫉妒。一個擁有勝利信念的軍人是幸運的,在這場終極戰爭中,能有這種幸運的人少之又少。章北海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艙門中,常偉思不得不承認,到最後,自己也沒能徹底了解他。

  飛機起飛了,載著這些有機會看到人類最後結局的人,消失在蒼白的薄雲後面。這是一個蕭瑟的冬日,太陽在這層灰紗般的薄雲後面發出無力的白光,寒風吹過空蕩蕩的機場,寒冷使空氣像一塊凝固的水晶,此景使人懷疑春天真的還會到來。常偉思拉緊了軍大衣的領口,今天是他五十四歲生日,在這淒涼的冬風中,他同時看到了自己和人類的盡頭。

  危機紀年第20年,三體艦隊距太陽系4.15光年

  雷迪亞茲和希恩斯被同時從冬眠中喚醒了,他們被告知,等待的技術已經出現了。

  「這麼快?」當兩人得知時間僅僅過去了八年時,都發出了這樣的感嘆。

  他們接著被告知,由於前所未有的大量投入,這幾年的技術進步確實神速,但這沒有什麼值得樂觀的,人類不過是在他們和智子障礙之間的最後距離上加速衝刺而已。進步的只是技術,前沿物理學如一潭死水般停滯不前,理論的儲備正在被消耗完,人類的技術進步將出現減速,直至完全停止,但目前人們仍不清楚技術的盡頭將在何時出現。

  希恩斯拖著冬眠後仍然僵硬的腳步,走進了一個外形像體育館的建築物。建築內部籠罩在一片迷濛的白霧中,希恩斯感覺這裡很乾燥,不知道這是什麼霧。有月光般的柔光把霧照亮,霧積聚在上方,顯得很濃,看不到建築物的穹頂,但在一人多高的空間裡霧很淡。在霧中,他看到了一個嬌小的身影,立刻認出是山杉惠子,他向她奔去,像是追逐一個霧中的幻影,但他們最終還是擁抱在了一起。

  「對不起親愛的,我老了八歲。」山杉惠子說。

  「即使這樣,你還是比我小一歲。」希恩斯說著,打量著妻子,時光似乎在她身上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在白霧裡如水的月光中,她顯得蒼白而柔弱。她和這霧、這月光,讓希恩斯回到了那個日本庭院裡的竹林之夜,「我們不是說好,你兩年後也冬眠嗎,為什麼一直等到現在?」

  「本來只是想為我們冬眠後的事業做一些準備,但事情太多,就一直做下來了。」山杉惠子把額前的一縷頭髮輕輕撥開說。

  「很難吧?」

  「真的很難,你冬眠後不久,就有六個新一代超級計算機大型研究項目同時開始,其中三個是傳統結構的,一個是非馮結構的,另外兩個分別是量子和生物分子計算機研究項目。但兩年後,這六個項目的首席科學家都對我說,我們要的計算能力根本不可能實現。量子計算機項目是最先中斷的,現有的物理理論無法提供足夠的支持,研究撞到了智子的牆壁上。緊接著生物分子計算機項目也下馬了,他們說這只是一個幻想。最後停止的是非馮結構計算機,這種結構其實是對人類大腦的模擬,他們說我們這隻蛋還沒有形成,不可能有雞的。最後只有三個傳統結構計算機項目還在運作,但很長時間沒有任何進展。」

  「是這樣……我該一直和你在一起的。」

  「沒有用的,那樣你只是浪費八年時間而已。後來,有段時間,我們真的完全絕望了,就想出了一個瘋狂的主意,要用一種近乎野蠻的方式來模擬人類大腦。」

  「怎麼做呢?」

  「把以前的軟體模擬轉化為硬體,用一個微處理器模擬一個神經元,所有微處理器互聯,並可以動態地變更連接模式。」

  希恩斯想了幾秒鐘,才理解了山杉惠子這話的意義,「你是說,製造一千億個這樣的微處理器?」

  惠子點點頭。

  「這……大概相當於人類有史以來製造過的微處理器的總和吧?」

  「我沒統計過,應該比那多吧。」

  「就算你們真的擁有了這麼多晶片,要用多長時間把它們互聯起來?」

  山杉惠子疲倦地笑笑,「我知道不行,但那是絕望中的想法嘛。可那時真打算那麼做的,當時就想能做多少算多少。」她指指周圍,「看這裡,就是計劃中的三十個模擬大腦總裝車間中的一個,不過也只建了這一個。」

  「我真該和你在一起的。」希恩斯激動地又說了一句。

  「好在我們要的計算機還是出現了,它的性能是你冬眠時最強計算機的一萬倍。」

  「傳統結構?」

  「傳統結構,能從摩爾定律這個檸檬里又榨出這麼多汁來,計算機科學界都很吃驚……但這次,親愛的,這次真的到頭了。」

  這是空前的計算機,如果人類失敗的話,也是絕後的。希恩斯這麼想,但他沒有說出來。

  「有了這樣的電腦,解析攝像機的研製就變得容易一些了……親愛的,你對一千億有一個形象的概念嗎?」山杉惠子突然問,看到丈夫搖搖頭,她微笑著伸出雙手指指四周,「看,這就是一千億。」

  「什麼?」希恩斯茫然地看著周圍的白霧。

  「我們正在超級計算機的全息顯示器中。」山杉惠子說著,一手擺弄著掛在胸前的一個小玩意兒,希恩斯看到上面有一個滾輪,可能這東西是類似於滑鼠的東西。

  與此同時,希恩斯感覺到圍繞著他們的白霧發生了變化,霧被粗化了,顯然是對某一局部進行了放大。他這時發現,所謂的霧其實是由無數發光的小微粒組成的,那月光般的光亮是由這些小微粒自身發出的,而不是對外界光源的散射。放大在繼續,小微粒都變成了閃亮的星星。希恩斯所看到的,並不是地球上的那種星空,他仿佛置身於銀河系的核心,星星密密麻麻,幾乎沒有給黑夜留出空隙。

  「每一顆星星就是一個神經元。」山杉惠子說,一千億顆星星構成的星海給他們的身軀鍍上了銀邊。

  全息圖像繼續放大,希恩斯看到了每顆星星向周圍放射狀伸出的細細的觸鬚,這無數觸鬚完成了星星間錯綜複雜的連接,希恩斯眼中星空的圖景消失了,他置身於一個無限大的網絡結構中。

  圖像繼續放大,每顆星星開始呈現出結構,希恩斯看到了他早已通過電子顯微鏡熟悉了的腦細胞和神經元突觸的結構。

  惠子按動滑鼠,圖像瞬間恢復到白霧狀態,「這是一個大腦結構的全視圖,是由解析攝像機拍攝的,三百萬個截面同時動態掃描。當然,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圖像是經過處理的,為了便於觀察,把神經元之間的距離拉大了四至五個數量級,看上去就像把一個大腦蒸發成氣體,不過它們之間突觸連接的拓撲結構是保持原樣的。現在看看動態的……」

  霧氣中出現了擾動,就像把一撮火藥均勻地撒在火焰上,璀璨的光點在霧氣中出現。山杉惠子把圖像放大到星空模式,希恩斯看到大腦宇宙中星潮洶湧,星海的擾動在不同位置以不同的形式出現,有的像河流,有的像旋渦,有的像橫掃一切的潮汐。所有的擾動都瞬息萬變,在浩渺的混沌中,不時出現自組織的美圖。當圖像放大到網絡模式時,希恩斯看到了無數神經信號沿著纖細的突觸忙碌地傳遞著,像錯綜管網裡流淌著的閃光珍珠……

  「這是誰的大腦?」希恩斯在驚嘆中問道。

  「我的。」山杉惠子含情脈脈地看著丈夫,「出現這幅思維圖景時,我正在想你。」

  請注意,當亮點變綠時,第六批測試命題將顯示,命題為真按右手按鈕,命題為偽按左手按鈕。

  命題1號:煤是黑色的

  命題2號:1+1=2

  命題3號:冬季的氣溫比夏季低

  命題4號:男人的個子一般比女人矮

  命題5號:兩點之間直線最短

  命題6號:月亮比太陽亮

  ……

  以上信息依次顯示在受試者眼前的小屏幕上,每一個命題顯示時間為四秒鐘,受試者根據自己的判斷按動左右手相應的按鈕,他的頭部置於一個金屬罩中,解析攝像機拍攝大腦的全息視圖,經計算機處理後形成可供分析的動態神經元網絡模型。

  這是希恩斯思維研究項目的初級階段,受試者只進行最簡單的判斷思維,測試命題都是最簡潔且有明確答案的,在這種簡單思維中,大腦神經網絡的運作機制較易識別,由此可以作為深入研究思維本質的起點。

  希恩斯和山杉惠子領導的研究小組已經取得了一些進展,他們發現,判斷思維並非產生於大腦神經元網絡的特定位置,但卻擁有特定的神經衝動傳輸模式,藉助強大的計算機,可以從浩瀚的神經元網絡中檢索和定位這種模式,這很像天文學家林格為羅輯提供的那種定位恆星的方式:在星海中查找某種特定的位置構圖。但在大腦宇宙中,這種構圖是動態變化的,只能從其數學特徵上識別,如同在浩渺的大洋中尋找一個小小的旋渦,所需的計算量比前者要大幾個數量級,也只有最新的超級電腦才能做到。

  希恩斯夫婦漫步在全息顯示器顯示的大腦雲圖中,每當受試者大腦中的一個判斷思維點被識別時,計算機就會在雲圖上相應的位置以閃爍的紅光標示出來。其實,這種顯示方式只是提供了一場直觀的視覺盛宴,在具體研究中並無必要,最重要的是對思維點內部神經衝動傳輸結構的分析,那裡隱藏著思維最本質的奧秘。

  這時,項目組醫學部主任匆匆走來,說104號受試者出現了問題。

  在解析攝像機剛研製出來時,巨量斷面的同時掃描產生強大的輻射,任何一個被拍攝的生命體都會產生致命的損害,但經過多次改進,拍攝時的輻射已經降低到安全線以下。大量試驗表明,只要不超過規定的拍攝時間,解析攝像機不會對大腦產生任何損害。

  「他好像得了恐水症。」在匆匆趕往醫療中心的路上,醫學部主任說。

  希恩斯和山杉惠子都驚奇地停下了腳步,希恩斯瞪著醫學部主任說:「據我所知,恐水症就是狂犬病!」

  醫學部主任抬起一隻手,極力理清自己的思維,「哦,對不起,我說得不準確,他在生理上沒有任何問題,大腦和其他器官也沒有受到任何損害,但確實像狂犬病人那樣怕水,他拒絕喝水,甚至連含水的食物都不敢吃。這完全是精神上的作用,他認為水有毒。」

  「迫害幻想?」山杉惠子問。

  醫學部主任擺擺手,「不不,他並不是認為有人在水裡下毒,他認為水本身就有毒。」

  希恩斯夫婦再次站住了,醫學部主任無奈地搖搖頭,「可是他的精神在別的方面都很正常……我說不清,你們親自看看吧。」

  104號受試者是一名自願的大學生,接受試驗只是為了掙些零花錢。在走進病房前,醫學部主任對希恩斯夫婦說:「他已經兩天沒喝水了,再這樣下去會出現嚴重脫水的,以後只能強制進水了。」他在門邊指著病房中的一台家用微波爐說,「看那個,他要把麵包或其他食物放進去烤到完全乾燥時才吃。」

  希恩斯夫婦走進病房時,104號受試者用恐懼的目光看著他們,他嘴唇乾裂,頭髮蓬亂,但其他方面看上去都正常。他拉著希恩斯的衣袖,聲音嘶啞地說:「希恩斯博士,他們要殺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他用另一隻手指指床頭柜上放著的一杯水,「他們讓我喝水。」

  希恩斯看看那杯清水,肯定受試者沒有得狂犬病,因為真正的恐水症會使患者見到水後就發生恐怖的痙攣,連流水聲都會令他們瘋狂,甚至別人談到水都會引起強烈的恐懼反應。

  「從目光和語氣看,他的精神應該是處於正常狀態的。」山杉惠子用日語對希恩斯說,她有一個心理學學位。

  「你真的認為水有毒?」希恩斯問。

  「這有什麼可懷疑的嗎?就像太陽有光和空氣中有氧一樣,你們不至於否認這個常識吧。」

  希恩斯扶著他的肩膀說:「年輕人,生命在水中產生並且離不開水,你現在的身體中百分之七十是水。」

  104號受試者的目光黯淡下來,他捂著頭頹然坐在床上,「是的,這個問題在折磨著我,這是宇宙中最不可思議的事了。」

  「我要看104號的實驗記錄。」走出病房後,希恩斯對醫學部主任說,他們來到主任的辦公室,山杉惠子說:「先看測試命題。」

  命題在電腦屏幕上逐條顯示:

  命題1號:貓共有三條腿

  命題2號:石頭是沒有生命的

  命題3號:太陽的形狀是三角形

  命題4號:同樣的體積,鐵比棉花重

  命題5號:水是劇毒的

  ……

  「停。」希恩斯指著命題5號說。

  「他的回答是偽。」醫學部主任說。

  「看看命題5得到回答後的所有操作和參數。」

  記錄顯示,命題5號得到回答後,解析攝像機對受試者大腦神經網絡中的判斷思維點進行了強化掃描,這是為了提高這一區域的掃描精度,因而在這一小範圍內加強了掃描的輻射強度和電磁場強度。希恩斯和山杉惠子仔細研究著屏幕上一大片參數記錄。

  「這樣的強化掃描在別的命題和受試者上還做過嗎?」希恩斯問。

  醫學部主任說:「因為強化掃描效果並不好,而且擔心局部輻射超標,只做過四次就取消了,前三次……」在電腦上查詢過後他說,「都是無害的真命題。」

  「應該用相同的掃描參數,在命題5號上把實驗重做一遍。」山杉惠子說。

  「可……讓誰做呢?」醫學部主任問。

  「我。」希恩斯說。

  水是劇毒的

  在白色的背景上,命題5號以黑色的字體出現。希恩斯按下了左手處的「偽」鍵,除了密集掃描在腦部產生的微熱感外,他沒有其他的感覺。

  希恩斯走出了解析拍攝室,在包括山杉惠子在內的眾人的注視下走到一張桌子旁。桌子上放著一杯清水,希恩斯拿起杯子,慢慢地湊到嘴邊喝了一小口,他動作從容,表情鎮定。眾人開始鬆了一口氣,但接下來他們遲遲沒有看到希恩斯咽下水時喉部的動作,卻見他的臉部肌肉先是僵硬,然後微微抽搐起來,他的目光漸漸露出和104號受試者一樣的恐懼,似乎精神上在和一種無形的巨大力量搏鬥著。最後,他哇地一下把含在口中的水全部吐出來,並蹲下來開始嘔吐,並沒有吐出什麼,臉卻憋成了紫色。山杉惠子一把抱住了他,一手拍著他的後背,剛剛回過氣來的希恩斯伸出一隻手說:「給我些紙巾什麼的。」他拿到紙巾後,仔細地把濺到皮鞋上的水擦掉。

  「親愛的,你真的相信水有毒?」山杉惠子含淚問道,在實驗前她曾經多次要求改變命題,用另一個無害的偽命題代替,但都被希恩斯拒絕了。

  希恩斯緩緩點頭,「我是這樣想的,」他抬頭看看眾人,目光中充滿著無助和迷茫,「我想,我是這樣想的。」

  「我重複你的話,」山杉惠子抓著他的肩膀說,「生命在水中產生並且離不開水,你現在的身體中百分之七十是水!」

  希恩斯低頭看著地面上的水漬點點頭,接著又搖搖頭,「是的,親愛的,這個問題在折磨著我,這是宇宙中最不可思議的事了。」

  在可控核聚變技術取得突破三年後,地球的夜空中陸續出現了幾顆不尋常的星體,最多時在同一個半球可以看到五顆,這些星體的亮度急劇變化,最亮時超過了金星,還時常急劇閃爍。有時這些星體中的某一個會突然爆發,亮度急劇增強,然後在兩三秒內熄滅。這些星體是位於同步軌道上的實驗中的核聚變反應堆。

  未來太空飛船的發展方向被最終確定為無工質輻射推進,這種推進方式需要的大功率反應堆只能在太空中進行實驗,這些在三萬公里的高空發出光芒的聚變堆被稱為核星。每一次核星的爆發就標誌著一次慘重的失敗,與人們普遍認為的不同,核星爆發並不是聚變堆發生爆炸,只是反應器的外殼被核聚變產生的高溫燒熔了,把聚變核心暴露出來。聚變核心像一個小太陽,地球上最耐高溫的材料在它面前就像蠟一般熔化,所以只能用電磁場來約束它,但這種約束常常失效。

  在太空軍司令部頂層的陽台上,常偉思和希恩斯就剛剛目睹了一次核星爆發,他們的影子被那滿月般的光芒投在牆上,轉瞬間消失。繼泰勒後,希恩斯是常偉思會見的第二位面壁者。

  「這個月已經是第三次了。」常偉思說。

  希恩斯看看黑下來的夜空說:「這種聚變堆的功率,只及未來飛船發動機所要求的百分之一,可還是無法穩定運行……即使所要求的聚變堆研製出來,發動機的技術更難,這中間,他們肯定要遇到智子障礙。」

  「是啊,智子擋在所有的路上。」常偉思看著遠方說,天空中的光芒消失後,城市的燈海似乎比以前更加燦爛了。

  「剛剛出現的希望之光又黯淡了,總有徹底破滅的那一天,正如您所說,智子擋在所有的路上。」

  常偉思笑笑說:「希恩斯博士,您不是來和我談失敗主義的吧。」

  「我正是要談這個,這次失敗主義的回潮與上次不同,是以生活水平急劇降低的民眾為基礎的,對太空軍的影響更大。」

  常偉思從遠方收回目光,沒有說話。

  「所以,將軍,我理解您的難處,我想幫助你們。」

  常偉思靜靜地看了希恩斯幾秒鐘,後者感到他的目光深不可測,他沒有回應希恩斯的話,而是說:「人類大腦的進化需要兩萬至二十萬年才能實現明顯的改變,而人類文明只有五千年歷史,所以我們目前擁有的仍然是原始人的大腦……博士,我真的很讚賞您這種獨特的思路,也許這真的是關鍵所在。」

  「謝謝,我們真的都是摩登原始人。」

  「但,用技術提升思想能力是可能的嗎?」

  這話令希恩斯興奮起來,「將軍,至少與其他人相比,您不那麼原始了!我注意到,您說的是『思想能力』而不是『智力』,前者比後者的內涵要大得多,比如,目前戰勝失敗主義僅憑智力是不行的,在智子障礙面前,智力越高的人越難以建立勝利的信念。」

  「那麼,你還是回答我,可能提升嗎?」

  希恩斯搖搖頭,「您對我和山杉惠子在三體危機出現以前的工作有了解嗎?」

  「我不是太懂,好像是:思維在本質上不是在分子層面,而是在量子層面進行的,我想,這是不是意味著……」

  「這意味著智子也在前面等著我,」希恩斯指指天空,「就像在等著他們一樣。但目前,我們的研究雖離目標還很遙遠,卻產生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副產品。」

  常偉思微微點頭,表現出了謹慎的興趣。

  「不談技術細節了,簡單說吧,在大腦神經元網絡中,我們發現了思維做出判斷的機制,並且能夠對其產生決定性的影響。把人類思維做出判斷的過程與計算機作一個類比:從外界輸入數據,計算,最後給出結果。我們現在可以把計算過程省略,直接給出結果。當某個信息進入大腦時,通過對神經元網絡的某一部分施加影響,我們可以使大腦不經思維就做出判斷,相信這個信息為真。」

  「已經實現了嗎?」常偉思不動聲色地問。

  「是的,從一個偶然發現開始,我們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已經實現了,我們把這種設備稱為思想鋼印。」

  「如果這種判斷或者說信念與現實不符呢?」

  「那信念最終會被推翻,但這個過程是相當痛苦的,因為思想鋼印在意識中所產生的判斷異常牢固。我曾經因此而堅信水有毒,經過兩個月的心理治療後才能沒有障礙地飲水,那過程……真是不堪回首。而水有毒是一個極其明確的偽命題,其他的信念卻並非如此,比如上帝的存在、人類在這場戰爭中的勝利等等,本來就沒有明確的判定答案,這類信念建立的正常過程,就是思維在各種選擇中向一方微微的傾斜,而這類信念一旦由思想鋼印建立,就堅如磐石,絕對不可能被推翻。」

  「這真是一個偉大的成就。」常偉思認真起來,「我是說在腦科學上,但在現實中,希恩斯博士,你造出了一個最麻煩的東西,真的,有史以來最麻煩的東西。」

  「您不想用這個東西,思想鋼印,來造就一支擁有堅定勝利信念的太空軍隊嗎?在軍隊中,你們有政委,我們有牧師,思想鋼印不過是用技術手段高效率地完成他們的工作而已。」

  「政治思想工作是通過科學的理性思維來建立信念。」

  「可這場戰爭的勝利信念,有可能用科學理性思維建立起來嗎?」

  「博士,如果這樣,我們寧願要一個雖無勝利信念但能夠自主思維的太空軍。」

  「除了這個信念外,別的思維當然是自主的,我們只是對思維進行了一點點干預,用技術越過思考,把一個結論——僅僅是這一個結論——固化在意識中。」

  「這就夠了,技術已經做到了能像修改電腦程式那樣修改思想,這樣被修改後的人,是算人呢,還是自動機器?」

  「您一定看過《發條橙》。」

  「一本思想很深刻的書。」

  「將軍,您的態度在我預料之中,」希恩斯嘆息一聲說,「我會繼續在這方面努力的,一個面壁者必須做出的努力。」

  在行星防禦理事會面壁計劃聽證會上,希恩斯對思想鋼印的介紹在會場引發了少有的激動情緒,美國代表簡潔的評價代表了大多數與會者的想法:

  「希恩斯博士和山杉惠子博士以自己過人的才華,為人類開啟了一扇通向黑暗的大門。」

  法國代表激動地離開了自己的座位,「人類失去自由思想的權利和能力,與在這場戰爭中失敗,哪個更悲慘?」

  「當然是後者更悲慘!」希恩斯起身反駁道,「因為在前面那種情況下,人類至少還有重獲思想自由的機會!」

  「我懷疑,如果那東西真被使用的話……看看你們這些面壁者吧,」俄羅斯代表對著天花板揚起雙手,「泰勒要剝奪人的生命,你要剝奪人的思想,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這話引起了一陣共鳴。

  英國代表說:「我們今天只是提出議案,但我相信,各國政府會一致同意封殺這個東西,不管怎樣,沒有比思想控制更邪惡的東西。」

  希恩斯說:「怎麼一提到思想控制,大家都這樣敏感?其實就是在現代社會,思想控制不是一直在發生嗎?從商業GG到好萊塢文化,都在控制著思想。你們,用一句中國話來說,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美國代表說:「希恩斯博士,您走的不只是一百步,你已經走到了黑暗的門檻,威脅到現代社會的基礎。」

  會場上又嘈雜起來,希恩斯知道,此時他必須控制住局勢,他提高了聲音說:「學學那個小男孩兒吧!」

  會場的喧譁果然讓他的最後一句話暫時平息了。「什么小男孩兒?」輪值主席問。

  「我想大家都聽過這個故事的:一個在林場中被倒下的樹木壓住腿的小男孩兒,當時只有他一個人,腿流血不止,這樣下去他會失血而死,但他做出了一個能令各位代表汗顏的決定:拿起鋸子,鋸斷了被壓住的那條腿,爬上車找到醫院,拯救了自己的生命。」

  希恩斯滿意地看到,會場上至少沒有人試圖打斷他的話,他繼續說道:「人類現在面臨的問題是生存還是死亡,整個種族和文明作為一個整體的生存或死亡,在這種情況下,怎麼可能不捨棄一些東西?」

  「啪啪」兩聲輕響,是主席在敲木槌,儘管這時會場上並沒有喧譁。這時人們才注意到,這個德國人是會場上少有的保持平靜的人。

  主席用平緩的語氣說:「首先,我希望各位正視目前的形勢。太空防禦體系的建設,投入越來越大,世界經濟在轉型的同時急劇衰退,人類社會生活水平後退一個世紀的預言,很可能在不遠的將來就變成現實。與此同時,與太空防禦相關的科學研究,越來越多地遭遇到智子障礙,技術進步日益減速。這一切,都將在國際社會引發新一輪失敗主義浪潮,而這一次,可能導致太陽系防禦計劃的全面崩潰。」

  主席的話使會場徹底冷卻下來,他讓沉默延續了近半分鐘,才繼續說:「同各位一樣,在得知思想鋼印的存在時,我像看到毒蛇般恐懼和厭惡……但我們現在最理智的做法是冷靜下來,認真思考一下,即使魔鬼真的出現了,冷靜和理智也是最好的選擇。在這次會議上,我們僅僅是提出一個供表決的議案。」

  希恩斯看到了一線希望,「主席先生,各位代表,既然我最初提出的議案不能付諸會議表決,我們是不是可以各自後退一步。」

  「不管後退多少,思想控制是絕不能被接受的。」法國代表說,但語氣不像剛才那般強硬了。

  「如果不是思想控制,或介於控制和自由之間呢?」

  「思想鋼印就是思想控制。」日本代表說。

  「不然,所謂控制,必然存在控制者和被控制者,假如有人自願在自己的意識中打上思想鋼印,請問這能被稱為控制嗎?」

  會場再次陷入沉默,希恩斯感到自己已經接近成功了,他接著說:「我提議把思想鋼印作為一種類似公共設施的東西對社會開放,它的命題只限一個,就是對戰爭勝利的信念,願意藉助思想鋼印獲得這種信念的人,在完全自願的情況下,都可以使用這個設施。當然,這一切都是應該在嚴格監督下進行的。」

  會議對此展開了討論,在希恩斯提議的基礎上,對思想鋼印的使用又提出了許多限制,其中最關鍵的一條是使用範圍僅限於太空軍,軍隊中的思想統一畢竟是讓人比較容易接受的。聽證會連續進行了近八小時,是最長的一次,最後終於形成了一份供下次會議表決的議案,由各常任理事國代表向自己的政府做出匯報。

  「我們是不是需要給這個設施起個名字?」美國代表說。

  「叫信念救濟中心怎樣?」英國代表說,這帶著英國式幽默的古怪名稱引起了一陣笑聲。

  「把救濟去掉,就叫信念中心吧。」希恩斯認真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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