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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1 14:41:53 作者: 劉慈欣

  泰勒最近一直處於焦躁之中,他常常下到深達兩百米的地下存貯庫中,看著那些已收集到的宏原子核在禁錮磁場之中跳著永恆之舞。這些線形物的舞蹈有一種強烈的催眠作用,他常常幾個小時地盯著它們,只有這時才感到心靈的寧靜。

  太空電磁發射導軌也在建造中,且進度很快,但泰勒對這些沒有太多關注,因為球狀閃電和宏原子聚變的大規模實驗只能在太空中進行,而現在進入太空的路仍然只有常規發射這條獨木橋。太空電梯仍在技術研究階段,巨大投資所需的國際合作也進展緩慢,而且,建設太空電梯所需的常規發射能力現在還不具備。所以與此同時,人類還得繼續改進航天石器時代的石斧和棍棒:化學推進火箭。

  泰勒只有等待,於是他回到了家中,在成為面壁者的五年來,第一次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與此同時,面壁者正引起越來越多的社會關注,不管他們自己是否願意,他們在公眾心目中的救世主形象已經建立起來,順理成章地出現了面壁者崇拜。儘管聯合國和PDC一再解釋,關於他們擁有超能力的神話還是不脛而走,並且越傳越神。他們在科幻電影中被表現為超人英雄,在許多人的心目中,他們是人類未來唯一的希望。由此,面壁者們也擁有了巨大的號召力和政治能量,這就保證了他們對巨量資源的調用可以更順利地進行。

  羅輯是個例外,他一直在隱居中,從未露過面,誰也不知道他在哪裡,在幹什麼。

  這一天,泰勒有一個訪客。與其他面壁者一樣,他的家是戒備森嚴的,來訪者必須經過嚴格的安全檢查。但在客廳中見到來人時,泰勒就明白他肯定能很順利地進來,因為這人一看就是一個對任何人都不會有威脅的人。他在大熱天穿著一身皺巴巴的西裝,還繫著一條同樣皺巴巴的領帶,更讓人不可忍受的是還戴著一頂現在已很少見的禮帽,顯然是想讓自己的來訪顯得正式些,而在此之前他大概沒去過什么正式的場合。他面黃肌瘦,像營養不良似的,眼鏡在瘦小蒼白的臉上顯得大而沉重,他那細小的脖子看上去支撐起腦袋和禮帽的重量都困難,那套起皺的西裝更像是空蕩蕩地掛在一個衣架上。作為政治家的泰勒,一眼就看出這人屬於社會上最可憐的那類人,他們的可憐之處不僅僅在於物質上,更多是精神上的卑微,就像果戈理筆下的那些小職員,雖然社會地位已經很低下,卻仍然為保住這種地位而憂心忡忡,一輩子在毫無創造性的繁雜瑣事中心力交瘁,成天小心謹慎,做每件事都怕出錯,對每個人都怕惹得不高興,更是不敢透過玻璃天花板向更高的社會階層望上一眼。這是泰勒最看不起的一類小人物,他們是真正的可有可無之人,想想自己要拯救的世界中大部分都是這類人,他總是感到興味索然。

  那人小心翼翼地邁進客廳門,不敢再朝前走了,顯然怕自己的鞋底弄髒了客廳的地毯。他摘下禮帽,透過厚厚的眼鏡片用謙卑的目光看著主人,連連鞠躬。泰勒打定主意,在這人說出第一句話後就趕他走,也許他要說的事對他自己很重要,但對泰勒沒有任何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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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卑微的可憐人用羸弱的聲音說出了第一句話,泰勒仿佛被一道閃電擊中,幾乎因眩暈而跌坐在地,對於他,這句話的每一個字都雷霆萬鈞:

  「面壁者弗雷德里克·泰勒,我是您的破壁人。」

  「誰能想到,我們有一天要面對這樣的作戰地圖。」常偉思面對著一比一千億的太陽系空間圖感慨道。顯示空間圖的超大屏幕,面積相當於一個電影寬銀幕,但屏幕上幾乎是一片漆黑,只在正中有一個小小的黃色亮斑,那是太陽。空間圖的範圍是以柯柏伊帶中線為邊界,全幅顯示時,相當於從垂直於黃道面的五十個天文單位遠方看太陽系。空間圖精確地標示了各行星和行星的衛星的軌道,以及目前已經探明的小行星帶的情況,對今後一千年內各個時間斷面的太陽系天體運行位置都可精確顯示。現在空間圖關閉了天體位置的標示,顯示的是真實亮度,如果仔細觀察,也許可以找到木星,但只是一個似有似無的微小亮點,在這個距離上,其他七大行星均看不見。

  「是啊,我們所面臨的變化太大了。」章北海說,軍方對第一版空間圖的鑑定會剛剛結束,現在,寬敞的作戰室中只剩他和常偉思兩人。

  「首長,不知你注意到同志們面對這幅圖時的眼神沒有?」章北海問。

  「當然注意到了,可以理解,他們在會前肯定把空間圖想成科普畫那樣,幾個撞球大小的彩色行星圍著太陽的大火球轉動……見到按真實比例繪製的空間圖,才感受到了太陽系的廣闊。不管是空軍還是海軍,他們能夠航行或飛行的最遠距離在這張屏幕上連一個像素的大小都不到。」

  「我感覺,他們面對未來的戰場,沒有表現出一點信心和戰鬥的激情。」

  「我們又要談到失敗主義了。」

  「首長,我並不是想談現實中的失敗主義,這應該是正式工作會議上討論的問題,我想談的……怎麼說呢?」章北海猶豫地笑了笑,這對於說話一貫直率果敢的他是很少見的。

  常偉思把目光從空間圖上收回來,對著章北海笑笑,「看來你要說的事情很有些不尋常。」

  「是,至少沒有先例。這是我的一個建議。」

  「說吧,最好直奔主題,對於你,不需要這樣的鼓勵吧。」

  「是,首長。這五年中,行星防禦和宇宙航行的基礎研究幾乎沒有進展,兩項起步技術——可控核聚變和太空電梯,仍在原地踏步,讓人看不到希望,連更大推力的傳統化學火箭都困難重重,照這樣下去,即使是低技術戰略層次的太空艦隊,怕也只能永遠是科幻。」

  「對於科學研究的規律,北海同志,在你選擇進入高技術戰略研究室時,就應該已經有了一個清醒的認識。」

  「我當然明白,科學研究是一個跳躍前進的過程,長時間的量變積累才能產生質變,理論和技術突破大都是集中暴發的……但,首長,有多少人是像我們這樣認識問題的呢?很有可能,十年二十年或五十年,甚至一個世紀後,各個學科和技術領域仍無重大突破,那時的失敗主義思潮將會發展到什麼程度?太空軍將會陷入怎樣一種思想狀態和精神狀態?首長,你是不是覺得我想得太遠了?」

  「北海,我最看重你的一點就是對工作有長遠的思考,這在部隊政工幹部中是難能可貴的,說下去。」

  「其實我也只是從自己的工作範圍來考慮:在上面的那種假設下,未來太空軍中從事政治思想工作的同志將面臨怎樣的困難和壓力?」

  「更嚴峻的是,那時部隊中還能有多少思想上合格的政工幹部呢?」常偉思接過話頭,「遏制失敗主義,首先自己要對勝利有堅定的信念,這在你所假設的未來肯定比現在更困難。」

  「這正是我所擔憂的,首長,那時,太空軍的政工力量可能嚴重不足。」

  「你的建議?」

  「增援未來!」

  常偉思默默地看了章北海幾秒鐘,然後把目光移向大屏幕,同時移動光標,把太陽向前拉進,直到他們的肩章都反射出陽光為止。

  「首長,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常偉思抬起一隻手說,同時又把太陽推遠,一直推到空間圖的全幅顯示,使作戰室重新籠罩在昏暗中,然後再把太陽拉近……將軍在思考中反覆這樣做著,最後說:「你考慮過沒有,現在的太空軍政治思想工作已經任務繁重,困難重重,如果用冬眠技術把優秀的現役政工軍官送到未來,對目前的工作將是一個很大的削弱……」

  「我知道,首長,我只是提出自己的建議,全盤和整體的考慮當然要由上級來做。」

  常偉思站起身,把燈打開,使作戰室中豁然明亮。「不,北海同志,這工作你現在就要做,從明天起,你先放下手頭的事,以太空軍政治部為主,也可以到其他軍種做些調查,儘快起草一個上報軍委的初步方案。」

  泰勒到達時,太陽已經快落山了,他一出車門,就看到了一幅天堂般的景象:一天中最柔美的陽光灑在雪山、湖泊和森林上,在湖邊的草坪上,羅輯一家正在享受著這塵世之外的黃昏。泰勒首先注意到的是那位美麗的母親,她仍是少女的樣子,倒像是那個一周歲的孩子的姐姐。距離遠時看不清,隨著他走近,注意力便轉移到孩子身上。如果不是親眼見到,他真不相信世界上有這麼可愛的小生命。這孩子像一個美麗的幹細胞,是所有美的萌芽狀態。母親和孩子在一張大白紙上畫畫,羅輯則遠遠地站在一邊入神地看著,就像在羅浮宮中,遠遠地看著他所愛的現在已成為母親的少女一樣。再走近些,泰勒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無邊的幸福,那幸福就像這夕陽的光芒般瀰漫於伊甸園的雪山和湖泊之間……

  剛剛從嚴峻的外部世界走來,眼前的一切給泰勒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以前,結過兩次婚後來仍單身的他對這類天倫之樂的景象並不在意,他只追求一個男人的輝煌,但現在,泰勒第一次感到自己虛度了一生。

  直到泰勒走得很近了,一直陶醉地看著妻兒的羅輯才注意到他。出於由共同身份產生的心理障礙,到目前為止,四位面壁者之間沒有任何私人聯繫。但因為事先已經通過電話,所以羅輯對泰勒的到來並不吃驚,並對他表現出了禮貌的熱情。

  「請夫人原諒我的打擾。」泰勒對拉著孩子走過來的莊顏微微鞠躬說。

  「歡迎您泰勒先生,這裡客人很少,您能來我們很高興。」莊顏說,她說英語有些吃力,但她那仍帶著稚氣的柔美聲音和清泉般的微笑,像一雙天使的手撫摸著泰勒疲憊的心靈。他想抱抱孩子,但又怕自己感情失控,只是說:「能見到你們兩個天使,我已經不虛此行了。」

  「你們談吧,我去準備晚飯。」莊顏微笑著看了看兩個男人說。

  「不不,不用了,我只想和羅輯博士談一會兒,不會待很長時間的。」

  莊顏熱情地堅持留泰勒吃晚飯,然後帶著孩子離去了。

  羅輯示意泰勒在草坪上的一張白色椅子上坐下,泰勒一坐下,渾身就像抽去了筋一般癱軟下來,仿佛一個長途旅人終於到達了目標。

  「博士,這幾年你好像對外界一無所知吧。」泰勒說。

  「是。」羅輯仍站著,揮手指了一下周圍,「這就是我的全部。」

  「你真是個聰明人,甚至從某個角度看,也比我們更有責任心。」

  「後一句話怎講?」羅輯不解地笑著問。

  「至少你沒有浪費資源……那她也不看電視嗎?我是說你的那位天使。」

  「她?我不知道,最近一直和孩子在一起,好像也不怎麼看吧。」

  「那你確實不知道這幾天外面發生的事了。」

  「什麼事?你的臉色不好,很累嗎?哦,喝點什麼?」

  「隨便……」泰勒迷茫地看著夕陽映在湖面上的最後的金波,「四天前,我的破壁人出現了。」

  羅輯正在向杯中倒葡萄酒,聽得此言他立刻停了下來,沉默片刻說:「這麼快?」

  泰勒沉重地點點頭,「見到他時我的第一句話也是這麼說的。」

  「這麼快?」泰勒對破壁人說,他努力使自己的聲音鎮定從容,結果卻顯得很無力。

  「本來還可以更快的,但我想收集更充分的證據,所以晚了,對不起。」破壁人說,他像一個僕役般站在泰勒身後,說話很慢,帶著僕役的謙卑,最後三個字甚至帶著一種無微不至的體貼—— 一個老劊子手對行刑對象的那種體貼。

  然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直到泰勒鼓起勇氣抬頭看破壁人時,後者才恭敬地問:「先生,我可以繼續嗎?」

  泰勒點點頭,收回目光,在沙發上坐下,儘可能地使自己鎮定下來。

  「是,先生。」破壁人再次鞠躬,禮帽一直端在手裡,「我首先簡述您對外界顯示的戰略:建立一支獨立於地球主力艦隊的太空力量,以球狀閃電和宏原子核聚變作為主要武器裝備。」

  「同你討論這些沒有意義。」泰勒說。他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徹底中止這場對話,早在破壁人亮出身份之際,政治家和戰略家的直覺就告訴他這人是勝利者,但直到現在,他仍心存僥倖,希望最終證明自己的思想沒有被看透。

  「如果是這樣,先生,我可以不再繼續說下去,您接著可以逮捕我,但有一點您肯定已經想到:不管怎麼樣,您的真實戰略以及推測出這個戰略的所有證據,都將在明天甚至今晚全世界的新聞中出現。我是以自己的後半生為代價來與您見面的,希望您能珍惜我的犧牲。」

  「你說下去吧。」泰勒對自己的破壁人擺了一下手說。

  「謝謝,先生,我真的很榮幸,不會用太長時間的。」破壁人又鞠了一躬,他那種現代人中很少見的謙卑恭敬似乎已經滲透到了血液中,隨時都表現出來,像一根軟軟的絞索在泰勒的脖子上慢慢套緊,「那麼,先生,我剛才對您的戰略的表述正確嗎?」

  「正確。」泰勒說。

  「不正確。」破壁人說,「先生,請允許我說,不正確。」

  「為什麼?」

  「我首先注意到,您用了很多的精力和時間巡遊世界各地,考察各國的軍隊和其他武裝力量,試圖找到人類社會中殘存的自我犧牲精神,並組建一支具有這種精神的太空軍。這種對犧牲精神的關注似乎有些過分了,很不正常。當然,您有自己的解釋:球狀閃電和宏原子武器需要近距離攻擊目標,相對於其他太空武器,有更高的傷亡率,因而需要參戰者具有自我犧牲精神。」

  「這有什麼不對嗎?」泰勒從沙發上揚起頭問。

  「沒有什麼不對,合情合理,但這種合理只是對您顯示給外界的戰略而言。」破壁人彎下腰,把嘴湊近了泰勒的耳朵,用更低的聲音繼續說,「但在您的真實戰略中,情況稍有變化:如果這支太空神風特攻隊或太空基地組織真的建立起來,那他們不會被部署到您的球狀閃電艦隊中,而是成為地球主力艦隊的一部分,當然,您更希望能成為全部。」

  泰勒最後的希望破滅了,他已經知道後面將要發生的一切,並選擇了沉默,此後,他真沒必要再說什麼了。

  但破壁人卻一直說下去,他的嘴吹到泰勒耳根的風沒有一點兒熱度,像是從幽靈那裡吹來的,帶著一股墳墓的味道,「您的球狀閃電艦隊不需要那樣的戰士,因為這支艦隊最終要攻擊的根本就不是三體艦隊,它的攻擊目標是地球主力艦隊。」

  泰勒繼續沉默,面部像石像般堅硬,他在等著劊子手的屠刀。

  「在接近末日之戰的某一時刻,當地球艦隊嚴陣以待,準備出擊時,將發生一次超級太空珍珠港事件,這次毀滅性的襲擊將來自他們做夢都想不到的方向,來自他們做夢都想不到的人。宏原子聚變的光芒將在太空軍港中亮起,其聚變能量之高,看上去像無數個太陽,就在這些藍色的太陽中,地球主力艦隊灰飛煙滅,化作無數量子幻影消失在太空中。這時,您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一支呈宏觀量子態的地球艦隊。用大眾更容易明白的話說:你要消滅地球太空軍,讓他們的量子幽靈去抵抗三體艦隊。您認為他們是不可戰勝的,因為已被摧毀的艦隊不可能再被摧毀,已經死去的人不可能再死一次。」

  屠刀落下,泰勒仍沉默著,但他在精神上已身首異處。

  「所以,您所尋求的自我犧牲精神,不是在與主的戰爭中發揚,而是保證那些太空軍人在被自己的人類同胞殺死後,其量子鬼魂仍能忍辱負重,仍以拯救地球文明為己任,繼續完成那些本應由活著的他們完成的使命。您最初並沒有計劃對主力艦隊進行最後的突然襲擊,您想讓太空戰士們自願藉助於宏原子,與他們的戰艦一同化為量子態。但在週遊世界後,您對現代人類的獻身精神徹底失望了,於是產生了這個極端的戰略計劃。設想襲擊之後,只要量子艦隊的一部分能夠作戰,且其餘部分不與人類為敵,勝利也是有希望的。不過我認為,這希望不大,您是在冒一個大險。但是,按照面壁計劃的原則,在這場戰爭中,冒險才是最安全的。」

  破壁人直起身,離開了泰勒,踱到落地窗前,看著外面的花園,他吹到泰勒耳根的地獄之風消失了,但那股寒氣已經浸透泰勒的全身。

  「坦率地說,泰勒先生,作為面壁者您是不合格的。在戰略欺騙領域,諾曼第登陸是你們最後的輝煌,以後,美國強大的力量使它的領導者們失去了很多東西,包括戰爭謀略所需的詭秘和姦詐,因為你們不再需要這些。當面對力量比你們強大的敵人時,這種能力也無法恢復,您的戰略缺少曲折和誤導,也缺少欺騙的陷阱,過分直白,所以,您成為了第一個被破壁的面壁者。」

  泰勒想說什麼,但喉結動了動,沒有說出來。

  「但,泰勒先生,您並非一無是處,您有一點讓我很吃驚:毅然決然地拋棄了現代社會的道德基石,而且在整個行動過程中堅定不移。這不容易,我表示欽佩,但同時也要提醒您:您這是在謀殺。」

  破壁人從窗前轉過身來,他那剛才還蒼白病態的臉上浮現出精神煥發的紅暈,他對著泰勒張開雙臂,「好了,我完成了,泰勒先生,叫人來吧。」

  泰勒終於說出了一句話:「你走吧。」他說這話時嘴似乎沒動,臉仍像一尊石像。

  破壁人彎下腰,揮動禮帽行了一個舊式禮,「謝謝您,先生,謝謝您給了我後半生,在餘生里,我會不斷回憶起今日的幸福,再見。」

  當破壁人拉開門時,泰勒又用僵硬的聲音問:「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那又怎麼樣?」

  破壁人回過頭來,再次表現出那種劊子手的溫柔體貼,「不會怎麼樣的,泰勒先生,不管地球艦隊是坍縮態還是量子態,不管人類太空戰士是活人還是量子幽靈,主都不在乎。」

  聽完泰勒的敘述,羅輯久久無言以對。

  當一個普通人與他們交流時,總是時時想到:他是面壁者,他的任何一句話都不可信,這種暗示造成了一種交流障礙。而當兩個面壁者交流時,這種暗示同時存在於雙方的意識中,使得交流的障礙相當於前者的平方。事實上,在這種交流中,雙方的任何一句話都沒有意義,因而使得整個交流也失去了意義,這就是以前面壁者之間沒有私人交往的原因。

  「您怎麼評價破壁人的分析?」羅輯問,其實發問只是為了打破沉默,他立刻意識到這種問題沒有意義。

  「他猜對了。」泰勒說。

  羅輯欲言又止,說什麼呢?有什麼可說的?他們都是面壁者。

  「這真的是我的戰略。」泰勒接著說,他顯然有強烈的傾訴需求,並不在乎對方是否相信,「當然還處於很初步的階段,僅從技術上說難度也很大,關於量子態的人如何與現實發生作用,以及他們如何通過自我觀察實現在現實時空中的定點坍縮,都是未知。這些需要實驗研究,但用人做的任何這類實驗都屬於謀殺,所以不可能進行。」

  羅輯說:「在球狀閃電研究的初期,曾有一些人變成量子態,你是否能設法與他們取得聯繫?」他心想:沒意義也說吧,就當是在做語言體操。

  「我當然試過,沒有成功,那些人已經多年沒有任何消息了。當然有許多關於他們的傳說,但每一個最後都被證明不真實,他們似乎永遠消失了,這可能同物理學家所說的概率雲發散有關。」

  「那是什麼?」

  「宏觀量子態的概率雲會隨著時間在空間中擴散,變得稀薄,使得現實中任何一點的量子概率越來越小,最後概率雲平均發散於整個宇宙,這樣量子態的人在現實空間中任何一點出現的概率幾乎為零……當然,還有許多其他理論和技術問題,我都期望能在這四個世紀中逐漸解決,不過現在從敵人對這項計劃的態度來看,這一切可能都無意義,不理睬是最大的輕蔑。但對我最大的打擊並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羅輯感覺自己是一個無意義的對話機器。

  「破壁人出現後的第二天,網上就出現了對我的戰略的全面分析,有上百萬字的資料,其中有很大部分來自於智子的監測信息,引起了很大轟動。前天,PDC為此召開了聽證會,會議做出的決議是這樣的:面壁計劃絕不能存在傷害人類生命的內容,如果我的這項計劃真的存在,那計劃的執行者就犯了反人類罪,必須得到制止,相應的面壁者也將受到法律的制裁。你聽聽,他們用了反人類這個詞,這個詞在這幾年用得越來越多了。決議最後說,按照面壁計劃的基本原則,目前外界出現的證據可能是面壁者戰略欺騙的一部分,並不能證明該面壁者確實制定並在執行這樣的計劃,所以我不受指控。」

  「我也是這麼想。」羅輯說。

  「但我在會議上聲明,破壁人的分析是準確的,把地球艦隊量子化確實是我的戰略,我請求依照國際法和本國法律得到審判。」

  「我能想像到他們的反應。」

  「PDC輪值主席和所有常任理事國的代表都看著我,露出對面壁者的微笑,主席宣布會議結束。這群雜種!」

  「我知道那種感覺。」

  「我當時完全崩潰了,一下衝出會場,衝到外面的廣場上大叫:我是面壁者弗雷德里克·泰勒!我的破壁人已經成功揭穿了我的戰略!他是對的!我要用球狀閃電消滅地球艦隊!我要讓他們變成量子幽靈去作戰!我要殺人!我反人類!我是魔鬼!你們懲罰我,殺了我吧!」

  「泰勒先生,這麼做無意義。」

  「廣場上一大群人圍著我看,在他們的眼神里,孩子露出幻想,中年人露出崇敬,老人露出關愛,他們的目光都在說:看啊,他是面壁者,他在工作,世界上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看啊,他做得多麼好,他裝得多麼像啊,敵人怎麼可能探知他的真實戰略呢?而那個只有他知道的、將拯救世界的戰略是多麼多麼的偉大……啊呸!這群白痴!」

  羅輯終於決定保持沉默,他對泰勒無言地笑笑。

  泰勒盯著羅輯,一絲笑意在他那蒼白的臉上蕩漾開來,終於發展成歇斯底里的狂笑,「哈哈哈哈,你笑了,對面壁者的笑,一個面壁者對另一個面壁者的笑!你也認為我是在工作,你也認為我裝得多麼像,認為我在繼續拯救世界!哈哈哈哈,我們怎麼會被置於如此滑稽的境地?」

  「泰勒先生,這是一個我們永遠無法從中脫身的怪圈。」羅輯輕輕嘆息。

  泰勒突然止住了笑,「永遠無法脫身?不,羅輯博士,有辦法脫身,真的有辦法,我就是來告訴你這個辦法的。」

  「你需要休息,在這裡好好休息幾天吧。」羅輯說。

  泰勒緩緩地點點頭,「是的,我需要休息,博士,只有我們之間才能相互理解對方的痛苦,這是我來找你的原因。」他抬頭看看,太陽已經落下去一會兒了,伊甸園在暮色中漸漸模糊,「這裡真是天堂,我可以一個人到湖邊走走嗎?」

  「你在這裡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好好放鬆一下吧,一會兒我叫你吃飯。」

  泰勒向湖邊走去後,羅輯坐下來,陷入沉重的思緒。

  這五年來,他沉浸在幸福的海洋中,特別是孩子的出生,使他忘卻了外部世界的一切,對愛人和孩子的愛融匯在一起,使他的靈魂深深陶醉其中。在這與世隔絕的溫柔之鄉,他越來越深地陷入一種幻覺里:外部世界也許真的是一種類似於量子態的東西,他不觀察就不存在。

  但現在,可憎的外部世界豁然出現在他的伊甸園中,令他感到恐懼和迷茫,在這方面他無法再想下去,就把思緒轉移到泰勒身上。泰勒的最後幾句話在他耳邊迴蕩,面壁者真有從怪圈中脫身的可能嗎?如何打破這鐵一般的邏輯枷鎖……羅輯突然猛醒過來,抬頭望去,湖邊暮色蒼茫,泰勒已不見蹤影。

  羅輯猛跳起身,向湖邊跑去,他想大聲喊,但又怕驚動了莊顏和孩子,只能拼命快跑,寧靜的暮色中,只能聽到他的腳步踏在草坪上的噗噗聲,但在這個節奏中,突然插進了輕輕的「嗒」的一聲。

  那是來自湖邊的一聲槍響。

  羅輯深夜才回到家中,孩子已經睡熟,莊顏輕聲問:「泰勒先生走了嗎?」

  「是,他走了。」羅輯疲憊地說。

  「他好像比你難。」

  「是啊,那是因為有容易的路他不走……顏,你最近不看電視嗎?」

  「不看,我……」莊顏欲言又止,羅輯知道她的思想:外面的世界一天天嚴峻起來,外部的生活與這裡的差距越來越大,這種差異令她不安,「我們這樣生活,真的是面壁計劃的一部分嗎?」她看著羅輯問,還是那個天真的樣子。

  「當然,這有什麼疑問嗎?」

  「可如果全人類都不幸福,我們能幸福嗎?」

  「親愛的,你的責任就在於,在全人類都不幸福的時候,使自己幸福,還有孩子。你們幸福快樂多一分,面壁計劃成功的希望就增加一點。」

  莊顏無言地看著羅輯,現在,她五年前在蒙娜麗莎前設想的表情語言在她和羅輯之間似乎部分實現了,羅輯越來越多地從她的眼睛中讀出心裡的話來,現在他讀到的是:

  我怎麼才能相信這個呢?

  羅輯深思許久說:「顏,什麼都有結束的那一天,太陽和宇宙都有死的那一天,為什麼獨有人類認為自己應該永生不滅呢?我告訴你,這世界目前正處於偏執中,愚不可及地進行著一場毫無希望的戰鬥。對於三體危機,完全可以換一個思考方式。拋棄一切煩惱,不僅是與危機有關的,還有危機之前的所有煩惱,用剩下的時光盡情享受生活。四百多年,哦,如果放棄末日之戰的話就有近五百年,這時間不短了,用這麼長的時間人類從文藝復興發展到了資訊時代,也可以用同樣長的時間創造從未有過的無憂無慮的愜意生活,五個不用為長遠未來擔憂的田園世紀,唯一的責任就是享受生活,多麼美妙……」

  說到這兒羅輯自覺失言。聲稱她和孩子的幸福是計劃的一部分,是莊顏生活的一層保護罩,使她把自己的幸福看做一種責任,這是使她面對嚴酷的外部世界保持心理平衡的唯一方法,可現在他居然說了真話。莊顏那永遠清純的目光是他無法抗拒的,每次她問這問題時他都不敢與她對視,現在,還加上了泰勒的因素,他才不由自主地說了這些。

  「那……你這麼說的時候,是面壁者嗎?」莊顏問,

  「是,當然是。」羅輯想做出一些補救。

  但莊顏的眼睛在說:你好像真是那麼想的呀。

  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第八十九次面壁計劃聽證會。

  會議開始後,輪值主席講話,敦促面壁者羅輯必須參加下一次聽證會,拒絕參加聽證會不應屬於面壁計劃的一部分,因為行星防禦理事會對面壁計劃的監督權是超越面壁者戰略計劃之上的。這一提議得到了所有常任理事國代表的一致通過,聯繫到第一個破壁人的出現和面壁者泰勒自殺事件,與會的兩名面壁者也聽出了主席講話的弦外之音。

  希恩斯首先發言。他說自己的基於腦科學研究的戰略計劃還處於起步階段,他描述了一種設想中的設備,作為進一步展開研究的基礎,他把這種設備稱為解析攝像機。這種設備以CT斷層掃描技術和核磁共振技術為基礎,但在運行時對檢測對象的所有斷面同時掃描,每個斷面之間的間隔精度需達到腦細胞和神經元內部結構的尺度,這樣,對一個人類大腦同時掃描的斷層數將達到幾百萬個,可以在計算機中合成一個大腦的數字模型。更高的技術要求在於,這種掃描要以每秒24幀的速度動態進行,所以合成的模型也是動態的,相當於把活動中的大腦以神經元的解析度整體拍攝到計算機中,這樣就可以對大腦的思維活動進行精確的觀察,甚至可以在計算機中整體地重放思維過程中所有神經元的活動情況。

  接著雷迪亞茲介紹了自己的戰略計劃的進展情況:經過五年的研究,超大當量核彈的恆星型數學模型已經接近完成,正在進行整體調試。

  接著,PDC科學顧問團就兩位面壁者計劃進一步實施的可行性研究做了匯報。

  關於希恩斯的解析攝像機,顧問團認為在理論上沒有障礙,但其技術上的難度遠遠超出當代水平。現代斷層掃描與解析攝像機的技術差距,相當於手動黑白膠片照相機與現代高解析度數字攝像機的差距,解析攝像機最大的技術障礙是數據處理,對人腦大小的物體以神經元精度掃描並建模,所需要的計算能力是目前的計算機技術不具備的。

  關於雷迪亞茲的恆星型核彈模型,所遇到的障礙與希恩斯的計劃相同:目前的計算能力達不到。顧問團相應的專業小組在對模型已經完成的部分考察後認為,按照模型的運算量,用現有的最高計算能力模擬百分之一秒的聚變過程,就大約需要二十年時間,而研究過程中的模擬需要反覆進行,這使得模型的實際應用成為不可能。

  科學顧問團計算機技術首席科學家說:「計算機技術發展到今天,傳統的集成電路和馮·諾伊曼體系的計算機已經接近發展的極限,摩爾定律[15]即將失效。當然,我們還可以從傳統電子和計算機技術這兩隻檸檬中擠出最後幾滴水,我們認為,即使在目前巨型計算機性能發展不斷減速的情況下,這兩個計劃所需的計算機能力也是有可能達到的,但需要時間,樂觀地估計也需要二十至三十年。如果達到預期目標,就是人類計算機技術的頂峰,再向前就難了,在前沿物理學已經被智子鎖死的情況下,曾經最有希望的新一代計算機——量子計算機已經不太可能實現。」

  「我們已經觸到了智子在人類科學之路上豎起的這堵牆。」主席說。

  「那我們在這二十年間就無事可做了。」希恩斯說。

  「二十年只是一個樂觀的估計,作為科學家,您當然知道這種尖端研究是怎麼回事。」

  「我們只能冬眠,等待著能勝任的計算機出現。」雷迪亞茲說。

  「我也決定冬眠。」希恩斯說。

  「如果是這樣,請二位向二十年後我的繼任致意。」主席笑著說。

  會場的氣氛輕鬆起來,兩位面壁者決定進入冬眠,使與會者都鬆了一口氣。第一個破壁人的出現以及相應面壁者的自殺,對面壁計劃是一個沉重打擊。尤其是泰勒的自殺,更是愚不可及,只要他活著,量子艦隊計劃的真偽就永遠是個謎,他的死等於最後證實了這個可怕計劃的存在。他以生命為代價,確實使自己跳出了面壁者怪圈,但國際社會對面壁計劃的質疑聲也因此高漲,輿論要求對面壁者的權力加以進一步的限制。可是從面壁計劃的實質而言,過多的權力限制必然使面壁者的戰略欺騙難以進行,整個計劃也就失去了意義。面壁計劃是人類社會從未經歷過的一種全新的領導體制,只能逐步調整和適應它,兩位面壁者的冬眠,無疑為這種調整和適應提供了緩衝期。

  幾天後,在一個絕密的地下建築中,雷迪亞茲和希恩斯進入冬眠。

  羅輯進入了一個不祥的夢境,他在夢中穿行於羅浮宮無窮無盡的廳堂中,他從未夢到過這裡,因為這五年中一直身處幸福之中,不需要再回夢以前的幸福。而在這個夢境中,他是孤身一人,感到了已經消失了五年的孤獨,他的每一次腳步聲都在宮中迴蕩多次,每一次迴蕩都像是什麼東西遠去了,以至於他最後不敢再邁步。前面就是蒙娜麗莎,她不再微笑,那雙看著他的眼睛帶著憐憫。腳步聲一停下,外面噴泉的聲音就滲了進來,這聲音漸漸增強,羅輯醒了過來,那水聲跟著他來到了現實中,外面下起了雨。他翻身想抓住愛人的手,但再次發現夢境變成了現實。

  莊顏不在了。

  羅輯翻身下床,走進育兒室,那裡亮著柔和的燈光,但孩子也不在了,在那張已經收拾整齊的小床上,放著一張畫。那是莊顏畫的他們兩人都最喜歡的一張畫,畫幅上幾乎全是空白,遠看就是一張白紙,近看會發現左下角有幾枝細小的蘆葦,右上角有一隻幾乎要消失的飛雁,空白的中央,有兩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兒,但現在,空白中還有一行娟秀的字:

  親愛的,我們在末日等你。

  遲早會有這一天的,這種像夢的生活怎麼可能永遠延續,遲早會有這一天,不怕,你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羅輯這樣對自己說,但還是感到一陣眩暈,他拿起畫,向客廳走去,兩腿虛軟,仿佛在飄行。

  客廳中空無一人,壁爐中的餘燼發出模糊的紅光,使得廳中的一切像是正在融化的冰。外面的雨聲依舊,五年前的那個傍晚,也是在這樣的雨聲中,她從夢中走來,現在,她又回到夢中去了,還帶走了他們的孩子。

  羅輯拿起電話,想撥坎特的號碼,卻聽到門外有輕輕的腳步聲,雖像女性的腳步,但他肯定不是莊顏的,儘管如此,他還是扔下電話衝出門去。

  門廊上站著一個纖細的身影,雖然只是夜雨背景上的一個剪影,羅輯還是立刻認出了她是誰。

  「羅輯博士,您好。」薩伊說。

  「您好……我妻子和孩子呢?」

  「她們在末日等你。」薩伊說出了畫中的話。

  「為什麼?」

  「這是行星防禦委員會的決議,為了讓你工作,盡一個面壁者的責任。另外需要告訴你,孩子比成年人更適合冬眠,這對她不會有任何傷害。」

  「你們,居然敢綁架她們?!這是犯罪!」

  「我們沒有綁架任何人。」

  薩伊最後這句話的含義使羅輯的心顫了一下,為了推遲面對這個現實,他極力把思路扭開,「我說過這是計劃的一部分!」

  「但PDC經過全面考察,認為這不是計劃的一部分,所以要採取行動促使你工作。」

  「就算不是綁架,你們沒經同意就帶走了我的孩子,這也是違法的!」羅輯意識到他說的「你們」中所包括的那個人,心再次顫抖起來,這使他虛弱地靠在身後的廊柱上。

  「是的,但是在可以容忍的範圍內,羅輯博士,不要忘記,您所得到的這一切所動用的資源,也不在已有的法律框架內,所以聯合國所做的事,在目前的危機時代,從法律上也能解釋得通。」

  「您現在還代表聯合國嗎?」

  「是的。」

  「您連任了?」

  「是。」

  羅輯仍想努力岔開話題,避免面對殘酷的事實,但他失敗了。我怎麼能沒有她們?我怎麼能沒有她們……他心裡一遍遍問自己,最後說出口來,他沿著柱子滑坐下來,感到周圍的一切再次崩塌,化做岩漿自頂而下,但這次的岩漿是灼熱的,都聚集在他的心中。

  「她們還在,羅輯博士,她們還在,安然無恙,在未來等你。你一直是一個冷靜的人,在這種時候一定要更冷靜,即使不為全人類,也為了她們。」薩伊低頭看著靠柱而坐處於崩潰邊緣的羅輯說。

  這時,一陣風把雨絲吹進了門廊,這清涼和薩伊的話多少冷卻了羅輯心中的灼燒。

  「這一開始就是你們的計劃,是嗎?」羅輯問。

  「是的,但走這一步,也是沒有選擇的選擇。」

  「那她……在來的時候真的是一個畫國畫的女孩?」

  「是的。」

  「從中央美院畢業?」

  「是的。」

  「那她……」

  「你看到的是一個真實的她,你所知道的她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所有使她成為她自己的一切:她以前的生活、她的家庭、她的性格、思想等等。」

  「您是說她真的是那樣一個女孩?」

  「是,你以為她能在五年中一直偽裝自己?她就是那個樣子,純真文靜,像個天使。她沒有偽裝任何東西,包括對你的愛情,都是真實的。」

  「那她就能夠進行這樣殘酷的欺騙?!五年了,一直這樣不露聲色!」

  「你怎麼知道她不露聲色?從五年前那個雨夜第一次見到你時,她的心靈就被憂傷籠罩著。她並沒有掩蓋,這憂傷在五年裡一直伴隨著她,就像永遠播放著的背景音樂,在五年間一直沒停,所以你覺察不到。」

  現在羅輯明白了,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是什麼觸動了他心中最柔軟的東西,使他覺得整個世界對她都是一種傷害,使他願意用盡一生去保護她。就是她那清澈純真的目光中隱藏著的淡淡的憂傷,這憂傷就像壁爐中的火光,柔和地拂照在她的美麗之上,真的像背景音樂般讓他覺察不到,但悄悄滲入到他的潛意識之中,一步步把他拉向愛情的深淵。

  「我不可能找到她們了,是嗎?」羅輯問。

  「是的,我說過,這是PDC的決議。」

  「那我就和她們一起去末日。」

  「可以。」

  羅輯本以為會被拒絕,但同上次他要放棄面壁者身份一樣,薩伊的回答幾乎無縫隙地緊跟而來,他知道,事情遠不像這個回答那麼簡單,於是問:「有什麼問題嗎?」

  薩伊說:「沒有,這次真的可以。你知道,從面壁計劃誕生起,國際社會就一直存在著反對的聲音,而且,不同的國家出於自己的利益,大都支持面壁者中的一部分而反對另一部分,總有想擺脫你的一方。現在,第一位破壁人的出現和泰勒的失敗,使得面壁計劃反對派的力量增強了,與支持力量處於僵持狀態。如果你在這時提出直達末日的要求,無疑給出了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折中方案。但,羅輯博士,你真的願意這樣做嗎,在全人類為生存而戰的時候?」

  「你們政治家動輒奢談全人類,但我看不到全人類,我看到的是一個一個的人。我就是一個人,一個普通人,擔負不起拯救全人類的責任,只希望過自己的生活。」

  「好吧,莊顏和你們的孩子也是這一個一個人中的兩個,你也不想承擔對她們的責任嗎?就算莊顏傷害了你,看得出你仍然愛她,還有孩子。自從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最後證實三體入侵以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人類將抵抗到底。你的愛人和孩子在四個世紀後醒來時,將面臨末日的戰火,而那時的你,已經失去了面壁者身份,再也沒有能力保護她們,她們只能和你一起,在地獄般的生活中目睹世界的最後毀滅,你願意這樣麼?這就是你帶給愛人和孩子的生活?」

  羅輯無語了。

  「你不用想別的,就想想四個世紀後,在末日的戰火里,她們見到你時的目光吧!她們見到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一個把全人類和自己最愛的人一起拋棄的人,一個不願救所有的孩子,甚至連自己孩子也不想救的人。作為一個男人,你能承受這樣的目光?」

  羅輯默默低下頭,夜雨落在湖邊的草叢中,仿佛來自另一個時空的無數聲傾訴。

  「你們真的認為,我能改變這一切?」羅輯抬起頭問。

  「為什麼不試試?在所有面壁者中,你很可能是最有希望成功的,我這次來,就是為了告訴你這個。」

  「那你說吧,為什麼選中我?」

  「因為在全人類中,你是唯一一個三體文明要殺的人。」

  羅輯靠著柱子,雙眼盯著薩伊,其實他什麼都沒看見,他在極力回憶。

  薩伊接著說:「那起車禍,其實是針對你的,只是意外撞中了你的女友。」

  「可那次真的是一起意外車禍,那輛車是因為另外兩輛車相撞而轉向的。」

  「他們為此準備了很長時間。」

  「但那時我只是個沒有任何保護的普通人,殺我很容易的,何必搞得這麼複雜?」

  「就是為了使謀殺像意外事故,不引起任何注意。他們幾乎做到了,那一天,你所在的城市發生了五十一起交通事故,死亡五人。但潛伏在地球三體組織內部的偵察員有確切情報:這是ETO精心策劃的謀殺!最令人震驚的是:指令直接來自三體世界,通過智子傳達給伊文斯,這是迄今為止,它們發出的唯一的刺殺命令。」

  「我嗎?三體文明要殺我?原因呢?」羅輯再次對自己有一種陌生感。

  「不知道,現在沒有人知道,伊文斯可能知道,但他死了。謀殺指令中『不引起任何注意』的要求顯然是他附加的,這也進一步說明了你的重要性。」

  「重要性?」羅輯搖頭苦笑,「您看看我,真的像一個擁有超能力的人嗎?」

  「你沒有超能力,也別向那方面想,那會使你誤入歧途的!」薩伊抬起一隻手以強調自己的話,「對你早有過專門研究,你沒有超能力,不管是超自然能力,還是在已知自然規律內的超技術能力,你都沒有,正如你所說:你是個普通人,作為學者你也是個普通的學者,沒有什麼過人之處,至少我們沒有發現。伊文斯在謀殺令中附加的要求:不引起注意,也間接證明了這一點,因為這說明你的能力也可能被別人所擁有。」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這些?」

  「怕影響到你可能擁有的那種能力,由於未知因素太多,我們認為最好能讓你順其自然。」

  「我曾經打算從事宇宙社會學研究,因為……」這時,羅輯意識深處有一個聲音輕輕說:你是面壁者!他是第一次聽到自己的這個聲音,他還仿佛聽到了另一個並不存在的聲音,那是在周圍飛行的智子的嗡嗡聲,他甚至好像看到了幾個螢火蟲般迷離的光點。第一次,羅輯做出了一個面壁者應有的舉動,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只是說:「是不是與這個有關係?」

  薩伊搖了搖頭,「應該沒有關係,據我們所知,這只是你提出的一個科研選題申請,研究還沒有開始,更沒有任何成果。況且,即使你真的從事了這項研究,我們也很難指望得到比其他學者更有價值的成果。」

  「此話怎講?」

  「羅輯博士,我們現在的談話只能是坦率的。據我們了解,你作為一名學者是不合格的,你從事研究,既不是出於探索的欲望,也不是出於責任心和使命感,只是把它當做謀生的職業而已。」

  「現在不都這樣嗎?」

  「這當然無可厚非,但你有很多與一名嚴肅和敬業的學者不相稱的行為:你做研究的功利性很強,常常以投機取巧為手段,譁眾取寵為目的,還有過貪污研究經費的行為;從人品方面看,你玩世不恭,沒有責任心,對學者的使命感更是抱著一種嘲笑的態度……其實我們都清楚,對人類的命運你並不關心。」

  「所以你們用這種卑鄙的手段來要挾我……您一直輕視我,是嗎?」

  「通常情況下,你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承擔任何重要職責的,但現在有一點壓倒了一切:三體世界怕你。請你做自己的破壁人,找出這是為什麼。」

  薩伊說完,轉身走下門廊,坐進了在那裡等候的汽車,車開動後,很快消失在雨霧中。

  羅輯站在那裡,失去了時間感。雨漸漸停了,風大了起來,颳走了夜空中的烏雲,當雪山和一輪明月都露出來時,世界沐浴在一片銀光中。在轉身走進房門前,羅輯最後看了一眼這銀色的伊甸園,在心裡對莊顏和孩子說:

  「親愛的,在末日等我吧。」

  站在「高邊疆」號空天飛機投下的大片陰影中,仰望著它那巨大的機體,章北海不由想起了「唐」號航空母艦,後者早已被拆解,他甚至有這樣的想像:「高邊疆」號機殼上是不是真的有幾塊「唐」號的鋼板?經過三十多次太空飛行歸來時再入大氣層的燃燒,在「高邊疆」號寬闊的機腹上留下了燒灼的色彩,真的很像建造中的「唐」號,兩者有著幾乎一樣的滄桑感,只是機翼下掛著的兩個圓柱形助推器看上去很新,像是歐洲修補古建築時的做法:修補部分呈全新的與原建築形成鮮明對比的色彩,以提醒參觀者這部分是現代加上的。確實,如果去掉這兩個助推器,「高邊疆」號看上去就像是一架古老的大型運輸機。

  空天飛機其實是很新的東西,是這五年航天技術不多的突破之一,同時也可能是化學動力太空飛行器的最後一代了。空天飛機的概念在上世紀就已經提出,是太空梭的換代產品,它可以像普通飛機一樣從跑道起飛,以常規的航空飛行升至大氣層頂端,再啟動火箭發動機開始航天飛行,進入太空軌道。「高邊疆」號是目前已經投入使用的四架空天飛機中的一架,更多的空天飛機正在建造中,將在不久的未來擔負起建造太空電梯的任務。

  「本來以為,我們這輩子沒機會上太空了。」章北海對前來送行的常偉思說,他將和其他二十名太空軍軍官一起,乘坐「高邊疆」號登上國際空間站,他們都是三個戰略研究室的成員。

  「有沒出過海的海軍軍官嗎?」常偉思笑著問。

  「當然有,還很多。在海軍中,有人謀求的就是不出海,但我不是這種人。」

  「北海啊,你還應該清楚一點:現役航天員仍屬於空軍編制,所以,你們是太空軍中第一批進入太空的人。」

  「可惜沒什麼具體任務。」

  「體驗就是任務嘛,太空戰略的研究者,當然應該有太空意識。空天飛機出現以前這種體驗不太可能,上去一個人花費就是上千萬,現在便宜多了,以後要設法讓更多的戰略研究人員上太空,我們畢竟是屬於太空的軍種,現在呢,太空軍竟像一個空談的學院了,這不行。」

  這時,登機指令發出,軍官們開始沿舷梯上機,他們都只穿作訓服,沒有人穿航天服,看上去只是要進行一次普通的航空旅行。這種情形是進步的標誌,至少表明進入太空比以前稍微尋常了一些。章北海從服裝上注意到,登機的除了他們還有其他部門的人。

  「哦,北海,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在章北海提起自己的配備箱時,常偉思說,「軍委已經研究了我們呈報的關於政工幹部增援未來的報告,上級認為現在條件還不成熟。」

  章北海眯起了雙眼,他們處於空天飛機的陰影中,他卻像看到了刺眼的強光,「首長,我感覺,應該把四個世紀的進程當做一個整體,應該分清什麼是緊急的,什麼是重要的……不過請你放心,我不會在正式場合這麼說,我當然清楚,上級有更全面的考慮。」

  「上級肯定了你這種長遠的思考方式,並提出表揚。文件上強調了一點:增援未來計劃沒有被否決,計劃的研究和制定仍將繼續進行,只是目前執行的條件還不成熟。我想,當然只是自己的想法,可能要等更多合格的政工幹部充實進來,使目前的工作壓力減輕一些再考慮此事吧。」

  「首長,你當然清楚,對太空軍政工幹部而言,所謂合格,最基本的要求是要具備什麼,現在這樣的人不是越來越多,而是越來越少。」

  「但也要向前看,如果第一階段的兩項關鍵技術:太空電梯和可控核聚變取得突破——這在我們這一代可見的未來應該是有希望吧——情況就會好些……好了,在催你了。」

  章北海向常偉思敬禮後,轉身走上舷梯。進入機艙後,他的第一感覺就是這裡與民航客機沒有太大區別,只是座椅寬了許多,這是為穿航天服乘坐而設計的。在空天飛機最初的幾次飛行中,為防萬一,起飛時乘員都要穿航天服,現在則沒有這個必要了。

  章北海坐到一個靠窗的座位上,旁邊的座位上立刻也坐上一個人,從服裝看他不是軍人。章北海沖他簡單地點頭致意後,就專心致志地繫著自己座位上複雜的安全帶。

  沒有倒計時,「高邊疆」號就啟動了航空發動機,開始起飛滑行,由於重量很大,它比一般飛機的滑跑距離要長,但最後還是沉重地離開地面,踏上了飛向太空的航程。

  「這是『高邊疆』號空天飛機第三十八次飛行,航空飛行段開始,約持續三十分鐘,請不要解開安全帶。」擴音器中的一個聲音說。

  從舷窗中看著向下退去的大地,章北海想起過去的日子。在航母艦長培訓班中,他經歷了完整的海軍航空兵飛行員訓練,並通過了三級戰鬥機飛行員的考核。在第一次放單飛時,他也是這樣看著離去的大地,突然發現自己喜歡藍天要甚於海洋,現在,他更嚮往藍天之上的太空了。

  他註定是一個向高處飛、向遠方去的人。

  「與乘民航沒什麼兩樣,是嗎?」

  章北海扭頭看坐在旁邊說話的人,這才認出他來,「您是丁儀博士嗎?啊,久聞大名!」

  「不過一會兒就難受了……」丁儀沒有理會章北海的敬意,繼續說,「第一次,我在航空飛行完了後沒摘眼鏡,眼鏡就像磚頭那麼沉地壓在鼻樑上;第二次倒是摘了,可失重後它飛走了,人家好不容易才幫我在機尾的空氣過濾網上找到。」

  「您第一次好像是乘太空梭上去的吧?從電視上看那次旅程好像不太愉快。」章北海笑著說。

  「啊,我說的是乘空天飛機的事兒,要算上太空梭,這是第四次了,太空梭那次眼鏡起飛前就被收走了。」

  「這次去空間站做什麼呢?您剛被任命為可控核聚變的項目負責人,好像是第三研究分支吧?」

  可控核聚變項目設立了四個研究分支,分別按不同的研究方向進行。

  丁儀在安全帶的束縛下抬起一隻手指點著章北海,「研究可控核聚變就不能上太空?你怎麼和那些人一個論調?我們的最終研究目標是宇宙飛船的發動機,現在在航天界掌握實權的,有很大比例是以前搞化學火箭發動機的人,可現在,照他們的意思,我們只應該老老實實在地面搞可控核聚變,對太空艦隊的總體規劃沒有多少發言權。」

  「丁博士,在這一點上我和您的看法完全相同。」章北海把安全帶鬆了一下,探過身去說,「太空艦隊的宇宙航行與現在的化學火箭航天根本不是一個概念,就是太空電梯也與現在的航天方式大不相同,可如今,過去的航天界還在這個領域把持著過大的權力,那些人思想僵化墨守成規,這樣下去後患無窮。」

  「沒辦法,人家畢竟在五年內搞出了這個,」丁儀四下指指,「這更給了他們排擠外人的資本。」

  這時,艙內擴音器又響了:「請注意:現在正在接近兩萬米高度,由於後面的航空飛行將在稀薄大氣中進行,有可能急劇掉落高度,屆時將產生短暫失重,請大家不要驚慌。重複一遍:請系好安全帶。」

  丁儀說:「不過我們這次去空間站真的和可控核聚變項目無關,是要把那些宇宙射線捕捉器收回來,都是些很貴的東西。」

  「空間高能物理研究項目停了?」章北海邊重新繫緊自己的安全帶邊問。

  「停了,知道以後沒必要白費力氣,也算一個成果吧。」

  「智子勝利了。」

  「是啊,現在,人類手裡就這麼點兒理論儲備了:古典物理、量子力學加上還在娘胎中的弦論,在應用上能走多遠,聽天由命吧。」

  「高邊疆」號繼續爬高,航空發動機發出吃力的隆隆聲,像在艱難地攀登一座高峰,但掉高度的現象沒有出現,太空梭正在接近三萬米,這是航空飛行的極限。章北海看到,外面藍天的色彩正在褪去,天空黑下來,但太陽卻更加耀眼了。

  「現在飛行高度31000米,航空飛行段結束,即將開始航天飛行段,請各位按顯示屏上的圖例調整自己的坐姿,以減輕超重帶來的不適。」

  這時,章北海感到飛機輕輕上升了一下,像是拋掉了什麼負擔。

  「航空發動機組脫離,航天發動機點火倒計時:10、9、8……」

  「對他們來說,這才開始真正的發射,好好享受吧。」丁儀說,隨即閉上了眼睛。

  倒計時到零以後,巨大的轟鳴聲響起,聽起來仿佛外部的整個天空都在怒吼,超重像一個巨掌把一切漸漸攥緊。章北海吃力地轉頭看舷窗外面,從這裡看不到發動機噴出的火焰,但外面空氣已經很稀薄的天空被映紅了一大片,「高邊疆」號仿佛飄浮在稀薄的晚霞中。

  五分鐘後,助推器脫離,又經過五分鐘的加速,主發動機關閉,「高邊疆」號進入太空軌道。

  超重的巨掌驟然鬆開,章北海的身體從深陷的座椅中彈出來,安全帶的束縛使他飄不起來,但在感覺中他已經與「高邊疆」號不再是一個整體,粘接他們的重力消失了,他和空天飛機在太空中平行飛行著。從艙窗望出去,他看到了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明亮的星空。接著,空天飛機調整姿態,陽光從舷窗中射入,光柱中有無數亮點在舞蹈,這是因失重升起的大顆粒塵埃。隨著飛機的緩緩旋轉,章北海看到了地球,在這個低軌道位置,看不到完整的球體,只能看到弧形的地平線,但大陸的形狀清楚地顯現出來。接著,星海又出現了,這是章北海最渴望看到的,他在心裡說:

  「爸爸,我走出了第一步。」

  這五年來,斐茲羅將軍覺得自己更像實際意義上的面壁者,他所面對的牆壁就是大屏幕上三體世界方向的星空照片,照片粗看一片黑暗,細看有星光點點。對於這一片星空,斐茲羅已經很熟悉了,昨天,在一次無聊的會議上,他曾試著在紙上畫出那些星星的位置,之後和實際照片對照,基本正確。三體世界的三顆恆星處於正中,很不顯眼,如果不進行局部放大,看上去只是一顆星,但每次放大後就會發現,三顆星的位置較上次又有了變化,這種隨機的宇宙之舞令他著迷,以至於忘了自己最初是想看到什麼。五年前觀測到的第一把「刷子」已經漸漸淡化了,至今,第二把「刷子」仍未出現。三體艦隊只有穿過星際塵埃雲時才能留下可觀察的尾跡,地球天文學家通過觀察對背景星光的吸收,在三體艦隊長達四個世紀的航程要穿越的太空中,已探明了五片塵埃雲,現在,人們把這些塵埃雲稱做「雪地」,其含義是雪地上能夠留下穿越者的痕跡。

  如果三體艦隊在五年中恆定加速,今天就要穿越第二塊「雪地」了。

  斐茲羅早早來到了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控制中心,林格看到他笑了起來。

  「將軍,您怎麼像個聖誕剛過又要禮物的孩子?」

  「你說過今天要穿越『雪地』的。」

  「不錯,但三體艦隊目前只航行了0.22光年,距我們還有4光年,反映其穿越『雪地』的光線要四年後才能到達地球。」

  「哦,對不起,我忘了這點。」斐茲羅尷尬地搖搖頭,「我太想再次看到它們了,這次能測出它們穿越時的速度和加速度,這很重要。」

  「沒辦法,我們在光錐之外。」

  「什麼?」

  「光的傳播沿時間軸呈錐狀,物理學家們稱為光錐,光錐之外的人不可能了解光錐內部發生的事件。想想現在,誰知道宇宙中有多少重大事件的信息正在以光速向我們飛來,有些可能已經飛了上億年,但我們仍在這些事件的光錐之外。」

  「光錐之內就是命運。」

  林格略一思考,讚賞地沖斐茲羅連連點頭,「將軍,這個比喻很好!」

  「可是智子就能在光錐之外看到錐內發生的事。」

  「所以智子改變了命運。」斐茲羅感慨地說,同時朝一台圖像處理終端看了看。五年前,那個叫哈里斯的年輕工程師在那裡工作,看到「刷子」後他哭了起來,後來這人患上嚴重的抑鬱症,幾乎成了個廢人,於是被中心辭退了,現在也不知流落何方。

  好在像他這樣的人還不多。

  這段時間,天氣很快冷了下來,而且開始下雪了,周圍的綠色漸漸消失,湖面結上了一層薄冰,大自然像一張由彩色變成黑白的照片那樣褪去了亮麗的色彩。在這裡,溫暖的氣候本來就是很短暫的,但在羅輯的感覺中,這個伊甸園仿佛是因愛人和孩子的離去而失去了靈氣。

  冬天是思考的季節。

  當羅輯開始思考時,驚奇地發現自己的思緒已到了中途。記得上中學時,老師曾告訴過他一個語文考試的經驗:先看卷子最後的作文題,然後再按順序答卷,這樣在答卷過程中,會下意識地思考作文題,很像電腦中後台執行的程序。羅輯現在知道,其實從成為面壁者的那一刻起,他就開始了思考,而且從未停止過,只是整個過程是下意識的,自己沒有感覺到。

  羅輯很快重複了已經完成的思考的頭幾步。

  現在可以肯定,這一切的一切,都源自九年前與葉文潔的那次偶然會面。會面以後,羅輯從未與任何人談起過這次會面,怕給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現在,葉文潔已不在人世,這次會面成了只有他自己和三體世界知道的秘密。那段時間,到達地球的智子只有兩個,但可以肯定,在黃昏的楊冬墓前,它們就懸浮在他們身邊,傾聽著他們的每一句話,量子陣列的波動瞬間越過四光年的空間,三體世界也在傾聽。

  但葉文潔說了什麼?

  薩伊有一點是錯的,羅輯那並未開始的宇宙社會學研究很重要,很可能就是三體世界要殺他的直接原因。薩伊當然不知道,這項研究是在葉文潔的建議下進行的,雖然羅輯自己不過是看到了一個絕佳的學術娛樂化的機會——他一直在尋找這樣的機會。三體危機浮現之前,外星文明的研究確實是一個譁眾取寵的項目,容易被媒體看上。這項沒有開始的研究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葉文潔給他的提示,羅輯的思維就堵塞在這裡。

  他一遍遍地回憶葉文潔的話:

  我倒是有個建議:你為什麼不去研究宇宙社會學呢?

  我隨便說的一個名詞,就是假設宇宙中分布著數量巨大的文明,它們的數目與能觀測到的星星是一個數量級的,很多很多,這些文明構成了一個總體的宇宙社會,宇宙社會學就是研究這個超級社會的形態。

  我這麼想是因為能把你的兩個專業結合起來,宇宙社會學比起人類社會學來呈現出更清晰的數學結構。

  你看,星星都是一個個的點,宇宙中各個文明社會的複雜結構,其中的混沌和隨機的因素,都被這樣巨大的距離濾去了,那些文明在我們看來就是一個個擁有參數的點,這在數學上就比較容易處理了。

  所以你最後的成果就是純理論的,就像歐氏幾何一樣,先設定幾條簡單的不證自明的公理,再在這些公理的基礎上推導出整個理論體系。

  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

  我已經想了大半輩子,但確實是第一次同人談起這個,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要談……哦,要想從這兩條公理推論出宇宙社會學的基本圖景,還有兩個重要概念:猜疑鏈和技術爆炸。

  怕沒有機會了……或者,你就當我隨便說說,不管是哪種情況,我都盡了責任。

  ……

  羅輯無數遍地回想著這些話,從各個角度分析每個句子,咀嚼每一個字。組成這些話的字已經串成了一串念珠,他像一個虔誠的僧人那樣一遍遍地撫摸著,他甚至解開連線把念珠撒成一片,再把它們按各種順序串起來,直到每粒珠子都磨掉了一層。

  不管怎樣,羅輯都無法從這些話中提煉出那個提示,那個使他成為三體世界唯一要消滅的人的提示。

  漫長的思考是在漫無目的的散步中進行的,羅輯走在蕭瑟的湖邊,走在越來越冷的風中,常常不知不覺中已經繞湖走了一周。有兩次,他甚至走到了雪山腳下,那片像月球表面的裸露岩石帶已經被白雪覆蓋,與前面的雪山連為一體。只有在這時,他的心緒才離開思考的軌道,在這自然畫卷中的無邊的空白上,莊顏的眼睛浮現出來。但他總是能夠及時控制住這種心緒,繼續把自己變成一台思維機器。

  不知不覺中,一個月過去了,冬天徹底來臨,但羅輯仍在外面進行著他那漫長的思想行程,寒冷使他的思想銳利起來。

  這時,那串念珠上大部分的珠子已經被磨損得黯淡了,但有三十二粒除外,它們似乎越磨越新,最後竟發出淡淡的光來:

  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

  羅輯鎖定了這兩句話,雖然還不知道最終的奧秘,但漫長的思考告訴他,奧秘就在這兩句話中,在葉文潔提出的宇宙文明公理中。

  但這個提示畢竟太簡單了,兩個不證自明的法則,羅輯和全人類能從中得到什麼呢?

  不要輕視簡單,簡單意味著堅固,整個數學大廈,都是建立在這種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但在邏輯上堅如磐石的公理的基礎上。

  想到這裡,羅輯四下看看,周圍的一切都蜷伏在冬天的寒冷中,但這時地球上的大部分區域仍然生機盎然。這充滿著海洋、陸地和天空的生命世界,紛繁複雜,浩如煙海,其實也是運行在一個比宇宙文明公理更簡單的法則下:適者生存。

  現在,羅輯看到了自己的困難:達爾文是通過生命的大千世界總結出了這條法則,而他是已經知道了法則,卻要通過它復原宇宙文明的圖景,這是一條與達爾文相反的路,但更加艱難。

  於是,羅輯開始在白天睡覺,晚上思考,每當這條思想之路的艱險讓他望而生畏時,頭頂的星空便給他以安慰。正如葉文潔所說,遙遠的距離使星星隱去了複雜的個體結構,星空只是空間中點的集合,呈現出清晰的數學構形。這是思想者的樂園,邏輯的樂園,至少在感覺上,羅輯面對的世界比達爾文的世界要清晰簡潔。

  這個簡潔的世界卻有一個詭異的謎:在距我們最近的恆星上,出現了高等智慧文明,但整個銀河系,卻是一片如此空曠的荒漠[16],正是在這個疑謎中,羅輯找到了思考的切入點。

  漸漸地,那兩個葉文潔沒有說明的神秘概念變得清晰起來:猜疑鏈、技術爆炸。

  這天夜裡比往常冷,羅輯站在湖邊,嚴寒似乎使星空更加純淨,那些黑色空間中的銀色點陣,把那明晰的數學結構再一次莊嚴地顯示出來。突然間,羅輯進入一種從未有過的狀態中,在他的感覺里,整個宇宙都被凍結了,一切運動都已停止,從恆星到原子,一切都處於靜止狀態,群星只是無數冰冷的沒有大小的點,反射著外部世界的冷光……一切都在靜止中等待,在等待著他最後的覺醒。

  遠處一聲狗叫,把羅輯拉回了現實,可能是警衛部隊的軍犬。

  羅輯激動不已,剛才,他並沒有看到那個最後的奧秘,但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存在。

  羅輯集中思想,試圖再次進入剛才的狀態,卻沒有成功。星空依舊,但周圍的世界在干擾著他的思考。雖然一切都隱藏於夜色中,仍能分辨出遠方的雪山和湖邊的森林草地,還有身後的別墅,從半開的門能看到壁爐中暗紅的火光……與星空的簡潔明晰相比,這近處的一切象徵著數學永遠無法把握的複雜和混沌,羅輯試圖從感覺中剔除它們。

  他走上了冰封的湖面,開始小心翼翼,後來發現冰面似乎很結實,就邊滑邊走,更快地向前去,一直走到四周的湖岸在夜色中看不清為止。這時,他的四周都是平滑的冰面,把塵世的複雜和混沌隔遠了些。他想像著這冰的平面向所有方向無限延伸,便得到了一個簡單的平面世界,一個寒冷而平整的思想平台。困擾消失了,他很快又進入了那種狀態,感覺一切都靜止下來,星空又在等待著他……

  嘩啦一聲,羅輯腳下的冰面破碎了,他的身體徑直跌入水中。

  就在冰水淹沒羅輯頭部的一瞬間,他看到靜止的星空破碎了,星海先是捲成旋渦,然後散化成一片動盪的銀色亂波。刺骨的寒冷像晶瑩的閃電,瞬間擊穿他意識中的迷霧,照亮了一切。他繼續下沉,動盪的星空在他的頭頂上縮化為冰面破口那一團模糊的光暈,四周只有寒冷和墨水般的黑暗,羅輯感覺自己不是沉入冰水,而是躍入黑暗的太空。

  就在這死寂的冷黑之間,他看到了宇宙的真相。

  羅輯很快上浮,頭部衝出水面,他吐出一口水,想爬上破口邊緣的冰面,可是身體只爬上一半,冰就被壓塌了,再爬,再塌,他就這樣在冰面上開出一條路來,但進展很慢,寒冷中體力漸漸不支。他不知道,在自己被淹死或凍死之前,警衛部隊能否發現湖面的異常。他把浸水的羽絨服脫下來,這樣動作的負擔就小了許多。隨後他馬上想到,如果把羽絨服鋪在冰面上再向上爬,也許能起到一些分散壓強的作用。他這麼做了,剩下的體力也只夠再爬一次,他竭盡全力爬上鋪著羽絨服的冰緣,這一次,冰面沒有下塌,他終於全身趴在了冰上,小心地向前爬,直到距離破口很遠才鼓足勇氣站了起來。這時,他看到岸邊有手電光在晃動,還聽到有人的喊聲。

  羅輯站在冰面上,牙齒在寒冷中咯咯地碰撞著,這寒冷似乎不是來自湖水和寒風,而是從外太空直接透射而來。羅輯沒有抬頭,他知道,從這一刻起,星空在自己的眼裡已經是另一個樣子,他不敢再抬頭看了。和雷迪亞茲害怕太陽一樣,羅輯從此患上了嚴重的星空恐懼症。他低著頭,牙齒在寒戰中格格作響,對自己說:

  「面壁者羅輯,我是你的破壁人。」

  「這些年,你的頭髮都白了。」羅輯對坎特說。

  「至少在以後的很多年,不會繼續白下去了。」坎特笑著說,以前,他在羅輯面前總是一副彬彬有禮、老到周全的樣子,這樣真誠的笑容羅輯還是第一次看到,從他的眼中,羅輯看到了沒說出來的話:你終於開始工作了。

  「我需要一個更安全的地方。」羅輯說。

  「這沒有問題,羅輯博士,您對那個地方有什麼其他的要求嗎?」

  「除了安全,沒有任何要求,要絕對安全。」

  「博士,絕對安全的地方是不存在的,但我們可以做到很接近,不過我需要提醒您,這樣的地方往往是在地下,所以舒適方面……」

  「不用考慮舒適,不過這個地方最好能在我的國家內。」

  「沒有問題,我立刻去辦。」

  在坎特要走時,羅輯叫住了他,指著窗外已經完全被冰雪覆蓋的伊甸園說:「能告訴我這兒的地名嗎?我會想念這裡的。」

  經過十多個小時嚴密保護下的旅行,羅輯到達了目的地,他一出車門,就立刻知道了這是哪裡——地下車庫模樣的寬敞卻低矮的大廳,五年前,羅輯就是從這裡出發,開始了自己全新的夢幻人生,現在,在噩夢和美夢交替的五年後,他又回到了起點。

  迎接他的人中有一個叫張翔,就是五年前同史強一起送他走的年輕人,現在是這裡安全保衛的負責人,五年後的他老成了許多,看上去是一個中年人了。

  開電梯的仍是一名武警士兵,當然不是當年那個,但羅輯心中還是有一種親切感。其實當年的老式電梯已經換成了全自動的,不用人操縱,那名士兵只是按了一下「-10」的按鈕,電梯便向地下降去。

  地下的建築顯然經過了新的裝修,走廊里的通風管道隱藏起來,牆上貼了防潮的瓷磚,包括人防標語在內的舊時的痕跡已全部消失。

  地下十層全部都成為羅輯的住處,雖然在舒適性上與他剛剛離開的那個地方沒法比,但配備了完善的通訊和電腦設施,還有安裝了遠程視頻會議系統的會議室,使這裡像一個指揮部。

  管理員特別指給羅輯看房間裡的一類照明開關,每個開關上都有一個小太陽標誌。管理員說,這一類叫太陽燈的燈具每天必須開夠不少於五小時的時間,這原是礦井工作者的一種勞保用品,能模擬包括紫外線在內的太陽光線,為長期處於地下的人補充日照。

  第二天,按羅輯的請求,天文學家艾伯特·林格來到了地下十層。

  見到林格後,羅輯說:「是您首先觀察到三體艦隊的航跡?」

  聽到這話,林格顯得有些不高興,「我多次對記者聲明過,可他們還是把這個榮譽強加到我頭上,它本應屬於斐茲羅將軍,是他堅持哈勃二號在測試期就觀察三體世界的,否則可能錯過觀測時機,星際塵埃中的尾跡會淡化的。」

  羅輯說:「我要同您談的事情與此無關,我也曾搞過天文學,但沒有深入,現在對這個專業已經不熟悉了。首先想請教一個問題:在宇宙間,如果存在著除三體之外的其他觀察者,到目前為止,地球的位置暴露了嗎?」

  「沒有。」

  「您這麼肯定?」

  「是的。」

  「可是地球已經與三體世界進行過交互通訊。」

  「這種低頻通訊,只能暴露地球和三體世界在銀河系中的大致方向,以及地球與三體世界間的距離,也就是說,如果存在第三方的接收者,那他們通過這些通訊可能知道的,只是在銀河系獵戶旋臂的這一區域中存在著兩個相距4.22光年的文明世界,但這兩個世界的精確位置仍不得而知。其實,通過這樣的交互通訊來相互確定位置,也只有在太陽和三體這樣相距很近的恆星間能夠實現,對於稍遠些的第三方觀察者,即使我們與他們直接進行交互通訊,也無法確定彼此的位置。」

  「為什麼?」

  「向宇宙中的其他觀察者標示一顆恆星的位置,遠沒有人們想像的那麼簡單,做個比喻吧:您乘飛機飛越撒哈拉沙漠時,下面沙漠中的一粒沙子沖您大聲喊『我在這兒』,而您也聽到了這喊聲,您能夠在飛機上就此確定這粒沙的位置嗎?銀河系有近兩千億顆恆星,幾乎就是一個恆星的沙漠了。」

  羅輯點點頭,似乎如釋重負,「我明白了,這就對了。」

  「什麼對了?」林格不解地問。

  羅輯沒有回答,而是問道:「那麼,以我們的技術水平,如何向宇宙間標示某顆恆星的位置呢?」

  「用可定位的甚高頻電磁波,這種頻率應該達到或超過可見光頻率,以恆星級功率發出信息。簡單地說,就是讓這顆恆星閃爍,使其本身變成一座宇宙燈塔。」

  「這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技術能力啊。」

  「哦,對不起,我沒注意到您這個前提。以人類目前的技術能力,向遙遠宇宙顯示一顆恆星的位置相當困難,辦法倒是有一個,但解讀這種位置信息所需要的技術水平遠高於人類,甚至……我想,也高於三體文明。」

  「請說說這個辦法。」

  「恆星間的相對位置是一個重要信息,如果在銀河系中指定一片空間區域,其中包含的恆星數量足夠多,大概有幾十顆就夠了吧,那麼這些恆星在這片三維空間的相對排列在宇宙中幾乎是獨一無二的,像指紋一樣。」

  「我有些明白了:如果把要指明的恆星與周圍恆星的相對位置信息發送出去,接收者把它與星圖進行對照,就確定了這顆恆星的位置。」

  「是的,但事情沒這麼簡單,接收者需要擁有整個銀河系的三維模型,這個模型中包含了所有的千億顆恆星,精確地標明它們的相對位置。這樣在接收到我們發送的信息後,他們可以從這個龐大的資料庫中進行檢索,找到與我們發出的位置構圖相匹配的那片空間。」

  「這真的不容易,相當於把一個沙漠中每粒沙子的相對位置都記錄下來。」

  「還有更難的呢,銀河系與沙漠不同,它處在運動之中,恆星間的位置在不斷地發生變化,位置信息接收越晚,這種位置變化產生的誤差就越大,這就需要那個資料庫具有預測銀河系所有千億顆恆星位置變化的能力,理論上沒問題,但實際做起來,天啊……」

  「我們發送這種位置信息困難嗎?」

  「這倒不困難,因為我們只需掌握有限的恆星位置構圖就行了,現在想想,以銀河系外旋臂平均的恆星密度,有三十顆恆星的位置構圖就足夠了,甚至還可以更少,這只是個很小的信息量。」

  「好,現在我問第三個問題:太陽系外其他帶有行星的恆星,你們好像已經發現了幾百顆?」

  「到目前為止,五百一十二顆。」

  「距太陽最近的是?」

  「244J2E1,距太陽16光年。」

  「我記得序號是這樣定的:前面的數字代表發現的順序,J、E、X分別代表類木行星、類地行星和其他類型的行星,字母後面的數字代表這類行星的數量。」

  「是的,244J2E1表示有三顆行星,兩個類木行星和一個類地行星。」

  羅輯想了想,搖搖頭,「太近了。再遠些的呢,比如……50光年左右的?」

  「187J3X1,距太陽49.5光年。」

  「這個很好,你能做出這顆恆星的位置構圖嗎?」

  「當然可以。」

  「需要多長時間?需要什麼幫助嗎?」

  「只需要一台能上網的電腦,我在這裡就能做,按三十顆恆星的構圖吧,今天晚上就可以給您。」

  「現在是什麼時候?不是晚上嗎?」

  「羅輯博士,我想應該是早晨吧。」

  林格到隔壁的電腦室去了,羅輯又叫來了坎特和張翔,他首先對坎特表明,想請行星防禦理事會儘快召開一次面壁計劃聽證會。

  坎特說:「最近PDC的會議很多,提出申請後,您可能需要等幾天。」

  「那也只好等,但我真的希望儘快。另外,還有一個要求:我不去聯合國,就在這裡通過視頻系統參加會議。」

  坎特面露難色,「羅輯博士,這不太合適吧?這樣級別的國際會議……這涉及對與會者的尊重問題。」

  「這是計劃的一部分。我以前提出的那麼多稀奇古怪的要求都能得到滿足,這一個不算過分吧?」

  「您知道……」坎特欲言又止。

  「我知道現在面壁者的地位不比從前,但我堅持這個要求。」羅輯後面的話壓低聲音,儘管他知道懸浮在周圍的智子仍能聽到,「現在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一切都與以前一樣,那我去聯合國也就無所謂了;但如果另一種可能出現,我現在就處於極其危險的境地,我不能冒這個險。」

  羅輯又對張翔說:「這也是我找你來的原因,這裡很可能成為敵人集中襲擊的目標,安全保衛工作一定要加強。」

  「羅老師您放心,這裡處於地下兩百多米,上面整個地區都戒嚴了,部署了反導系統,還安裝了一套先進的地層檢測系統,任何從地下往這個方向的隧道掘進都能被探測到,我向您保證,在安全上是萬無一失的!」

  兩人走後,羅輯到走廊里散步,不由想起了伊甸園——他已經知道了那個地名,但仍在心裡這麼稱呼它——湖水和雪山,他知道,自己很可能要在地下度過餘生。

  他看看走廊頂部的那些太陽燈,它們發出的光一點也不像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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