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24-10-01 14:38:34 作者: 夢娃

  葉青青勸了幾百次「娘娘把話跟三皇子說開吧」,純妃都搖頭不語,整個人沮喪到極點之際方想起三皇子又不是自己的兒子,自己到底在急什麼。好在幾年下來三皇子除了日漸膽小沉默算是廢了以外,倒也一切如常。

  

  宮裡六個皇子,沈昭儀的八皇子還是個奶娃娃暫且不論,鄭德妃的四皇子老成持重,溫貴妃的五皇子活潑機敏,江皇后的六皇子談吐不俗,七皇子言語伶俐。三皇子年紀最大,在一群弟弟的襯托下顯得最鄙陋怯懦,答話時連頭都不敢抬,聲音細如蚊蚋,就連幾位公主都比他有氣魄。

  純妃自己也覺得孩子這種「聽話」有哪裡不太對,奈何當娘這份工作,委實從頭到尾都充斥著煙火氣世俗味,真的很不適合純妃這種資深中年仙女。

  「廢廢,你說,都是乖孩子,怎麼我兒看上去就跟德妃的四皇子不一樣呢?」純妃認真思考時,歪頭問問題的樣子倒有幾分呆,這麼一個靈魂拷問,葉青青聽了只想為她鼓掌——純妃跟德妃比教養孩子,好比自己大字不識一個還要問連中三元的大才子有何過人之處。

  別的不說,鄭德妃跟四皇子說話永遠平心靜氣,幾年前四皇子在御花園撿了只半死不活的黃鶯鳥,鄭德妃不光不罵,還要誇他,「嘖嘖嘖,阿慎救了它是不是啊?真好真好。」又是教孩子餵小鳥,又是陪他一起做鳥窩,過了幾日,母子兩個又一起去御花園把鳥放飛了。

  若是換成三皇子撿只鳥回來,純妃多半眼睛都不會抬,一句「丟掉」就能把孩子打發了。

  實話說出來太傷人了,葉青青只能避重就輕,「娘娘,您跟三皇子好好說話,少罵他一點吧。」

  純妃倒是破天荒地開始虛心求教:「我……只有在他讀混帳書聽混帳話見混帳人我才罵吧?這幾年他老實了,我也沒罵他了呀?孩子要作死,哪能不教訓呢?」

  說到這裡她居然還自我感覺良好地點點頭:「你看,這前兩年盯他盯得緊一點,南邊消停多了,再沒怎麼擾我了,必是因為在我們母子這裡都找不到空子。」

  找不到空子,然後呢?須知開弓是沒有回頭箭的。南陽侯早就是未加冕的「劍南王」,劍南百姓只知劉郎不知天子,朝廷派去的官員莫說插手軍政要務,連查本帳都查不得,阿爹就在她跟前說過:「小皇帝也忒多事,什么小白臉子也敢來問侯爺的事……」

  「廢廢,你不要去想這些事了。」純妃這兩年對她倒也溫和了一些,「不要想了,讓老天去安排吧。」

  葉青青最後的快樂時光終結於宮裡一場家宴。三皇子跟他幾個弟弟調皮搗蛋捉弄先生,連幾位公主都幫著善後遮掩,皇上不僅不惱,還召了幾位皇子公主的母親一起吃飯,連她和謝梅,溫貴妃宮裡的宋婕妤王美人都沾光去了,席間皇上飲了兩杯酒,對孩子們說:

  「朕承繼大統一十四年,躬覽庶政日日勤勉,於江山社稷不敢有一刻輕忽。你們年歲漸長,要好生學聖人之言,知孝悌忠信,明禮義廉恥,莫要胡思亂想行差踏錯,叫為父失望。」他說到此處也有幾分感慨,又對娘娘們說:「朕平日囿於國事,於孩子們的教養難免有不周全之處。如今他們兄友弟恭,姊妹和氣,都是你們做母親的辛苦了。」

  他讓皇子公主們代自己向他們的母親敬酒,又讓他們一起敬江皇后一杯,江皇后笑著搖頭說不必,被其他幾位娘娘按在座上強讓她受了這杯酒。

  扶著純妃娘娘回和明宮時,月色很好,金秋九月,宮裡的梧桐樹在幽幽風聲里落了一地黃葉,純妃拉著她,踮著腳尖躍著走,小心翼翼地不想踩到它們。

  「他跟從前不太一樣了。」純妃淺淺地笑,借著瑩白的月色,葉青青看見她眼中有點點淚光,「你看到了嗎,他有白頭髮了。」

  葉青青的位子離皇上最遠,這些年又整日熬夜打葉子牌打成個半瞎子,皇上在她眼裡勉強只有個人形,實在很難接話。等回到和明宮,純妃難得摸摸三皇子的臉頰:「一下子這麼多年了……你倒是與你幾個弟弟玩得來?」

  三皇子在親娘跟前說話雖然沒那麼哆哆嗦嗦,卻也很恭敬:「回母妃,只是聽聖人之言,兄友弟恭罷了。」

  他答得冷漠,兄友弟恭四個字說出了逢場作戲的味道,純妃頭一回心平氣和與他多說了幾句:「你能看明白便好。既在帝王家,論父子兄弟未免可笑。哪有什麼一家人,都是君臣。人早日看清自己的位置,不要胡思亂想,不然早晚不被別人騙也被自己騙。」

  她這幾句話說得平平靜靜的,葉青青聽著,倒像是看到她那些塵封已久不為人知的往事終於開了一個口子。

  三皇子沉吟良久才抬頭,眼神像最鋒利的箭鏃:「是胡思亂想,還是深謀遠慮,倒是很難分別。不過既是父皇喜歡兄友弟恭,扮一個給他看又何妨。」他施施然站起來,十三歲的少年蒼白清瘦,站直了身子已差不多與純妃一樣高,恭恭敬敬行禮退出去,純妃一聲「站住」再沒攔住他。

  自此,純妃再沒有跟三皇子論南華經,葉青青看著三皇子在外成天低頭垂肩畏畏縮縮,在和明宮時也一副恭敬不敢多話的樣子,再想想那天夜裡他那個脫胎換骨一樣的眼神,開始做噩夢發低燒。

  入宮多年,純妃居然有一天會不放心葉青青,還要親自照看她。仙人就是仙人,震驚過後猶能若無其事讀南華經悠閒度日,給葉青青灌下一大口涼水嗆得她直咳嗽後,她戳戳葉青青的腦門:「廢廢,你怕成這樣也沒用,還是快好起來多打兩天牌吧。」

  她一說葉青青開始哭,抱著純妃的袖子擦眼淚:「娘娘,我害怕……」

  我怕你兒子啊娘娘!親眼看著長大的孩子仿佛一夜之間有了兩副面孔,自己還傻乎乎心疼這心疼那的,人與人之間的差別怎能這麼大啊!

  純妃沒把袖子搶回來,只是嗤笑著拿南華經敲一下她的腦袋:「沒見過世面。」

  她開始毫無預兆地講故事:「這算什麼……也是我想得太美,以為他還小,南邊那麼久不作妖我就該想到的,我還是太蠢了。」

  「廢廢,我從前也不聰明,跟你差不多一樣蠢。十五歲,最蠢的年紀,都不用他親自開口騙我,我見他一面,聽他叫一聲表妹,我自己就能開始騙自己。」

  「他很少去看沈雲瑤,我很高興,我不喜歡她。他經常去看許嬋芳,我就很想哭。他說,阿珍,我們是表兄妹,一家人,無論如何,我們都是一家人。」

  「他說一句一家人,我就可以編出很多話來幫他騙自己了。還覺得自己很聰明,能察青萍之末。沈雲瑤算什麼,許嬋芳算什麼,周家的,林家的,都算什麼?我們才是一家人……」

  「他是太子,事那樣多,我幫不上他忙,還給他添亂,他從來都不怪我,你看,你看……沈雲瑤就不給他添亂。整個東宮只有我最蠢,要不是他,我是活不到今天的。我總在想,他說我們是一家人,是不是總得有一句是真的。」

  「沈雲瑤的小兒子死了,我一直就佩服許嬋芳,恨她也服她,被廢了還能把手伸進未央宮,還有人願意為她賣命,尚服局兩個女官咬舌自盡前替她帶了句話,她們說『李修,女人不是個個那麼好招惹的。』」

  「他說我欠沈雲瑤一個孩子,我之前沒了的兩個孩子,他怎麼不替我討回來呢?他要抱走我的長川,我說表哥,你說我們是一家人!他看著我,他說,一家人?」

  「他仰起頭來笑,笑了很久,我說表哥,你要抱走這個孩子,我就死給你看。他看著我,就走了。」

  她就平平淡淡地講,不掉眼淚不嘆息:「廢廢,沈雲瑤自己多半是不怎麼在乎,我卻總在想她到底算贏還是算輸?她怎麼就能不在乎呢?」

  她歪著頭,很困惑似的,葉青青不認得沈皇后,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頭暈暈乎乎的,不小心把心裡話說出來:「娘娘,原來您還沒看開啊?」

  純妃白了她一眼,湊近她耳邊,像跟小姐妹說悄悄話一樣低聲說:「冷宮瘋了的那個姓什麼,你知道麼?」

  葉青青一臉懵逼,不明白話題的跳躍性為何要這樣大,純妃得意地笑起來:「她姓沈。跟那個小宮女,跟沈雲瑤是一個沈。」

  「她倆的爹曾是汴州太守,沈雲瑤的從叔,貪腐無厭,在獄中還試圖行賄僱人替他死……這樣大的罪,不過砍個頭把家眷沒入宮中為奴。」

  「沈雲瑤一死,我阿爹就把瘋了的那個推出來了,皇帝的寵妃是他的眼線,這算盤打得不錯吧?就是沒想到這人比我還無用……他那麼聰明,一定知道的。不過只一張臉與沈雲瑤有五分相似,他就不管不顧了。」

  「廢廢,你怎的都不感動啊?啊?你怎麼不哭呢?」

  那是因為您看不開啊,葉青青心裡毫無波動,眼下自己命在旦夕,哪有空八卦皇上的舊情事,再說皇上哪裡不管不顧了,他為著一張臉寵著瑤妃不假,立江皇后為繼後時那個快准狠可沒看出他哪裡不清醒。

  葉青青努力想把偏離了正題的純妃拉回來:「娘娘,沈皇后死了快十年了您放一放,咱們現在怎麼辦啊?」

  純妃大概沒想到她會直接問「怎麼辦」這種無聊的問題,拿書敲了一下她的頭:「沒辦法的。」她咳得撕心裂肺,純妃坐著不動,「那孩子這點挺像我的,心裡明白,就不用多說了。」

  葉青青終於氣得第一次對純妃翻臉:「娘娘!您還挺得意啊!你說你從前早跟他說明白不好嗎?從小跟他說明白不好嗎?你明白你不說他不明白啊!你!你你你——」

  她自小愛跟人吵架,後來跟著南陽侯派來的先生接受爭寵高等教育,就再也沒大聲說話過,難得罵一次人,居然伸出顫抖的手指指著純妃「你你你」半天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純妃被她突然吼這一嗓子倒有些懵了,坐在床邊拿手絞著帕子,半天才問:「我怎麼跟他說啊?」

  「對我的親兒子說,他外祖父不是個大英雄,是個利慾薰心不擇手段的卑鄙小人。對我的親兒子說,他親爹對親娘不過逢場作戲,沒準還想著當初得了天花的是他就好了。那孩子講起他外祖父,見到他父親,眼睛就亮了,我不是沒瞧見……我一見他那樣高興,總忍不住要生氣,有什麼可高興的,有什麼可高興的……」

  「廢廢,我是沒跟他說明白」,純妃轉過頭去,帕子丟到地上,「我開不了口,我看著他,我開不了口。」

  「一家人吶……」

  噫!葉青青不料想,純妃娘娘整日讀南華經,讀的是超脫物外無為無我,仙氣飄飄十幾年,居然還沒她一個天天打牌的看得破。

  她哪是對孩子開不了口,她分明是對自己開不了口,她每次罵的是孩子,還是在罵她自己,怕是很難說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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