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忌殺鍾離
2024-09-30 22:01:06
作者: 周明河
韓信因為經常出巡的緣故,少不得和自己的兩位夫人暫別一段時日,他口頭上說要寬緩、無為,可心下實在不放心那些官吏。作為一個出身於社會下層的人,韓信對那些官吏的所作所為有著清醒的認知。只要管束不力,這些人指定要鑽空子,苦民害民,魚肉鄉里。
起初,韓信希望英喬能常常陪伴在自己身邊,可是一向習慣清淨的她總是推託說不習慣受眾人矚目,韓信不便強求於她,草兒也需要多加教養,有孕在身的雲姬自然更不方便出門,因此韓信只好一個人四處出些風頭。韓信誠然是打仗的天才,可治國理政就遜色多了。
韓信每次興沖沖地出巡迴來都會發現鍾離眜在自己的府上做客,經常和英喬有說有笑,尤其草兒和鍾離眜也特別親昵,這三人更像是一家人。此情此景難免讓韓信有些失落,他只得強作笑顏,心底的醋意強自忍耐。但韓信手下的那些好事且耳目眾多的門客卻在一旁適時地告知他說英夫人當年就經常出入楚軍的營帳,不知所為何故。
驚愕之餘的韓信趕緊找人證實,結果發現門客們所言非虛,他的心一下子就涼了好半截,但他仍然不敢往壞處想。韓信不好意思去找英喬問個明白,他到底還是心虛得緊。他就這樣悶在心裡,越想越不是滋味,越看越覺得忠直義氣的鐘離眜大哥不順眼。
英喬和鍾離眜卻絲毫沒有察覺出韓信的異樣,他們都是故人了,感情自然比常人更深厚,何須拘泥於那些俗套呢。
劉邦對可以在封地內自行其是的韓信越來越不放心,那就像懸在自己頭上的一把利劍,不知道什麼時候它就可能會要命地刺下來。韓信的實力太強了,強到讓他很是自慚,強到讓他每天都不能睡安穩。可是這麼好的江山,這麼醉人的富貴,他怎麼可以拱手讓人呢?
此時的張良已經不能再為劉邦分憂了,他已假稱訪仙求道四處雲遊去了,這是張良的全身而退之道——張良晚年口稱「願棄人間事」,而「欲從赤松子游」,他「乃學辟穀,道引輕身」,幾乎不飲不食;也許他確實也迷信道家的養生、延年之術,而鑽研此道可令其避世,一舉兩利。
一天,皇帝劉邦對陳平等親信私下道:「韓信忘恩負義,居然敢收留朕的宿仇,居心何在?他在楚地招搖過市,當地老百姓眼中只知有楚王韓信,卻不知有朕,長此下去,豈不翻天?朕想發兵前去收服了這小子,諸位意下如何?」
陳平此時已經升為左丞相,他自然非常體諒自己主子的隱憂,可是以他對劉邦與韓信二人的了解,必然反對劉邦的蠻幹:「陛下息怒,且三思!如今天下初安,怎好妄動干戈?退一步說,如果陛下執意要收服韓信,純憑武力又豈能奏效?臣為陛下計,陛下當從長計議耳!」
陳平不便直說,漢軍根本就不可能是韓信的對手,而且韓信「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巨大威勢也擺在那裡,到時候軍隊會陣前倒戈都說不定。
劉邦聽出了話外之音,點頭稱是:「陳相所言極是!天下初安之際,怎好又苦了百姓?還是不宜大動干戈,此事且須從長計議!朕也只是一時氣不過,楚王畢竟是開國元勛,應該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最後,兩人秘計,精於人事的陳平一改劉邦簡單、粗暴的方式,建議皇帝不如假稱到楚地的名勝——雲夢澤[2]出巡,並在那裡召見楚王韓信,伺機公布罪名將其拘捕收押。雲夢澤一帶遠離韓信的統治腹心,自然遠水解不了近渴。
劉邦對此拍手稱快,趕緊就將此事布置了下去。
韓信並非愚忠,皇帝偽游雲夢澤的風聲很快就傳到了他那裡,他當即急得一拳毀了自己的書案。他到這個時候才明白,不管自己有無謀反之心,只要具備謀反的能力,劉邦就絕不會對自己放心,所以楚王之位一定難保。韓信又不是淡泊名利的張子房,雖然他也偶有逍遙於野之心,可如今已經習慣了被人前呼後擁,一時還真不捨得放棄這萬人艷羨的地位,何況這還是自己九死一生拼來的!憑什麼讓人說拿走就拿走。為了保住自己現有的權勢,只有走發兵謀反一途了,然而那絕非他平生所願。況且僅為一己之私讓天下再起干戈,生靈再遭塗炭,那他真是千古罪人了。
韓信矛盾了好一番,最終徹底打消了謀反的主意,他相信劉邦一定不會冤枉自己,肯定是有小人從中挑撥。而且他料想劉邦絕不敢輕易廢掉自己,否則其他諸侯就會蠢蠢欲動。但是當劉邦一行到達雲夢澤後,韓信還是猶豫著沒敢去見駕。
這樣老拖著也不是辦法,韓信手下的人向他建議乾脆獻出鍾離眜,以向皇帝表明自己的忠心:「斬殺鍾離眜去面見皇上,皇上必定大喜,大王您也就可以解除憂患了!如今皇上正在全天下通緝鍾離眜,想必他已經聽聞了風聲,才會對大王您不利的……」
一貫重情重義的韓信當然一口拒絕:鍾離眜對自己有恩,他怎麼能夠做一個叫人不齒的負義之徒呢?但是當他轉念一想鍾離眜和英喬兩個人其樂融融的歡聲笑語時,忽而就嫉妒得緊,越發感覺兩人關係不一般。他過去是對不起髮妻,理應讓她高興才對,可是他還是越想越不對勁,很多問題都百思不得其解。後來在臥榻之上,韓信終於忍不住問英喬:「你覺得鍾離大哥這人如何?」
「啊?你今天怎麼了?犯什麼糊塗!大哥是何許人,這個你還須問我?」
「不是啊,你可能整天待在王府里不曉得,外間有很多傳言說鍾離大哥行為……不夠檢點,行蹤也頗為詭秘……人言可畏!但這恐怕不是空穴來風……」他想先試探一下。
確實,英喬自進入這憋屈的楚王府以來,最愛做且能做的事情只有那麼幾件:發動下人們四處試種一些難得的草藥;無償醫治那些瞧不起病的老百姓。雖然這樣為韓信賺取了不少口碑,可是畢竟她是赫赫的楚王夫人,顯貴的身份擺在那裡,韓信很不高興她這樣做,只是英喬一直沒聽進去。除此之外,英喬能做的就是找鍾離眜聊天,聊聊過去江湖上的那些趣事,聊聊從前的項王、她的虞阿姐及一些楚軍中的人和事,再侃侃楚漢相爭,以及而今天下的大事小情。英喬也學著關心起政治了,誰叫自己現在是楚王妃呢,她也希望能為自己的夫君分憂!除了鍾離大哥,自己還能找誰去聊這些呢,所以英喬認為這些都是理所應當、順理成章的事情,根本不需要顧忌什麼。
「怎麼?有人在說大哥的壞話嗎?鍾離大哥這人我太了解了,一定是皇上那邊聽到風聲,專門派人陷害大哥,挑撥你們的關係……」
「嗯,說的也是!不過為了以防不測,我想把大哥安頓到別處去,你看怎麼樣?」
「我覺得不妥,也無此必要,」她的回答很乾脆,「從前大家各為其主,皇上和鍾離大哥本沒有什麼私怨,想來應該不會苦苦相逼吧!再說,皇帝主要對你不放心,鍾離大哥不過是個由頭……」
「你說的也在理,不過鍾離大哥不同於別人,他當初沒少讓皇上吃苦頭,而且他如今在咱們楚人中尚具有很大的號召力,所以皇上自然對他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後快。我就怕大哥連累咱們啊,如此對誰都無益。」
「啊?你怎麼可以講出這種話來呢?若是沒有大哥,能有你我的今日嗎?還說什麼連累?再說你還能安排大哥去哪裡呢,這天底下到處都是皇上的眼線,只有咱們王府里最安全……」
韓信覺得英喬為了保全一個鍾離眜,不惜把全家人的性命都搭進去,這的確有些說不過去,她只為鍾離眜著想。雖然人應該重義氣,可是面臨如此重大的生死抉擇,英喬的問答竟是那樣乾脆,這讓韓信很不舒服。平生第一次,韓信的心中產生了對髮妻的不信任。
時間非常緊迫,根本沒有多少日子再容許韓信細細思量,劉邦已經派了好幾波人馬催促韓信到雲夢澤面見聖駕。如果不去,豈不更加表明自己心虛?
昏亂之中的韓信只好偷偷召鍾離眜進了一處私宅,想探探他的主意。當鍾離眜走進屋裡,就感到氣氛不同於往常,且不說幾十名全副武裝的士兵把裡面圍得水泄不通,韓信的兩名心腹申龍和甘陽也不似從前那般面帶笑意了。儘管鍾離眜心中有疑惑,但他不能不進去,那可是曾與自己並肩作戰、患難多年的兄弟啊。
鍾離眜坐定,韓信頗有些心虛地問道:「鍾離大哥,近日皇上巡遊雲夢之事,你應該也知曉了,他幾次召我見駕,分明有疑我之心。我去是不去,大哥幫我拿個主意吧。」
「兄弟不可輕去。劉邦本非良善之輩,他既疑兄弟,兄弟當有所提防才是……只要穩住咱楚地,劉邦就動不了咱,你我兄弟聯手,還愁大事不成?劉邦若不派大兵來攻咱,那就相安無事,否則就讓他有去無回。這天下可不只是他劉家的……」
「大哥所言甚是,不過和皇上為敵畢竟不好,躲得過今日,還能躲過明日嗎?再說皇上身邊賢士猛將如雲,他會眼睜睜地看著咱楚地割土而治、養虎為患嗎?皇上也是楚人啊,到時難免兵戈再起,累及無辜,你我又於心何忍?」
「連累無辜?就算是這樣,那罪過也該由他來承擔。」
「話是這樣,可那到底是下下之策,咱們兄弟還當做出一點犧牲才是……大丈夫敢作敢當,何必累及無辜……」
到這個時候鍾離眜才有些明白——原來,他的韓信兄弟想拿他去息事寧人啊!鍾離眜是個直性子,臉色一沉便說道:「我明白兄弟的苦衷了!不過兄弟還當明白,如今劉邦之所以不敢放手討伐兄弟,還是因為忌憚我在兄弟這裡!我一天不倒,楚國大好男兒們的心還是向著咱的[3]……若是兄弟想要把我獻給劉邦邀媚取寵,奢望一時之安,那兄弟你就錯了!大哥今日若死,明天倒霉的就一定是兄弟你了!我一死又有何惜,兄弟你還當三思……」
「看大哥這是說哪裡話,我怎麼會是那種忘恩負義、以怨報德的不齒之徒,只是今時不同於往日,天下很多人的性命就掌握在你我之手,我們更當從長計議,盡人事聽天命。委屈大哥了……」說完,韓信低下了頭,他還想說「大哥你自己做了什麼對不起兄弟的事自己應該知道,還假惺惺地在這裡說為兄弟著想」,但一直沒好意思開這個口,畢竟沒有真憑實據,底氣就不足。
韓信的語氣委婉,但鍾離眜還是明白了。他拍案而起,對韓信怒罵道:「你小子不是厚道人,算我鍾離眜瞎了眼,看錯了人!」說完後,鍾離眜自嘲地大笑了起來,韓信不敢看他的表情,額頭上已經滲出了豆大的冷汗珠。韓信堅信鍾離眜負自己在先,何況犧牲一人救天下萬民,值得!其實,人一旦身居高位,人性就會因為權力異化,儘管自我意識不到。
最終,鍾離眜絕望了。「好,我今日就成全了兄弟!」說完,鍾離眜果決地拔出佩劍,如他所欽佩的霸王那樣義無反顧地劃向了自己的脖子。
韓信後悔也晚了,他只好雙手抱頭狠狠地撞了一陣牆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