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撫今追昔

  轟轟烈烈的一生，有時也只不過是為了爭一口氣，而男人們用自己的生命證明的無非是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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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軍又漸漸圍攏上來，灌嬰也已發覺了烏江岸邊項羽這一小撮殘軍的異常，他沒敢輕敵，因為他已經充分領教過了對方的厲害，所以灌嬰準備等隊伍集結完畢之後，再向敵人發起致命的一擊。於是就出現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局面：雙方雖然隔著數百步彼此相望，但並未急於交手，而是各自生火飽餐，他們都清楚這一頓若不好好吃，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冬日的午後，血戰終於開始了。既然已抱定必死之心，項羽便命令大家各自下馬持短兵器進步戰，這是最後的自殺式攻擊。灌嬰也命漢軍士兵下馬，排成有序的陣列——毋庸置疑，這是最後也是最為慘烈的一場角逐。最終，漢軍還是付出了數百人傷亡的代價。

  楚軍的二十六人全部戰死，唯獨古今少有匹敵的「戰神」項羽在又擊殺了數百名漢軍之後依然屹立不倒！此時他的寶劍早已卷刃，身上也多出了十餘處嚴重的創傷，鮮血直向外湧出，加之先前濺上的漢軍的鮮血，他近乎成為一個血人。

  但是此刻的項羽早已顧不得許多了，從他身上爆發出來的驚人氣勢已經令數千漢軍魂飛魄散，再不敢近他的身。灌嬰也曉得再讓兄弟們白白送死沒有任何意義，因此他便靜下心來等著「戰神」自己倒下去。傻瓜都能明白，項羽自然更清楚。

  冷靜片刻的項羽便想來個痛快的，該證明的都已經證明過了，該發泄的也都已經發泄過了，最後就只有認命了。項羽突然抬頭遠遠看見漢騎中一位名叫呂馬童的司馬，他一陣欣喜，向那人高喊道：「那一位，莫不是故人？」

  呂馬童當初在共尊楚懷王時和項羽一度非常熟識，他當然曉得項羽是在叫他，於是他對項羽示意。項羽看到了呂馬童打招呼的手勢，欣慰地高喊道：「本王聽說劉邦懸賞千金來買本王的項上人頭，還有封邑萬戶，今日本王就成全了你這故人吧！哈哈……」

  話剛說完，轉瞬之間，疲憊、創痛、悲傷已極的霸王向天長呼一聲：「蘭妹，我來了！」便慨然舉劍自刎而死……

  一代英雄就這樣化為了人世間輕渺的塵土。

  可惜，戰神未能受到對手應有的尊重。為了爭功，已近瘋狂的漢軍將士硬是肢解了剛才還令自己心膽俱裂的楚霸王的屍體。根據不同的分量，這些漢軍將士都受到了劉邦的封賞。灌嬰實在沒有辦法，誰叫這位強悍的對手手中有那麼多冤魂呢！慶幸的是，項羽的宗族卻被完整地保全了下來，他們一個也沒有被誅殺，而且很多人還被賜劉姓，項伯等人甚至被封了侯。這不僅是因為漢王劉邦的寬大，主要也是因為他真正畏懼的只是項羽一個人罷了，而姓劉的再也不想與姓項的為敵了。

  接下來為穩定大局，事先早已盤算好一切的劉邦轉而去收拾韓信了。

  當時，韓信的中軍大營已改設到靠近中原腹心的定陶，那裡正是他第一次遭遇軍旅危機的地方，他險些喪命於秦軍之手。不過這一次他卻沒能再逃厄運。變得相當詭譎的劉邦帶人一陣疾馳闖入齊王大帳，還沒容韓信反應過來，就立馬奪了韓信的齊王大印，接著又下旨將韓信改封為楚王，定都下邳，並為他劃定了明確的封地。

  劉邦清楚齊國的戰略地位，他不可能輕易讓一個外姓人據有它。一年後，一個名叫田肯的人對劉邦如是道：「秦，形勝之國，帶河山之險，縣隔千里，持戟百萬，秦得百二[9]焉。地勢便利，其以下兵於諸侯，譬猶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夫齊，東有琅琊、即墨之饒，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濁河之限，北有渤海之利。地方二千里，持戟百萬，縣隔千里之外，齊得十二焉。故此東西秦也。非親子弟，莫可使王齊矣。」這正說出了劉邦的心聲，所以他非常贊同，並且還專門賞賜了田肯黃金五百斤。但是劉邦自己也沒意識到在權力面前，骨肉至親也是靠不住的。

  漸漸明白過來的韓信雖然大感吃驚，但好在也沒有失落得太多，怎麼說楚地也是哺育自己的故鄉，因此他勉強向漢王叩謝。然而，喪失物產豐饒、得天獨厚的齊國讓韓信隱隱感覺失色不少，而且漢王居然對自己採用如此卑鄙的手段。

  韓信是個好面子的人，更是個敏感多疑的人，但還有令韓信更為煩惱和傷心的事，幾乎讓韓信徹底崩潰。

  當韓信確認虞姬自刎的噩耗時，他難過得滿臉通紅，痛苦萬分。他突然發起脾氣，手拿寶劍在大帳里亂砍一通，隨後獨自坐在地上，痛哭流涕。嚇得誰都沒敢近他的身，大家也鬧不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虞姬之死對於韓信而言意味著幻滅，奮鬥的終極目標沒有了。等到後來虞姬的替身——雲姬也遭遇不測的時候，韓信完全心如死灰。

  當韓信一個人正發狂的時候，雲姬聞訊而至，她已經摸清了夫君的心思，小心上前，軟語安慰道：「大王，讓我來做你的虞夫人吧！」說完便將頭溫柔地貼在了韓信的後背。

  韓信吃驚之餘，趕緊收斂了情緒，轉身仔細地瞧了她一會兒，厲聲說道：「你真的可以為我而死嗎？你真的覺得自己配和她相提並論嗎？」

  「我可以！」雲姬未做猶豫，態度堅決地說道。

  「那就證明給我看吧！」韓信脫口而出。

  沒容韓信反應過來，雲姬拔出一把鋒利的匕首向著自己的小腹狠命一紮……

  韓信當即就嚇壞了，也嚇醒了，他趕忙讓人傳叫醫士，然後扯下自己的衣襟為她止血。他一隻手緊緊地抓著雲姬的手，另一隻手則按住傷口。只聽他痛苦地吼道：「你怎麼這麼傻啊？怎麼這麼傻呢……」

  「我……做虞姐姐……不好嗎？」

  「我和你玩笑的，你竟當了真！別說話，抓緊我的手……」

  雲姬很聽話。很快醫士就趕來了，幸好韓信及時止住了血，創口也不深，性命算是保住了。

  經過此事後，韓信對雲姬徹底另眼相看，他雖然失去了虞姬卻又得到了一個更加年輕、忠貞的雲姬，總算也沒白辛苦一場。但韓信始終不能忘記曾經朝思暮想的虞美人，他選擇尊重虞姬的心愿，將她與已然殘破不堪的愛人重新好好地安葬在一起。無論如何，項羽都是一位近古少有的大英雄，也算是給天下萬民一個滿意的交代。

  接著，韓信又去憑弔了一番垓下戰場，這裡既是他人生的一個輝煌終結，又是一個新的美夢開始的地方。

  持續了八年多的戰火終於熄滅了，整個天下可以暫得安生。韓信就要去楚地上任，下邳可是承載過他青少年時代的英雄理想與遠大抱負的地方，於他而言意義非凡。能夠衣錦還鄉，韓信充滿了欣悅與激動之情。

  漢六年（前201）正月，諸侯及將相們都在準備共尊劉邦為帝，可是劉邦卻再三禮讓，藉此試探大家對他的擁戴及忠心程度。當然，在受天命時總得表現出一副謙遜及受寵若驚的態度，本來政治就是做給人看的。

  韓信作為諸侯中的翹楚，帶頭上表勸進。相比其他諸侯而言，韓信最適合做這件事，畢竟吃水不忘打井人嘛。不過，他還有另外的事情要做，這於他而言相當重要。撫今追昔，睹物思人，定陶距離埋葬令他難以釋懷的「大哥」的東郡不遠，往事又不禁悠悠浮上心頭。

  等到雲姬的身體漸漸康復，韓信立馬悄悄輕裝簡行去看望他的「大哥」了。不須思量，自當難忘，那是他一生之中永遠無法平復的傷痛。歲初的山間衰草茫茫，北風淒淒，但是每條路都是那麼熟悉，十年只是彈指一揮間，他和「大哥」相處的時光仿佛昨天才剛剛經歷，而今想來一切皆歷歷在目。過去的韓信擁有青春的朝氣，但是天翻地覆、滄海桑田、揚塵東海的十年，大變革、大動盪、大紛爭的時代成全了他那無比高遠、慨然超世的英雄之夢……

  可惜，作為自己生平知己的「大哥」卻看不到眼前這輝煌的一切了，這種哀痛是難以補救的。

  韓信憑著深刻的記憶，輕而易舉就找到了當初埋葬「大哥」的地方，那棵大樹上當時用心刻下的印記還清晰可見。

  韓信這次不是空著手去的，雖然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多餘的，可是在他的心底，他還是希望能有另一個美好的世界接納「大哥」，他更希望她在那個世界裡能得到自己應得的幸福。或者，她的在天之靈能夠看到他今天的成就，能夠為此感到欣慰，這也是他一直以來最為看重的事情。死亡的幻滅曾經奪走了他的一切，今天他要重新找回它們，而這正是他此行的目的所在。

  當然，韓信也沒有忘記早已粉身碎骨的秋兒妹妹，想到兩姐妹竟都成為自己難以忘懷的人，韓信一陣慨嘆，也許這便是上天的安排吧。

  往者已矣，來者可追！

  一切既已成過往，就更應抬頭展望未來。英喬也許就是「大哥」的在天之靈所託化的人，是「大哥」在冥冥之中引導著自己，無論如何都應該趕緊找到髮妻。死者已矣，韓信絕不能再虧欠生者了。好在紛亂的戰爭終於結束了，他可以全身心地投入一切力量去找尋英喬，韓信始終相信英喬一定不會離家太遠。

  天已經漸漸黑了，天空中忽又飄起了細碎的雪花，如煙似夢一般。韓信轉身上馬之後就再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