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魂斷垓下

  霸王的悲吟早已令虞夫人淚流滿面，無以割捨的還是那份厚重的情愫，曾經的一切難道就這樣到此為止了嗎？到底還有些不甘心。這時，聽到動靜的親隨們也一同圍攏進來，大家都聽出了此中的異樣。

  最終，虞夫人振作起了精神，她當著大家的面深情地望著項羽：「漢兵已掠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連著唱了兩遍，眼裡滿含激動。兩個人抱頭痛哭起來，左右的人也都情不自禁地跟著一同哭起來，再沒有人忍心去仰視自己的大王，那英雄而又情義深長的霸王……

  虞夫人吟唱出了絕響——我的王啊，也許你的絕望也因了我吧，好的，現在我不會再拖累你了！你盡情地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吧，盡情地自由翱翔吧！

  

  不多一會兒，左右的人便都出去了。虞夫人一向不精於舞蹈，但這一次，她慢慢地展開溫香撲面的長袖，緩緩地移步於燈火迷幻的幃帳中，像一個醉倒的天仙那般盡情地舞起來了。

  項羽實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她那一行行決絕的清淚伴著汗水恣情揮灑，似乎已入忘我之境。

  項羽不得不退到大帳之外，他再一次細細地仰望寒冬夜半的星空，那兒正有幾顆星星閃爍著明亮剔透的光芒，他覺得自己死後也一定會同它們相隨相伴。曾經，他用自己的鐵血創造了歷史的永恆，但是輝煌又何其短暫，短到他今天才不過三十歲，就要與自己的愛人品嘗生離死別的痛苦了。不！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讓這一刻變為現實！無論如何，他都應該為所愛之人奮戰到最後，哪怕是和咄咄逼人、反覆無常的命運同歸於盡！

  正當項羽獨自沉浸於莫名的悲壯情懷時，突然他聽到了來自帳內脆亮、驚心的落地聲，然後又是一陣沉重的倒地聲……

  項羽好像頓悟一般，立刻就反應了過來，大呼一聲「糟了」，幾個箭步便沖入帳中。虞夫人已然先行一步離開了，那是所有人的歸宿！項羽一下子就崩潰了，大喊大叫著，士兵們聞聲都闖了進來，可是沒有一個人敢靠近他。項羽什麼都看不見聽不到，只是緊緊地抱住虞夫人，熱淚滾滾而下。他痛苦地聆聽著虞夫人的殘喘，任她的鮮血浸透了自己的衣襟，「籍哥，你千萬要，保重……自己……」

  她還想去抓他的手，可是已經再沒有半點力氣了。

  「蘭——妹，蘭——妹……」項羽的吼聲撕破了冷寂如冰甲的長空。

  就這樣，她為了不拖後腿，便帶著滿腔刻骨的柔情匆匆而去了。項羽又和她安靜地待了一個多時辰，讓人挖了個深坑將她暫時秘密地埋葬了，最後是他親自添的土。

  項羽賭著最後一口氣——為她報仇！已經折騰了半宿的他沒有多少時間了，眼看不久天就要亮了，那時候要想再突圍就很難了。於是項羽再次跨上了自己心愛的寶騅馬，召集所有人下了魚死網破的突圍令。

  可是不承想，漢軍唱了一夜的楚歌后，楚軍的士氣已喪失殆盡，最終僅有八百人能夠完全聽從霸王的號令，其他的將士已然不知所蹤。但不管如何，大家還是懷有一顆強烈的求生之心，項羽分派鍾離眜帶大部分人向東突圍，而自己則率領餘部向南突圍，以期分散漢軍的注意力。

  權且如此吧，不能再猶豫拖延了。

  沒有早一點，也沒有晚一點，漢軍完全沒想到項羽會選擇在這個時刻突圍。

  一代霸王落得如此下場。楚軍突圍的速度比漢軍想像中快很多，不過韓信早已調派了重兵在其必經的東線和南線做了防備，層層嚴密設防，因此楚軍的突圍部隊輕而易舉就被漢軍完全打散，這已成為一場不再有任何懸念的較量。可是，一往無前、勇猛無敵的項羽最終逃脫了。

  劉邦趕緊下令追殲敵殘軍，以防死灰復燃。灌嬰率領五千精銳騎兵迅速展開對項羽殘部的追擊，不斬其首絕不罷休。韓信料定項羽再難成事，因此他更關心的反倒是虞姬的安危，他以為虞姬一定混雜在項羽的隊伍里，所以特別囑咐灌嬰不得放箭，最好要生擒項羽，一定要保證虞姬的安全，有違者定斬不饒。這是一個建功立業的絕佳機遇，因此灌嬰和他的部下都格外賣力，等項羽向南突圍渡過淮水之時，隊伍就只剩區區百餘人了。然而不許放箭，雙方就只有力斗，幾番魚死網破下來，漢軍傷亡慘重。所幸當項羽率領殘部到達更南面的陰陵時，不慎在那裡迷路了……

  楚軍正苦於無計可施時，正好遇見了一名當地種莊稼的老漢。

  項羽命人向老漢問路，可是那老漢也多長了一個心眼，他看著這樣一支狼狽的隊伍意識到了什麼，然後將項羽等人引到一大片沼澤中，令大夥叫苦不迭，紛紛棄馬步行。老漢的舉動也讓項羽見識了人心變化，他又一次遭到了沉重打擊。當實在氣憤不過的手下提出要去追殺老漢時，只聽項羽仰天長嘆道：「此系天意！不關老漢事。」

  尾隨的漢軍很快追了上來，交過一陣手之後，項羽帶人從原路向東突圍，等成功突圍到達東城時只有二十八人跟在身邊，看來這一次真的大勢已去了。人數少還不是最頭疼的，上千漢軍騎兵仍在緊緊咬著這支隊伍，他們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

  項羽知道自己這次確實難再脫身了，他略一躊躇後，停下來對大家說道：「諸位兄弟！請聽我說……我自起兵之日已過八載，身經大小七十餘場戰役，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一敗，所以才霸有天下……如今竟然落到今天這種地步，這是老天爺存心亡我，又豈是我所戰不當的罪過？諸位兄弟明鑑，今日咱們再同敵人決一死戰，我項羽願為兄弟們打頭陣，速戰速決，一定三敗敵人，為兄弟們解圍！斬殺敵將，奪敵旗幟，我必讓諸位兄弟曉得，這是老天爺要亡我，非戰之罪也……」項羽直至最後也沒忘了賭一口氣。他本應該明了自己的失敗，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他只認定自己的仇家就是老天，既不是劉邦，更不是韓信！這個仇他怎麼報？

  「唯大王之命是從！」這些忠誠的將士真正在乎的未必就是項羽的勇力。然而不管怎麼說，項羽的天資的確出眾，不愧為「戰神」。

  只見項羽一陣衝殺，輕而易舉就帶著大家衝出漢軍的第一道重圍，斬殺了漢軍的一名騎將。此時，漢軍的另一名騎將也想揮軍繼續追擊楚軍，可是項羽回過頭來對他瞋目叱之，就嚇得漢軍人馬俱驚，當即就避開數里趕著去同大部隊會合了。項羽的氣質確是駭人，在這一點上，可謂古今無匹。主力漢軍還在頑強地追趕楚殘軍，因此項羽又得以成功斬殺漢軍的一名騎都尉，等到大家又重新聚到一起時，二十八位騎士才僅僅少了兩個人而已。挽回了一點顏面的項羽便問大家：「怎麼樣？」

  眾人皆下馬，跪向項羽表示嘆服：「果如大王言！」

  幾場拼殺下來，僅僅項羽一人就斬殺了不下百人，恐懼至極的漢軍不得不放慢了追擊的速度，只是堅持跟蹤監視，想趁其疲憊再一舉攻之。

  不知不覺，眾人順利地來到了烏江[7]岸邊，準備東渡過江。

  一位五十上下的亭長已經聽到了風聲，他早已準備好船隻在那裡等待著項羽一行人，見大王落難，當即便請項羽上船：「大王，趕緊上船吧！」

  可是面對滔滔的大江之水，昔日的霸王竟有些猶豫：過？不過？必須好好想一想……他也感到了自身的渺小，他更知道劉邦絕不會輕易放過他，如此一來必將又是一場因他而起的生靈塗炭。

  最後，項羽不由嘆道：「江東，太小了……」

  焦急的烏江亭長卻接口道：「大王，江東雖小，可地方千里，有十萬眾，足令大王稱意！願大王急渡，而今只有在下有船，漢軍來了，也頗費一番周折。」

  不提江東人眾還罷，一提這個項羽就突然想起曾經追隨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江東眾兄弟，更有他的愛人——虞氏。他不禁苦笑道：「天要亡我，我何渡為？想當初，我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誓誅暴秦，而今卻只有我一人獨還……縱使江東父兄可憐我項羽，仍願意尊我為王，可是我又有何面目見他們呢？就算是他們嘴上不言語，難道我心裡就沒有愧意嗎？罷了，一切都是天意……」

  就只那麼一瞬間，項羽心裡的那把火徹底熄滅了。烏江亭長還想勸解他，可他堅決地擺了擺手便翻身下馬，一面深情地撫摩著寶騅，一面對亭長說道：「我知道您是一位仁義的長者，我胯下的這匹馬已經追隨我五年多，所當無敵，曾一日行走千里，我不忍心讓它白白死掉，就送給您吧……」事已至此，亭長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項羽又轉身吩咐眾人趕緊過江，可是令他意外的是——這些兄弟沒有一個願意苟活，項羽覺得自己這一生值得了！他展露出了久違的笑顏，就像不久之後的「田橫五百士」[8]一樣，慨然赴死的場面令人動容。最終，項羽痛快地喊道：「好！兄弟們，咱們生生死死都在一起！」

  烏江亭長很識趣地載著寶馬依依不捨地離開了，眾人一起目送它的遠去。但是船到江心時，寶馬突然嘶鳴、狂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