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舊人憔悴

2024-09-30 22:00:29 作者: 周明河

  這件事情關涉重大,一失足便是千古恨,因此韓信一時間拿不定主意。他原本只想向世人證明自己的天才,現在這個目的基本已經達成,未料新的矛盾和痛苦又接踵而至。他從沒想過要做一個忘恩負義之徒,即使他可以儘量在其他方面補償漢王,但難免將來漢王會同他反目,這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況且韓信平生志願不過就是投到明主帳下,為其效犬馬之勞,自己也得以建功立業,使自己名揚天下。他從來沒有奢望自己據有整個天下,對天下萬民的安危禍福負責,還要應對各種各樣的憂煩、勞心之事,那不僅會讓自己很累,而且還必然會面對很多無奈、痛苦的事情。如此一來,雖然表面看上去風光、愜意得很,其實再難得清閒,以至憂勞終老——那與自己的本性和初衷簡直大相逕庭。

  不當家哪知道當家的難處,韓信現如今只是被一個齊國的事務糾葛就折磨得精疲力竭,生怕有什麼閃失和不到的地方。他力求盡善盡美,所以絕不希望假使整個天下都交付到自己手中,歸還天下人的卻是一個讓人失望的天下,「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權力意味著責任,權力越大須承擔的責任也越大。然而如欲實現天下大治,那又絕不是區區韓信一己之力能企及的事情,也非一代人之力。就這一點而言,韓信非常清醒,他不願成為一切利害與矛盾的焦點。

  當然,韓信始終都在擔心自己終有一個極其悲慘的下場,文種、白起乃至樂毅等人的前車之鑑已經深深地觸動他的心。他也想過假使漢王將來真的不容自己,那就應該像名臣范蠡一樣功成身退,攜美人西施泛舟於江湖[11]。或恐那時也還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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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之,韓信就是猶豫著拿不定主意。

  幾天以後,蒯通實在等得有些著急了,於是他便再次勸說韓信不要患得患失,做大事就應該當機立斷,不要婦人之仁。「大王,那接受勸諫之人,當審時度勢,無須猶疑;那成就大事之人,當看準時機,一意而行,絕不可拖泥帶水。明達之士,當臨事懂決斷;瞻前顧後,則為君子所不取……若斤斤計較於一點小得失,而不顧成敗興亡的大利害,則即使明知可為之事,亦必難為或不為,甚或喪失機宜,如是這般,則百事之禍也……所謂事功者,難成而易敗;時機者,難得而易失也;時乎時,焉得再來?誠望大王三思、三思……」

  韓信仍舊默然不語,許久後,說道:「先生好意我心領,韓信乃大丈夫,安忍背漢?且我功高,漢王當不忍心奪我齊!『牛為人任用,力盡猶不置其革』……縱令他奪我齊,韓信所有亦是漢王所賜,予之取之,韓信又何恨焉……」

  「呵呵……」蒯通忍不住冷笑一聲,沒有再說什麼,當即便退出了韓信的寢宮。他自忖韓信將來必然會後悔,所以他不敢再在韓信帳下多待,以免韓信秋後算帳。再說,參謀了此等機密大事,風聲一旦走漏,會有亡家滅族之禍,難保韓信不會為求周全而殺人滅口。沒幾天,蒯通就悄悄地辭別了齊王府,化身為一個有些癲狂的巫師。小隱隱於林,大隱隱於市。

  臨此生死、榮辱交關的大事,韓信多麼渴望身邊能有一個像虞夫人那樣的賢內助來幫自己拿主意,即使提些建議也好啊!

  可是英喬多年來下落不明,嬌美如花的雲姬儘管大大地滿足了韓信的虛榮心,但參決大事還不夠格。為此,韓信心裡特別苦惱。在旁的雲姬看出了韓信的心事,於是便善解人意道:「大王,為何這幾日你愁眉緊鎖,讓賤妾幫你分憂吧!」

  韓信很不樂意她自稱「賤妾」,作為自己心愛的人,她享有一切做人的自豪和尊嚴,哪怕在他面前也一樣。於是韓信溫柔道:「都數落你幾次了,不可再自我輕賤。」雲姬點頭。韓信當即將她擁入懷中:「我意已決,刀山火海,你願意跟我一同去闖嗎?」

  「我恨不能為大王分憂,我的榮華富貴都是大王給的,難道還會在乎自己的一條命嗎?」

  雲姬說這話時一本正經,韓信感到非常驚異。他仔細地看了看雲姬那雙明亮的眼睛,透射出真誠和決絕,他把她緊緊地摟在懷中,語重心長道:「好,好!有你這句話,我此生便知足了,我要讓你、讓咱們風風光光一次……」

  那些惱人的事情就暫且拋到腦後吧。韓信指的是要為她操辦一次盛大的婚事,要讓天底下所有的人都來艷羨他們的榮華和感情。他不在乎合不合時宜,人一輩子不就只圖輝煌、極樂的一瞬間嗎?

  流星的魅人光華,正是它用生命換來的。

  然而,正當齊王韓信的大婚之事在整個齊國傳得沸沸揚揚時,滿面風塵的英喬歷經千辛萬苦終於來到齊都臨淄。她一路上低調行事,就想給韓郎一個驚喜。聽說大婚的事,英喬心頭猛地一震,她不願意相信自己的好夫君變心了。於是她先默默地和女兒尋了一家客棧住下,然後再探個究竟,她的自尊心一點不比韓郎弱。女兒生於漢元年前一年八月,此時已是漢五年的春天,這孩子已是虛歲有六,她的母親給她取名叫韓草,也是英喬為了紀念當年她和夫君相親相愛的一幕……

  其實英喬可以理解男人的三妻四妾,就像她從前寬慰鍾離眜時講過的心裡話。可是若換作她自己,一時有些難以接受要和其他的女人一同分享自己的男人,尤其是和那些讓她感到自己青春已逝,無比自卑的女人。是的,她很要強,她這一輩子都很要強!她從前勉勵自己的夫君建功立業是要強,她過去怕拖夫君後腿是要強,她現在嫉妒其他的女人也是要強。那種不值得自己珍視的愛,她寧肯捨棄不要,這就是她的性格,也是她的悲劇,她比其他女人都要自立,她可以一生不依附任何男人過活。

  偌大一個臨淄城哪裡都充斥著繁華和熱鬧,可是英喬的心底卻格外冷寂和淒涼,尤其更添不安,她的直覺已經告訴她——擔心不是沒有道理。英喬忍不住向城中的百姓打聽齊王新婦的事情,那些曾經有緣一睹美人芳容的人對新王夫人讚不絕口,還不吝口舌地加以誇飾一番:「我們的新王夫人哪,那真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也未必有她漂亮……她和我們大王可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

  還不太懂事的小草哭著鬧著要這要那,英喬竟一氣之下失態地給了孩子幾個巴掌,母親的表情很是難看,嚇得孩子果真不敢再哭鬧了。

  她們來到臨淄城的第三天,英喬終於忍不住去了齊王府門口,那裡正張燈結彩,好一派喜慶的景象。門口衛士的把守很嚴密,而英喬又不敢自稱是齊王的原配夫人:一來怕招來別人的嘲笑,她如今已是這副不堪的模樣,這仍是自尊心在作祟;二來更怕給自己的夫君丟臉,夫君要娶新人了,她若是當眾大聲嚷嚷豈不是要齊王好看嗎……總之,英喬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進退,而這也是她作為一個女人的可憐又可敬之處。

  英喬向齊王府里探頭望去,裡面的建築氣勢恢宏、精緻華美,她不禁想道:難道這應該是我一個鄉下糟婦消受得起的福分嗎?英喬還看到了齊王府中進進出出忙碌著的小婢女們,連她們都一個個生得如花似玉、美艷無比,更何況齊王新夫人呢?她一直以來雖然也偶聞韓郎在找尋自己,可是也許他更想找的是自己的骨肉呢?即使他真想要再見到她,可是以她今天的這副模樣興許會讓他失望,說不定還會把韓郎嚇一跳呢。

  英喬又一次忍不住看了一下自己那雙粗糙的雙手,這是一面鏡子,韶華易逝,歲月無情地奪走了她的青春。雖然她從來沒有奢望過什麼,但也不願把自己不完美、有缺憾的一面展示給自己的愛人,那將是她一生的遺憾……

  許久許久,英喬思量、猶豫再三,她和自己的愛人在這一點上還真是毫無二致——一遭遇感情問題便茫然無措。可是,她到底決定要回到自己的愛人身邊去,她是多麼想念他啊,正是因為這份刻骨的思念才令她如此快速地衰老,這一點她比誰都清楚。她什麼都不想管了,都顧不得了,只要那是自己的愛人就好,只要能再見到自己的愛人就心滿意足了,尤其她應該為孩子著想,小草可是整天都盼望著爹爹的疼愛呢。

  在英喬下定決心的時候,一個騎著高頭大馬軍官模樣的人來到了齊王府門口。此時英喬和小草就站在這不遠處,只聽小草興沖沖地嚷道:「娘,那是爹爹,騎馬的爹爹!」小草掙開了母親的手撲向了那個軍官。

  此時的英喬正在失神中,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等到她明白過來時,只見那軍官狠狠地把小草推到了地上,嘴上還大罵道:「娘的,這是哪來的鄉下野孩子,見了老子居然叫『爹』!還有沒有人管了……」那些門衛也都好奇地看著這一幕,一陣鬨笑,周圍一些過路的行人也都紛紛停下腳步看熱鬧。

  英喬趕緊跑過去把孩子扶了起來,瞪了一下那人,沒想到那個傢伙譁眾取寵一般來了勁兒,他看了看無精打采的英喬,放肆地說道:「喲,你就是這小野種的娘吧,怎麼的,想賴上老子是吧!你他娘的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什麼貨色,也有臉來欺哄老子,哈哈……」那些門衛自然也跟著樂。英喬沒忍住,厲聲道:「這孩子不是野種,是這齊王府中韓信的骨肉!」她還一邊用手指向了王宮,又補充道:「我就是這孩子的親娘!我就是你們齊王的原配夫人!」她還特意挺直了身子。

  軍官和那些門衛都聽得真切,當即都愣了一下,等他們再反應過來時,那個軍官鄭重地示意門衛:「快把這個瘋女人和小野種趕走,小心壞了大王明天的好日子,咱們可都擔待不起……」說完他就疾步進了王府,這種荒唐的事兒他可聽過、見過太多了。

  不一會兒,一個門衛就招呼了幾個王府兵丁不由分說徑直把英喬母女趕出了臨淄城,並關照城守絕不可再放這個瘋女人和野孩子進城。若不是因為齊王韓信有命令不許擅殺百姓,英喬母女可能會遭難。

  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他們也太傷人了。這一來把一向要強的英喬徹底打擊了,而且還是當著孩子的面,後果極其嚴重。

  就在她們被趕出臨淄城的第二天早晨,英喬便毅然決然地做出了決定——她要讓孩子跟自己過一輩子,再不許小草提爹爹的事:「草兒,你記住,從昨個兒起你爹爹已經死了!死了,你明白嗎?」懵懂中的孩子看著母親痛苦的表情,怯怯地點下了頭。

  可是,英喬不甘心,她賄賂了一個看上去可以信得過的人,據說是齊王府的一位雜役。她讓人家把一小捆自己從家鄉帶來的草交到齊王殿下的手裡:她就是要讓韓信這個「負心漢」知道,她英喬已經來過,至於又為什麼離去,就只得問他自己了。

  因為有愛,所以生恨;愛之彌深,恨則彌切。

  當韓信在十幾天後終於接過那一小捆草時,激動得眼角濕潤起來,他喃喃自語道:「呵呵,這是我的草,韓信草!」他趕忙向那人打聽英喬的下落,那人什麼都不知。韓信當即命人調查,並且下令封鎖了齊國向南邊去的所有關隘。他到底是個聰明人,已經意識到一定出了問題。

  此時的英喬已經領著孩子頂著風、乘著馬車出了齊國,她要去一個誰也找不到自己的地方,從此隱沒於江湖。

  當韓信終於得悉那日王府門前滑稽又難堪的一幕時,生平第一次,他因私怨而大開殺戒——他一氣之下把那個膽大包天、狗仗人勢的軍官和幾個門衛全給處死了……

  [1] 一般而言,合格的騎兵起碼每人應滿足兩匹馬以上的配置要求,後世善於長途遠征的蒙古騎兵每人所配置的馬匹就不下四五匹之數。

  [2] 官職名稱,應指代理丞相。

  [3] 這個問題也值得注意,時當舊曆的十一月份,濰水卻不結冰;包括此前在十二月份進行過的巨鹿之戰,看來那時的氣候確實是與今天不同的。不過,它卻深刻地影響了歷史。

  [4] 孔子自言自己年輕時候「多能為鄙事」,此處「鄙事」當指生產勞動。

  [5] 可見之於《漢書·韓信傳》,此人乃魏軍中頗令韓信忌憚的幹將。

  [6] 拋石機第一次正式出現在我國的文獻記載中是《三國志》的官渡之戰,它證明了東漢的機械製造及科技水平之高。然而,那應該是比較高級的拋石機,簡單的拋石機在戰國時期就出現了。早韓信一百多年的亞歷山大在掩護部隊渡河時也曾使用過類似裝備。

  [7] 屬於北狄的一支,以其兵將強悍、善於騎射聞名,楚漢戰爭之時雙方都有樓煩戰士,他們基本屬於僱傭兵性質。

  [8] 語出《孟子·公孫丑下》。

  [9] 見《史記·伯夷叔齊列傳》,伯夷、叔齊乃係商末周初的儒家眼中的兩位賢者,也是親兄弟,孔子即道此二人「求仁得仁」。

  [10] 見於《史記·刺客列傳》。

  [11] 其實這只是一個傳說,但它卻可能產生真實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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