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橫斷濰水

  「報——！大將軍！目前仍沒有龍且過河的跡象！」當韓信立馬於濰水北岸十幾里處的一座高坡上時，一名手下騎乘著快馬向他報告道。

  「好！再探再報！」

  「報——！大將軍！還是沒有龍且過河的跡象！」一刻鐘以後，手下又來報告道。

  「再探再報！」韓信不相信一個龍且會這麼難對付，一定有高人在背後指點。

  「大將軍，傳令吧！再遲一些楚軍可都要過來了啊！兄弟們還能招架得住嗎？」說話的正是騎將灌嬰，他一直待在大將軍的身邊等候命令，他不是求戰心切，而是覺得楚軍可能馬上就要越過漢軍的伏擊圈了，因此心下著急得很。

  「不！再等等，再等等！」韓信一手勒緊馬韁繩，一手按緊了那柄幾乎從不離身的寶劍。

  

  「大將軍！在下一向最佩服您的天縱英明，可是古人云：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今楚兵勢大，而我軍實力單薄，若求一戰吃掉楚、齊聯軍確實……為穩妥計，不妨今日咱們先行滅了他一股，殺殺他們的威風，反正來日方長！望大將軍三思。」灌嬰不依不饒。

  韓信一反常態，極不耐煩：「灌將軍，你休要多言！本將軍自有分寸！你退下吧！」

  韓信一向不怒自威，別人休想窺透他的心思，碰了一鼻子灰的灌嬰只好老老實實地退到一邊。過了一會兒，曹參也急匆匆地趕來了，可是卻一樣被韓信的衛士擋在了一旁。

  「報——！大將軍！還是沒有龍且過河的跡象！」又是一刻鐘後，那名手下再來報告道。

  「再探，再報！」

  這時候，韓信周圍的空氣也都跟著凝固了，他身邊沒有一個人敢發出任何聲響，大家都在默默等待主帥關鍵時刻的一聲令下。韓信下定決心要賭這一把，他非要一戰取龍且性命不可！

  「哈哈哈……」韓信突然仰天大笑起來，大家的精神不但沒有放鬆，反而更緊張了。這場面太詭異，讓人太難以捉摸了……

  此時一直在濰水南岸舉棋不定的龍且為求萬全，趕緊讓手下抓了幾個附近的村民詢問關於河水的事情。

  這些村民便老實回答說，別看濰河寬幾十丈，河水平日裡也就一人多深，因為前些年雨水太盛沖壞了兩岸河堤，今年雨水又稀少才使大冬天裡斷流的，他們也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龍且終於放心了，胸口一塊石頭落了地。這時楚軍已經過去差不多一半人馬了，龍且重又上馬道：「老子還就偏不信韓信真有本事把咱二十萬大軍一口氣吃下去！」接著龍且率領親衛部隊慨然渡過了濰水，齊軍則多未過河。

  雖然未及探子再報，韓信卻已經感受到對手的到來……

  雖然韓信笑得突兀，但並非沒有道理，他憑藉直覺預感到龍且渡過了濰水。是啊！又是通靈的直覺！這有些神秘，但也主要基於他對楚軍兵勢的細緻觀察和對龍且個性的判斷。

  當龍且下令懸賞萬金活捉韓信的時候，韓信給灌嬰下的命令卻是——不留活口，務必取下龍且首級。

  「傳我命令，發信號放開濰水，全軍開始反擊！」

  「大將軍，真的不等了嗎？」納悶中的灌嬰忍不住問道。

  「灌將軍，這回就看你們的了！龍且已經過河了！」

  「啊——？大將軍何以知曉？」

  「休要多言，我擺慶功酒等著將軍！」

  「誠如是，大將軍真乃神人也！」說完，灌嬰趕緊掉轉馬頭去自己的部隊。

  果然，軍令一下，先前像沒頭蒼蠅一般的漢軍沒有再繼續後退，憑藉著有利地勢和先前構築的工事開始對楚軍反擊。令楚軍大出意外的是漢軍居然還有相當一部分用作埋伏的人馬正以逸待勞。戰場上空突然響起了一陣陣雄壯的號角聲，同遠處的號角聲連成了一片……更令楚軍意外的是，漢軍伏兵中大部都是弓弩部隊——這些弓弩部隊面對著楚軍的追兵擺出了奇特的環式陣形（韓信將此陣命名為「迭陣」）：排布在弓弩手前面的是一支由長槍手、盾牌手組成的掩護部隊，他們呈一字整齊排開，身子蹲地，長槍的鋒刃一致端平向前；弓弩手又分為層次分明的三隊，由普通弓箭手組成「強弓手」、由射術精準的弓箭手組成「神射手」和由弩機手組成「強弩手」。此「迭陣」是韓信的戰術創新，正是為對付強大的楚軍尤其是楚騎兵而專門設計和排布的。首先，在楚軍距離還比較遠的時候，先由那些射程最遠的「強弩手」射殺敵人；當楚軍近一些的時候，再由射程次遠的「神射手」射殺敵人；最後當楚軍再近一些的時候，就由「強弓手」一展身手。當敵人付出巨大代價衝過這三道防線時，再由長槍手拼死阻擋。

  漢軍的抵抗一下變得頑強有效，而剛才還勝利在望的楚軍卻被當頭棒喝給打蒙了，別說追擊人家了，能保證人家不反追過來就已經很慶幸了。雙方一下子陷入了對峙。半個多時辰後，龍且趕到了兩軍交戰的最前沿。此時，他和韓信已經快要可以望見對方的主帥旌旗了。一向粗中有細的龍且到底還是產生了不祥之感，上次大司馬曹咎與司馬欣的慘敗，就是在大半大軍渡過河去時遭到漢軍的偷襲，今日的濰水卻似如履平地一般，難道……龍且不敢想下去了，這一次漢軍的舉動實在太過詭異。可是不管怎麼說，撤退肯定是來不及了。

  「大司馬，大事不妙！趁著現在軍心尚穩，咱們就向前殺出一條血路吧！」那位忠實的謀士適時拔出身上的佩劍，以表明決心！只可惜他擇主非人，以至最終喪命亂軍之中，在歷史上都未能留下自己的姓名。

  「韓信看來真夠狡猾！好，跟他拼了！」

  龍且下令強攻漢軍，他自己親率主力部隊向著韓信所在的中心方向猛衝。

  不一會兒，雙方各自在望了，韓信仍在那座地勢並不陡峭、四周也無所依託的孤零零的高坡之上——他騎著一匹白色的高頭大馬，身著一襲鮮明的白袍，外面圍繫著長長的黑色披風，格外扎眼。帥旗也高高揚起，就是想吸引龍且進攻。龍且已到了山坡之下，見到韓信那副招搖相，恨得牙根痒痒：「你別臭美！老子一會兒就要你好看！」

  「大司馬，小心有詐！」謀士又忍不住提醒道。

  「怕什麼，他分明就是瞧不起老子！老子一定要他好看……」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儘管曾經並肩作戰過，可早已分道揚鑣。假使沒有這場戰爭兩個人興許會老死不相往來，但既然各為其主，今日定要決個高低輸贏。

  楚軍在龍且的指揮下重新休整、部署過後，便開始了第一輪的錐形攻勢，這是一支重裝的鐵甲之師，因此一般的弓弩並不容易傷到他們。然而，令龍且大感意外的是漢軍居然使用了秘密武器——拋石機[6]，這可以說是那個時代最恐怖、最厲害的遠程武器！

  拋石機的威力使楚軍的攻勢越發困難，戰事慢慢膠著起來。可是，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龍且也要闖一闖。他已經下了死命令，敢有後退一步者殺無赦，龍且還親自率隊衝鋒，楚軍的士氣又一時大盛起來。

  韓信在山坡上穩如泰山，他知道龍且仰攻是犯了兵家大忌！只聽韓信小聲嘀咕道：「其實你我本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仇怨，讓我從你的屍體上踏過去吧，若有來生，我定當厚報！委屈你了……」

  眼看楚軍就要攻上山來，韓信命令道：「準備投槍！」面對如蟻聚一般湧向山坡的楚軍，韓信反而並不著急，他在讓楚軍儘量靠近自己。終於，當楚軍的叫囂聲震徹了整片戰場的時候，韓信一聲令下，數以千計居高臨下的投槍一齊向著楚軍飛去，伴著一陣鬼哭狼嚎，楚軍只得暫時後退；不一會兒楚軍又試探著攻上山，待他們接近山頭的時候，又是一陣疾風驟雨的投槍，一陣鬼哭狼嚎……

  楚軍的戰鬥意志相當頑強，不愧為項羽帶出來的兵。就在此時，楚軍的後軍開始大亂，「不好了，不好了！濰河發大水了……」不安的情緒迅速傳遍所有正在同漢軍作戰的楚齊聯軍，軍心大亂。

  「娘的！這回恐怕真著了韓信的道兒了！」龍且有些慌了。

  「大司馬，您的安危要緊，要不咱們趕緊再撤過河去吧！興許還來得及……」

  「不行！成敗在此一舉！」龍且仍舊很堅決，他不會輕易服輸，主帥尚在，楚軍很快穩定下來了，他們準備做最後的突擊。就在此刻，韓信對整裝待發的灌嬰說道：「一切就全看將軍的了！」

  「大將軍放心！今日有他龍且便不再有我灌嬰……兄弟們，跟我來！」

  近萬名飽餐戰飯、蓄勢待發的精銳騎兵似猛虎下山一般，以雷霆萬鈞的氣勢直撲龍且的中軍。頓時，戰場上空被一片高高揚起的沙塵遮沒……

  騎兵出擊，這正是韓信的撒手鐧。

  原來，在這場大戰的前夜，韓信偷偷命人準備了上萬隻沙袋，硬是截斷了冬季的濰水徑流，在恰當的時候再決開濰水，將楚軍分割成首尾不得相顧的兩段，令楚軍驚慌失措，從而實現其半渡而擊的戰術效果。縱觀整個中國戰爭史，用兵之奇莫過於韓信的壅囊斷水，它亦堪稱因時、因地制宜且靈活用兵的典範。不得不說這樣的不凡構想，只有天才能夠想得出來。

  當河水一下子衝下來時，由於先前圍堵，剛決口時的水勢很大，不少正在渡河的楚兵都被衝倒了。還好他們是楚國人，幾乎人人都是游泳的好手，大不了扔掉盾牌、脫掉鎧甲再游上岸。可是，越來越急的河水後面跟著一支規模不大但士氣正盛的漢軍，他們備足了弓箭，一致高聲吶喊，鼓角也跟著震天響，就是想從氣勢上壓倒楚軍。果然，楚軍被漢軍迅速攔腰斬斷，加之四面驟起的喊殺和擂鼓聲，不知有多少伏兵，軍心一下就動搖了。楚軍的陣勢迅速被漢軍沖亂了，尤其灌嬰率領的漢軍精銳騎兵更是不避鋒芒、敢死敢沖，以排山倒海的氣勢衝破了龍且中軍的防禦，不惜一切代價地殺向龍且本人——這就是後世所謂的「猛虎掏心」，也是韓信曾經向項羽建議過的一種戰術。

  當時，韓信在山坡上看得真切，儘管楚軍還在垂死掙扎，但灌嬰沒有令韓信失望，他們在層層突破楚軍的防守，此時雙方的搏殺已達到鐵血渾融、白刃相接的熾熱程度。韓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恨不得殺出去助灌嬰一臂之力。

  「灌將軍，好樣的！」韓信忍不住高喊道，他的衛士也早已忍不住了，大家跟著高喊起來：「灌將軍，好樣的……灌將軍，好樣的……」山下聽到喊聲的灌嬰更加來勁了。

  灌嬰本是魏地睢陽人，原為當地一不起眼的小商販，後加入劉邦的義軍。他多次立功，曾被封為七大夫、昌文侯等，以驍勇善戰著稱。灌嬰入齊以來的主要戰績：在擊破歷下齊軍的戰鬥中，灌嬰俘獲齊軍車騎將軍華毋傷及將吏四十六人；在攻降臨淄的戰鬥中，又俘獲齊守相田光（後逃脫）；在追殲齊相田橫至嬴下、博陽（縣）一帶過程中，大破騎兵，斬敵騎將一人，生擒騎將四人；順利攻下嬴下縣和博陽縣，破齊將軍田吸於千乘，最終斬殺田吸，戰績相當輝煌。專程趕來立功的曹參打得也不錯，再完美的計劃也需要得力的人來執行。

  「頂住，頂住！」這一回龍且徹底慌了。他被漢軍驚人的戰鬥力震得呆住了，只得喃喃道：「這個……灌……嬰……好生……了得……」不過這一次說什麼都晚了，漢軍的包圍圈越收越緊。

  龍且的親衛軍誓死保衛著主帥，可是由於漢軍騎兵不顧一切的衝殺和戰術優勢，灌嬰部又激戰了一個時辰之後接近了龍且本人。漢騎兵在緊緊困住龍且等一撮人馬後，幾百根銳利的矛槍一齊擲出——龍且的戰馬被當場刺死，龍且本人也被刺成重傷，他在彌留之際終於認輸了：「韓信，我龍且……這輩子……算是真服了……你小子……」

  主帥一死，楚軍全線崩潰，而漢軍越戰越勇，那些勇敢的騎士們在灌嬰的率領下出色地完成了既定任務——不僅一舉斬下楚軍主帥龍且的首級，還生擒了楚軍右司馬、連尹各一人，樓煩[7]將十人，灌嬰本人生擒了楚亞將周蘭。真正的英雄都是以超人的鬥志和毅力在戰場上浴血搏殺出來的，漢軍的驚人實力再一次深深地震動了楚軍，尤其是作為楚軍主腦和靈魂的項羽。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漢軍舉著龍且的首級向還在繼續頑抗的楚軍士兵招降，眼見主帥已經陣亡的楚軍士兵陣腳徹底大亂，只顧一個勁兒地向身後的濰水涌去。漢軍對他們窮追不捨，除了少部分人僥倖渡河逃散外，楚、齊聯軍大半被殺，數萬人被俘。韓信下令對南岸潰散的聯軍一路急追不舍，直到在濰水東面的城陽（當時齊國境內有兩個城陽）追上並俘虜了齊王田廣為止。

  漢軍除了一路追殲敗散的楚軍，繼續擴大戰果之外，灌嬰所部又勢如破竹、橫掃齊境。當齊相國田橫聽聞齊王已死時，便自立為齊王，可是不久即被灌嬰部擊敗，田橫只得帶了少數隨從逃亡到梁地，悄悄投奔到與自己一向交好的彭越帳下。曹參部則進擊齊將田既於膠東，殺之，數月之間，漢軍盡定齊地。

  漢軍最終取得了自開戰以來最輝煌、最有決定性意義的一場勝利，它成為楚漢戰爭的真正轉折點。當勝利的消息傳到漢王劉邦那裡時，他的第一反應自然是驚喜不已，他沒有料到韓信是個軍事天才，多虧蕭何不遺餘力的薦賢。當劉邦後來總結韓信的戰功及統帥才能時，他老實地承認道：「連百萬之軍，戰必克，攻必取，吾不如韓信。」

  不過，韓信後來的舉動又讓他很快斂起了笑容。

  當韓信挾著勝利的餘威騎著高頭大馬再次進入繁華的臨淄城時，軍民們無不齊聲向他高呼萬歲。在這榮光普照、遍體通順的一刻，他感到了生平從未有過的巨大的自豪感和成就感，無論從身份地位還是個人的思想觀念上，他都完成了真正意義上的人生蛻變。韓信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再不須像過去那樣小心翼翼、低三下四地做人，他現在足可傲然於世。

  滿盈則溢，只是一向看重人生進取的韓信真沒仔細想過這個問題，也不願意思考這個問題。假使一輩子註定要生活於黑暗之中，那麼他寧願選擇成為那一隻撲火的飛蛾，雖殞身但無悔！

  從自信到自負，僅一步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