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決戰濰南
2024-09-30 22:00:13
作者: 周明河
韓信早已料定楚軍要為保護自己的側翼而干預齊國之事,但是他沒有想到楚軍出兵會如此神速,才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看來項羽已經完全清楚他韓信的分量,相當重視這個對手。當韓信得知楚軍主帥是龍且時,露出了難以抑制的歡喜之色。從大處蔑視敵人,更當從小處重視敵人。韓信悄悄地帶上了幾個親衛出去探察一下戰場附近的地形,這幾乎是他必不可少的軍事準備活動。
韓信經常興致盎然地對幾位親信講些關於藉助地形、地勢排兵布陣的道理,比如如何優先占據地勢較高的地方,迫使或者引誘敵人來攻擊自己;也可以把敵人引誘到地勢偏狹、行動困難的地方,予以迎頭痛擊;再或者是把敵人引誘到可以使用火攻、水攻反擊的地方……總之,用兵的道理也和世上的其他事情一樣,不是只靠使氣、蠻幹就可以成功的。有一次,韓信非常得意地跟部下講了很玄乎的話:「陣勢或圓或方,或縱或橫,斂合布散,倏往忽來,使人莫測。善用兵者,以少為眾,以弱為強,逸己而勞人,伐謀而制勝,運乎陰陽,行乎鬼神,雖有勇者莫能施其力,智者莫能用其謀,斯為妙矣……大抵兩敵相對,在審其強弱,識其多寡,以正應以奇變,奇正之用合宜,應變之方弗失,百戰百勝之道也。汝等其識之!」屬下聽得一頭霧水,彼此面面相覷,韓信自己也笑得不行,看來這幫人是沒有天分了。韓信始終牢記用兵之道歸根結底在於靈活機動,不能墨守成規,否則很容易陷入不利的被動局面;而爭取最大的戰場主動性,才是兵家克敵制勝的法寶。
此時已是舊曆的十一月份,寒風呼嘯、冰凍刺骨,如果戰事延續下去,很容易影響部隊的士氣,造成難以預知的後果。
對於楚兵和齊兵來說尤其如此。他們是主場作戰,士兵容易敗散;而漢軍有所不同,他們是客場作戰,不會輕易逃散,因為他們離家太遠,若擅自行動會很危險。因此,速戰速決對齊、楚聯軍而言則更為有利。
韓信非常了解聯軍主帥龍且的性格,此人既不慣隱忍,又寡識無謀,憑的不過是一身血氣之勇;雖然略識用兵之道,但又過於自滿,常誇口說自己帶兵十萬即可橫行天下;衝鋒陷陣綽綽有餘,但若是遇上真正的勁敵早晚必會失敗。
包括殺人如麻、自負其能的項羽,他們強在一口氣,衰也在一口氣,只要讓他們急著吐出那口氣,便只有被動挨打的份兒了。就如同鋒刃雖利卻易於折斷,這也是以柔克剛、後發制人的道理。因此,以龍且的性格來看,他必然會選擇與漢軍速戰速決。
既然看透了這個問題,韓信就需要想辦法利用龍且急於求戰、急於成功的心理,促使其一步步踏入漢軍的圈套,再予以迎頭痛擊。韓信最擅長的就是誘敵深入、巧設埋伏,問題只在於如何最大限度地消滅敵人保全自己——此次楚、齊聯軍兵多將廣,最好能先行分裂敵人,才能消滅有生力量。
總之,曾經經歷那麼多的坎坷和失意,而今上天卻如此垂青自己,彌補從前對自己的不公,這反而讓韓信有些飄飄然了。想到這裡,韓信內心湧起了巨大的喜悅:一旦打倒眼下這個貌似強大實則愚蠢的敵人,自己便可以脫胎換骨——他再不是從前那個寄人籬下、微不足道的平民韓信,而是雄霸一方、動搖天下的諸侯韓信!他可以決定這天底之下每一個人的命運。自然,他也可以得到一切他想得到的東西,尤其是原本只屬於項羽的女人……而這一天的到來,他已經等待了很久很久了……
自信滿滿的韓信在一座高坡上俯瞰冬日的濰水,流淌不息的冰冷河水[3]令他計上心頭。
楚軍與齊軍合兵於高密一帶,在與漢軍對陣之前,楚軍中的一名謀士向龍且建議道:「漢兵遠斗窮戰,其鋒自不可當。而我齊、楚兩軍自居其地,一旦遭遇挫折,兵易敗散。方今之計,不如力求穩妥,深壁高壘、堅壁清野,再令齊王派出心腹干臣去策反漢軍占領的那些齊地;一來他們聽說自己的齊王尚在,二來又聽說楚兵來救,一定會反叛漢軍的,如此漢軍就會腹背受敵。又得不到必要的糧食補給,他們一定會不戰而降。」
「我看未必,你以為那齊王何人?他有如此賢德和號召力嗎?」龍且疑問道。
「大司馬可能有所不知,齊王雖賢名不著,但是齊相田橫卻名聲在外,齊人必心向之……」
「呵呵,田橫之徒本司馬豈能不知!先時倒也交過幾回手,不過爾爾!況且,田氏已據有齊國二百多年,本已大失人心,焉有復起之理?」
「但他們總歸勝過外人吧!再者,漢軍主帥韓信委實詭計多端,大司馬您不可不防!」
這一回龍且忍不住大笑起來,乃道:「不然!本司馬平生最知韓信為人,容易對付得很!想當年,這小子寄食於漂母,說明他無半點資身之策;還曾受辱於胯下,又說明他無絲毫過人之勇。如果這樣的無勇無謀之徒我尚且還要畏懼的話,那豈不讓天下人恥笑!哈哈……」
「大司馬此言差矣!韓信當初寄食於漂母,只不過表明他不諳謀生之道,或是他生性高傲,不屑為鄙事[4]而已;受辱胯下也不過一時忍小忿而就大謀,此正是韓信之過人、高明處!能懷他人所不能懷,能忍他人所不能忍,此種人豈是易與之輩?猶猛虎在籠,不發則已,一發必置人於死地!望將軍三思……」
「呵呵,休要長他人志氣!過去是這小子幸運,沒犯到我手裡,不然本司馬早把他給收拾了,何至於有今日之患!就是魏豹、陳餘這幫豎子成就了這小子的大名。哼哼,讓老子來好好教訓一下這個狂妄之徒吧!」
「大司馬此言又差矣,假使魏豹、陳餘確不足道,可是韓信能夠奇計破魏,又一日大敗二十萬趙軍,難道憑藉的都是僥倖嗎?吾觀其人智略大出常人,為龍為蛇,固深不可測,大司馬您不得不防!還請您切記項王的再三叮囑,小心為是……」
「是!是!是!就算你說得都不錯,可是你來說說,咱們而今興師動眾、不遠千里到這齊國來,究竟又是為了什麼?難道就眼睜睜看著漢軍不戰而降,然後咱們無功而返?再說,我軍糧草也並非容易為繼,天下大亂都好幾年了,士兵們可都盼望著能回家與親人團聚!如果我們能夠一舉打敗漢軍,那麼齊國的大半就必將落入我掌握中……」
「可是,大司馬,如果我軍失利又當如何?漢軍一敗,齊軍又焉是我軍敵手……」
「呵呵!不過就是賭一把罷了,又何懼哉?我一世英名,如果今日我果真不幸敗在韓信手裡,那麼就證明這小子的確有過人之處,我甘拜下風,心服口服,死而無怨……不過我還真不相信韓信有能耐一口氣吞下我二十萬大軍,你相信嗎?」
「可是……」
「好了,沒什麼可是的了,我意已決!休要多言,凡再擾亂我軍心者——斬!」
「驕兵必敗,大事休矣……」謀士最後小聲嘀咕道,龍且因為沒聽清也就沒再跟他計較。
很奇怪,決戰的雙方竟然不約而同地相信此戰已無懸念,難道成功如此輕鬆?
濰南決戰的那天,陽光朗照,北風也減去了不少寒意,雙方甚至可以看見彼此軍陣反射出的閃閃亮光,就像躍動的魚鱗反射的金光一樣。不過魚鱗輝耀出的可是歡快、活潑的氣氛,而不是這窒息、逼人的殺氣。儘管大多數參戰的士兵一見這場景就抑制不住興奮,但心底卻並不好過。韓信自己也忍不住心酸,不知又將有幾萬顆人頭落地。
當龍且看到漢軍嚴整的軍容時,不由地感嘆道:「看來韓信的身子骨真是硬了啊!」不論漢軍兵力的多寡,單是韓信排兵布陣的本事就足以令龍且刮目相看,他不禁納悶:難道韓信的本事真的都是從書上學來的嗎?也許這小子走了好運,得到名師指點了?好在他也不是吃素的,到底從項羽那裡學過幾手還算得心應手的陣形。
兩軍交戰的第一回合開始了。漢軍首先派出自己的精銳力戰楚、齊聯軍,雙方打了個平手。一個多時辰以後,第二回合開始了,漢軍的非精銳部隊幾乎難以招架楚軍,早早鳴金收兵。半個多時辰後是更大規模的第三回合,這一次漢軍的主力部隊傾巢出動,楚、齊聯軍也派出了最精銳最強大的主力部隊,雙方又經過了一個時辰的鏖戰後,人數上並不占優勢的漢軍漸漸處於下風。
三次較量下來,龍且已經基本斷定漢軍的總體實力,他看著得勢的楚軍將士忍不住大笑起來。先前那位謀士站出來給他澆了一盆冷水:「大司馬,咱們還不能高興得太早!在下聽聞韓信手下還掌握一支精銳的騎兵,如今不見騎兵上陣,不知打的什麼主意,咱們當小心為是……」
人才總是有的,就在於人主能不能用。當初趙國有一李左車而不用,魏國有一周叔[5]而不用,否則韓信不會輕易得計。
龍且確實被出征前項羽的那番訓誡觸動了,因此他對這位謀士的話,既非用,又非不用,只是無法輕易判斷而已,「好吧,本司馬小心從事就是!我軍騎士也不是吃素的,待會兒讓他們先從兩翼靠上去!看看韓信何能為也……」
漢軍見勢頭不好,再次鳴金收兵,可是急於取勝的龍且怎麼可能見好就收。雖然已至中午,很多士兵都有些飢餓,可是已經無法抑制興奮勁的龍且大叫一聲:「大楚的兄弟們,你們建功立業的時候到了!跟我殺啊……」一貫喜歡衝鋒在前的龍且這回是真忍不住了。楚軍全線出擊,漢軍奮力抵擋一陣後根本無濟於事,韓信下令全軍趕緊後撤,一口氣撤過了此時已經乾涸的濰水。
看漢軍的狼狽之相,哪裡可以跟傳聞中的威武之師相提並論呢。
當龍且帶人追到濰水河邊時,只看到乾涸的河床上已經被漢軍踏出一條通途,上面橫七豎八躺著漢軍屍體,看來韓信這一回真是碰上釘子了,龍且嘆道:「真是天助我也!」正當龍且要渡河時,手下謀士又冒出來,伸出手臂勸阻道:「大司馬,有異常啊!您仔細想想,這水怎麼說干就幹了?」
「嗯?是哦……」這下引起了龍且的疑問,他也有些納悶,為求謹慎便先行停了下來,但並沒有制止楚軍前鋒對漢軍的跟進追擊。
龍且的停留讓濰水對岸早已嚴陣以待的韓信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實在沒有料到龍且居然也似婦人般心細了起來,看來長年的征戰確實讓一個人學乖了。這一次,他確實輕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