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載遊學

2024-09-30 21:56:27 作者: 周明河

  當下正是春意盎然的時節,下邳城可比淮陰城裡熱鬧得多,但應該還比不上韓信小時候去過的彭城。只是,秦帝國高壓統治的氛圍一天天濃厚了起來。秦始皇專任獄吏、以刑殺為威,賦役、苛罰強於以往二十餘倍,眾人的臉上一片愁雲慘霧。

  少年韓信根本無心流連市井的喧騰,他一路打聽,來到了城郊頗顯僻靜的先生家。

  

  就在進門的那一刻,韓信還真有些抑制不住地激動,一腳沒踩實,差點跌個狗啃泥。

  先生家中非常簡樸,但是又透出一種逼人的整肅之氣,房間裡除了講學用的教具別無他物。

  老先生六十餘歲,鬚髮皆白,卻精神矍鑠。乍看之下,和常人並無異樣,可是當先生起身取東西時,韓信才注意到先生原來腿腳不便。

  韓信根據過去聽聞的那些奇人異事,判斷先生也應該是一位傳說中的高人。

  「小子,你打何處而來?」中氣十足的先生問初見的韓信。

  「回先生,小子家在淮陰。」韓信彬彬有禮地躬身答道。

  「淮陰?好!小子姓甚名誰?」

  「回先生,我姓韓名信,字重言。」

  「好名字,大丈夫就應該一諾千金,不過也要因人因時,靈活機變,不可一概而論!哦,小子,你說你姓什麼?」

  「回先生,我姓韓,戰國群雄中的那個韓。」

  先生頓時抿住嘴一笑,他沒想到眼前這個看上去有些纖弱的後生頗有鋒芒。「小子,你過來!到我身前來!」他喚韓信上前,然後對韓信上下打量一番。

  韓信恭恭謹謹地走到了先生身邊跪坐在地,雙手放於膝蓋,兩個人中間隔著一條長長的矮桌案。先生看了韓信好一會兒,面色似拂過一陣春風,他一隻手拍打著自己的膝蓋,一隻手輕輕捋過鬍鬚,頷首不語。

  起初韓信不好意思盯著先生看,他只注意到先生單薄的衣衫,感覺先生那舉止從容的神態。

  就這樣,一老一少靜坐良久,先生首先打破了沉默:「小子,韓喜是你什麼人?」

  韓信聽到「韓喜」兩個字,先是一驚,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只有老實交代:「正是家父,先生您認得家父?」

  「呵呵,何止認識,」說著先生便起身,晃晃悠悠跑出去吩咐家人備飯,轉身回來後他已是上氣不接下氣,不過還沒有忘記繼續剛才的話題,「我和令尊那是軍中的老交情了,呵呵……想當初我們兩個在平日裡都喜歡研習兵學,常常來往切磋。他是都尉,我腿腳不行就跟在軍中管管錢糧、商討商討軍機……哎,這仿佛還是昨日之事……」

  韓信一聽先生竟是父親軍中故人,情急之下便向先生打探起父親的下落:「先生,我剛才失禮了!敢問先生可知家父的下落?」

  先生忍不住嘆息道:「王翦老兒奸猾之至,秦軍六十萬伐我,我軍亦準備不足,焉有不敗之理……秦軍又歷來神速,不容我軍喘息……韓都尉怎忍偷生,於是力戰而亡!唯我小老兒因腿腳不便,無法上前線,這才苟活至今……你父親是咱楚國的英雄啊!」其實先生是被秦軍俘虜後放歸的,只是往事不堪回首。

  兩個人相對黯然許久,韓信原本內心隱約抱著的一線希望就這樣破滅了,他第一次流下了傷心的淚水,他為自己能有這樣一位戰死沙場的父親而感動。大丈夫死得其所,豈不快哉?

  「信兒,」先生也開始這樣稱呼他,「莫要傷心,能夠戰死沙場那才是一個軍人的榮光!等著吧,力不能屈人,勢不可用盡,木強則折,物極必反,秦賊終會有遭報應的一天……」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韓信攥緊了拳頭,「我大楚縱橫千里,物產富饒,英傑輩出,自當有否極泰來之日!」

  先生用力地拍了一下少年韓信的後背,仰首大笑道:「後生可畏啊,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接著,他便把韓信引領到自家後房用飯。他實在沒想到今日能夠有幸得見故人後代,必須痛飲幾杯。韓信也是大喜過望,一掃先前的喪父之痛,與老先生飲起酒來。

  先生又問起韓信家裡的詳細情形,韓信一一作答。先生本不應該收取韓信學費,只是現在求學的後生實在太少,而他又要養活幾口子人,所以就只收取一半的學費。

  韓信說不上是感激還是親切,那天他一反常態地跟先生聊了很多,而先生也愈加覺得這孩子是一塊璞玉,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最後,師生二人都喝得大醉。

  韓信的同學的確沒有幾個,而且他們之中的很多人還要去往其他學館修習縱橫之學、儒學、道學、墨學等,尤其還要去縣吏那裡學習刑名法術之學,誰讓那是整個秦王朝的統治思想呢。

  韓信和幾位同學就租住在先生家附近,雖然他由於好奇去其他學館聽過幾天講,可是他畢竟志不在此,並不用心,閒暇時寧願四處遊逛,或者冒險一探秦軍的某個近處營地。可是在先生對他們仔細講述名將吳起的生平事跡後,韓信才對王侯將相有了一種深深的嚮往之情,他覺得那才是一個大丈夫的畢生追求。

  「吳起者,衛國人也,好用兵,」那一天的午後有些陰霾,而先生的興致卻很高,他一邊漫不經心地翻著簡冊,一邊對學生們用心地細述他崇拜的天才吳起,「其先師隱於衛國,熟諳孫子十三篇及太公兵法。吳子年二十,慕其名而從其學,六年乃成,遂拜別恩師下山,欲事魯君……」

  「先生,學生有一事不明,吳起之時魯國國力如何?」一位學生突然發問。

  「問得好!吳起之時魯強亦弱,何謂強?魯系周公嫡傳,號稱禮儀之邦、仁義之師,疆域尚遼闊,披甲數十萬;然魯政出多門,季氏專權,人心不齊,其勢又可謂弱也。是故起願傾力助魯君以強魯之業……小子,明白否?」

  「學生明白!」

  先生就又接著剛才的話講了下去,「後齊人攻魯,魯君臣皆知起賢,欲立其為魯軍主將以拒齊軍;然起妻乃齊女也,是以魯人又皆疑起親齊,不敢重用也。起既知魯人之意,有難色,然成功之機亦難得,揚名諸侯,在此一舉,故起殺妻以明己志……」

  吳起竟親手殺了自己的妻子,學生們聽到這裡大多感慨不已,成功真的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韓信心中也猛地一顫:究竟何為「大丈夫」?先生先前也說過,大丈夫成事當不拘小節,但事實如此嗎?

  而先生卻未有片刻遲疑:「魯國遂以起為主將,起終不負魯君所望,大破齊軍……然則福禍相倚,其時有嫌惡起為人者,遂言於魯君曰:『吳起之為人,多疑而殘暴。其年少時,家累千金,然遊歷多方終不遂人願,終破其家!鄉人笑之,吳起怒殺謗己者三十餘人。臨行之時,與母訣別,噬臂誓於母以明志:『起不為卿相,不復入衛。』而後至魯地事曾子。居數載,其母死,而起竟不歸葬母,豈不違人倫!曾子亦鄙之,乃與起絕……今者,吳起又殺其妻,豈偶然也?況魯實為小國,而有戰勝之名,他國疑懼,必群起而攻之。又魯衛為盟國,而國君任用吳起,實逆衛國也。望國君三思……」

  講到這裡,先生倏地坐起,台下無一人多言語。沉默了半晌的先生最後感嘆道:「君臣相得,琴瑟合鳴,可遇不可求也……」

  說完,先生眼含熱淚。

  後來,先生穩定了一下情緒才得以繼續剛才的話題:耳根子極軟的魯君,最後果真把吳起逐出了魯國。

  再接下去的故事走向大致為:吳起之後聽說當時的魏文侯有賢名,想要去投奔。而魏文侯早就獲悉吳起之名,於是便向他的臣下李悝詢問吳起為人,李悝道:「吳起貪婪好色,然用兵如神,雖前代名將司馬穰苴不能過也。」好在魏文侯重才甚於重德,於是他便起用吳起為將,一戰就擊敗了秦國,並奪取了秦國五座城池。吳起帶兵也很得人心,能與士卒同衣食,臥不設席,行不騎乘,親裹贏糧,與士卒分勞苦。士卒中有病疽者,吳起親吮之,是以得士卒死力。

  魏文侯非常賞識吳起之才,專令他駐守在形勢險峻的黃河以西防備秦國、韓國,而吳起不負所望,更是為魏國訓練出了一支威震敵國的精銳之師。後來,魏文侯去世,其子當政,吳起伺機向新君諫言:「人君當不恃山河之固,重在修德以立身立國。」魏武侯深以為然。然而,此時吳起因為名高而再次受人讒害,不得已亡魏至楚。

  楚悼王也非常欣賞吳起,吳起到楚國一年後被任命為令尹,接著楚國便在吳起的主持下開始變法圖強,明法審令、裁撤冗官,還取消了一些遠支公族的特權及其福利待遇,以慰軍師。不久,楚國便初步實現了富國強兵的目標,於是南平百越,北並陳蔡,力挫三晉,西伐秦,一時間楚國成了諸侯國的眼中釘。可是好景不長,楚悼王死後,宗室大臣群起討伐吳起,得罪過很多人的吳起因此被殺。

  「起勸魏武侯立身立德,然縱觀起行事,以刻暴少恩而亡其軀,可謂悲夫!然起在魯則魯勝,在魏則魏強,在楚則楚霸,出將入相,確為真英雄!為吾輩之楷模……」先生總結道。

  雖然韓信以前就聽聞過一些吳起的事跡,可是都不如今日震撼和激動人心,它仿佛北斗星一般為行者指明了前進的方向。

  從這天起,韓信的人生目標更明確了,除了更加用心鑽研兵法外,他還涉獵更多領域,豐富自己的才幹。

  只是,後來一場劇烈的政治風暴使韓信終止了這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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