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惠賜龍淵

2024-09-30 21:56:38 作者: 周明河

  一天,先生又見韓信一個人悶在屋子裡苦讀兵書典籍,上前詢問:「信兒,多日來為師常見你埋首經典,嗜讀不倦,講堂之上也屢聞你驚人之語,想來你該志得意滿才是,卻何以不見你面露喜色呢?」

  韓信一看是先生進來了,趕忙起身給先生讓座,他聽過先生的疑問,略一思忖便道:「先生所言甚是,我輩少年自應多意氣風發,狂歌嘯傲,只是我天性愚鈍,恐學有所怠,還望先生多指教。」

  

  「呵呵,好謙虛的信兒!」先生盯著韓信好一會兒,忽又道,「為師近日也見你多讀諸子百家之書,甚感欣慰!想為師參與兵事數十載,不過積累寸功,平生只知兵之為兵,而實不知有其他,及至垂垂暮年,偶獲一點真知……這用兵之法嘛,更多還應在兵外。想那吳子,觀其用兵之旨,究系外法內儒之士,呵呵……」

  韓信被先生說得起了興致:「不敢瞞先生,我的苦處也在於兵書、經典之外!近年國內干戈漸息,我輩學兵事也多為紙上談兵而已,尤苦糾於兵書、戰典多有齟齬、矛盾之處,實不知從何談論。更望先生指教!」

  說完韓信便起身虔誠拱手,莊重得很。

  只見先生面帶春風,舉止從容,他示意韓信坐下:「信兒所言極是,為學自當以致用為本,尤我兵家之學,嘴上功夫再厲害,如胸中實無一策,或迷信前賢所論,亦終不免貽笑於世!所謂『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如《吳子》曰:『天下戰國,五勝者禍,四勝者弊,三勝者霸,二勝者王,一勝者帝,是以數勝得天下者稀,以亡者眾。』發動戰爭越少反而越於己有利,若果真如是,嗜殺殘忍之秦人又何以獨得天下?天下之理亦在乎時勢……

  「想吳子只是在這裡告誡,好戰必亡也!正如孫臏所說『樂兵者亡,而利勝者辱』,故曰死守經典為不可取……」

  「《管子》也說『數戰,則士疲;數勝,則君驕。驕君使疲民,則國危』……」韓信忍不住插了一句。

  「對!能明白在用兵之中學習兵法,便是難得,好比那游水之技,必先慢慢親身試過!信兒今日能不為經典所囿,已勝為師當年多矣,呵呵,莫要心急,天下萬事終逃不過『用心』二字……」

  先生一番話說得韓信豁然開朗,世間很多事都不能強求,心性躁急也是要不得的,「謹記先生教誨!」

  時光飛逝,俯仰之間,三年的遊學生活就要過去了。

  在這期間,韓信逢年過節都要回家看望母親,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感覺到母親因為太過操勞而變得憔悴多了。離家在外才知親情可貴,對於母親的愧疚之感油然而生。

  韓信快要十八歲了,的確是長大了,只是母親還沒到四十歲就已經完全衰老了,這令他這個做兒子的無比心痛。而且家裡的生活也因為自己長年在外開銷巨大而日漸窘迫,再加上朝廷的各種苛捐雜稅——原本按照朝廷規定,男子年滿十五歲就要開始服勞役了,只是韓信在外求學,只得花錢免役——家裡的境遇就越發慘澹了。

  韓信應該學著為母親分擔憂勞,可是他卻怎麼也捨不得先生,除了術業之外,他需要向先生學習的地方還有很多。他矛盾著,煎熬著,與先生相處的難忘歲月總是歷歷在目。先生還講過很多軍中逸事,以及英明神武的父親,這些又怎能不讓韓信心嚮往之……韓信有時感覺先生親切得如同自己的父親一樣,他常常能夠透過先生看到父親的影子。

  對於韓信的學業和對兵家精髓的透悟,先生非常滿意。

  有一次,先生出了個題目要考考大家:如若你是趙括,你當如何應付秦軍。

  「我以為趙軍當憑險據守,勿主動出擊。」一名同學站起來慷慨陳詞道。

  「趙軍先發制人,實為不得已而為之,秦強趙弱,秦國又志在必得,趙軍拖耗不起,故而趙括才急於打破僵持局面,以至誤中武安君(指秦名將白起)誘敵之計。所以我覺得趙括當穩中求進,而漸收迫敵退兵之效。」另一名同學站起來說。

  「我覺得只有山東六國聯合抗秦才有出路,所以趙括當務之急當是固守待援。」

  「落井下石,但求自保尚且來不及,危難之際,還有誰會援救趙軍呢?我覺得趙軍初始就當抱定必死決心,知死必勇,興許可僥倖擊退秦軍。」

  「我以為廉頗過於老成持重、用兵保守,趙括又過於年輕氣盛、鋒芒畢露,而此一切又都不是根本。根本在於當時趙孝成王急功近利、利令智昏,尤其臨陣換將乃用兵之大忌;反觀秦昭襄王,決戰之機竟親自統軍斷敵後援,這當是何等魄力。若我是趙括,我只得認命……」這名同學的高見令人耳目一新。

  「竊以為,上黨乃兵家必爭之地,關係重大,趙國不費一兵一卒而能一朝獲得上黨十七座城池(上黨地區原屬韓國),實乃天賜良機。我認為上黨郡守馮亭把禍水引向了趙國……當時天下大勢,秦趙之間早晚必有一場生死較量,不如趁著韓國人仇秦之機挫一挫秦軍的銳氣,而且可以坐守上黨以逸待勞,這當是趙孝成王的如意算盤。只是不料秦軍神速,廉頗也太令趙王失望,且趙國又拖耗不起,因此才出下策換了輕銳的趙括為將。若我是趙括,當針對秦兵善於各兵種協同作戰之優長,充分準備,不至於被秦軍分割包圍……」

  大家就這樣七嘴八舌地論辯起來,莫衷一是,果然個個是「趙括」,而一向不乏精闢之論的韓信卻不發一語。

  先生的目光牢牢鎖定韓信,但韓信只是低著頭,表情嚴霜一樣峻冷,沒想到先生卻對他投去了讚許的目光。「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世上很多事情只能沉默以對。不能說,不可說,一說出來就是錯,更遑論「紙上談兵」。

  還有一次,一位三十出頭的客人來找先生,兩人聊到興頭上,先生就把韓信也叫到了房裡,想讓客人幫忙鑑識一下自己的這名得意弟子。

  韓信默默地跪立在一旁給先生和客人斟酒,客人用銳利的目光審視了韓信好一會兒,若有所思。先生提高聲音喚回了客人的注意力,他才拱手向先生神秘一笑:「呵呵……張某春秋尚淺,識不得此兒……呵呵……」

  「呵呵,子房老弟,你我好友,何須多此一舉!老弟是何許人物,別人不曉得,老夫可眼毒……直言無妨!」

  「哪裡哪裡!張某雖略通些相人之術,實不敢造次,不敢妄言……」

  「老弟今日可是謙虛得緊,但說無妨,老弟姑且言之,我等姑且聽之,別掃了興致……」

  「今日可要難倒我張某了,也罷,我果是被此兒驚住了。」最後他方才斂起笑容,正色道,「此兒英氣逼人,目力深沉,骨相清俊,修識內斂,他日若能得志,前途必定無可限量……」

  語畢,大家沉默了半晌。

  接著先生便得意地大笑著打破了沉默:「子房老弟,不愧為神人也!英雄所見略同、略同啊……」先生一邊說一邊向客人拱手致意。

  韓信這時候已經可以聽出客人對於自己評價的分量了,他在心底感到一陣快慰,然而仍舊不動聲色。

  自然,對於客人的鼓勵之情韓信備感驕傲,他怎麼也不會忘掉客人那不凡的相貌。雖然這位來客纖細若婦人,臉上還略帶病容,然而眉宇之間卻充溢著一股英武之氣,尤其舉手投足都是那樣淡定從容、瀟灑豪邁,講話也是綿密入理,不落空言,實為庸常流輩所不及。

  直到多年以後,韓信才敢於把他同那個帶著力士在博浪沙刺殺秦始皇的人聯繫起來,那是何等的智勇!那時韓信才得知對方原來也是先韓遺民,而且還是那無人不曉、五世相韓的張家之後。自此以後,韓信將這位英雄的名字——張良——銘記於心。更令韓信始料不及的是,十幾年以後,自己和張良還會重新聚在一起,編輯校訂天下流傳下來的各家兵法。同時,他們和蕭何一起,更成了漢高祖劉邦眼中的「興漢三傑」。

  只是現在,張良給先生帶來了一個不幸的消息,張良走後,先生便再也沒有過笑臉。

  天一下就變了。

  原來可惡至極的秦始皇就要在丞相李斯的建議下頒髮禁斷天下私學的詔令了,如此一來,先生一家就會斷了生計。不僅如此,秦始皇為了進一步清明視聽、掌控天下輿論,還要頒布焚毀天下除醫藥、農牧、卜筮之外藏書的詔令。

  唉,這一來不是要了先生的命嗎?

  果真,沒過多久禁學和焚書的詔令就相繼頒布下來了。大秦法令嚴酷,少有人敢於鋌而走險,畢竟會罪及家人。

  先生難過了很久,懷著一腔悲憤把大家召集到了一起。老邁不堪、形容枯槁的他給學生們上了最後一堂課,他把自己平生的寶貝藏書都一股腦兒地堆到了案上,恨不得將平生所學都傳授給學生們。但最終,他只是吃力地動了動嘴,再講不出一句話……

  最後,先生和大家一一道別。

  先生的心情很複雜。

  大家走後,韓信卻沒有走,他知道先生一定還有話要對他特別叮囑。

  果然,先生把自己的得意弟子最後一次叫到跟前:「信兒啊,你是為師平生所遇到過的最聰明、最用心的學生。也許,這也是你父親在天之靈在庇佑你。你是一個必成大器的孩子,成就當遠在為師之上……」

  「先生對於學生的恩情,學生沒齒難忘!」

  「只是有一點,你須改了才好……」

  「望先生指教!」

  「你平素心性高傲,不善結交,故事理未洞曉,人情欠練達,終歸要折中些才好,為人也不妨中庸些。」

  「學生定當銘記先生教誨!」

  「混帳狗皇帝,焚書就讓他焚吧,燒光了一切,就該燒著他自個兒了……還好,兵家知識你已經基本掌握了,以後就看你的造化,看你如何施展自己的才智和抱負了,為師相信不久的將來你會有建功立業、濟世安民的良機……你要將《孫子兵法》《吳子兵法》《司馬法》《孫臏兵法》《尉繚子》《太公兵法》這六部最重要的兵書牢牢記在心裡,要知道萬變不離其宗……」

  「嗯,學生謹記!」

  先生又繼續說道:「為師已經老朽了,苟活到如今。信兒,我們師徒兩個這一別說不定就是永訣,為師有一樣禮物要送你。」

  說著,先生就從身後取過一把三尺有餘的長劍遞給韓信,韓信恭敬地從先生手中接過劍,劍的外觀並無特別之處,古樸典雅,但劍柄上用古體鐫刻著醒目的「龍淵」二字。韓信早聽人說起過「龍淵」寶劍,今日終於有幸得識。他忍不住一試鋒芒,「唰——」,只聽一聲清脆的滑響,寶劍已經出鞘。韓信將沉甸甸的寶劍緊握在手裡,劍身閃現著神秘光彩,更有一股寒氣襲來。韓信驚嘆道:「傳說龍淵劍有五色龍紋、七星斗象,今日始知所傳不虛。」

  「信兒,這龍淵寶劍本系你們韓地所產,為師這也算是物歸原主了!寶劍當贈英雄,這也是為師對你的希望……天下之劍韓為眾,一曰棠溪,二曰墨陽,三曰合伯,四曰鄧師,五曰宛馮,六曰龍淵,七曰太阿,八曰莫邪,九曰干將[2]……此寶劍乃係鑄劍大師歐冶子用精鐵,花數年之功鑄造而成,鋒刃部選用了十分難得的隕鐵,又經過二十多道工序鑄合而成,實屬不易……

  「當年為師還在軍中做校尉之時,楚、趙、魏、韓、燕五國聯軍伐秦,當時聯軍統帥乃我大楚相國春申君。起初聯軍占上風,可是後來秦軍倚仗有利地勢,聯軍內部又難於協同一致,結果一朝失利……春申君命我部斷後,也就是在此役,為師率部成功擋住強勢的秦軍,這條右腿也是在那場廝殺中被廢掉的……

  「唉,一晃都快三十年了,好漢不提當年勇。最後,春申君就賜了我這把寶劍以酬勞功……信兒,你要銘記:此劍萬不可輕易出鞘,明白嗎?萬不可沾惹殘忍嗜殺的習氣。」

  「謹遵先生教誨,學生自當以仁義為先!」韓信向先生磕頭謝過。

  「好,我死而無恨!」訣別之後,先生再無話可說。

  後來韓信才明白,「龍淵劍」不過是傳說罷了,哪能輕信?而自己手上的這把劍是後世高人根據傳聞模仿鑄造的,不過沿用其名以提高劍的身價而已,就像人們假託「黃帝」等人之名著書一樣,但此劍確是一把當世稀有的寶劍。韓信為防止有人打寶劍的主意,就想辦法把「龍淵」二字給磨掉了。

  臨別前夜,韓信寄居於先生家。他突然感到很不安,於是就悄悄起身想去看望一下先生。

  夜已經很深了,可是先生的房間裡仍然燈火通明,甚至比平時還要亮些。韓信走上前去,先生的房門牢牢地閉著,外人根本看不到屋內情形,只聽到翻閱書簡的聲音,大約是先生在遵照詔令燒書之前還有些不舍吧,這大概就像一個武士要和自己的寶劍訣別一樣。

  已經是深秋了,韓信仰觀滿天的星斗和已經西沉的下弦月,突然感到一股透心的冰冷,心頭湧起了對於未知、空茫幽冥的深深敬畏之情。他還記得先生曾經教授過他很多關於星相的知識,這比陰陽五行更為玄不可測。

  算了吧,雖然有些不舍,可是大丈夫志在四方,只要將先生所授發揚光大,就是對先生的最大安慰和敬意了。再說,下邳城和淮陰城到底離得也不遠,或許還可以時常來拜望一下先生。

  這樣想著,韓信重新回房睡覺了。

  第二天清晨,韓信被一陣吵嚷聲驚醒,敏銳的直覺告訴他一定是出什麼事了,而且絕對不是好事。不一會兒,先生家的一個老媽子就進來叫韓信過去看先生,看著她焦灼的神情,韓信敢肯定是先生出事了!他的心「咯噔」一下,仿佛墜入了深淵。

  房間裡堆了一地的書冊簡牘,那都是先生的平生至愛,是他的命根子。而先生躺倒在地上,從他的脖頸處淌了一地的鮮血,手裡還緊緊攥著利刃……

  「六旬老翁何所求」,這是先生平時的喟嘆之語,先生最後竟以一死來反抗。

  多年師徒情同父子,韓信當即放聲痛哭。

  先生之子據說十幾歲的時候就戰死了,只有一個女兒早已嫁人。

  韓信同幾個打附近匆匆趕來的同學以及先生的親朋故友一起簡單地料理了後事。張良因多病多事而未能及時趕來弔唁,等到幾天後他再來看望亡友時,韓信早已經離開了。本來張良是有心要與韓信這等出類拔萃的後生結交,只可惜兩人未及深談,所以彼此並無多少了解,機緣一失,就錯過了近十年光陰。

  韓信在先生的墳墓邊跪守了一整天,他知道先生實在狠不下心去焚毀自己的藏書,既然先生下不去手,那就只有他韓信來代勞了,而且先生已經去到了另一個世界,他怎麼能沒有書讀、沒有書陪伴呢。於是韓信便把先生擺放好的藏書都用小車推來,準備在先生墳前付之一炬。其中有幾冊是韓信自己平常愛讀的,也是父親留給他的,都一塊燒了吧,反正最終也留不住,況且他早已把這些書的精義都融到了自己的骨子裡。

  最後,韓信眼看熊熊烈火吞噬了所有書簡,也燒盡了一個輝煌的時代,「百家爭鳴」徹底成為絕唱。然而韓信並不覺得可惜,他堅信自己必將再創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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