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2024-09-30 21:55:06
作者: 趙駿
醫院是白色的,這一點阿多印象深刻。
醫生的白大褂、白色牆壁、刷了白漆的床和更白的床單、白而亮的燈……各種白晃動疊加在一起,最終變成阿奇身上那件皺巴巴的白色病號服,他像一片蒼白的羽毛,又像一隻白紙風箏,有時候近,有時候遠。
阿奇被送到遙遠的仙蹤市之前,阿多在病床前撫摸過他的臉。他從來沒見過阿奇,只能用手摸清楚他的面部輪廓。那一刻他實在是想擁有一雙明亮的眼睛,這樣倘若去到另一個世界,就能一眼認出阿奇。他以前想摸阿奇的時候,都會被罵變態,可是後來,阿奇什麼也罵不了了,他成了一具空殼。
這樣的命運,會降臨在阿星頭上嗎?
阿多隻知道自己是在醫院裡,但不確定具體位置,也許,是在手術室
的門外?老魏打電話給他只說了阿星出了事,讓他帶點錢,他拿了銀行存摺去往鎮外的水田,自從失明後他沒有獨自去過那麼遠的地方,他只能一邊用拐杖點著坑窪的地面,一面喊老魏的名字。
幸運的是,他還是比救護車早到了一步,老魏說你要是遲點到,估計就沒人顧得上你了。
可到底還是沒人顧得上他,在醫院,他被忙碌的人給落下了,準確地說,是被遺忘了。他只好把手伸進還沒來得及換的工作服里,死死地按著和他所有財產綁在一起的存摺,等著老魏的召喚。他憑嗅覺和聽覺描述周圍的環境,84消毒液和來蘇水混合在一起,空氣仿佛長出了尖刺刺激著他的鼻黏膜和肺,讓他忍不住打了好多噴嚏。不算太吵,也不算安靜,人們的說話帶著回聲,應該是一個走廊一樣的地方。
據老魏說,阿星是忽然間昏倒的,毫無徵兆。
一切都似曾相識,阿奇的暈厥也發生在猝不及防的瞬間。老魏一開始以為他只是貧血,因為很多人都是這麼猜測的。郭老闆說過阿奇很瘦小,一看就是營養不良,等到他回來,一定要督促他多吃肉。可是全按摩院的人都沒有等到他回來。
現在,要輪到阿星了嗎?
阿多的腦袋靠著身後堅硬的牆壁,閉著眼睛,假裝睡著,避免別人看出他的異樣。他的盲人墨鏡在上救護車的時候掉了,他沒好說,生怕因為自己的窩囊而耽誤了時間,他看不到阿星,也不敢問。他只有一張存摺。
他好想喊,老魏,你在哪裡?可這不是清溪鎮外的水田,這是灣沚縣人民醫院,牆壁上一定貼著「禁止喧譁」之類的標識。他很想回到按摩院裡,和他的盲人兄弟在一起,就算是流了成噸的眼淚,只要能忍住不發聲,就不會有人察覺。哪像現在,就算眼角有一點潮濕,也得迅速用衣袖擦掉。
他的眼睛現在只剩下流淚這種無用的功能了。
「阿多,阿多。」
聽到這個聲音,他立刻在臉上使勁抹了一把。老魏終於來了,是要帶他去交款,還是要告訴他什麼噩耗?總之不會有太好的消息。
「怎麼樣?」他站起來焦急地問。
「走吧。」老魏氣喘吁吁地說。
「去哪裡?」
「當然是回去嘍。」老魏居然還在笑,「難道你想在醫院裡睡覺不成?」
「阿星呢?」阿多問道,「我們不能把他丟下不管的。」
「廢話,當然是跟我們一起走了。」老魏哈哈大笑。他說阿星早就醒過來了,費用也已經交了。老魏吹噓起自己的功勞,之所以能這般有驚無險,主要還是他對阿星昏迷之後的心臟急救很及時,看多了影視劇,依葫蘆畫瓢地捶按阿星的胸口,做人工呼吸。反正救護車還沒來,閒著也是閒著。
「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心臟供血不足造成的腦部缺氧,不算嚴重。」老魏複述著醫生的話,「腦部缺氧不算很嚴重的問題,有的人早上不吃飯去澡堂子洗澡也會因為缺氧而暈倒,歸根結底還是體質不行。」
「他怎麼會心臟供血不足的?」
「我告訴你,阿星可不是一般人哦。」老魏壓低了聲音附在他耳邊說,「他的心室所在部位有明顯的外創手術痕跡,上衣口袋裡還有驍悉,這是心臟移植後的抗排斥藥物。」
「你怎麼知道的?」
「當然是醫生告訴我的,我一字不落地給背下來了,不清楚的地方還特意用筆記了一下,你知道驍悉怎麼寫嗎?跟你說了你也不懂,反正你也看不見。」
阿多並無懷疑,一來這番話老魏就算是編也編不出來,二來老魏記憶力確實是好,否則他父親也不會這麼早就把小超市交給他打理。「那好,我們趕緊回去吧,阿星人呢?」
「就在你對面啊。」老魏還是低著聲音,「我剛剛扶他過來的時候你睡著了,他讓我不要喊你,讓你繼續睡。你這個瞎子還真是……一個大活人坐在你面前都不知道。」
「他知道我在這兒?」阿多窘迫地問道,隨即想到阿星看不見他落淚的樣子,這才釋然。
「嗯,不過,嗯嗯,是我告訴他的。」老魏輕咳了兩聲,喊道,「阿星,阿星,你醒醒。」
「老魏,你來啦?」阿星的聲音果如大夢初醒,「現在怎麼樣?可以
回去了嗎?阿多呢?還在這兒嗎?」
「他一個瞎子,不在這兒能在哪兒?走吧走吧。」老魏去扶阿多。
阿多頗為失落,他以為自己來醫院多少能起點作用,哪曉得還是扮演了個累贅的角色。現在老魏要帶著兩個瞎子坐公交車,一定是頗為辛苦,只好提前道歉,可是阿星說,要打車回清溪鎮。
「是啊是啊,打車回去方便多了。」老魏說道,「阿多,你不曉得阿星多有錢……」
「老魏。」阿星打斷了他,「就你話多。」
老魏立刻閉上了嘴。
阿多有些心疼,3路公交車坐到底站,下了車走兩里路差不多就能到按摩院,一個人一塊錢就夠了,打車最少要五十。但星的態度很堅決,明明是需要被照顧的病人,卻成了權威,就連老魏都有種俯首帖耳的味道。
三個人回到清溪鎮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三人在小餐館裡補了頓午飯,老魏餓得前胸貼後背,將半隻白斬雞囫圇吞下,又扒了三大碗米飯下肚才罷休。
回到按摩院,另外兩位按摩師聽到阿星無恙,也是大鬆了口氣。
按摩院裡恢復了寧靜,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阿多在按摩院裡可以遊刃有餘地處理生意。郭老闆的女兒在外地結婚,他和老闆娘一個禮拜之前就去幫忙籌備婚禮,這幾天按摩院裡所有進帳都歸四位按摩師所有,就當是讓他們沾沾喜氣,回來還要補請他們吃喜酒。阿多回來稍微休息了會兒就去二樓工作,一直忙到晚上九點。
工作結束,他就上了床。星也躺在床上,傳來輕微的呼吸聲。他們兩個誰也沒有說話。
深夜,阿多聽到了星起床的聲音。星的拖鞋輕輕摩擦地面,卻沒有出門,而是停在了窗口。那一瞬間,阿多覺得那不是阿星,而是阿奇,因為在很多的夜晚,阿奇也是那樣安靜地踱到窗口去,他雖然看不到天空和明月,卻能感到風在撫摸他的臉。
「阿星。」他還是忍不住喊了他。
「吵醒你了吧。」阿星抱歉地說,「我睡不著,想吹吹風。」
「你能看得見風?」
「當然看不見。」
「阿奇能看得見。」
阿星對這種滑稽的說法不感興趣,沒有給出一點回應。阿多卻孜孜不倦地說著阿奇,他說正常人能看到的東西阿奇看不見,可阿奇能看到的東西正常人也未必能看見。
「例如風?」星沒有掩飾譏諷。
「你不要不相信。有時候在黑暗中能看到更多的東西。」
「你能看到什麼?」星揶揄道。
「我看到老魏把你當成朋友了。」
星沒有說話,像是料到他話沒說完。阿多從床上坐起來,腳踏在地上,但沒有站起。腳心貼著冰冷的地磚,冰冰涼涼。
「老魏那個人不錯,他要是想跟誰交朋友,就會死心塌地對誰好,說句老話,就是你把他賣了,說不定他還幫你數錢。」
「你說話的意思,好像是我想要害他一樣。」星笑著說。
「我沒這個意思,不過我知道你們之間有一些秘密。」阿多聲音沙啞,「大清早去水田,是因為有些話必須要去那裡才能說吧?」
「你太多疑了,我和他之間會有什麼秘密?我去水田,只是因為……」
「你和老魏走得太近了,近得不正常。我記得我們倆變成朋友也沒這麼快的。」
「阿多,無論如何,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星很真摯,也帶著一些負疚。
阿多陷入更為長久的沉默,就像黑暗中有他尋找的東西,也有他閃躲的東西,他就在尋找和閃躲之間失語交困。終於,他輕輕地吐出來一句:「是不是你?」
「什麼是我?」星輕咳一聲,「是我什麼?」
阿多輕嘆一聲道:「那天晚上,在老街,你說你要拉屎,可是我一點臭味都沒有聞到。還有,老魏明明沒有把你踢到樓下,卻撒了謊,我知道他家和董老闆有仇。他幫你,是不是因為他發現了你就是那個人?
「你是說,是我砸破董老闆腦袋的?」沒等阿多回答,星辯道,「我總不能在你鼻子底下拉屎,你聞不到臭味也很正常。何況我是個瞎子,能
伏擊誰?」
阿多像是喃喃自問,又像是在問阿星:「你真的是個瞎子嗎?」
「阿多,你的想像力也未免太豐富了。」 星回到了床上,打了個哈欠。「時間不早了,趕緊睡吧。」
「是啊,一切都是我的猜測,多半都是胡思亂想。」阿多站起來,走到星的床邊,坐在他的床沿上,茫然地盯著黑暗,在那黑暗的中心,有一個比黑夜更黑的黑影,他看不見他的臉,更看不透他的心,「至少我想不出來你為什麼要去砸破董老闆的腦袋,你又不是本地人,難道跟他還有仇恨不成?如果無冤無仇,那就只能解釋是因為楚蘭了,可是你又明明不認識楚蘭……」
「我困了,明天還得忙呢。」
「我聽說——」阿多猶豫的音調拖得老長,「你做過心臟移植手術?」
星像是在半寐半醒之中出自於本能地回應,短促地「嗯」了一聲。
阿多沒有再問,像是要把一腦子的奇怪念頭扔出去,他悲傷地發現自己在這平靜的小鎮上已經住傻掉了,腦子已經完全不夠用,遇到一點事就心神不寧,所以他求阿星:「答應我,不管發生過什麼,都不要害老魏啊。」
星還是淡淡地問了一句:「為什麼?」
「他救了你啊。」阿多回答得理所當然,「如果不是他送你去醫院,不曉得現在會是什麼樣子,我在醫院裡聽到他的聲音,能感覺到他真的很高興,他一定是把你當成了什麼特別重要的人,否則不會那樣。」
「我知道了。」星說道,「我聽你的。」
阿多這才略微放心,正要往自己的床走過去,卻隱約聽到啜泣的聲音。
「阿星,你怎麼了?」
「我沒什麼啊,我只是……鼻子不通,大概是感冒了。」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是我希望能幫到你。」阿多的手朝床邊摸過去,雖然被阿星的臉躲開,卻試探到了枕頭上的潮濕,「有很多事,只要說出來,就意味著不再需要一個人扛,除非,我還沒有資格得到你的信任。」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的心臟是阿奇的。」沒有任何鋪墊,星直接說了出來,可是阿多並沒有顯得多麼驚訝,只是「嗯」了一聲。
「我擁有了阿奇的心臟,總算能夠多活幾年,卻多了一個令我自己無
法忍受的毛病。 在我做心臟移植手術之前,從來沒有流過一滴眼淚。」
「怎麼可能,你在小時候總哭過。」阿多打斷了他的話。
「我媽說我很少哭,就算我受了委屈,也只是生悶氣。」星搖搖頭說,「可是在我做了手術之後,身體就好像分出去一半,總是不受控制地流眼淚,我都快瘋掉了。」
「你來清溪鎮,是這個原因?」
「我猜阿奇應該還有什麼未了的心愿。」星說道,「那天晚上,我看到楚蘭被那個董老闆欺負,本來不關我事,可是我的心劇烈跳動,好像要脫離我的身體飛出來一樣,我自己都想不明白我當時為什麼會那麼憤怒。」
「所以你砸破了他的腦袋。」
「我太冒失了,只覺得黑咕隆咚的巷子裡,拿磚頭在他腦袋上敲一下,肯定不會有人知道,沒料到他身體那麼強壯……」星略作停頓,繼續說道,「你說得對,老魏確實發現了一些事情。我很害怕,害怕離開清溪鎮。我這個人,飄飄蕩蕩,走到哪裡都覺得不自在,到了這裡就不想再跑了,我想永遠留在這裡。可是老魏抓住了我的把柄,所以我也必須抓住他的把柄,這樣他就不能拿我怎麼樣了。」
「所以你想……你想讓他……」阿多似乎猜中了什麼,但還是不敢捅破那層窗戶紙。
「他說他想報仇,讓我幫助他。」
安靜的夜色中,只能聽到兩個人此起彼伏的呼吸聲,阿多如一尊泥塑許久不說話,星也像祈禱一般等待某種啟示,他看著阿多的臉,覺得那裡有一層隱隱的暗光。
「今天在醫院,我靠著牆,不知不覺睡著了,我夢見了阿奇。」阿多終於再次開口。
「他怎麼樣?」
「他也在哭。」阿多睜著眼,仿佛仍然身墮夢中,和面容模糊卻雙眼含淚的阿奇對視,「他說他還是想當一個盲人,安安靜靜,簡簡單單。」
「他真是這樣說的?」星有些恍惚。
阿多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阿星啊,你有沒有想過,你總是流淚,是不是因為你不喜歡你看到的世界?」
阿星也沉默了片刻,然後問:「我該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覺得你應該好好問問你自己,或者,問一問住在你身體裡的阿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