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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2024-09-30 21:55:12 作者: 趙駿

  「阿星,我想好了。」老魏大清早興沖沖地來找星。

  自從星去過醫院,就沒再到老魏家的小超市,老魏只好再度登門。將近兩個禮拜沒來,那樓梯似乎更加陡峭,他爬上去之後累得渾身是汗。

  麻煩的是,阿多也在那裡,正在用濕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著櫥櫃,阿星背對著門站在牆邊,緩緩地轉過身子,墨鏡下的臉上有些不安:「老魏,這麼早。」

  「嗯。」老魏不好說什麼,只好坐上按摩床上,「阿星啊,來幫我按摩一下頸椎。」他想跟上次一樣,趁著阿多出去再說自己的決定,反正他跟阿星已經是一條戰線,那些試探迂迴都可以省掉,就像諜戰劇里演的那樣,言簡意賅地打個暗號就行了。

  

  「讓阿多來吧。」星說道,「他比我手藝好。」

  「為什麼?」

  星剛想說些什麼,被按在他肩頭的阿多的手制止。「老魏啊,我有點事需要下去一趟,幫不了你了,不好意思。」

  老魏求之不得:「說啥不好意思,這麼見外。」

  阿多走後,星朝按摩床走過去,他的動作遲疑笨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老魏拍著床板笑道:「你演技可真好,這要是擱以前,打死我也不相信你不是個瞎子。」

  阿星坐在了床邊的高凳上,摘下了墨鏡:「我現在真的瞎了,你看。」

  他的眼睛閉著,上下兩片眼瞼之間有層透明膠體,應該是凝固了的強力膠水。這個發現令老魏大吃一驚,可是星的解釋隨即便令他安穩下來。既然老魏都發現了他這個盲人是假冒的,那就會有其他人也發現的可能,所以他必須偽裝得更加逼真,而以假亂真的唯一辦法就是使自己變成真正

  的盲人。

  「阿星啊,我就知道你是真正的高手,普通人哪能對自己這麼狠。」老魏由衷讚嘆。

  「所以我去不了你家了,不好意思。」

  「哪的話,我又不是真的想讓你給我按摩。」老魏朝他擠了擠眼睛,想起他這回是真的看不見,立刻說道,「你知道我是來幹嗎的,對吧?」

  阿星戴回了墨鏡,坐下來:「我知道。」

  「我告訴你,」老魏朝門口看了看,坐直了身子儘量貼著星的耳朵,「我決定了,一不做二不休,媽的,干吧。」

  「好。」

  「哪天動手?怎麼辦?」老魏的臉紅得像個熟透了的柿子,「需要哪些東西,我去準備。」

  「你別急。」星笑道,「我說過這種事情一定要計劃好。你不想下半輩子在監獄裡度過吧?」

  「嗯嗯,聽你的,到底怎麼搞?要準備哪些東西?」

  「現在有一個最大的問題。」

  「什麼問題?」

  「你太胖了。」

  老魏徹底傻掉:「胖有什麼關係?」

  「關係很大。」星說道,「你這麼胖,首先就會很顯眼,不管在哪裡,別人免不了多看你一眼。其次,既然想報仇,手腳輕便是最重要的,最好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可是以你現在的身手,想要不露痕跡是很難的。假如別人發現他出了事,你還沒跑出一百米,這可怎麼辦?所以,你一定要使自己快起來。」

  「你是說,讓我減肥?」

  「恐怕這是目前最需要解決的問題。」星很無奈地說,「這也是驗證你決心的一個辦法,假如你連體重都降不下來,那也只能證明你幹不了這事,真的。」

  老魏爬起來時整張臉都在抖:「媽的,拼了。」

  星制訂出來的方案,是讓老魏每天都去董老闆游泳的河邊草灘上鍛鍊,

  既可以減輕體重,又能勘察地形,觀察董老闆游泳前後的舉止習慣,可謂是一舉兩得。老魏心悅誠服,卻嫌獨自鍛鍊太枯燥乏味,堅持要星陪他一起,星推託不掉,又只好綁著阿多一起去。

  離清溪鎮不到一公里的河灘,阿多也有好多年沒有去過了。他以前上學的時候經常翹課去釣魚捉蝦,把泥鰍塞到老魏的褲襠里,或者是命令手下把他扔進河中,如今這些事想起來宛若昨日。阿多坐在熟悉的氣味之中,似乎可以看到最後一抹陽光在天邊褪色。水草的清芬,河泥的苦澀,以及在草灘上一邊跳繩一邊大喘氣的老魏,都像是他身體上死掉的那部分又活轉過來。

  「你應該多來看看,」身邊的星說道,「這裡實在太美了。」

  「你作弊了。」阿多說道。他知道星一定是想辦法擦掉了粘住眼睛的502膠水。星一直很焦躁,因為總是適應不了黑暗,而且光明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一個人怎麼可以放著正常的眼睛不用,而故意生活在黑暗中呢?阿多總是勸他再忍耐一天,這就跟戒菸一樣,如果現在中途廢止,那麼前面所受的苦又有什麼意義?不過這一次,阿多沒有怪他。

  「老魏跳了多少個了?」他問。

  「大概有兩百多個吧。」星嗤笑道,「你沒有看到他氣喘如牛的樣子,太好笑了。」

  老魏幾乎是爬過來的,對坐在土疙瘩上的兩個人說:「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我餓了。」

  「這才多久!」星命令道,「再去跳三百個。」

  老魏想哭,卻又咬著牙退回去,哼哧哼哧地跳起來。

  兩個月過去,老魏瘦了30多斤,體重漸趨正常,動作也敏捷了許多,卻還是達不到星的要求。這時候秋天來了,天氣轉涼,董老闆不會再來大河裡游泳了。

  星的A計劃是往董老闆的水裡下藥,能夠導致他在游泳時犯困睡著。星當然也有B計劃C計劃乃至Z計劃,但是他說在所有的計劃之中,A計劃是最完美的,完美的東西都值得等待,老魏也只好等著,等到明年夏天。

  等到老魏可以一口氣跑上五公里的時候,清溪鎮發生了一件大事——董老闆被抓起來了。

  附近一些農民購買了董老闆的農藥,果樹病蟲害反而加劇,遭受了巨大經濟損失,合計之後就去報了警。警察查封了董老闆的化肥店,查出來上萬瓶假農藥和灌裝生產設備一套。董老闆被控制起來後,縣公安局徵集其違法犯罪的線索,那些忌憚他報復的受害者都紛紛站出來舉證,證明董老闆稱霸一方、為非作惡,因此董老闆因為數種罪名遭到公訴。倘若老魏想親自動手報仇,可能最少要等上十年八年。

  老魏很失望,這個結局雖然算得上圓滿,卻也很無聊。

  老魏幾天後又帶來一個消息,楚蘭回來了。

  楚蘭開在老街上的理髮店關了很長時間,只有阿多和星知道真正的原因。現在董老闆徹底栽了,不勝其擾的楚蘭得以繼續她的美容美髮生意。她的新店開在新街上,離按摩院不遠,離老魏家的超市也不遠。

  這天晚上,關上房門後,阿多走到星的床邊,摸了摸星的腦袋說:「你看你的頭髮長得像賊一樣,得剃了。」

  「明明是你自己想去,幹嗎要賴到我頭上?」正戴著耳機聽收音機的星說道。

  「我有個主意,」阿多說道,「也許我們可以幫阿奇完成他的心愿。」

  「什麼心愿?」

  「他一直想看看楚蘭。他的心臟現在屬於你,那麼你看到了她,也就代表他看到了她。」

  「可是我現在是個盲人,能看到什麼?」星說道,「我已經習慣了看不見的日子了。」

  「可以例外一次,做人何必那麼教條?」阿多勸道,「我現在就去幫你端盆熱水進來,幫你把眼上的膠水洗掉,然後我陪你去。」

  「我現在不是很想理髮,除非是你自己想去,我看在朋友的面子上,倒可以替你冒這個險。」

  「我倒無所謂。」阿多有些尷尬地囁嚅著。

  星披上搭在床頭的外衣:「看你這麼猴急,我就跑一趟吧。」

  洗掉了眼睛上的膠水,星還是沒張開眼睛,兩個月的失明使他成了畏光動物。他打算到了楚蘭的理髮店再睜開眼,這樣不至於露出破綻,為了能夠在清溪鎮生活下去,他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小心過。

  阿多對新街地形很熟悉,他站在新開的「芳香」理髮店門口,用拐杖在門上敲了敲:「有人在嗎?」

  「是你啊,阿多。」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像磨砂玻璃窗透進來的一道月光,沙啞而性感。

  阿多很平靜:「楚老闆,麻煩你幫我這個徒弟理個髮。」

  「阿多,你現在好厲害,竟然也可以帶徒弟來了,以前可都是阿奇帶著你的。」楚蘭扶著阿多坐下,又將星帶到洗髮池前的躺椅上,讓他仰面朝天,並且拿走了他的墨鏡放在一邊,這樣一來,星就跟她臉對臉了,他甚至能嗅到她身體上的味道,眼皮不停顫抖,必須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忍住張開眼睛。在跟楚蘭四目相對的瞬間會發生什麼樣的事,他一點都想像不出來。

  楚蘭的手在他頭頂輕輕揉搓,沖洗了幾遍,用干毛巾蒙住,然後扶著他坐下。星的眼中滲入一絲光亮,只要再開啟一點點,就能看見鏡子中的女人。

  「怎麼剪?」楚蘭問他。

  星做賊心虛地閉合雙眼,不知該如何回答。

  楚蘭把頭朝後轉過去,對阿多說:「你的這個徒弟,跟阿奇第一次來一樣。」

  「阿奇第一次來是什麼樣子的?」阿多問。

  「緊張,閉著眼睛,好像我是什麼妖怪一樣。」楚蘭笑著,「這樣吧,我就給你剃個跟阿奇一樣的髮型,清爽又精神。」

  在碎發飄落的過程中,星因為鼻子發癢打了好幾個噴嚏,眼睛幾番睜開,又在猝然的強光中立刻閉合,一時間他自己都分不清楚,這種折磨人的力量到底是來自於大腦,還是來自於心臟。

  糾結了好久,他索性不再掙扎,靠著旋轉椅背打盹、聽歌,讓呼吸平緩下來,讓冷汗收掉。小音箱裡放著老歌,歌詞很美:「我和你站在彩虹的兩端,一個在西,一個在東。」

  他的眼淚流了下來,但是這一次,他知道自己在哭,不像以前,眼淚總是落到嘴邊才有所察覺。這一次流淚是從鼻酸先開始的,淚腺酸脹得難受,無法自抑的時候終於噴薄。這是真正的哭泣,也是真正的傷心。

  這時候,睜開眼睛就更加不可能了。楚蘭的紙巾遞到了他手上,她很顯然看到了他的眼淚,但是她什麼也沒說。像是有一種神奇的默契,剃刀在他腦袋上溫柔地划過,將那些黑中帶白的亂發,全部割刈得如春天的麥田一般平整。

  最後,她用吹風機吹掉了他脖頸間的碎發,又給他洗了個頭。然後對阿多說:「阿多,你是有多愛阿奇,找個徒弟,都跟他一模一樣。」

  「他們兩個很像嗎?」

  「說不出來哪裡像,反正很像,現在剃了頭就更像了。」

  走出了理髮店,星依然閉著眼,依然拽著阿多的衣角往前走,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尾隨,尾隨著阿多,心是安穩的。

  「怎麼樣?」阿多迫不及地地問,「楚蘭漂不漂亮?」

  「很好,很漂亮。」

  「有多漂亮?」

  「頂級的。」星說。

  「你說漂亮,那就一定是真漂亮了。」阿多莫名的激動中又難掩失落,「我知道,你是見過世面的。」

  「阿多,我們喝酒吧。」

  「好啊好啊。」

  在房間裡,星看到了鏡子裡的自己,他簡直都認不出自己來了,寸頭下有張清水鵝蛋一樣的臉,眼睛變成單眼皮,根本就是另外一個人。

  他再度用膠水粘住了眼皮,坐在小四方桌旁,端起阿多給他倒好的酒,然後說:「乾杯。」

  「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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