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2024-09-30 21:54:44
作者: 趙駿
康弘盲人按摩院開在金牛路旁邊的居民樓里,老闆姓郭,灣沚縣清溪鎮本地人。他手下本來有四個盲人按摩師,去年死了一個,人手一直捉襟見肘,所以在店門口貼了張GG,招學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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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上的張姐推薦了她的表侄阿星,說是推薦,卻已將他人和行李都帶了過來。郭老闆沒法叫他原封不動地搬回去,只好摘掉他的墨鏡,叫他睜眼,觀察他的瞳孔。他的瞳孔呈現出異常的灰色,不曉得是先天缺陷或是後天病變所致。
「行是行,就是太周正了些,手太細,不知道能不能幹得了。」郭福倫含蓄地表達了自己的不滿,並且說,盲人按摩最好是從年幼時就開始學,手指不易僵化,比較容易掌握要領,言下之意就是這個年輕人已經過了學習按摩的時機。
「他很聰明,什麼都學得會。」張姐執拗地說道,推了阿星一把,「是吧,阿星?」
星「嗯」了一聲。
「這樣吧,我先給他安排個師傅,讓他跟後面先學著。」郭老闆坐在早上八點半的堂屋裡,喝著第一開濃茶。都是街坊鄰居,他也不好拂人面子,但是該交代的一定要說清楚,兩個月的學徒期間是沒有報酬的,食宿全包,且是粗茶淡飯,到時候不要抱怨。
「怎麼會抱怨?感激還來不及。」張姐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
郭老闆朝一間屋子喊道:「阿多。」
屋子裡走出來一個跟星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同樣戴著墨鏡,對著郭老闆喊了一聲「師父」。
「給你介紹個徒弟,跟你住一個房間。」郭老闆喝著茶。
阿多淡淡說了聲「好」,轉身回了房間。
房間裡很亮堂,是因為有一扇對著西邊的窗戶,落日餘暉照耀進來,在水泥地蓋上一個四方的印章。兩張簡易木板床,一張鋪著墊被,疊著整齊的被褥,另一張只有床板。張姐在空床上將星的行李歸置好,囑咐了幾句,就離開了按摩院。
「你是生下來就看不見嗎?」阿多坐在床沿上問陌生的夥伴。
「是……是的。」
「我是後來才看不見的。」阿多的口氣平靜,但仍有一些藏不住的優越感。他說他本來好好的,後來眼角膜病變,視力越來越差,漸漸就看不見了。在足夠亮堂的地方,還能看到些模模糊糊的影子。
說到這裡,他皺了皺眉頭,敏銳地發覺房間忽然暗了一些,原來是窗子那裡被一個淡淡的人影給擋住了,這才意識到是阿星站在了那裡。
「你能看到光?」他問道。
「能感覺到一點點。」星站在那裡說。
「以前有個人也喜歡站在那裡看太陽。」阿多說,「他叫阿奇。」
「阿奇是誰?」
「你現在睡的那張床就是阿奇的。他比我更早來到這裡,算得上是我的師父。」
「你不是叫郭老闆師父嗎?」
「他喜歡我們那樣叫他,可實際上只有阿奇的手藝是他親自教的,我們其他三人都是阿奇教的,不過郭老闆說,阿奇教得比他好。」
房間裡又恢復了原先的亮度,窗戶變成了暗紅色,像黑色的幕布上一塊褪色的印記。阿多失明時短,能在腦海中模擬出此刻日頭西落的景象,他告訴阿星太陽其實是一個大火球,人的眼睛沒有辦法直接與之相對,「不過跟你說了你也不懂,阿奇就不懂。那一年下雪,我跟他說雪是什麼樣子,怎麼說他都不明白。」
「他人呢?」坐在床上的阿星問。
「不要提他,他就是個傻子。」阿多忘記是自己挑起的話題,「等下我帶你熟悉一下環境,晚上客人多起來,我就沒時間了。」
「阿奇人呢?」阿星似乎沒有察覺到他突如其來的避諱,堅持問道,「他不幹了?」
「他死了。」阿多的回答簡練而殘忍。
「死了?怎麼死的?」
「當然是生病死的,不然還能怎樣?」阿多郁躁起來,「你現在要霸占他的床,還有他的工作了。你要感謝他,如果他沒有死,這裡是輪不到你的。這個傻子什麼都不稀罕,什麼都不要,最後什麼都成了別人的了。」
阿多泄憤一般咬牙切齒,臉上卻淚水漣漣,也沒有動手去擦,仿佛那是不值當的事。兩個盲人打交道倒也簡單,看不見彼此的臉,即使朝對方扮鬼臉吐口水,對方大概也會以為是下了雨。
「你很傷心?」阿星在短暫的沉默後拋來一個問題。
「沒有的事。」阿多有些心虛,走到洗臉架那裡用毛巾擦了擦臉,「我帶你上樓。」
按摩房在樓上,那裡的物件每天都會歸置在固定的地方。房間裡的櫥櫃,每一層的收納都有約定俗成的規矩;電視機如何開關、遙控器如何操作、空調如何分辨制式以及調節溫度,都需要花時間去學習。但最困難的還是傳授手藝,按摩院只是個籠統的稱呼,提供的服務絕不止按摩一種,即使是按摩也是分門別類,比如說穴位按摩,首先要認清穴位,其實是哪些穴位對應何種器官,哪些穴位可以按哪些不可以。其他如足療保健、經絡走罐和刮痧拔罐就更加複雜。正常情況下,一個盲人技師最少要兩年才能初窺門徑,阿多幹了八年,算得上是個熟練技師。
他只希望自己新收的這個徒弟不是太笨。
和郭老闆一樣,阿多對星的預期比較悲觀,二十多歲說起來年輕,其實學習能力已經大打折扣,不過盲人按摩從來就是苦功,除了以勤補拙,大概沒有別的路可走。
但是阿星超出了他的判斷,他學得不算快,也談不上慢。他很快就搞清楚了按摩院每個房間的方位和職能,並且能夠根據聲音辨認出按摩院裡
不同的人。他走路很輕慢,手腳也挺靈活。每個盲人學徒初來乍到時都會因為環境陌生而打爛一些物件,不是花瓶就是碗碟,但在初來乍到的前一個禮拜,星從來都沒有犯過這樣的錯誤。
「今天師父表揚你了。」 阿多某天晚上睡覺前對星說。
「郭老闆?表揚我什麼?」
「他誇你機靈,手下有分寸,不摔東西。」
第二天早上,星上樓的時候一腳踩空,頭和胸磕在台階上,滑下來的時候,險些撞碎了安裝在牆上的魚缸。
正在刷牙的郭老闆聞聲出來,用雙氧水和跌打藥給他處理外傷,問他要不要去鎮上的衛生院看看。星說這點小傷算不了什麼。郭老闆欣慰地表揚了他吃苦耐勞的精神,說幹這一行最怕的就是嬌氣:「給你放半天假吧,休息休息。」
星還是堅持著上了樓,坐在按摩房裡的小凳子上,給阿多打下手。
「你真是不知好歹。」阿多用乾爽的抹布擦拭著拔罐用的燒瓶,「放假可是你們這種新學徒才會有的待遇,等到你成了像我這樣的老師傅,哼哼。」
連接樓上樓下的木板樓梯很誇張地響起來,吱吱扭扭,像是有人搬著沉重的東西上樓來,末了出現在門口的卻只有一個人。阿多的臉立刻像見了霜的葉子變得焦黃。他問那個喘著粗氣站在門口的傢伙:「老魏,你今天不上班嗎?」
「上個屁班,我家的超市,我想上就上,關你屁事。」
被阿多稱為「老魏」的男人實在太胖,短短的一截樓梯已讓他大汗淋漓,坐到按摩床上的時候,四條伶仃的床腿似乎隨時都可能折斷。
「瞎子,別廢話,過來給我按摩下頸椎。」老魏沉重地呼吸著,「這麼熱的天不開空調,你想熱死老子啊。」
阿多開了空調,過來給他按摩。老魏不斷抱怨,抱怨按摩房安在二樓,上下樓梯對他來說簡直就是酷刑,接著又抱怨阿多偷懶:「你以前不是很厲害嗎?怎麼現在就跟沒吃飯一樣?你到底使沒使勁?你再這樣糊弄我,我告訴郭老闆去啊,有那錢還不如養條狗。」
阿多雖然瘦,但是手指有勁,只是胖子肥厚的皮下脂肪嚴重干擾到勁
道的穿透。他的臉憋得通紅,手指彎曲到最大限度,在老魏頸部兩側來回施壓,又在他風池穴上著力點揉。
「這還有點樣子。」老魏笑起來,「你還算有點伺候人的天賦。哪天我把你聘到我家裡去,你啥事兒都別干,專門給老子按摩。」
「老魏你可就別逗我開心了。」
「誰有時間逗你開心?老子是看得起你。」
「你有三高,不適合經常按摩,還是要多運動,把體重減下來,比什麼都好。」
「老子要你教?別囉唆,乖乖給老子揉高興了,老子多給你幾塊錢。」
阿多從他的秉風穴、天牖穴和肩井穴一路按過去,咬著嘴唇聽老魏老子長老子短地聒噪。
「喂,說話啊,你是個瞎子,又不是啞巴。」老魏終於覺得無趣。
「你到底是在用嘴說話,還是在用肛門說話?」
老魏吃了一驚,他完全沒有注意到角落裡一聲不吭的那個瘦瘦的年輕人。他很困難地扭轉過頭來,臉紅得像塊豬肝:「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阿星,跟你沒關係,不要多嘴。」阿多叱道。
星站起來,迎著老魏的兇狠目光:「你要是有閒工夫,回家把你里三層外三層的肚皮掀開,把下面那玩意兒找出來,讓它活動活動,比在這裡磨嘴巴皮子強。」
「我×你……」
「你能×誰?」星陰鷙地笑,「回家×你自己去。」
「你個死瞎子。」
「瞎子也比你強。」星挑釁道,「有種你過來,我把你腦袋塞到你肛門裡去,看看你到底是吃屎厲害還是拉屎厲害。」
「阿星,不要再說了。」阿多想去制止他,卻抓不住他。
「好你個阿多,找人來對付我是吧,老子今天就要收拾你們這幫欠揍的。」老魏喘著粗氣,雙手撐著膝蓋下了床。
「老魏,你別生氣。」阿多拉不住他,幾乎是被他拖著走。
老魏龐大的身軀像山體滑坡中的巨石向星壓過去,星的身子往旁邊一斜,上邊躲開了他的衝擊,下邊踩在了他的腳上,胳膊肘在他後背心輕輕
一搗,就讓老魏整個趴在了地上。
老魏不明白自己是滑倒的,還是被這個瞎子給放倒的。他翻轉過來看著背對著他的星,又看了看手足無措的阿多。阿多的臉上布滿困惑,顯然並不知道屋子裡發生了什麼。
老魏哼哧哼哧地爬起來,躡手躡腳地走到星的面前,屏住呼吸,舉起拳頭,在星的眼前比畫,見星毫無反應,又拿起床頭柜上的玻璃菸灰缸,朝他腦袋上砸去。
星完全不為所動。
菸灰缸在離星頭頂不足一寸的地方停住。「你媽的,你給老子等著。」老魏罵了一句,把菸灰缸扔在按摩床上,朝外走去。隨著樓梯吱呀吱呀地響起,他緩緩下了樓。
「阿星,你還好吧?」阿多問道,「剛才發生了什麼?」
「誰知道呢?好像是自己滑倒了。」星把菸灰缸輕輕放回原處,說道,「這種欺軟怕硬的貨色,你就不應該讓著,越讓著他越來勁。以後他要是欺負你,你就得加倍還回去。」
「你說得一點沒錯,他現在就在加倍還給我啊。」
阿多坐回到椅子上,活動著酸脹的指節:「我以前上學,和老魏是同班同學。我那時候最喜歡的事,就是欺負老魏。」
阿多說自己當年很神氣,算是同齡人中的老大,瞅誰不順眼,就會指使手底下那幫小弟玩「打糠」。所謂「打糠」,就是把人的手腳抓住抬起,用他的屁股去砸地面,有時候還會用對方的褲襠去撞旗杆。老魏就是「打糠」的主要對象之一,因為他胖,需要更多的人抬,也就有更多的人能樂在其中。阿多指使他們把老魏抬著去蹭操場上的狗屎,致使他不得不經常曠課回家去換褲子。但是老魏最大的好就是不會告狀,總是說那狗屎是他自己蹭上去的,而且還在學校調查時主動隱瞞,為阿多省去不少麻煩。
老魏一直想融入到阿多的小社團里,成為他的手下,但是他越諂媚,阿多就越看不上他。
某個夏天下午一節令人懨懨欲睡的外語課,剛剛分來的外語老師被阿多在身後貼了張紙條,上書「蕩婦」兩字。她在學校里走了一圈,回到辦公室才發現,直接去了校長室哭訴。校長暴跳如雷,到班上逐一詢問,這
一回動了真格,不查出肇事者誓不罷休,但知道真相的同學都被阿多提前警告過,集體裝傻,陷入僵局之際,阿多站起來,說看到是老魏貼的字條。
用江湖上的黑話來說,老魏那一天表現得很「棍氣」, 「棍氣」就是「講義氣」的意思。他一言不發地站起來,拎著書包就往教室門外走,主動退學離校,再也沒有回來過。但是阿多永遠記得他出門前回過頭瞥他的那一眼,多年的仇怨全在裡面。
「其實那時我的眼睛已經不行了。」阿多說,「我媽媽帶我去了很多醫院也看不好,所以我也見不得別人好,別人倒霉,我也開心。我當時就是那麼想的。」
這件事傳開後,威信掃地的英語老師成了笑柄,不到一個月就請病假回家,後來得了抑鬱症,一直靠服藥抑制病情。阿多在失明之前見過她一次,整個人浮腫得面目全非,看人也無神,像丟了魂似的。
阿多來到這間按摩院的時候已經幾乎完全失明。老魏第一次上門說普通話,聲帶也因為肥胖導致的擠壓而變了形,嗓音細細尖尖,叫人聽不出來。他讓阿多給他按摩頸椎,卻在他後背處的毛衣埋了一枚圖釘,阿多的手當時就按出了個血洞。
作為一種償還,阿多說那是自己不小心戳的。
老魏嘗到了甜頭,成了按摩院的常客,指名道姓要阿多替他服務,且都是很少有人光臨的早上,他用針扎阿多的胳膊,想盡一切辦法去侮辱他。
「我跟阿奇說了這件事,阿奇當時說的話跟你差不多,他說這就是老魏對我的加倍奉還,總有一天會兩清。」
「什麼差不多,根本不是一回事。」星憤然,「那死胖子願意被你欺負,那是他活該,否則在那麼多人里,為什麼你只欺負他?人被人欺,這話一點沒錯。」
阿多聽到這句話,仿佛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卻不知該如何反駁,嘆了一口氣道:「按照你的意思,我們變成瞎子,也是活該了。」
「難道瞎子就活該被人欺負?」星的聲音又硬又冷,「有人欺負我,我會十倍還回去。」
阿多嘴唇動了動,到底沒再說話。
這一場風波,並沒有引起什麼迴響,阿多下午給兩三個顧客進行了拔
罐和推拿,順帶對星進行了指點,除了上午的那點不愉快的小插曲,這一天總體算得上風平浪靜。到了晚上九點,最後幾個客人離開,回到房間的阿多問星:「想不想出去逛逛?」
「想。」星回答得嘎嘣脆。
阿多從門後面取出拐杖,讓星抓住他的衣角,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出房門,往晚風中的街道走去。整條新街都人聲寂寂,只有兼賣菸酒糧油的米店留了兩塊門板沒上。阿多的拐杖在門板上敲出清越的聲音:「老闆娘,你好啊。」
「阿多,好久不見啦。」是一個上了歲數的女人頗為驚喜地應答,「這是你的新夥伴嗎?」
「是啊,他叫阿星。」阿多將錢放在檯面上,「還是老樣子。」
一隻手把裝滿物品的塑膠袋遞到阿多手上,把找零的幾枚硬幣放到他手心。「花生米漲了五毛錢,還是按原價賣給你。阿多啊,阿奇不在,你要照顧好你自己哦。」
「我知道。」阿多點點頭,領著星往回走。
「這就回去了?」星明顯有些失望,「我還以為有什麼好玩的呢。」
「清溪鎮上哪有什麼好玩的,除非有玩雜技的過來,不過要等到下半年。」阿多遺憾地說,「玩雜技的大篷中有跳脫衣舞的,可惜你也看不見。」
「你買了什麼好東西?」星在他身後問。
「花生米、鴨脖子,還有二鍋頭。」
「為什麼要買二鍋頭?」星拽著他衣角,「我討厭別人喝酒,喝酒的人都是傻子。」
「我第一次被老魏欺負的那個夜晚,難過得睡不著覺,身上疼,心裡也疼。阿奇就像我現在領著你一樣領著我出門。我喝了酒,哭了一場,就好多了。」回到房間,阿多很熟練地支起靠在牆角的小方桌,叫星去拿板凳,「喝點酒,好睡覺。」
「我不喝。」星倔強地回答。
「你的弦繃得太緊了。」阿多把兩個小塑料凳子拿過來,摸著阿星的肩膀,把他按在凳子上,「弦繃得太緊,總有一天會斷的。」
「你怎麼知道我的弦繃得緊?」
「你罵老魏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我以前跟你一樣,好像恨不得跟世界同歸於盡。阿奇說這叫戾氣,戾氣深重的人,說話都很絕。」
「阿奇很喜歡喝酒嗎?」星不太喜歡討論自己的事,轉移話題。
「他每天都要喝的。」阿多眸中閃爍著光,「我最後一次見他,還給他帶了酒去,裝在礦泉水瓶里,偷偷給他喝了一口。可是他只喝了一口就不喝了,明明饞得要命……」
「為什麼?」
「他說喝酒傷肝,他的肝要移植給別人,不能出問題,否則就是害了別人。」阿多一口酒喝得有些快,嗆得咳嗽,「這個傻子啊……」
「的確傻,都要死了,還不抓緊時間痛快一回。」
「不,他一點都不傻,他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人,他簡直就是個天才。」阿多剛聞到酒味就似乎醉了,前言不搭後語。他說阿奇是他見過的最聰明最厲害的人,雖然看不見,可整個清溪鎮都去過,一草一木都了解。阿奇還是個好老師,經常帶他在清溪上的街道遊逛,教他利用光感和氣味去辨認道路。阿奇的腦子裡有一條靠腳步丈量出來的清溪鎮地圖,延擴到周邊的稻田,面積有限,但比衛星雲圖還精準。
「就憑這,你能做到嗎?」阿多問道。
「可是他教你被人欺負也不反抗。」星不服氣。
「老魏也是個可憐蟲,比我好不了多少。他高血壓高血脂不能喝酒,我還能喝酒,還能坐在這裡跟你聊天,我比他好。」
「這也是阿奇教你的?用別人的慘來安慰自己?」星冷笑,「可憐人總會想出可憐的辦法。」
「你不認識阿奇,你沒有資格去評價他。」阿多激動起來。
「也許我比你更有資格。」星摸著心臟所在的地方,感受著那裡的悸動。這個軟弱的器官總是和他堅定的意志南轅北轍。
「為什麼你會比我更有資格?」阿多不解地問。
星一時語塞,訥訥道:「我的意思是,因為我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所以更加客觀。」
「客觀個屁。」阿多「呸」了一聲。
他說,阿奇是下面村子裡的韓奶奶在棉花田裡撿到的,因為來歷奇怪,
所以就叫阿奇。養到一歲時才發現眼睛有問題,養到七歲時發現腦血管發育畸形,沒錢治療,只能活一天是一天。他到了十四歲,被韓奶奶托人介紹到郭老闆這裡學盲人按摩。整個鎮子上的人都很喜歡他。
「要不是阿奇,我肯定熬不到今天。一個人自己活不長久,卻能讓別人活下去,多少也有些了不起的地方,你說是不是?」阿多問星。
星沒說話。
「我說阿奇是個傻子,是因為他後來犯病,腦子燒壞掉了,竟然要把身上所有的器官都捐出去。死無全屍,是我們農村人最忌諱的事,他卻跟開玩笑一樣,隨隨便便就把字給簽了。」
「死了就是死了,就算是器官轉移到了別人身上,也是延長別人的生命。」
「可他是真的開心。」阿多壓著嗓子說,「我去醫院看他,他說他最大的樂趣就是想像器官會移植到誰身上,尤其是他的心。他說死亡就是停止心跳,心只要繼續跳動,人就不會死。一想到這兒他就激動不已,恨不得早一點動手術。」
「也許他只是想安慰你吧。」星冷冷地說,「你眼睛看不見,怎麼知道他沒偷偷地流過眼淚?」
「也有可能吧。他好像從來都沒有傷心過,這肯定不對,不科學嘛。」阿多難受起來,鼻子發酸,端起瓶子,想要再倒一杯。瓶中卻所剩無幾,他放在耳邊搖了搖,面露困惑:「這酒怎麼好像少了很多?」
是賣酒的老闆娘缺斤少兩了嗎?他感到很失望。
「你怎麼知道少了?難道你能看見你自己倒了多少?沒準你都給灑到桌子上去了呢。」
「不會的。阿奇訓練了我很多回,絕對不會錯。」
「可是你這麼久沒喝,也許感覺遲鈍了呢?」
「是啊,有可能。」阿多黯然道,「一定是我自己的問題,老闆娘那麼好的人,不會騙我的,不會的。」
「你這個人,真是麻煩。」星抱怨起來,又有些不好意思,「好吧,我承認,是我喝了,我只倒了一點點,才喝了一口,就被你發現了。」
阿多的眼角笑出兩條細紋:「味道怎麼樣?」
「真難喝,辣得要命。」
「慢慢習慣就好了。」阿多勸他繼續喝下去,「假如你喝完,我明天晚上就帶你去一個地方,我第一次喝酒的晚上,阿奇帶我去的地方。」